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威弄权不如谈个恋爱》 第1章 楔子一 “瞧这玉,水头足,色又好,果真是好东西。” 桌上摆着一块被架起的版料,侍女点了灯放在版料后,一名装扮华美的女子正坐在桌前,仔细查看眼前的玉料。女子的指尖在版料上轻轻划动:“你看这儿,取这一块做个透雕松鹤环佩,这抹色正好做鹤羽。” 一旁的侍女微微弓腰,语气充满崇敬:“还是娘子心思妙,要是旁人,只会挖牌子雕玉蝉,哪里想到得到松鹤这种好纹样。” 女子左看右看,对这玉料越看越满意,吩咐道:“派个人去七宝阁请他们的玉雕师傅来。” 话还没说完,外头一个婢女急匆匆走近,在门口停住福了一礼:“娘子,崔大姑来了。” 一听到“崔大姑”三个字,女子精心描过的眉毛不自觉皱起,语气也带上三分不耐烦:“她来做什么?” 门口的婢女踌躇几息,才开口回话:“崔大姑说……说她听闻娘子从晋王库中取了块玉料,所以,所以特来问问娘子要做何用途。” 晋王妃气得猛一拍桌子,语调都尖锐了三分:“我取用府中东西还得向她禀报不成?”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几步,一边说着“娘子仔细手”,一边捧起晋王妃拍桌子的手轻轻揉着。 门口的婢女脖子一缩,偷偷拿眼睛瞄晋王妃的脸色。侍女横了婢子一眼:“有话就赶紧说。” “是崔大姑说,那块玉料是晋王未封前太祖皇帝御赐之物,成色来由去向宫中府中皆记录在册,娘子若要取用,也需将用途去向记录清楚才行。”小婢女头都快埋进胸膛里,气都不敢大喘,生怕平白受崔大姑连累。 晋王妃果然气极,站起来快走几步,指着门外说道:“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拿我当贼防呢!我贵为王妃还要看她一个七品典簿的眼色,难道这晋王府是她当家作主不成?” 屋里屋外两个侍女只管低头立着,并不敢接话,崔典簿身为有品级的内宫女官,不是她们这种奴仆能当面非议的。 “把她给我叫进来,”晋王妃转手一指门口的婢女,“我倒要看看她要怎么做我的主。” 很快,崔典簿便进屋来,先是规矩地行礼,然后不急不缓地说:“府中库房自是任晋王妃取用,我也本不该拿这些小事叨扰晋王妃,只是御赐之物到底不同,来来往往皆要分明,来日宫中问起也好交代,所以还请晋王妃明言作何用处,我也好记录。” 崔典簿虽在府中已有近四年,却不作府中打扮,只着内宫女官官服,晋王妃看着那一身利落的七品女官服,又听着崔典簿一口一个“御赐”“宫中”,纵使一肚子气也不好口出恶言。崔典簿则神情淡漠,双眼半垂,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晋王妃暗自忍了又忍,才说:“我要雕个配件总行吧。” 崔典簿追问道:“不知晋王妃是自用还是送人,若是送人又赠与何人?” “你!”晋王妃眼睛圆瞪,精心保养过涂着蔻丹的手指指向崔典簿:“你还没完了,我与谁交际也要向你报备不成?要不要把王府的牌匾摘了,这府里改姓崔算了。” “晋王妃言重了,我身为典簿,在其位谋其事,何况此物涉及宫中及先晋王,当年太祖予我清点记录晋王资产遗物之责,凡是晋王旧物,无论大小皆要立籍造册,以备宫中查验,还请晋王妃莫要为难。” 晋王妃一时语塞,若是指责崔典簿造册之举,那便是对肃帝不满,可若要她说明所赠之人,她又怎好说出口。别的物件也就罢了,偏偏那玉料是晋王私库中取的,她本以为一块版料不打紧,谁想这也是御赐之物。 崔典簿见晋王妃半晌不说话,自作主张道:“若是晋王妃还没想好这玉料用处,那我便先将玉料放回库房,待晋王妃想好用处时再取不迟。”说罢不待晋王妃反应,就自顾自上前搬起玉版料离开。 晋王妃眼睁睁看着崔典簿搬走玉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气得狠推一把桌子,桌上用来照玉版的灯摇晃几下,滚落到地上,发出“咚”一声。 