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上屋顶,茅草缝隙里漏下的光斑烤得人后脖子发烫。小悠盘腿坐在屋脊上,手里笨拙地揉着最后几根硬得扎手的草秆子,学着霏的样子把它们搓得软趴趴的。脚下房梁被她堵住的窟窿缝儿,总算不像刚起床那会儿漏风漏得那么张扬了。
“哎,小悠!你看那边!” 霏的声音忽然从院子中央传来,尾音扬得有点高,不像她平常懒洋洋的调子。
小悠循声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瞅。霏半蹲在老樱树最大的那道裂口边上,阳光给她挽起的发髻镶了圈毛茸茸的金边。她一手拨开那些旺盛得有点不讲理的杂草,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指着裂缝底部的泥土。
“看见没?”她的声音顺着风爬上屋檐,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雀跃,“新冒出来的小家伙!比墨绿的芽儿嫩多了! 跟刚剥了壳的小青豆似的! ”
小悠眯着眼使劲看,努力分辨那片被草根半遮半掩的湿润泥土。果然!几点怯生生的嫩绿色小芽尖,顶着两片圆乎乎的、几乎透明的迷你小叶瓣,从翻松过的黑土里羞答答探出了头! 看着就比旁边那几片老成持重的叶子脆弱得多。
“真的哎!”小悠被这新生命的破土感染,心里也跟着冒了颗小泡泡。她下意识想学霏昨天扒开杂草好好看看,刚想动,怀里抱着的暖炉铜壁贴在心口,温乎乎的提醒着她位置不对。
“别动你!”霏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立刻扬声警告,“树根裂口旁边那堆野草是护着它根的‘棉被’,你毛手毛脚的扒坏了,小豆芽冻蔫了可别哭鼻子!”
“谁……谁毛手毛脚了!”小悠不服气地顶回去,赶紧坐稳了身子,只是脸颊微微有点发热,“我这是……居高临下,指点江山!”她胡乱找了个词遮掩。
“呵,站房顶上指点小草芽?挺威风啊!”霏站起身,拍拍襦裙下摆沾上的草屑泥土,裙摆扫过旁边几片茁壮的墨绿新叶。她转过身,叉着腰,仰起小脸看向屋顶上的小悠,阳光勾勒出她微扬的下巴弧线,“有本事你也‘点’一个出来看看?”她琥珀色的眼瞳里,毫不掩饰地漾着看好戏的笑意。
“点……点就点!谁怕谁!”小悠被那挑衅的小眼神激得热血上头,早忘了刚才怕风怕高的哆嗦劲。她深吸一口气,把那个碍事的暖炉往身后平稳的瓦片上一放,双手用力一拍膝盖!“不就发芽么!神力……神力看我的!”
她努力回忆昨天霏逼她榨干神力的那种——怎么说来着?要把心口那块冰疙瘩当烂柿子捏?! 她闭上眼,皱紧小眉头,把所有精神都往心脏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上砸!
憋气……使劲……再憋!脸都涨红了!
“别是憋着攒劲要……跳下来吧?”霏略带调侃的声音幽幽飘上来,尾音拉得长长的。
小悠猛地睁开眼!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像只睡迷糊的、暖烘烘的幼猫爪子,在她眉心的位置轻轻挠了一下! 那缕金线——那条连接着她和这个破庙的脆弱精神纽带——极其难得地、温顺地亮了那么一丝丝柔弱的金光!
成了?!小悠心头一跳!这可比昨天那乱炸的金屑老实多了!她能感觉到这股微小但清晰的力量源头!它就安静地盘踞在自己心口!她努力把意念凝聚成一束温和的光,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它,想像这光能包裹住树根裂缝边那片湿润的泥土,能温暖那些刚刚冒头、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豆芽!
“稳住……给芽儿暖暖……像暖炉那样……”小悠紧张得手心出汗,小声咕哝着给自己打气。
就在那缕柔和纤细的金线,马上就要触碰到树下那片新芽的瞬间——
“嚓啦——!”
一声极其细微、又极其清晰的——像是脆生生的嫩笋拗断前最后绷紧的那一线纤维,终于在巨大的拉扯下哀鸣断裂的声响! ——猛地从老樱树主干那道最大的裂口深处传来!清晰到刺痛耳膜!
小悠浑身的血像是瞬间冻住了!引导着那缕神力的意念瞬间断裂、溃散!
眉心那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温顺柔和的金光骤然一颤,随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惊猫,“噌”的一下——
变了!
它不再是温柔的金线!
变成了一团刺目、混乱、狂暴的金色芒刺!猛地从小悠眉心炸出来!
“咻咻咻——砰砰砰!”
数道比昨天更混乱、更耀眼的金色光流,像一群被彻底激怒的马蜂,毫无章法地四处乱窜乱炸!几道擦着屋脊边的旧瓦片,“乒乒乓乓”削飞了半拉风化的瓦片!更多道“噗噗噗”地扎进院子泥土里,留下拳头大的焦黑小坑!溅起的碎屑尘土扑簌簌落了霏一头一身!
