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玉,水头足,色又好,果真是好东西。”
桌上摆着一块被架起的版料,侍女点了灯放在版料后,一名装扮华美的女子正坐在桌前,仔细查看眼前的玉料。女子的指尖在版料上轻轻划动:“你看这儿,取这一块做个透雕松鹤环佩,这抹色正好做鹤羽。”
一旁的侍女微微弓腰,语气充满崇敬:“还是娘子心思妙,要是旁人,只会挖牌子雕玉蝉,哪里想到得到松鹤这种好纹样。”
女子左看右看,对这玉料越看越满意,吩咐道:“派个人去七宝阁请他们的玉雕师傅来。”
话还没说完,外头一个婢女急匆匆走近,在门口停住福了一礼:“娘子,崔大姑来了。”
一听到“崔大姑”三个字,女子精心描过的眉毛不自觉皱起,语气也带上三分不耐烦:“她来做什么?”
门口的婢女踌躇几息,才开口回话:“崔大姑说……说她听闻娘子从晋王库中取了块玉料,所以,所以特来问问娘子要做何用途。”
晋王妃气得猛一拍桌子,语调都尖锐了三分:“我取用府中东西还得向她禀报不成?”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几步,一边说着“娘子仔细手”,一边捧起晋王妃拍桌子的手轻轻揉着。
门口的婢女脖子一缩,偷偷拿眼睛瞄晋王妃的脸色。侍女横了婢子一眼:“有话就赶紧说。”
“是崔大姑说,那块玉料是晋王未封前太祖皇帝御赐之物,成色来由去向宫中府中皆记录在册,娘子若要取用,也需将用途去向记录清楚才行。”小婢女头都快埋进胸膛里,气都不敢大喘,生怕平白受崔大姑连累。
晋王妃果然气极,站起来快走几步,指着门外说道:“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拿我当贼防呢!我贵为王妃还要看她一个七品典簿的眼色,难道这晋王府是她当家作主不成?”
屋里屋外两个侍女只管低头立着,并不敢接话,崔典簿身为有品级的内宫女官,不是她们这种奴仆能当面非议的。
“把她给我叫进来,”晋王妃转手一指门口的婢女,“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做我的主。”
很快,崔典簿便进屋来,先是规矩地行礼,然后不急不缓地说:“府中库房自是任晋王妃取用,我也本不该拿这些小事叨扰晋王妃,只是御赐之物到底不同,来来往往皆要分明,来日宫中问起也好交代,所以还请晋王妃明言作何用处,我也好记录。”
崔典簿虽在府中已有近四年,却不作府中打扮,只着内宫女官官服,晋王妃看着那一身利落的七品女官服,又听着崔典簿一口一个“御赐”“宫中”,纵使一肚子气也不好口出恶言。崔典簿则神情淡漠,双眼半垂,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晋王妃暗自忍了又忍,才说:“我要雕个配件总行吧。”
崔典簿追问道:“不知晋王妃是自用还是送人,若是送人又赠与何人?”
“你!”晋王妃眼睛圆瞪,精心保养过涂着蔻丹的手指指向崔典簿:“你还没完了,我与谁交际也要向你报备不成?要不要把王府的牌匾摘了,这府里改姓崔算了。”
“晋王妃言重了,我身为典簿,在其位谋其事,何况此物涉及宫中及先晋王,当年太祖予我清点记录晋王资产遗物之责,凡是晋王旧物,无论大小皆要立籍造册,以备宫中查验,还请晋王妃莫要为难。”
晋王妃一时语塞,若是指责崔典簿造册之举,那便是对肃帝不满,可若要她说明所赠之人,她又怎好说出口。别的物件也就罢了,偏偏那玉料是晋王私库中取的,她本以为一块版料不打紧,谁想这也是御赐之物。
崔典簿见晋王妃半晌不说话,自作主张道:“若是晋王妃还没想好这玉料用处,那我便先将玉料放回库房,待晋王妃想好用处时再取不迟。”说罢不待晋王妃反应,就自顾自上前搬起玉版料离开。
晋王妃眼睁睁看着崔典簿搬走玉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气得狠推一把桌子,桌上用来照玉版的灯摇晃几下,滚落到地上,发出“咚”一声。
恰好此时晋王妃身边的女婢秋游撩帘进来,边走边说:“我同厨房讲好了,正好厨房还备着新鲜肥鹅,用来做麻腻丝卷刚刚好。”秋游瞥了眼正蹲着收拾落在地上的灯的春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般轻巧巧走到晋王妃身边,把手上端的一碟蜜饯果子放在桌上:“厨房新制了梅球儿,说是学了新方子,娘子尝尝。”
晋王妃看一眼金黄的雕花梅球儿,没说话。秋游伸手搭一把春宴,帮她把灯收起来,拈了话头道:“我看小厨房在磨川贝母,说是郡主近日有些咳,磨些川贝母给郡主煮梨子水吃,说来娘子也好久没去过西边了,不如去看看郡主?”