恰好此时晋王妃身边的女婢秋游撩帘进来,边走边说:“我同厨房讲好了,正好厨房还备着新鲜肥鹅,用来做麻腻丝卷刚刚好。”秋游瞥了眼正蹲着收拾落在地上的灯的春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般轻巧巧走到晋王妃身边,把手上端的一碟蜜饯果子放在桌上:“厨房新制了梅球儿,说是学了新方子,娘子尝尝。” 晋王妃看一眼金黄的雕花梅球儿,没说话。秋游伸手搭一把春宴,帮她把灯收起来,拈了话头道:“我看小厨房在磨川贝母,说是郡主近日有些咳,磨些川贝母给郡主煮梨子水吃,说来娘子也好久没去过西边了,不如去看看郡主?” 自从来京郡主每年都要咳几回,府里的梨子百合日日备着,晋王妃早习以为常,此时正在气头上,便没好气地说:“秦安和豆苗看她比看眼珠子都紧,还用我去看?” 秋游笑着应对:“娘子这是说气话呢,可是下头的小丫头做错了事?回头我好好管教她们,免得一个个毛手毛脚惹人烦。” 春宴拉拉秋游衣袖,悄声说了句:“是崔典簿。” 秋游来时正遇见崔典簿离去,听春宴这般说也不觉稀奇,只是打趣道:“崔典簿一年里也不见得来上一回,今日是什么风,竟把她吹来了?” “哼。”晋王妃冷笑一声,“我看她就是成心来给我添堵。” 秋游听了这话只是笑笑,转头去用眼神去问春宴,春宴凑上来与秋游咬耳朵:“娘子取了块玉料想做个配件,结果崔典簿非说要记录造册,又把玉料给拿走了。” 秋游拉着春宴往一旁让几步,低声询问:“阿郎的?” 春宴点点头。 秋游朝里面张望两眼,见晋王妃仍在暗自生气,不曾注意她俩,才用口型问春宴:“做什么用?” 春宴抿嘴不言,伸手比了个二。 秋游见状顿觉头大,但对着主子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还是挤出一张笑脸来劝解晋王妃:“崔典簿是宫里来的,领着宫中食俸,是也好非也罢,她只管规行矩步,好向宫中交差,又哪里会将这府中上下放在眼里,偏偏顶着御派名头,也不好同她计较。左右她只负责那几个库房的籍册,轻易不相见,既如此不如眼不见为净,娘子就当作府上没有这个人,何苦与她置气。”说罢见晋王妃依旧侧身不做反应,又俯下身在晋王妃耳旁轻声说道:“她可是内宫中人,在宫外多年已是破例,早晚还是要回宫中去的,难道她还能跟娘子一辈子?” 晋王妃闻言抬眼看向秋游,秋游暗暗给晋王妃一个肯定的眼神,晋王妃轻哼一声:“看在宫里的面子上,我且再忍她几日。” 秋游见晋王妃语气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那几个库房里面大半都是御赐之物,多少年来都好好封着不曾动用过,可见这御赐的东西听着风光,实际烫手的很,搞不好哪里触了霉头就要吃瓜落,那崔典簿爱管就让她管去,娘子您持掌中匮,什么样的玉料买不到,何必非要用那些陈年旧货。” 晋王妃听后思忖片刻,也觉有理:“你说得也对,御赐的东西是烫手。”想到玉郎还要入仕为官,若是被有心人看出所配玉饰来自御赐,怕是要惹上麻烦,又暗自庆幸那玉料没用成。不过那玉水头实在喜人,以玉郎的风采气度,岂是那等污浊杂玉能相配的,还得好好挑块上好的玉料才行。想到此,晋王妃安排着:“秋游你去把京中数得上号的珠宝铺子都转转,要他们都拿出自家最上等的玉料来,我可要好好挑挑。” 秋游忙回道:“娘子放心,明日我便去将各家铺子的管事都叫来,娘子正好也挑几件首饰头面。” 晋王妃轻点一下秋游的额头,半嗔半怪地打趣:“就你贴心。”目光扫到春宴,正好想起别的事,顺口问道:“地契呢,你没一起拿回来?” 春宴上前回话:“我问过管库房的嬷嬷,说是房契地契这些虽然在册,却不在库中,都在秦安手里。” 若说崔典簿是晋王妃头号厌烦之人,那秦安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二,眼看晋王妃的脸色又黑下去,秋游赶紧劝道:“总归现在拿来也无用,不如等尘埃落定再说,那时秦安还敢扣着不成?