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馆子这件事,对罗雁来说还是挺隆重的,毕竟她一年在外面吃不了几次饭。
为此,她早起特意穿上新毛衣。
女儿的外套没扣,刘银凤看一眼就发现:“怎么今天把过年衣服穿上了?”
她织好一个多月,一直放在孩子房间的柜子里。
罗雁喜滋滋:“哥哥要请我吃涮羊肉。”
罗新民看她这么高兴,想着喜上加喜,说:“等过年,咱们一家也去吃。”
过年是花什么钱都值当的日子,刘银凤也没提出反对意见,只上下打量着:“还是织得太窄,都勒住了。”
今年票不够,她只买到这么点红色毛线,做得半点没富余。
罗雁低头看看,乐观道:“撑一撑就好。”
她边说话边扎好麻花辫,两边比照着镜子分出来还匀称。
打恢复高考,罗鸿就没怎么见妹妹打扮过。
他啃着他妈不知上哪买的烧饼,硬得腮帮子下死劲,话要咬着牙蹦出来:“果然是马靠鞍,还挺好看。”
前面那句人靠衣装他偏偏不用,罗雁就当只听见后面那句“还挺好看”,整整发尾:“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
哎呀,这小尾巴翘的。
罗鸿:“放学自己去店里,不用太急,到了没看到人就等一会。”
罗雁:“你不是休息吗?还会到得很晚?”
罗鸿:“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办,小朋友少问。”
不知道是多要紧的事,说完急匆匆出门。
剩下的一家三口显然都有些困惑,互相交换个眼神。
罗雁耸耸肩:“不管他了,我上学去啦。”
刘银凤叮嘱:“好,骑车慢点。”
然后扭过头:“孩子晚上都不回来吃饭,你也在厂里吃,我跟秀娟下午到葛家庄去一趟,没那么早回来。”
有没有饭吃无所谓,罗新民:“去那做什么,远得很。”
刘银凤:“买两只鸡养着,过年吃。”
一过元旦,她三句话都离不开过年,好像一眨眼就到日子。
但罗新民可不敢说“还有半个月,不用急”这种话,用一只手费劲扣着大衣:“行,你自己小心点。”
刘银凤帮他正正领口:“对了,你们今年怎么还没发年货?”
罗新民就在厂里的后勤处上班,这种好事向来是第一时间得知。
他摇摇头:“提了个单子,领导没批,今年还不知道发不发。”
奇了怪了,刘银凤:“厂里不是挣钱吗?“
罗新民苦笑:“就是挣钱,市里的任务才给得重,说过完年最少得解决三百个工作。”
本来去年招的人就多,财务科天天叫着入不敷出,再招进人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安置。
刘银凤:“这儿三百那儿五百的也不够凑,这些年京市下乡的人就有几十万,再怎么样都是杯水车薪。”
罗新民调侃:“这都用上杯水车薪了,有进步啊。”
他身体不方便,觉得人走不了武就走走文,单位的识字班数他上得最勤快,文化程度不说比肩谁,比那些大老粗战友强出十里地,不然也不能管得住后勤处的仓库。
刘银凤读书就不行。
她也去上过几天扫盲班,看那些字怎么都亲热不起来,轻轻推一下丈夫:“上你的班去,话这么多。”
他们是老夫少妻,差了有十岁。
罗新民觉得自己有个家不容易,是胡同里出了名的顾家疼老婆:“行,给你们娘几个苦钱去。”
刘银凤:“慢着点,地滑。”
罗新民还能开自己的玩笑:“我就是想快都走不了。”
他是五十几的人了,比年轻的时候惜命,不再勉强脚步跟别人平齐。
从13号院到厂里这段路就一公里,附近住的大半都是国棉八厂的职工,这个点正是上班人多的时候,有个新进的小年轻路过,跟领导的打招呼:“罗科长早。”
小孩心里细,脚步渐渐地落在后面。
还是罗新民回头:“再不跑要迟到了,你可不像我有借口。”
人家也不傻,听得出个好赖话,不好意思笑一笑,哒哒哒小跑走了。
多好的腿脚啊,罗新民低头看看自己的,摸摸晃荡着的那只空袖子,心里倒没有别的想法。
但落在别人眼里不一样。
何径本来想跟这位老同事搭个话,犹豫半天才上前:“老罗。”
罗新民跟他说熟也不熟的,没话找话:“老何,你也上班啊?”
