李江斓在一片漆黑中苏醒。
睁开眼睛的瞬间,心脏猛地揪着疼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这样黑的天,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光亮,如同紧闭双眼一样。以至于,她猜想,自己是死了,或者瞎了,才会孤零零地躺在这儿,耳畔听不到任何声响。
是死了吧。
洛风杀了她。
地府原来是这般模样,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可怕。
毫无防备地,鼻子微微发酸,温热的泪水漫上眼眶。
她说不清突然翻涌的情绪是遗憾还是恐惧,只是后悔临行前不敢去冷宫见母妃最后一面,未曾穿上那件木丹给她准备的漂亮衣裳,甚至,没填饱肚子好上路。
这一生浑浑噩噩,想看的风景看不到,想要的自由得不到,她好像平白来世上走一遭,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走。
大约父皇会为她筑一座坟墓,写上她的封号“宜芳”。
大约不会。
未能和亲成功的公主,不配风光大葬。
那现在,该做什么呢?
啜泣令窒息感越来越强烈,闷得她喘不过气。
李江斓渐渐意识到不对劲。
如果死了,至少不该这么痛苦。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触及自己的体温——热的。
她还活着!
心底的希望霎时死灰复燃,她扭动身体,感知周围的环境。肩膀处的空间很大,足够稍稍侧身,留给双腿的活动范围却很狭窄,她的腿仿佛被牢牢绑住。
指腹摩挲身下的硬板子,是木漆的触感。
一头大,一头小,被漆过的木头……
棺材。
人活着,封了棺。
逼仄的棺椁内,能听清愈发慌乱的心跳声,李江斓不敢再放任自己想下去。
“……”
救命!
她拼命呐喊,张大了嘴巴,然而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人药哑了她的嗓子。
要让她活活憋死在这里。
绝望侵袭,她竭力稳住心神,双手铆足了劲儿向上推。棺材盖子纹丝不动,已然被钉死般压在头顶。
如是试了几回,李江斓终于认清现实。
她出不去了。
也不知道会被这样关多久,最后是闷死、渴死、饿死,抑或,发疯到咬舌自尽。
为了减轻恐惧,她重新闭上眼睛,企图靠入睡来麻痹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可那些念头依然无孔不入地纠缠,迫使她不得不为之牵动心绪。
昨夜洛风灌她毒药,便有了拿捏她的法子,断没有害她性命的道理。除非,是洛风不想继续走这一趟。
途中遭遇刺客,听铁枭说,洛风因此受了伤。莫非,暗影门畏惧前路艰险,生出临阵脱逃之意,埋了她这个倒霉的和亲公主,就此远走高飞?
届时木丹不过问洛风寻她来所为何事,怕是早与暗影门互通有无,准备一道跑了。从始至终,无从选择的是她,蒙在鼓里的是她,注定牺牲的亦是她。
李江斓第一次知道,人心里苦到极点,竟然会笑。
她笑得分外凄凉,勾起的唇角依稀尝到淌落的苦泪,继而把所有苦和痛,全往肚里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探出僵到发麻的手敲击棺材内壁,挤出几个嘶哑破碎的音节呼救。面前的盖子果然开始移动,待让出一条半人宽的缝,她迫不及待坐起身。
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双目生疼,她蹙眉躲避,一只冰凉的手恰好遮在她眼前。
比之前更浓的血腥味裹挟着冷香,是洛风。
李江斓屏住呼吸,噤若寒蝉,保持半坐半躺的姿势听凭摆布。及至听到盖子铿锵落地,才真的哭出声。她撑在棺材里,肩膀随啜泣不断发抖,整个人宛如被淋湿羽翼的雀鸟,于寒风中无助哀鸣。
暗影门的人围了一圈,他们身后是木丹和香蒲。
洛风稍弯着腰,用手捂住李江斓许久不见光的双眼,静静等她哭够。
抽噎声慢慢平息,木丹上前,轻拍李江斓的肩膀安慰:
“幽州城时局复杂,为保殿下安全,奴婢与洛门主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殿下谅解。”
所以,他们不是要活埋她。
是暂时用棺材保护她。
左右刺客想不到,他们居然胆敢把人真的钉死在棺材里。