现在就同他讨要,那秦安心思重,说不得背地里想些弯弯绕绕的手段,反倒坏事。” 晋王妃也觉有些道理,待宫中应允,秦安还敢抗旨不成,挥挥手道:“也罢,就权且放他那儿吧。”秋游和春宴都暗自松口气,欢欢喜喜地说起旁事,总算把这个话题遮过去。 晚间,秋游服侍晋王妃躺下后,轻手轻脚灭了内间的灯,出来看见正在铺被褥准备在外间守夜的春宴,拉着她便往外走。 一直走到春宴的卧房,左右瞧瞧值夜的丫头婆子无人注意这边,这才关上房门同春宴说起悄悄话:“白日里是怎么回事,娘子怎么动了阿郎私库的东西?” “就你出去后,娘子叫我把府中籍册都拿出来,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就看到那玉料了,便让我照着册子去取来。” 秋游责怪地在春宴手臂上拍了一下:“娘子要取用,你也不劝着点,怎么还真去搬来。你也不想想,那可是阿郎的私库,莫说御赐不御赐,娘子拿阿郎的旧物去给别的郎君就万分不该,你当崔典簿会替我们遮掩吗?若是被宫中知晓了,不定会怎么怪罪。” 春宴听了也觉出几分后怕,无力地辩解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秋游在屋中转了两圈,不住叹气:“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是娘子再向秦安提什么房契地契,你可千万拖延着些,能让娘子打消这个念头最好。阿郎毕竟是横死,如今要这般打他私产的主意,我这心里毛毛的。” 春宴被秋游这么一说,也觉得身上发凉,紧抓着秋游的手,声音都有些打颤:“你快别吓我,晋王以前不也挺好说话的嘛,再说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秋游念了句阿弥托佛:“但愿无事,只是秦安那边你可千万别去,秦安对阿郎忠心耿耿,又是内臣宦官,跟宫中关系千丝万缕,秦典簿只要自己差事不出错,不会多管闲事,可秦安绝不会容忍娘子如此处置阿郎的旧物,如今太上皇退位,新帝登基,也不知宫中对府里是何态度,能少一事少一事。” 春宴有些不解:“我上次问娘子,娘子还说男婚女嫁人之常情,圣人也说不着什么,就算秦安对娘子不满,他又能如何。” “傻春宴,事情不是这么想的。”秋游春宴两个是晋王妃的陪嫁婢女,因为晋王妃嫁与宗室亲王,家中担忧她孤身远嫁忧思难诉,这才仔细挑了春宴秋游陪嫁而来,春宴性子憨直,秋游心思缜密,便是以后在王府中受了冷落,也能有个说话打趣的人。 春宴向来是王妃与秋游说什么便听什么,从不多思多想,秋游只好同她把话说明白:“娘子这几年可没少拿府中的东西送人,送给那个双红玉卿的更是数不清,万一秦安存了心思,把带着阿郎印记的物件借着娘子的手送出去,到时一个僭越的罪名就够人受的。” 春宴不以为然:“秦安不会的,他虽然对咱们没什么好脸色,可是这么些年也没为难过。秋游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准?宫里可不养傻人。”刚才的对话提醒了秋游,她嘱咐春宴道:“明日把娘子衣裳首饰和常用物品的单子都找出来,咱俩好好查一查。” “查什么?最近没丢东西呀?”春宴都被秋游说糊涂了。 “你可还能分清楚娘子的头面衣裳、屋里的摆件器用,哪些是专合亲王妃品级的、哪些是宫里赏的、哪些是阿郎给添置的?你我都习惯了府中用度,何况娘子?现在不理明白,等离府后还是这般穿用可就是违制了。” 春宴恍然大悟,连说好几个“对”“对”,秋游又嘱咐春宴几句,这才放春宴去守夜。 秋游左右提防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晋王妃的奏疏就迫不及待地送入宫中。 