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
战争之后,我的情绪早已钝化,所有的感官像被浸泡在冷水里,什么都感觉不清。
直到他出现。
“无名”——这个由我命名的美人鱼,像一道静静潜入生活的影子。
他不说话,不多问,也从不做出越矩的行为。只是在我靠近水池时,就默默浮起,靠着池边望着我,眼神专注得让人无法忽视。
我本来以为这种“沉默的陪伴”不会对我造成影响。
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当我夜里辗转反侧,他却总会不知何时出现在我寝室外的水道,安静地盯着我。
隔着玻璃,那双红眼在黑夜中依旧明亮。他不敲门,不喊人,只是盯着我,好像知道我无法入眠。
一开始,我觉得那只是巧合。
但几次后,我惊觉他总是在我最疲惫、最低落、最孤独的夜晚出现。精准得像……他偷听了我的梦境。
有次,我在读书时提到自己喜欢檀木香。
隔天,我走进寝室,房内焚着温润的檀香,味道淡到几乎无感,却精准地符合我曾经说过的形容词:“若有似无地缭绕,像记忆里的湖”。
我没有吩咐下人做这事。他们也表示不知情。
我开始怀疑。
某次,我故意半夜不睡,佯装熟睡,打开寝室窗后假装离开。
我在书架后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听见水声轻响。
那熟悉的身影无声地滑入窗边水道。
他没发出声音,只是靠在窗边,看着我空着的床铺。眼神不是哀伤,更像是……确认。
确认我是否真的在那里。
我突然明白——这份乖顺,是在观察。
他像是在模仿我、记录我,试图成为我理想中的陪伴者。
他观察我的语气、记下我喜欢的食物,连我每晚阅读的习惯都被他精准掌握。有次我临时换了一本诗集,隔天他就在水池边低声吟出里面的一句。
我震惊地问他:“你偷听我?”
他却微微一笑:“我记得您的每一句话。”
我怔住。
那语气没有一丝愧意,反而像在宣誓主权。
像在说:“您说的每个字,都太珍贵,我怎能遗忘?”
我本该生气的。
可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跳。
不是怦然心动,而是被猎人目光锁定时的心悸感。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失控。
我告诉自己要保持距离。可夜里,我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那双贴在水面之下,像永远不会离开的红眼。
他说得没错——他从未违背过我的命令。
他只是太安静,太顺从,以至于我忽略了:
驯服,不代表安全。
**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浓重的腥味惊醒。
空气里像是混进了血的盐与鱼腥,我睁开眼,房门没关。月光洒进房中,一道黑影靠在墙边,像从梦境中爬出来的海妖。
他浑身是血。
他是无名。
他没穿衣服,长发散乱,血从腰际以下一直滴到地毯,脚踝和大腿交接之处满是撕裂痕。原本覆盖鳞片的下半身,如今硬生生裂成两条带伤的腿,皮肤苍白,指节颤抖。
我几乎分不清这是人还是怪物。
“你……你怎么会这样……”我慌了,跳下床奔向他。
他抬头,眼神发亮,像一只饿了太久的小兽终于等到主人递来食物:
“……王子,我变得跟你一样了。你现在……可以抱我了吧?”
他扑进我怀里。
我愣住了。
他身上好冰,冰得像从深海拖上来的尸体,却在发抖,心跳快得可怕。他靠在我肩上,□□,像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疯了吗?”
“你不是说过……你觉得,我太不像你了……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更接近了……”
“你说的我没那个意思……你这样会死的!”