“喂!林小悠!” 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愕和点被冒犯的薄怒!她飞快地抬手用袖子挡着脸往后跳开几步,灵活地躲开一块飞来的小碎片,“又炸?!你就不能学点好的?! ”
“不!不是!是树……是树裂了!”小悠自己也吓得尖叫起来,手足无措地想控制住那些疯狂的光流,却发现它们根本就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理她的意志!其中几道甚至胡搅蛮缠地绕着那棵裂口的老樱树打转,擦过树皮发出滋滋的轻响!
“还赖树?!”霏躲在一堆稍整齐些的瓦片堆后面,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树上那几道新鲜刮出来的轻浅划痕,又气又有点想笑,“树裂了管你什么事?它裂它的,你炸你的,分家了啊?”
她话音还没完全落地——
咔嚓嚓——!!
这一次的断裂声更加清晰、更加骇人!不再是笋皮扯断,而是像承载千斤巨石的老树筋终于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这声响的,是那道粗壮的、已经深不见底的裂口边缘,原本干枯翻卷的树皮,猛地又向外崩裂扩张开来! 几片焦黑的朽木残片“噼啪”炸开!
混乱的金光扫过那片刚崩开的、暴露着鲜嫩树肉的裂口!
“嗤——滋啦!”像是热油浇在了冰冻千年的枯木上!浓烈的焦糊味和一种极其苦涩、令人作呕的怪味混合在一起,瞬间弥漫开来!
“呃!”正努力控制神力的小悠被这股呛鼻的气味冲击,胃里一阵翻搅,眼前一黑,胸口那股被强行挤压的“冰疙瘩”猛地收缩,绞得她眼前发黑!神力的源头一下子黯淡下去!失控的金光瞬间消散,只剩下几缕不甘心的余晖在空气中扭动。
“笨死你算了!”烟尘气味中,霏的声音又响起来,但这次没了刚才调侃的意思,反而带上了一丝急促。她几步绕过瓦堆冲到树下,踮起脚,小手探进刚刚炸出来的新裂口边缘,用力撕扯掉那些被神力烤得焦黑卷曲的朽木皮,露出下面稍微鲜活一点的木质。她的动作飞快而麻利。
“还愣在屋顶上种蘑菇呢?!”霏头也不回地朝上面吼了一嗓子,语速又快又急,“光!刚才你炸出来的那点光! ”她一边说,一边迅速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稀罕玩意儿!省着点!给这儿!照一下!就一小下!对准这个洞洞眼!用你捏烂柿子的劲!捏!别炸!听见没?! ”
小悠捂着绞痛的胸口,迷迷糊糊低头看过去。只见霏踮着脚,一只手揪着新撕开的树皮豁口不让它马上崩裂闭合,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个……破旧的、铜身坑洼的小铜铃?那铃铛上拴了条褪色的红绳,看着很不起眼。
把力量……对准那个小铃铛?捏……不炸?那缕乱炸的芒刺……还能捏住?
小悠看着树下那个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心里那点慌乱和恶心被一股莫名的信赖压下去几分。她咬牙再次闭眼,将仅剩的最后一点点意念,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指爪,极其温柔又无比精准地,对着霏高举的那颗古老铜铃中心——那个锈迹斑斑、最微小不过的铃锤——虚虚一捏!
嗡……
这一次没有炸开。眉心那缕微弱黯淡的金线,仿佛被一双无形又温柔的手小心拢住,轻轻地、无比精准地传递到了铃铛核心。
叮……
清脆、微弱又带着一丝奇异稳固力量感的声音,如同初春第一滴融化的雪水落在青石板上,清晰地、短暂地响了一声。声音响起的同时,一道极其凝实、纯净到几乎透明的柔和金光,如同被聚拢的微芒,只存在了一瞬间! 它准确地从破旧铃铛内部折射出来,精准无比地照射在了霏扒开的那一小片嫩红树肉上!
“滋……”那金光接触到翻卷树肉的刹那,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浸润声。那块被神力胡乱灼烧后残存的狰狞创口边缘,焦黑的部分像是被这温柔的抚慰浸透软化,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去了一丝丝!
只是一瞬,那金光就彻底消失了。小悠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被掏空似的,向后坐倒在温热的瓦片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怀里那个被放到一边的暖炉,铜壁传来的余温似乎……比刚才更暖了一点点?
树下,霏慢慢放下了举着铃铛的手。她依旧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势,阳光映照在她微红的侧脸上,鬓角细密的汗珠折射出晶莹的光。那片创口的焦黑确实淡了少许。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小幅度地、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极其悠长的、被一直屏住的气息。
“……学得……还不算太笨。”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在评价那缕恰到好处的光,又像是在评价别的什么。她没回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裙摆拂去创口周围的朽木碎屑。
空气里那股刺鼻的焦苦味淡了许多,只剩下若有似无的、类似松针被太阳烘烤后的清香。远处树根裂口边,那点嫩嫩的小豆芽芽瓣,在无风的阳光下轻轻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