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空间,良久无声。
静默时间愈久,商越川愈懊恼。
自己身处陌生地盘,而眼前男人来路不明,方才对他说话的语气不该轻易冒犯。
正胡思乱想,忽然察觉男人的手臂慢慢抬起。
商越川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你、你又要干嘛?”
蒋修没回答,手臂穿过商越川肩膀上方,轻轻一按墙壁开关。客厅霎时由暗变明,蒋修的五官轮廓,在满室光亮中彻底清晰。
他皮肤偏白,鼻梁挺,嘴唇薄,额角黑发修剪得英俊利落。
论皮囊,无疑是一款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标准帅哥。只是帅哥的那双眼睛冷冷淡淡,自带隔阂,但凡和他对上视线,就知道他不好惹。
-
“我是在正规平台预定的房子。你稍等,我打电话再确认一下。”
商越川从小性格中存在不够坚定的弱点。
每当对方表现出笃定的态度,她便陷入自我怀疑的怪圈,潜意识先将问题归咎自身。
正如此刻,蒋修表明这栋房子属于他的母亲,而他本人是遗产继承者,商越川气势顿时短了一截。
短租平台的客服大半夜接到商越川投诉电话。
客服是第戎本地人,只会**语,英语水平和半吊子的商越川不相上下。
交流了十分钟,一个语焉不详,一个难以领会。
蒋修站在边上听得头疼,耐心被那两人的无效对话消磨殆尽,他上前半步,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心:“电话给我。”
商越川求之不得,立刻恭恭敬敬奉上手机。
蒋修接过,低头扫了眼屏幕。
旋即一串很是流利的法语从他唇间吐出。
商越川曾听人说,法语的音节婉转圆润,是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
但蒋修愣是把优美的语言,不疾不徐地说出一股硬邦邦的味道。
通话刚结束,商越川忍不住追问:“客服怎么说?”
“房产管理机构受我母亲生前委托,全权代理一楼房间的出租事宜,但委托期上周就已结束。”蒋修盯着商越川,同时递还手机,“客服上周五给你发了邮件,告知租赁订单取消,已付定金将于十个工作日内原路退还,你收到过邮件吗?”
“啊?我当时预留的是学校邮箱,邮件可能被防火墙过滤了。”商越川打开手机App,“可是不对啊……我的出行界面明明显示订单有效。”
“技术故障。”蒋修复述客服的说辞,“房产管理公司的数据库前段时间升级,出现一些问题,部分被取消的订单在前端仍然显示为有效状态。后台刚才更新了你的预定信息。”
商越川:?
她不信邪,手动刷新页面,预定单果然从“有效”变成“无效”。卡券包内,赫然躺了一张平台补偿赠送的八折无门槛优惠券。
屋漏偏逢连夜雨。
商越川手头应急钱所剩无几,正赶上法国旅游旺季,当下再订民宿,价格要么涨上天,要么房子有缺陷。护照遗失也导致无法住酒店,出门只能睡大街或者打道回国。
她抿了抿唇,用协商的语气问蒋修:“一楼的房间,请问你打算继续出租吗?”
“抱歉。”蒋修不假思索,“我需要在第戎住一段时间,不习惯家中有租客。”
商越川费尽心力才得到父母的允许独自来法国,尚未找到给外婆寄信的人,不甘心放弃。
她无计可施,便开始卖惨,添油加醋描绘火车站的遭遇,请求蒋修宽限一段时间。
蒋修不置可否:“你从哪里来第戎?”