自从来京郡主每年都要咳几回,府里的梨子百合日日备着,晋王妃早习以为常,此时正在气头上,便没好气地说:“秦安和豆苗看她比看眼珠子都紧,还用我去看?”
秋游笑着应对:“娘子这是说气话呢,可是下头的小丫头做错了事?回头我好好管教她们,免得一个个毛手毛脚惹人烦。”
春宴拉拉秋游衣袖,悄声说了句:“是崔典簿。”
秋游来时正遇见崔典簿离去,听春宴这般说也不觉稀奇,只是打趣道:“崔典簿一年里也不见得来上一回,今日是什么风,竟把她吹来了?”
“哼。”晋王妃冷笑一声,“我看她就是成心来给我添堵。”
秋游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转头去用眼神去问春宴,春宴凑上来与秋游咬耳朵:“娘子取了块玉料想做个配件,结果崔典簿非说要记录造册,又把玉料给拿走了。”
秋游拉着春宴往一旁让几步,低声询问:“阿郎的?”
春宴点点头。
秋游朝里面张望两眼,见晋王妃仍在暗自生气,不曾注意她俩,才用口型问春宴:“做什么用?”
春宴抿嘴不言,伸手比了个二。
秋游见状顿觉头大,但对着主子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挤出一张笑脸来劝解晋王妃:“崔典簿是宫里来的,领着宫中食俸,是也好非也罢,她只管规行矩步,好向宫中交差,又哪里会将这府中上下放在眼里,偏偏顶着御派名头,也不好同她计较。左右她只负责那几个库房的籍册,轻易不相见,既如此不如眼不见为净,娘子就当作府上没有这个人,何苦与她置气。”说罢见晋王妃依旧侧身不做反应,又俯下身在晋王妃耳旁轻声说道:“她可是内宫中人,在宫外多年已是破例,早晚还是要回宫中去的,难道她还能跟娘子一辈子?”
晋王妃闻言抬眼看向秋游,秋游暗暗给晋王妃一个肯定的眼神,晋王妃轻哼一声:“看在宫里的面子上,我且再忍她几日。”
秋游见晋王妃语气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那几个库房里面大半都是御赐之物,多少年来都好好封着不曾动用过,可见这御赐的东西听着风光,实际烫手的很,搞不好哪里触了霉头就要吃瓜落,那崔典簿爱管就让她管去,娘子您持掌中匮,什么样的玉料买不到,何必非要用那些陈年旧货。”
晋王妃听后思忖片刻,也觉有理:“你说得也对,御赐的东西是烫手。”想到玉郎还要入仕为官,若是被有心人看出所配玉饰来自御赐,怕是要惹上麻烦,又暗自庆幸那玉料没用成。不过那玉水头实在喜人,以玉郎的风采气度,岂是那等污浊杂玉能相配的,还得好好挑块上好的玉料才行。想到此,晋王妃安排着:“秋游你去把京中数得上号的珠宝铺子都转转,要他们都拿出自家最上等的玉料来,我可要好好挑挑。”
秋游忙回道:“娘子放心,明日我便去将各家铺子的管事都叫来,娘子正好也挑几件首饰头面。”
晋王妃轻点一下秋游的额头,半嗔半怪地打趣:“就你贴心。”目光扫到春宴,正好想起别的事,顺口问道:“地契呢,你没一起拿回来?”