第2章 楔子二 年轻的新帝陪几位宰辅议了一天事,等到掌灯时分才脱身回到寝宫。用过晚饭,宫人奉上茶水,皇帝身边的内侍长官徐阿盛捧着一本奏疏进来。 用眼神示意宫人们退下后,徐阿盛才走到皇帝身边说:“晋王府里今日递了奏本,因是私事,我便自作主张留下来。” 皇帝忙了一天也有些疲累,正揉着额角眉心,一听是晋王府的私事,漫不经心说着:“怎么,宁宁看上了什么东西,还是受了委屈来告状的?” 徐阿盛低声回道:“郡主无事,是晋王妃的奏请。” “晋王妃?”皇帝语气里带上三分疑惑,“说的什么?” 徐阿盛半垂着头,毕恭毕敬地回话:“晋王妃自请大归。” 皇帝沉默了会儿,开口问:“晋王去世多久了?” “有近四年了。” “宁宁有六岁了?”皇帝轻轻点着桌面,垂目看着茶杯,不知想些什么。 徐阿盛问一句答一句,既不多看也不多言:“是六岁。” 皇帝嘴上带了点笑意:“说起来我与十一叔年纪相仿,幼时也算玩伴。十一叔勇毅聪慧,我亦有所不及,阿翁更是宠爱有加。当年阿爷伤了腿,朝中认为有损威仪,废储另立之声不绝,若非十一叔执意就国,当日东宫之主、如今九五之位是谁尚不可知。” 徐阿盛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刮了阵耳旁风,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也不在乎徐阿盛听不听见,不过是想起往事,感喟一番:“十一叔为宁宁取小字时,只求一世安稳,奈何王叔早亡,宁宁自幼失怙,也是造化弄人。” 徐阿盛恭维道:“太祖亲自为郡主题永安二字,有至尊庇佑,郡主定能平安喜乐。”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起王府中事:“晋王府上如今是王妃在打理?” 徐阿盛早早打听好了晋王府上状况,以备皇上问询,此时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回答说:“是,晋王的田产铺子是秦安在管。郡主的身边是一个叫豆苗的在服侍,听说原也在宫里当过差,后来放出去的。至于晋王留下的衣物器用和以前赐下的亲王仪仗,则是由崔典簿看管。” “秦安。”皇帝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几不可闻。 徐阿盛以为皇帝不知秦安是谁,连忙解释:“原是宫里使唤的人,打小跟在晋王身边,后来随着晋王去了封地。” 皇帝瞥了徐阿盛一眼,顺势说道:“我见过他,是个伶俐的。那个崔典簿也是十一叔身边的?” “崔典簿是晋王妃同郡主回京时,太祖见王妃哀恸、郡主年幼,特意派去帮忙整理晋王旧物的人,如今依旧领着内宫典簿的食俸。”崔典簿也没少向宫中打点,想重回宫中当差。可一来是皇帝极少提起晋王府,二来徐阿盛隐隐觉得皇帝对晋王府的态度有些微妙,所以从不主动提及崔典簿这个人。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徐阿盛手中的奏疏:“十一叔是我长辈,他的家务事我不好定夺,派个人送去百福殿,让太上皇批复吧。” ***** 外面来报时,太上皇正跟太上皇后一起看字画,徐阿盛的干儿子徐知义进来叩头问安,把晋王府的奏疏呈上。 太上皇身边的内侍总管余朝荣接了奏疏,递到太上皇手边。太上皇低着头仔细端详着桌上的锦鸡图,头也不抬,将奏疏随手往桌上一放,说道:“有什么事是文武百官解决不了的?呈到我面前做什么?” 徐知义将奏疏呈上后就垂首立在堂中等着太上皇问话,此时忙回道:“是晋王府上的私事。” 许久未听到“晋王”这一称呼,太上皇一时有些恍惚。 当年肃帝宫中美人众多,子嗣也多,时常有磕绊争执。肃帝从不理后宫事,自己身为最年长的皇子,与曹氏所出几位皇子关系一直不融洽。待到肃帝立储,自己入主东宫,与有望成为继后的曹氏更是势同水火,幸得杨淑妃暗中相助,才不至于丢了储君之位。 