“从杭州过来的。”商越川没有身份证明文件,在手机里翻到校园卡照片,“我籍贯浙江,浙江绍兴人,在杭州上大学,这是我的个人资料。”
“绍兴人”三个字,引起蒋修兴趣。
他抬眸打量商越川。
小姑娘身段高挑,除了那双桃花眼过于明艳,五官整体清秀温和,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能关注到的漂亮。
第戎人口数量少,且以本地居民为主,治安稳定,犯罪率远低于巴黎为代表的大城市。然而,对于一位亚洲面孔、语言不通的年轻女孩,第戎的夜晚仍然潜伏威胁。
蒋修沉默几秒,似在权衡。
“不准上二楼,不准带陌生人进门,晚上别出现在客厅,不准用厨房。”蒋修目光直勾勾地与商越川对视,“一周之后,必须搬走。”
商越川眼底一亮:“好!我会遵守的,谢谢你。”
蒋修拎着经典老花纹理的旅行包上楼。
走道尽头的房间多年未住却整洁如新,他漫不经心地把旅行包扔在沙发上,转身进浴室。
水声响起,啪嗒啪嗒的节奏由细密到急促。
不多时,浴室门再次拉开。
蒋修携带未散尽的水汽,一边走,一边将毛巾搭在头顶擦拭发梢滴着的水珠。
桌上手机忽然咯噔震动。
平日极少启用的微信,收到来自商越川的好友申请。
蒋修洗过澡,指骨修长的手掌还未干透,拿起手机,拇指在屏幕一点,通过了好友验证。
商越川的网名叫“吃鱼专家”,头像是一枚挂在夜幕中的弯月。
吃鱼专家:[转账]
吃鱼专家:我外币现金不够,只有微信里有余额,这是一周房费,请查收。
蒋修: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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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七点。
商越川被生物钟硬生生唤醒,和天花板干瞪眼。
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清醒得出奇,商越川抱着被子左右翻滚两圈,实在无法入睡,崩溃地掀开被子起身。
自从智能手机普及,年轻人熬夜成为家常便饭。商越川却是个异类,每晚雷打不动十点睡觉,次日七点起床,大学室友啧啧称奇。
这早睡早起的习惯,其实是连年累月受到外婆李香期的影响。
商越川有记忆起,父母就在绍兴柯桥区的轻纺城经营布料生意。商家租了个二十平米的门面,从年头繁忙到年尾,没精力照顾女儿,就把商越川托付给李香期。
小学、初中、高中。
一直到十八岁离开绍兴去杭州读大学前,商越川与外婆单独居住在镇上自建的老宅。
江南水乡小镇的生活平淡而悠长,李香期上午买菜煮饭,下午搓麻将,晚上陪商越川写作业。日复一日,唯一称得上的喜好当属听越剧。
李香期不仅是越剧观众,还爱亲自唱。
每天早上七点,她在院子里空腹练习开嗓。
商越川听邻居提过,外婆年轻那会儿,曾在嵊州一家女子越剧剧团里担任专职演员,擅长唱袁雪芬为代表的袁派。可惜嫁给外公后,不再上台,只在家唱两嗓子过瘾。
想到已逝世的外婆,商越川情绪有些低落。
她沉了沉呼吸,推开卧室门。
整栋房子静悄悄。
第戎早晚温差大,商越川披了一件长袖外套。
她撩开窗帘,阴沉沉的天色映入眼帘,显然正在酝酿另一场降雨。
昨晚匆匆入住,对于客厅的雕塑作品只是惊鸿一瞥。
此刻,商越川饶有闲情逸致地逐一观察。她没选修过艺术鉴赏课,不懂雕塑艺术的审美方式,但这些雕塑作品流畅的轮廓和细节,令她本能地感到舒服。
商家有位远房亲戚,在义乌,专门生产出口国外的家居雕塑摆件。商越川随父母参观过亲戚家的工厂,那些流水线上的产品,看似精致,其实千篇一律,空洞冷漠。
而这间屋子里的雕塑,明显倾注了创作者的感情。
商越川慢悠悠踱步欣赏。
视线掠过壁炉,忽然一顿,一个乌篷船雕塑摆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乌篷船是老绍兴常见交通工具,它船身窄长,两头尖翘,完美穿梭于绍兴水网中的窄巷桥洞。后来城市发展,政府填河修路,乌篷船的交通运输功能逐渐减弱,摇身一变,成为游客体验水乡文化的娱乐项目。
在第戎,遇见家乡的乌篷船,亲切感油然而生。
商越川想拿起雕塑看仔细。
就在取走雕塑的瞬间,屋内突然爆发尖锐刺耳的警铃。
商越川被吓到,怔在原地大脑宕机,太阳穴突突跳不停。
哪来的声音?!
火灾?地震?恐袭?
警铃愈演愈烈,但商越川找不到源头。
就在这时,二楼传来一句暴躁短促的法语。商越川听不懂,凭直觉判断,不是什么好话。
蒋修快步下楼,短硬的头发略微凌乱。
他望向商越川手中的乌篷船,拧起眉心,沙哑的嗓音下命令:“别乱碰,放回去。”
商越川没听清,走近一步:“你说什么?”
蒋修闭了闭眼,上前,不耐烦地夺走乌篷船归放原位。
警报声陡然停止,客厅恢复清晨的安详宁静。
商越川傻乎乎僵在原地。
她着实没料到,家中装饰用的雕塑品,竟然安装了博物馆专用的防盗报警机关。
这栋房子的报警装置未免太多了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见了乌篷船雕塑,觉得新奇,就想仔细看一看……”
“入住规矩加一条。”蒋修打断商越川,“你不准碰任何一件雕塑,再触发警报直接搬出去。”
商越川知趣地停止解释,认错态度良好:“我记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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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乌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