这话说的,何径:“不是,我来做贼的。”
又澄清:“不跟你瞎贫,问你件正经事。”
大家不过泛泛之交,这开场白就要跟借钱似的。
罗新民连拒绝的理由都编好,没想到人家是问:“你儿子多大来着?有对象没有。”
一说这个,罗新民来劲:“替谁家问的?”
何径:“我姐家的,孩子在……”
两个人就这么聊起来,当事人之一的罗鸿却浑然不知此事,正和发小周维方蹲在大马路边吹冷风。
风一吹,出多少太阳都不顶用。
罗鸿今天出门的时候还穿得挺厚,这会冻得直吸鼻子。
周维方穿得还不如他多,一张脸麻木得做不出多少表情,心里十分的过意不去:“罗卜,其实我一个人来就行。”
罗鸿搓搓脸:“你一个人总有溜号上厕所的时候吧,多个人多个盯梢。”
说得他们像是做贼的提前踩点,周维方:“你再大声些,红袖章能给咱俩按住。”
刚刚打他们边上过的时候就一直瞅。
罗鸿也知道这词用得不太好,但他的文化水平是哪个词趁手就拿出来使一使,无所谓地耸耸肩。
一动,他把握不住平衡,整个人往前倾,手下意识地按在地面上,倒吸口气:“腿麻了,拉我一把。”
周维方拽他:“够沉的。”
罗鸿借力稳住,两只手相互拍拍,一惊一乍的:“完了,我刚刚数到几来着。”
周维方:“数到七。”
对对对,七个。
两个人才在路边蹲了半个点,这全市唯一一家个体修车部的门就进去这么老些人,罗鸿感叹:“看来修自行车的生意真不错,难怪你想做。”
想是想,可哪有那么容易,周维方发愁:“人家是腿脚不方便,有关部门特批的可以开修车部。我昨天到工商局问执照的事,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走。”
全市现在也没几张个体执照,几乎都是特事特办,毕竟这事往大了说都算搞资本主义,政策上还没放开。
罗鸿倒是乐观:“我在自行车厂,你这个零配件解决了吧。你在新疆还学会修车,技术也没问题。现在等于是万事俱备,就差东风。”
周维方本来还挺沮丧的,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就差临门一脚:“你还怪会安慰人的。”
大老爷们,说什么安慰不安慰的。
罗鸿:“你好好说话,我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
周维方:“什么都不说了,晚饭我请客。”
天天就惦记着请客,不知道的以为从新疆带回来了千八百块。
罗鸿才想起来跟他说:“别,我还多带一个,怎么算都该我请。”
带一个?周维方知道他没对象,了然道:“你妹吗?”
怎么听着有点像骂人,罗鸿咂摸着不对劲,又挑不出毛病,说:“对,她正好也想吃涮羊肉。”
再马后炮问一句:“带上她成吗?”
不提从小的交情,光是他今天能陪着在这儿蹲一天的仗义,周维方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道:“当然成。”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不过没提前说一句,罗鸿还是觉得理亏,打补丁:“她静得很,不耽误咱俩说话。”
周维方回忆:“我记得她从小就这样,文静,不爱说话,一看就是读书的好料子。”
哪怕是发小,罗鸿也不会在别人面前给妹妹掉面子。
他道:“书读得确实不错,我们老罗家今年肯定得出个大学生。”
大学生多好,毕业包分配,不像自己得蹲在这马路牙子上找一个不确定的出路。
周维方:“人还是得多读点书才行。”
罗鸿光听书这个字都头疼:“咱还是说点别的。”
别的?那就瞎聊点什么打发时间呗。
两个人一整天扯闲篇,直到修车部关门才走。
早上他们是骑自行车来的,这会僵得腿抬不高,只能一路推着车慢慢走。
人还没到东来顺,远远就看到店门口站着个人。
罗鸿走近看才认出是妹妹,喊了一声:“到很久了?”
罗雁都快被风吹傻了,一双大眼睛沁着水汽,大概是因为有外人在,只说:“刚到。”
藏不住一脸委屈巴巴的可怜样。
周维方看着都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拉着罗卜办点事。晚上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
罗雁就是生气也不会对着外人,尽量显得礼貌些:“没事,是我来早了。”
越是这样,周维方越觉得抱歉。
他还想再说点客气话,被罗鸿打断:“好了好了,都是自己人,别来来回回的,先进去再说。”
门帘一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罗雁心情霎时大好,客套的表情里露出几分真心实意。
毕竟这年头,谁会跟吃的过不去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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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