杨淑妃出身不高,有几分肃帝发妻卢皇后年少时的神韵,又生得貌美,肃帝很是宠爱。奈何杨淑妃先天体弱,产下十一郎后更是气血两虚,卧病不起。最初是宫中与杨淑妃交好的妃嫔轮番看顾十一郎,等到了开蒙的年纪,则是由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带他开蒙读书。后来十一郎便长住东宫,太上皇手把手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十一郎曾趴在这位兄长肩上睡过,也曾在东宫书房胡闹过。 当初太上皇被算计伤了腿,肃帝是真的动过废储另立的念头。那时太上皇当真是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这个与自己最亲密无间的弟弟会成为取代自己的对手,同时又觉一丝嘲讽,继后想尽办法要废了自己,结果却为十一郎做了嫁妆。 可事情的发展超乎所有人预料,十一郎匆匆完婚就国,肃帝最终也没有废储。远赴封地的十一郎逐渐抹去他在京中的痕迹,仿佛永远不会再踏进京城一步。 缓兵之计和无意皇位,当时还是太子的太上皇相信这个在东宫长大的弟弟是后者,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十一郎就国第三年,传来了神山地动,晋王死于山崩的消息。地动掩埋了所有不合理的迹象,自己身在东宫却对一切无能为力,只能被推着一步步往前走。如今四年过去,自己从太子成为皇帝,又从皇帝退位太上皇,时过境迁,未想再次听到“晋王”之称。 太上皇缓缓抬头,看向徐知义:“晋王……何事?” 太上皇后听到晋王二字也坐直了身子。 徐知义低头垂目,只盯着自己身前半尺青砖:“晋王妃自请离府大归。特来请圣人批示。” 太上皇听见是晋王妃,眼中那点几不可查的情绪被不耐烦取代:“她要去便去,有什么好问的。” 徐知义正要应诺,太皇太后插嘴问了一句:“那永安怎么办。”晋王妃去留无人在意,永安是晋王唯一的骨血,她的生活不能不管。“永安年幼,离开母亲不知该有多难过,也不知何氏要往何处去,若是能时常见着,永安也好受些。” 太上皇叫住徐知义,问道:“她可有说离府后去哪?是回江宁还是留在京中,若是留在京中,可寻好了住处?” 徐知义躬身应答:“晋王妃并未提及。” “那就去问。”太上皇终归是做过几年皇帝的,说话威严不减。 太上皇后在一旁多交代了几句:“若是留在京中,我看不如在王府附近寻个合适的宅子,离永安近些有事也好照应。你去问话可要和缓些,莫要让人觉得宗室欺人。” 徐知义一一应下,先回去向徐阿盛回禀一番,第二日一早便出宫前往晋王府,谁知到了晋王府却没见到人。晋王妃约了人,一早便出门去。 徐知义今日无事,索性等上一等,便先去拜见郡主。 永安郡主咳喘之症拖了月余,方子换了三四种,总不见好,徐知义问安的功夫,就咳嗽数声。婢子端来汤水让郡主服用。徐知义趁婢子从身边经过瞄了一眼,见里面是些红枣百合之物,又抬头看郡主面色,虽在病中也还算红润,未见清减,奉汤的婢子亦进退有度,行事规矩,顿时心下有数,不再打扰郡主养病,告辞离开。 见过郡主,徐知义打算见见秦安,一个婢子将徐知义带去马厩。秦安正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雄壮高大的银鬃黑马,徐知义见这马毛色油亮身形健壮,不禁感叹道:“好马儿!” 秦安将马儿交给马夫,同徐知义互相见礼,说道:“这是晋王的马,名唤掠影,每日都会牵去围场跑几圈。” 说话间听得几声尖锐鸟鸣,徐知义好奇问道:“府上还养鹰吗?” “原是晋王养来寻猎,后来便一直留在府上。” 听闻都是晋王留下的,徐知义没再多问,看着远去的马同秦安闲谈:“听闻晋王骑射俱佳,见此良驹,亦能遥想三分晋王英姿。” 秦安笑笑,并未说话。