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气很多变,常常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就忽而变了脸。
晏茴跟在顾言身后走出酒店的时候,外面飘起了雨,不大,像羽毛一样轻一下重一下地挠在人心上。
晏茴还在犹豫要不要去附近商超里买把伞的时候,顾言已经自顾自地走进雨里。
索性雨下得并不大。
晏茴顿住步子,看着眼前人宽阔挺直的背,不由地想起初见他的那个夏天。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
19岁的晏茴从偏远小镇考到了江大,她提前一个多月就到了江城做暑期工,而那天,是她兼职的最后一天。
她穿着笨重的人偶服,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沓没能发出去的传单,低着头,将自己淹没在陌生城市的人潮里。
她被束缚在狭小的空间里,视线也变得逼仄。
经常有玩闹的小孩冲过来将她撞得东倒西歪,也会被人不怀好意地推倒,然后无助地看着始作俑者笑闹着离开。
她的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突然,狭窄视线里的人群变得骚动起来,不到几分钟的功夫,喧闹的广场便不剩几个人了。
直到看到水泥地面迅速染上水色,她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人们步履匆匆,拥挤的城市无暇顾及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脆弱的自尊。
晏茴满脑子想的都是,若是将人偶服弄脏了,那她这一天的汗算是白流了。
她笨拙地收拾东西,打算躲回商场门口避避雨。
忽然,她握着传单的手意外感受到一股外力的轻微拉扯。
“我帮你吧!”
有道声音透过厚重的人偶服传进耳朵,随之而来的,那沓传单被人接了过去。
晏茴讶然抬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手的主人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不同于其他匆匆躲雨的行人,他的手里已经撑了一把透明的雨伞。此时,他低着头,似乎在很认真地读宣传单的内容。
而那把透明的雨伞,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在晏茴的头顶遮下一片安宁。
“谢谢……”
晏茴在此刻很感谢这厚重的人偶服,让她可以毫不遮掩地去看眼前的人。
男生皮肤白得有些过分,在这样阴雨蒙蒙的光线下,像是发着光。他戴着一副银丝细框的眼镜,垂眼看时,睫羽浓黑,是让女生都会心生羡慕的长度。
就是这偷偷的一眼,甚至,都没能引起对方一丁点的反馈,晏茴却在心里记了很久。
或许,这是她孤身一人来到江城,收获的为数不多的温暖,才会让她这样念念不忘。
晏茴不记得自己当时愣了多久,待她反应过来时,手里已经多了把透明雨伞,她匆忙转头去看,那个身影已经走到商场门口。
不知是不是外貌的加持,男生很快就将传单分发在人群里,然后将帽衫戴起,不疾不徐地走进了雨里。
直到那背影消失了,她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她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怔愣懊恼不已,懊悔自己没能及时作出恰当的反应,哪怕只是简单地问问对方的名字也好。
好在,她并没有懊恼多久。
总爱捉弄她的命运似乎难得打了个盹儿,几天后的开学班会课上,晏茴再次见到了他,也终于知道了那个后来刻在她心尖许多年的名字——
顾言。
顾言话不多,自我介绍时,也只是在黑板上留下两个肆意洒然的字。
顾言无疑是优秀的,不出一周,他已经和班里的同学打成一片。
她跟顾言的交集并不算多,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还记得那天的那个小插曲。
晏茴有些羡慕,羡慕那些可以自在坦荡地和他攀谈的同学,思来想去,她和他唯一的交集,或许就是那把他留给她的透明雨伞了。
可晏茴不敢专程带着那把伞去找他,她害怕面对同学们疑惑的目光,她需要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在不显突兀的情况下,和他产生水到渠成的交集,这才是她所期待的重逢。
她将那把伞挂在床头,等一个雨天。
九月末的一天,老天终于如恩赐般,降下了晏茴心心念念的雨。
她早早起床,提前第一节课半小时到了上课的阶梯教室。
教室里果然寥寥几人,而顾言也如往常一样,坐在靠近窗子的位置,手上捧了本书,正在认真地看。
从踏进教室的那刻起,晏茴的心就好似被一根线紧紧绷住,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垂眼认真的样子,安静得像一幅画,晏茴怕她的唐突会破坏了那画的美感。
她又怕,他是否还记得那件事,记得那个躲在人偶服下的少女。
可,欠人的东西,总归该是要还的吧?她这样安慰着自己,走到了他的座位旁。
他看书看的很认真,即便她站在眼前,他似乎也并未察觉。
晏茴悄悄深呼口气,小声叫他:“顾言。”
男生闻声抬头,眼中有片刻的迷茫,视线聚焦在她脸上须臾,那迷茫也只是散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疑问的表情。
果然,他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晏茴甚至怀疑,他应该都不记得班级里有她这么一号人。
那天开学的自我介绍班会课上,从顾言开始,许多同学摒弃了一开始准备的长篇大论的介绍,改为将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这许多人里,包括晏茴。
她倒不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字有多么漂亮,或者多么特立独行。她只是发自某种本能地追逐他的脚步。可她写下的小小的名字,藏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中,那么不起眼,并没能得到多少人的注意。
“暑假那天,在平安街广场,我们见过。”
她本该好好同他介绍下自己,可她太过急切,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这话在此情此景的作用下,不亚于那句搭讪名句“我们是不是见过”,难免显得轻浮。
怕他误会,晏茴忙将伞递到他面前:“谢谢你当时借我的伞。”
顾言的视线终于动了动,落在了那把透明的雨伞上。
他有一瞬的沉默,才恍然大悟:“那只熊?”