春宴上前回话:“我问过管库房的嬷嬷,说是房契地契这些虽然在册,却不在库中,都在秦安手里。”
若说崔典簿是晋王妃头号厌烦之人,那秦安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眼看晋王妃的脸色又黑下去,秋游赶紧劝道:“总归现在拿来也无用,不如等尘埃落定再说,那时秦安还敢扣着不成?现在就同他讨要,那秦安心思重,说不得背地里想些弯弯绕绕的手段,反倒坏事。”
晋王妃也觉有些道理,待宫中应允,秦安还敢抗旨不成,挥挥手道:“也罢,就权且放他那儿吧。”秋游和春宴都暗自松口气,欢欢喜喜地说起旁事,总算把这个话题遮过去。
晚间,秋游服侍晋王妃躺下后,轻手轻脚灭了内间的灯,出来看见正在铺被褥准备在外间守夜的春宴,拉着她便往外走。
一直走到春宴的卧房,左右瞧瞧值夜的丫头婆子无人注意这边,这才关上房门同春宴说起悄悄话:“白日里是怎么回事,娘子怎么动了阿郎私库的东西?”
“就你出去后,娘子叫我把府中籍册都拿出来,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就看到那玉料了,便让我照着册子去取来。”
秋游责怪地在春宴手臂上拍了一下:“娘子要取用,你也不劝着点,怎么还真去搬来。你也不想想,那可是阿郎的私库,莫说御赐不御赐,娘子拿阿郎的旧物去给别的郎君就万分不该,你当崔典簿会替我们遮掩吗?若是被宫中知晓了,不定会怎么怪罪。”
春宴听了也觉出几分后怕,无力地辩解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秋游在屋中转了两圈,不住叹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是娘子再向秦安提什么房契地契,你可千万拖延着些,能让娘子打消这个念头最好。阿郎毕竟是横死,如今要这般打他私产的主意,我这心里毛毛的。”
春宴被秋游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发凉,紧抓着秋游的手,声音都有些打颤:“你快别吓我,晋王以前不也挺好说话的嘛,再说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秋游念了句阿弥托佛:“但愿无事,只是秦安那边你可千万别去,秦安对阿郎忠心耿耿,又是内臣宦官,跟宫中关系千丝万缕,秦典簿只要自己差事不出错,不会多管闲事,可秦安绝不会容忍娘子如此处置阿郎的旧物,如今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也不知宫中对府里是何态度,能少一事少一事。”
春宴有些不解:“我上次问娘子,娘子还说男婚女嫁人之常情,圣人也说不着什么,就算秦安对娘子不满,他又能如何。”
“傻春宴,事情不是这么想的。”秋游春宴两个是晋王妃的陪嫁婢女,因为晋王妃嫁与宗室亲王,家中担忧她孤身远嫁忧思难诉,这才仔细挑了春宴秋游陪嫁而来,春宴性子憨直,秋游心思缜密,便是以后在王府中受了冷落,也能有个说话打趣的人。
春宴向来是王妃与秋游说什么便听什么,从不多思多想,秋游只好同她把话说明白:“娘子这几年可没少拿府中的东西送人,送给那个双红玉卿的更是数不清,万一秦安存了心思,把带着阿郎印记的物件借着娘子的手送出去,到时一个僭越的罪名就够人受的。”
春宴不以为然:“秦安不会的,他虽然对咱们没什么好脸色,可是这么些年也没为难过。秋游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准?宫里可不养傻人。”刚才的对话提醒了秋游,她嘱咐春宴道:“明日把娘子衣裳首饰和常用物品的单子都找出来,咱俩好好查一查。”
“查什么?最近没丢东西呀?”春宴都被秋游说糊涂了。
“你可还能分清楚娘子的头面衣裳、屋里的摆件器用,哪些是专合亲王妃品级的、哪些是宫里赏的、哪些是阿郎给添置的?你我都习惯了府中用度,何况娘子?现在不理明白,等离府后还是这般穿用可就是违制了。”
春宴恍然大悟,连说好几个“对”“对”,秋游又嘱咐春宴几句,这才放春宴去守夜。
秋游左右提防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晋王妃的奏疏就迫不及待地送入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