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砺的北风刮在人脸上,钢刀一般,想切下些什么作为它的战利品。被风干的尸骸半埋在沙土中,空洞的眼窝凝望着晦暗的天空。
赶路的男人再一次裹紧面罩,脚步匆匆,踩着满地碎骨走向酒馆。门上悬挂的铁锤锈迹斑斑,木门开启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老板秦祸站在吧台旁用一块暗红色的布擦酒杯,看见他进门便招呼一声:“拾壹,等你好久了。”
拾壹点头,朝吧台走去。
今日酒馆内较往日热闹些许,他经过几张圆桌,耳尖微动,记下那些人谈论的内容。
朴素的木质圆桌上随意摆放着几瓶廉价啤酒,围坐在桌边的人们大声交谈,却会在拾壹走过时安静几秒。
“……这鬼天气,根本没法儿揽活。”寸头女人仰头住嘴里倒酒,咽下后重重放下玻璃杯,“**,中心城那帮废物!天天说天气会转好,现在呢?老娘今天跑趟生意,脸皮都差点刮飞!”
坐在她对面的长发男子漫不经心地把玩酒瓶:“丽姐今天又有什么好买卖?居然能劳动您亲自出马。”
丽姐翻个白眼:“能有什么?边城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我只能去荒原搜刮咯。***,当年老娘在卫星城打拳时也比现在强!”
下一桌,几个壮汉唾沫横飞地痛骂中心城,其中一个随手将印着“为了共同建设美好家园,现规定边城居民上缴荒原内人类遗存”的宣传单丢进火盆,拾壹瞥见他们脖颈上纹有黑色草花。
“什么玩意儿!要老子把荒原里搜来的东西白送他们?****,那群软蛋怎么不自己去搜?!”
“呵,想什么呢,他们什么时候乐意过自己动手?”
“****的,中心城这个****的*****!”
没有可用的消息。拾壹默默离开。
最后一桌,是拾壹认识的几个情报贩子,说话时声音不大,掩在喧闹吵嚷中。
甲:“卫星城的人扔了只活物在荒原里。”
乙:“什么玩意?他们又想干嘛?”
甲:“不知道,总之不会是好事,鬼知道他们扔了什么进去。最近进荒原的时候小心点。”
丙:“上次他们来,往水里投病毒,死了半城的人;上上次,他们把人体实验的试验品丢到这儿,杀了几百人……跟他们扯上关系,准没好事。”
拾壹的脚步停顿一瞬,复又向前。
秦祸放下手上的布,从另一个橱柜里拿出一个刻着数字“11”的暗色玻璃杯,绕进吧台娴熟地取酒晃杯,省去复杂花哨的动作,为这位熟客斟上一杯名为“苦艾”的酒。
这位老板相貌平平,唯这糊口的手艺出色,可惜面前此人实乃不识始举,从不乐意花费他宝贵的时间欣赏老板引以为傲的技艺——毕竟,与常人相比,他的生命的确不容浪费。
拾壹终于解下面罩,露出他冷冽锋利的精致面庞,端起酒杯浅抿一口。
秦祸每次都认为,他实在与荒原上恒久凛冽的北风殊无二致。
相同的冷酷无情,相同的草芥人命。
不过在这荒僻的边城,又有谁会爱惜人命呢?天色终日介于晴朗与漆黑之间,晦暗,却又隐隐透出些亮来,只是随着北风更盛,那点微薄的天光更加暗淡下去。
发散的思绪被一声询问打回身躯,秦祸的目光重新聚焦到男人身上,听见他似乎许久未曾开口的沙哑声音:“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秦祸忙不迭点头,弯腰从吧台后拎出一个陈旧但结实的旅行包:“都在里面。”
拾壹饮尽杯中酒,打开那包翻看几下便颌首认可,推给对方一叠通用货币和一小匣零件。酒馆老板难得惊讶:“这些零件……”
“答谢。”拾壹简短地解释,提起旅行包离开吧台,走向酒馆外荒无人烟的街道。他一边走一边戴好面罩。
秦祸有种没来由的预感:这个人不会再来了。
他长叹一声,将酒杯洗净放进高处的展柜。那是他存放朋友的遗物的地方,已经摆了七个玻璃杯,刻着不同的标识。
拾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以后,酒馆里的客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丽姐点起自己卷的纸烟深吸一口:“总算走了。”
她对面的长发男人也抿了一口酒:“是啊。听说他离开雇佣兵团了?”
“想单干了吧。”
“我一看到他就想起那件事……”草花壮汉之一说。
情报贩子丙:“谁忘得了?一个人解决半个酒馆的客人,他们可是来自边城最大的团体!那个团体最后也消失无踪了!”
老板本人皮笑肉不笑:“挨打还不是因为那群客人闹事?见我是个新来的,觉得我好欺负,话该!”
“老板你不也怵他吗?”丙讪笑。
“关你屁事!”