紧绷着晏茴心脏的线猝然绷断,她有些局促,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握紧:“嗯,是的。”
苍白又无力的回应。
顾言似乎洞察了她的局促,扭头看向窗外。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在透明玻璃上连成线,缓慢而安静地流淌。
“哦,”他缓慢转回头,看了眼她另一只空空的手,“可是,你带伞了吗?”
“啊?”晏茴怔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她一心只惦记着将伞还给顾言,却忘记了拿上自己的伞。
她的颊边慢慢泛红,变得滚烫,无比懊恼自己的粗心。
顾言却轻笑了声,笑意在他眼中漾开,似晨光,一瞬扫去了晏茴整个早上的忐忑不安。
他从桌肚里拿出一把新的雨伞朝她晃了晃:“我已经有新宠了,我觉得,它更适合跟着你。”
那时的顾言,于晏茴而言,是这世间所有美好词语的具象化。
似乎终于察觉到异常,走在前面的顾言回头:“怎么不走了?是忘记什么了吗?”
“哦,”晏茴从回忆中恍然回神,“没什么。”
她小跑几步追上,走在顾言身侧稍稍错后半步的位置。
通往学校的是条笔直漫长的林荫道,道旁种着银杏,一到秋天,金灿灿的银杏叶在空中相拥,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有着金黄穹顶的走廊,一眼望不到头。
“真漂亮,”顾言忍不住感慨,“如今走在这条路上,和当年还是很不一样的吧!”
这条路晏茴已经走过无数次,她却从未觉得腻烦过。
这条林荫道将江大分成了南北两个校区,那时候的他们通常需要穿梭在两个校区之间去上不同的课。
那时候,她常常将自己隐匿在放学的人群中,顺着人潮往外走,然后目光不自觉地追寻他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太过在意,她总能很轻易地捕捉到他的身影。
同她的孤僻木讷不同,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的男生女生,她远远地看着他们嬉戏打闹,像个见不得光的偷窥者,忍不住心生羡慕。
要是她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该多好。
要是她也能跟他说说话该多好。
这条林荫道藏了她无数的少女心事,那时候的时光似乎被拉得无比漫长。
“是很不一样了。”晏茴小声回应他。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她,她拼命成长,拼命丰满自己的羽翼。
她用脚步在这条林荫道上丈量了七百多个日子,远方却再没他的影子。
不知不觉到了公寓楼下。
“我到了,”尽管有万般不舍,晏茴还是不得不同他道别,“今晚谢谢你。”
对比与她万般复杂的情绪,顾言就要比她自在坦然得多:“淋了雨,洗个澡,早点休息。”
他从裤兜里伸出手,顿了顿,然后试探性地伸向她的头发。
这一路走来,他们都保持着错半步的距离,这突然的亲近让晏茴的心猛地揪紧。
本能地想躲开,却终究将自己按在了原地。
他的手只是稍稍顿了顿,将她额前被打湿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目光似有似无地凝在她脸上。
晏茴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一惊一乍,故作轻松地向他挥了挥手,仿佛对刚才突然的亲近并不在意:“那,再见。”
刚转过身,喉间的酸涩再也压不住,疯狂上涌。
这次的不期而遇就像老天施舍她的惊喜,短暂的惊喜后,是让人难以承受的失落。
她很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走,或者,能不能偶尔回她讯息,让她知道他的消息,可她终究问不出口。
“晏茴!”
晏茴刚走几步,顾言却叫住了她。
她回头,疑惑地看他。
就见顾言难得局促地挠挠头:“那个,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