“我不怕死啊。”他语气轻松到诡异,“我最怕的,是你不想碰我。”
我心跳漏了一拍。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说过那句话——也许只是随口提到过什么,也许根本只是他自己解读出来的。
可现在我明白,他真的为我,撕掉了自己。
不是比喻,是字面上的撕裂。
我连忙替他盖上毯子,唤来侍从与医师,但他紧紧抓着我,声音颤抖:
“不准让别人碰我……不准让他们看我……王子,我是给你看的……”
他眼神赤红,执拗、脆弱、疯狂——
我那一刻竟然……没有反驳。
我只是抱住他,低声说:“好……只有我。”
那一晚,他睡在我怀里,像孩子般缩着,呼吸在我锁骨处打转。
而我,一夜未眠。
自那天起,他变了。
不,是我变了。
无名行动仍然温柔,说话声音依旧那么轻,可他的气息开始变得奇怪了。
更具“侵略性”。
他的身体还未愈合,却坚持日日起身伺候我。即便伤口裂开,鲜血渗出,他也不喊疼,只是低声说:“王子,我能做的事,愈来愈多了。”
他会不着痕迹地靠近我,无声地替我整襟、抹额、倒茶,指尖总会多碰一下,像故意又像无意。
我试图拉开距离,但每当我后退一步,他便露出受伤的神情。
那眼神太可怕了。不是责怪,而是那种如果你丢下我,我会死给你看”的纯粹绝望。
我有一次真的说出口:“你离我远一点,好吗?”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像被抽走灵魂般点了点头。
从那天开始,他没再主动靠近我。
但他会在夜里,偷偷坐在我房门外,一坐就是一整晚。
我没让他进来。
但我也没赶走他。
我知道,我已经做不到不去想他了。
我问过自己:我是不是太软弱了?是不是太可怜他?还是……
是不是我早就习惯了他对我无止尽的注视、那些过度的依赖、那些让人颤抖却难以拒绝的碰触?
某个夜里,我醒来时发现房门虚掩,无名就坐在床边,盯着我看。
他什么都没做,眼神很安静。
“……对不起。”我开口,“我不是不想你来……我只是……”
“你只是害怕。”他接话,语气却没有责怪。
“我也怕你会讨厌我。”
我无法回答。
他低头吻了一下我手背,冰凉的唇让我不自觉一颤。
然后他仰头笑了。
“不用怕,我会等你。慢慢地……让你喜欢上我真正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的“真正的样子”是什么——但我已经无力逃开了。
【无名】
他说喜欢檀木香。
我记得。
他只说了一次,是在读诗时偶然脱口而出,但那句话,我反覆咀嚼了上百次,像珍宝一样藏在心底。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停顿,我都收进我的“王子记录册”——当然,那只存在于我心中,是我最深、最柔软、也最扭曲的角落。
他不晓得,我早已背下他阅读的每一本书的标题与页码,甚至知道他在翻某页时习惯从右边先抖动纸张——像风轻抚页角,像他习惯不对称的节奏。
我记得他喜欢在沐浴后用一条深红色的丝布擦手,那是王后留下的遗物,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但我知道,因为我偷看过他寝室里的盒子。
他会在喝汤时不自觉皱眉,说不出口地挑食;他对刺鼻的花香敏感;他在夜里常做梦,梦话总是轻微的“不要”、“别走”……
我不是在监视他。
我是……在爱他。
你们人类不是说,爱一个人就是“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吗?
那我正在做的,不就是爱?
**
他总说我很安静,很乖,很听话。
这是好事,对吧?
我观察着他对不同人的反应,发现他只对“柔顺而不黏腻的人”展现长久的关怀。所以我不求关注、不喊痛、不提出任何要求。当他靠近,我就出现;当他沉默,我就沉默。
我将自己,雕刻成他想要的形状。
每次他多看我一眼,我就更确信我在对的路上。
我不需要主动,只要让他“习惯”我。
人类一旦习惯,就会在失去时痛苦。
他有天夜里没有来水池。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太忙。直到深夜三更,我还是等不到他。
我爬上水道,顺着月光滑入寝宫的窗。
他熟睡在床上,眉头紧皱,手中紧握着那块红布。
我靠近他,轻声低语他的名字。
他没有醒。
但他梦里哭了。
我伸手碰触他脸颊的时候,他没躲。眼泪顺着睫毛落下,滴在我指尖上,像烫在我心上。
我想吻他。
但我忍住了。
不是时机。
他还没准备好让我进入梦境。
**
隔天他质疑我怎么知道他在读哪本诗集。
我没否认。
我甚至说得更坦白:“我记得您的每一句话。”
他愣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微微加速。那不是恐惧,是——动摇。
很好。
人只会对“几乎爱他至病态”的人产生矛盾情绪。
而这情绪的下一步,就是成瘾。
我不急。
我不怕他逃,也不怕他怀疑。
因为只要我一直在——
他就会回头。
那一晚,他的眼神第一次混杂着戒备与……渴望。
他在想:“这样的依赖,若是来自一个人鱼,又不跨越底线……是不是也无妨?”