这些都与拾壹无关了。
他朝着北风前行,漆黑幽深的双眸中不带一丝情绪,只注视着他选定的方向。
他耳边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虚假的雪地,他们顶着狂风暴雪前行,有人倒下,有人放弃,有人坚持走到尽头却被同伴从身后捅下深深一刀。
与之相比,眼下这永不停歇的风温柔得像澡堂里搓澡用的钢丝球。
不过,为了不呛进一口冰冷的空气,拾壹紧了紧面罩。
体力确实较过去衰弱不少,他想。好在还够他抵达选定的地方。
余光中闪过一道黑影,拾壹没有在意——这荒原仅是人类的荒原,其上依旧生活着许多挺过自然选择的生物。即使是脚边匍匐在地的杂草,也不曾泯灭求生的**,就像边城中的人们,纵使艰难,仍举杯迎向这必死无疑的人生。
秦老板的想法常表现在脸上,他看得分明,只是秦老板错判了许多。比如,拾壹不是恒久的风,他只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他的生命长度,或许不敌脚下的野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他的声音碎在北风里,杳无踪迹,只有风听见。
在这场漫长又短暂的跋涉中,拾壹的魂灵游离而出,躯壳机械地行动,而意识中闪过许多。
他想起他的母亲,想起她的书房,想起被一只冰冷的手强行拽离时他回头,眼底映出一潭红到发黑的血。
母亲与他并没有俗世意义上的亲缘关系,但她总是开朗地笑,牵着自己走进那个四季如春的书房。
她喜欢种菜,窗台上不伦不类地摆着几个土盆和几本《植物饲养指南》,书桌上还摆着一个白菜小狗。
这一切与门外的冰、沉、寂静格格不入,但她在这里时,却分外和谐。
她的白大褂总是洁白如新,只在那一次染上刺目的血色。
母亲教他读书,老庄之学,《诗经》《楚辞》,汉代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她最爱读鲁迅的文章。
外国作品也有不少,她甚至会给拾壹看过去流行的网文小说,也不知是从哪搜罗来的,大概是找负责整理研究黄金时代互联网资料的同事要的吧。。
学校里不教这些,导师们教他们历史、战术、体术,教他们兵不厌诈、暗度陈仓,教他们如何在争斗中取胜,却并不会教他们如何做人。
工具不需要这些。
“工具,只需要听从命令!”胡须杂乱的男人怒吼,“你看看他们两个!为什么会不服从命令!这明明是第零批次中筛选出来的最优秀的两个战士,现在这幅样子,我怎么敢让他们去当教官!”
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的男人嫌弃地抹了把脸:“老徐你别激动嘛。011和079都是那位带着,你找她讨说法去呗。”
胡须男卡住了,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妈的别和我提她。明明在生物科技上造诣那么深,偏偏搞什么人性教育?真是浪费才华。”
“害。对了,二院是不是又有一个自尽?”
“是啊,这个月第二十三个,再这样下去,二院早晚会死绝。找不出灾厄的直接原因,一个个全他妈疯了。”
“唉……”
这段谈话倏地飞进拾壹脑中。应当是母亲离开后的事,他那时终日机械地活动着,似乎一切精神都被抽干,混混噩噩,大概是无意中听到记下的。
思绪回笼,拾壹估算离目的地的路程,咬牙加快脚步。
他渴望躺下睡一觉,渴望入梦后能走进那间温暖的书房,身着白大褂的女人刚浇完菜,转过身,湖蓝色的眼睛含笑看向他。
她会说:“欢迎回家!”
锤子酒馆内,秦祸坐在吧台里,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块齿轮拼上,这古旧的机械 “咔嗒”一声,重新开始运作。
情报贩子丙先前惹恼了他,这会儿腆着脸凑上前:“老板,这是啥?”
秦祸:“老规矩。”
“呃……”丙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中心城出事了,他们养出来的那帮怪物叛乱,整座中心城几乎被屠了个干净,现在由他们接管了。”
老板不动声色,眼底闪过几分讥讽:“保真?”
“绝对真!丽姐先前不还吐槽中心城那新闻么?其实最近放的新闻全是以前的,没有新消息。”丙急道。
秦祸颌首,把那机械推给他看:“八音盒,我祖父留下的,黄金时代的老玩意。”
情报贩子惊叹一声,端起它欣赏。
“真没想到他还记得……”秦祸喃喃道。
也许,这家伙倒没那么不近人情?毕竟是那个人教养过五六年的孩子……
千里之外,一号卫星城。
雍容华贵的妇人刚应付过小女儿,接起电话,不耐烦道:“什么事?”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声者有些失真,急切地问:“茵茵买回来的那个残次品处理掉没有?”
“半月前就丢荒原去了,怎么?”
男人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在三城的朋友告诉我,中心城乱了套,那些东西全暴动了!咱家这只,我朋友查过,它的芯片是断联状态,不能控制它自毁。虽然它也不会连上那些东西,但总归是个不定时炸弹。”
妇人并不在意中心城的事:“有什么好怕的?中心城那些不是一个自毁按钮就解决了?”
“怎么可能那么简单!哎呀总之你照顾好茵茵,我明天就回家。”
更南方的城市,中心城。
仿生狗和改造狗分成不同队伍在街上巡逻,清扫机器人们正在清理街道,双方偶尔相遇时互相点头示意,一派秩序井然。
如果忽略被清扫走的尸体和飞溅在墙壁地面玻璃窗上的棕褐色痕迹的话。
一院院长办公室内,几名士兵正在向指挥官汇报:“名单目标清理完毕。三队已顺利接管二院。所有尸体正在清扫中,预计明日可统一销毁。受伤的兄弟们也已安置治疗,无人死亡。”
“嗯。还是联系不上首领吗?”
其中一名女兵递上一个平板电脑:“——这是首领留下的最后一条讯息,技术部门确认首领的芯片已断开连接。”
[不必再寻。]
指挥官凝视着那行字,半晌,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好吧,传令下去,将首领的档案设为纪念档案。”
“是。还有一事,在收拾一院时发现了一间被封住的书房,里面有一具女尸和众多文献资料。似乎是那位的。”
“只会是那位的。”指挥官纠正她,“收敛尸骨,把她送到与首领的固定联络点,文献资料全部录入数据库后恢复书房原状。务必保存好。”
“是!”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赤壁赋》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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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写的第一本,肯定会有很多不足,希望大家多多包容(有建议也请尽管提!),我也会积极学习的![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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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