李江斓吸吸鼻子止住眼泪,视线自洛风掌心移开。
长安出发时,暗影门一行三十二人,现下余二十七人,俱不同程度挂了彩。四大高手中青鹞伤势最轻,仅几处擦伤,铁枭和无常浑身浴血,瞧上去颇为狼狈,最神出鬼没的飞花断了一条胳膊,用脏兮兮的布条吊着那只手,不堪动弹。
她目光掠过众人,停在洛风身上。
他看起来好得不能更好了。
除脸色苍白外,不见丝毫受伤的痕迹。
李江斓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上位者向来如此,让手下的人去搏命,自己坐收渔利。
“殿下,请。”
木丹伸出一只手,意在扶她。李江斓双腿直打软,便连推脱都省了,毫不客气搭上去,借力站起身,迈步跨出棺椁。
双脚踩上坚实的黄土地,李江斓的一颗心才算真的放下。
她身上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四近是一片乱葬岗,坟包枯骨相连,墓碑东倒西歪,黄昏时分的寒风吹过,似鬼魅呜咽,凄胆寒魄。
香蒲赶来替她擦拭脸上的泪痕,铁枭牵来马车,停在旁边两座交错的墓碑旁。
“为免夜长梦多,请殿下登车,咱们即刻出发。”
木丹的语气不容置喙,李江斓没力气反驳,依从铁枭的示意,踩着一块断裂的墓碑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木丹自怀中掏出一枚丹药,融在茶碗中递过去。
李江斓渴极了,登时顾不得那是不是毒药,端起来一饮而尽。溺于喉间的干涩消散,她抚着胸口问:
“幽州城,发生了什么?”
木丹着手为香蒲换药,头也不抬:
“青鹞探知,有刺客潜藏于幽州城内,暗影门为掩人耳目,不得已将殿下伪装成尸体运进城。”
“刺客是谁的人?”
李江斓问。
木丹不答,不像不知情,倒似不愿说。
李江斓未强迫,耐着性子又问:
“洛风也打不过他们?”
木丹包扎的动作一顿,略抬头以谨肃眼神警告,李江斓当即悻悻住口。
但她不禁好奇,逼得洛风出此下策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又为何要阻止她和亲。
马车外,铁枭与无常各护一边,飞花断后,青鹞和洛风策马在前。
北风卷黄沙扑面而来,洛风细不可闻咳了二三声。青鹞有意勒马放慢速度,压低声音提醒:
“门主,出幽州城后便是玉带山,传言常有山匪响马作乱。依咱们当下的境况看,是否要绕路而行?”
洛风不着痕迹以拇指揩去嘴角的血沫,沉声问:
“食物和水剩多少?”
青鹞简单计算一番,如实禀报:
“入城时轻装简行,只带了一日之量,如今,余半日不到。”
“不绕,”洛风语声淡漠,“进山。”
“门主,你的伤……”
青鹞欲言又止,洛风却置若罔闻,策马越过他,成为领路之人。
木丹掀开窗帘,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眉头紧锁。
“殿下,”她叹道,“咱们这段路,怕不太好走了。”
李江斓镇定得反常,她点点头,胃口不错似的,拿出包袱里的干饼饵啃上一大口。
反正,总不会比被钉进棺材更难熬了。
天色渐晚,队伍停在一条小溪边休整。李江斓下车透气,特意带了几样好入口的干粮赠与伤员。同为身不由己的苦命人,她能体恤他们的难处。
除了洛风。
“这个给你,”她把一块花生酥糖递给四大高手中唯一的女子飞花,看向她断臂的眼眸透着几分潮湿,“吃些甜的会不那么痛。”
飞花捧着那块糖一时愣神,迟疑半晌才想起道谢。
“不必客气。”
李江斓又转向其他人,杏干给了铁枭,点心给了无常,青鹞也分到几片散碎果脯。轮到洛风的时候,李江斓送去的是一只水囊。
洛风睨她一眼,接都懒得接。
他不稀罕。
李江斓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俯身放在他手边后便沉默退开。裙角不经意拂过洛风手背,他的食指本能蜷了一下。
“唔……”
李江斓走远,他方允许堵在肺里的浊血呛出唇间,鲜血沿溪边碎石汇入水流,晕开大片淡红。伤势随时间噩化,牵扯五内俱焚,势要将他撕裂。
他摸索来手边的水囊,浅尝辄止灌了一小口,勉强压住胸腔内的灼痛。
“我来帮你。”
李江斓的声音入耳,他不必回头看,余光即可瞥见,她帮断臂的飞花整理衣裳。
她似乎并不恨这群灌她毒药、送她去和亲的人。
小公主,你的确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