徐知义来此也不是为了看马,略略欣赏几眼,就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地打听:“晋王妃向宫中递了奏疏,秦中官可知晓?” 秦安陪侍晋王多年,晋王府中一举一动自是了如指掌,晋王妃与谁交际也是心知肚明。但是面对宫中来人秦安亦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谨慎应对:“我一奴才怎好过问王妃之事。” 大家同为内臣,做的都是服侍人的活计,徐知义对秦安这话也不意外,微微倾向秦安,仿佛真心实意为王府着想一般:“王妃自请大归,圣人使我来问问王妃去处,郡主毕竟年幼,是留在府中还是接去宫中,也要有个章程。” 秦安客气地说:“王妃今日出门去了,徐中官若是着急,我这便去问问王妃身边的婢子,让她们给王妃传信。” 徐知义抬手虚虚一拦:“我倒不急,不必扰了王妃雅兴。” 秦安也没打算真去找晋王妃,徐知义要是着急,才不会在此同自己闲聊。见徐知义摆明了想打听些事情,秦安干脆将徐知义让去花厅,自己陪着这位圣人的耳目吃茶总比放任他在府中闲逛好:“此处腌臜,还请徐中官移步。”说着抬手示意,自己在前引路。 秦安招待周到,茶水果子俱是上佳。午时摆宴四热两凉,一份汤水一道点心并两种主食。份量不大但菜色精致,有荤有素,都是些味轻好克化的菜品,一顿饭吃得徐知义满意舒心。饭后又和秦安一起下了会儿棋,从晋王的旧事聊到郡主的身体,秦安一一应答。在问到王妃时,秦安虽然对晋王妃的一些行为颇为不满,但晋王已逝,晋王妃与郡主也相安无事,秦安无意为那些杂事横生波折,只推脱说自己不清楚。 徐知义吃了一肚子茶水点心,等到天黑,晋王妃才回来。 第3章 楔子三 秦安差人向王妃通告宫中来人,徐知义则慢悠悠地朝王妃住的倾云阁走去。 晋王妃今天约礼部尚书家的女眷去参加一个雅集,给玉郎捧场,之后又游山饮乐,此时正觉乏累,准备沐浴后让春宴给她揉揉腰腿。春宴刚打发了人去备水,秋游就进来禀报说:“娘子,宫中来人,说是专来寻娘子的,已经在府里等了一天。” 晋王妃走多几步觉得脚疼,踢掉鞋子歪在榻上,听见宫里来人,连忙从榻上坐起:“来的什么人?所为何事?” 秋游回答:“是个宦官,只说有事寻,却没说是什么事。” 晋王妃心中疑惑,宫中能有什么事需要特来一趟,还等了一天,若是要事怎么没人去寻自己,若不是要事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何必等到现在。边想边踢踢鞋子,示意春宴帮自己穿上,站起来理了理衣裳,觉得没什么不妥,才对秋游说:“人呢?带他去偏厅。”说罢自己也往偏厅去。 晋王妃进门时,徐知义已经站在堂中了,见王妃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晋王妃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年轻的宦官,宽大的内臣衣袍显得他体型偏瘦,五官普通肤色却很白皙,不笑的时候有种淡淡的疏离感。晋王妃成亲第二日就随晋王远赴封地,后来归京宫中也不需她请安朝贺,因此她对宫中内侍女官并不熟悉,徐知义更是从未见过。 晋王妃在上首坐下,看着徐知义问:“中官此来所为何事?” 徐知义也没坐,站着说道:“圣人问,晋王妃离府后可有去处?若是宅院尚未寻好,可需宫中帮忙参详一二?” 晋王妃猜到徐知义是为那奏疏来,却没想到徐知义会问她住哪。本来晋王妃是打算等到准了大归再提宅子的事,既然徐知义现在问了,不如趁此机会把宅子要过来。想到这儿晋王妃说:“原先在亲仁坊有处宅子,正合居住。” 徐知义想了下,亲仁坊离晋王府所在的九如里虽不太近,可也不算太远,只是亲仁坊寸土寸金,俱是高门大户,不知晋王妃手里的是哪一处。何家倒是大手笔,能在亲仁坊置一处宅子给女儿作嫁妆。徐知义话问完也不多留,躬身一礼便要告辞。天色已深,晋王妃也懒得同他多聊,唤了个人送徐知义出府,自己就回去舒舒服服泡澡。 