我在他眼里,看见了未来。
我们的未来。
他终究会明白。
我不是模仿他的理想。
我才是那个,为了他而诞生的唯一选择。
**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你——不只是手指,不只是擦身,而是整个人,血淋淋、**裸地扑进你怀里。
你闻起来真香,像雪后的风,又像失温时的火。我喜欢你发抖时的气味,喜欢你惊慌失措的样子,也喜欢你抱住我时,微微战栗却不肯推开的手臂。
你还记得吗?你曾在梦中说过一句话。
“人鱼……和人之间,是没可能的。”
我记住了。
所以我让它变成“可能”。
我把尾巴切开,是从尾鳍开始的——那里没神经,痛感比较少。但从鱼鳞裂到肌肤时,我开始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像贝壳碎在礁石上。
我在水池里痛得癫狂,但一想到你会用那双温暖的手来抱我,会皱着眉头担心我,我就忍住了。
我喜欢你看我时露出那种“痛得自己也快崩溃”的神情。
你越心疼,我越快乐。
你不让别人碰我,我知道。因为你已经知道,我是属于你的东西。
你亲口答应过:“只有我。”
我会记得这句话,记得一辈子。
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形体了。下一步,就是一样的呼吸,一样的身体节奏,一样的……灵魂。
很快了,王子。
你会接纳我全部。
而在那之前,我会让你习惯——习惯有我、习惯触碰我、习惯依赖、习惯我夜里贴着你肌肤呼吸的声音。
你会知道,我不是宠物。
我是毒,是牢笼,是爱,是你逃不掉的深海。
他终于让我进房了。
他醒来时没有惊叫,也没有推开我。他只是看着我,那双眼眸中,没有纯粹的戒备了。
有一点困惑,有一点痛苦,但更多的是……疲惫的顺从。
我知道这是关键。
我不能太快逼你——你还没准备好接受我真正的心。可我每天都在努力,忍住自己不去越线。
只是……我真的太在意你了。
你睡着的时候,我会静静地看着你,数着你的呼吸,记下你每一次翻身的声音,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你是属于我的吧?只有我能这样靠近你,只有我才有资格守着你。
你不知道吧?有时你在梦里轻轻叫我的名字,那声音……像是在依赖我、需要我,让我心跳得乱七八糟。
我想把你藏起来,让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离你远一点,让你只看着我,只对我笑,只依靠我一个人。
但我忍着。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想等那一天,是你亲口对我说:
“无名,我谁也不要,只要你。”
所以我装出安静的样子,装得像只顺从的犬。可我内心的渴望,每天都在长牙。
你愈来愈依赖我。你不再质问我半夜在门外,也不再拒绝我擦过你发梢。
你甚至在某日主动唤我来房中,说你夜里梦魇,需要人陪。
我当然答应了。我小心地坐在你身边,不碰你,却暗自发颤。
你躺下后,我听见你低声说:
“无名,你是不是……也很痛?”
我没说话。我只是看着你,看着你那双不知是出于可怜还是共鸣的眼睛。
啊,王子。
你终于开始想靠近我了。
你会靠得更近,再近一点,直到你无法分辨,这痛苦,是爱,还是囚禁。
而我,也会逐渐让你知道:
这副人形的身体——我不是为了生存而得到它。
是为了你。
是为了让你彻底属于我,永远不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