前院东南角一个小书房内,秦安正在和一个半大小子说话。这小子名叫程力武,他父亲程宝定是原晋王府典军,晋王遇险后王府原有职官均裁撤,程宝定和一部分原晋王府亲事留下改做护卫,程力武也跟着在府中做些杂活。 “徐知义说什么?”秦安问。 “青釉姐姐说,就问了一句,问王妃离府后住哪。王妃说住亲仁坊。别的什么都没说,那个姓徐的问完就走了。”程力武年纪不大人又活泛,成日里姐姐长姐姐短的嘴甜得很,又时常买些零嘴分给女婢们,同府中侍女关系都很好。 亲仁坊?秦安在心中回想了下,当年晋王妃的嫁妆单子他是经过手的,里面有亲仁坊的宅子吗?秦安把亲仁坊所有的宅院捋一遍,捋来捋去都是有主的,找不出一座空置的宅子。也不是完全没有,确实有一处空着,是原右卫大将军房有仁的住处,十年前房有仁因为通敌被问斩,妻儿流放,家财俱被查抄。 难道晋王妃说的是这一处?秦安面上不显,心中却暗骂王妃愚蠢。徐知义哪里是来问宅子,分明是来问郡主。若是晋王妃聪明,就该自谦愚钝难以教导郡主,再说些情深不舍的话,恳求圣人开恩日后能再与郡主相见,怎么就真跟徐知义谈论起住处了?何况说哪里不好,晋王留下的宅院不止一处,秦安早前也曾说过若有朝一日晋王妃不愿再居府中又无宅院可住,可以从晋王的旧产中挑一处。只是这些话不能跟宫里说,更不能跟宫里提亲仁坊那处。从前晋王政务缠身无暇陪她,又怜她孤身远嫁,对她多有纵容,来京后府中更无人钳制她。日子过得太舒心以至得意忘形,被崔典簿拦过一次还不警醒,对宫中来人仍是口无遮拦。 然而徐知义已经离开,秦安此时想拦也拦不住,只能祈愿宫中那位不记得那些陈年旧事。 徐知义回到宫中时天已黑透,把今日在晋王府所见所听事无巨细向徐阿盛禀报过后,也先去歇息,第二天估摸着太上皇用过早膳,才前往百福殿。 “晋王妃一早便出门,直到晚间才回来。小郡主身体不太好,尚药局也去看过,说是节气变化外邪入侵引起的肺热,本不难治,只是小郡主肺气积弱,不敢用重药,只能慢慢调理。郡主身边的人看着都挺规矩,伺候也算用心。晋王原先的鹰马如今依旧养在府里。” 太上皇打断徐知义:“是那匹银鬃的马?” 徐知义垂首肃立回道:“正是。” 太上皇“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徐知义等了几息,见太上皇没有再问的意思,就接着说道:“晋王妃已寻好去处,是……” 话还没说完,太上皇又问:“她一日都没回来?” 徐知义自是知道这个“她”指谁,实话实说道:“听说是晋王妃早约好的,奴婢到晋王府时王妃已经出门,秦安本要派人寻,是奴婢没让寻。” “你说尚药局去看过永安,是谁来请的,什么时候请的?”太上皇语气还算平常,一时分不出喜怒。 徐知义见郡主病着,猜到太上皇说不定要问郡主的病情,昨夜亲自跑了趟尚药局,把几次出诊仔仔细细问清楚。问时便觉太上皇只怕要恼怒,但他与晋王府中从无往来,也就不需为谁遮掩:“是秦安来请的,郡主刚开始咳就来请过尚药局的御医,用过一段时间的药后不见好就又来请。出诊的侍御医说是因为用药轻,所以见效慢,重新诊了脉,换了几味药。之后每隔三四天便请一次,最后一次是两天前,开了些温补的药膳。吕奉御说郡主以前哭伤了嗓子,加之病中奔波上京留了病根,如今发作起来自然积久难愈,再用一段时间的药便能见好,仔细调养着以后也无大碍。” “哼,”太上皇有些不满,“永安病着,她倒自在,她可说离府后如何安置?” “晋王妃说会移居亲仁坊。” “亲仁坊?”太上皇对这个地方也很意外,“亲仁坊哪家要出售宅子?” “并无人出售,王妃说是原有的旧宅。”徐知义回答。 太上皇更觉惊奇,转头问余朝荣:“亲仁坊还有空宅?” 余朝荣哪里知道京城何处有空宅,只好说:“老奴也不知晓。” 徐知义原也不知道亲仁坊里哪间住着哪位,但是自有人知晓,宫中传旨可没有到大街上现问路的道理。徐知义一五一十回禀:“亲仁坊只有一处空宅,原是罪人房有仁的府邸。”至于这座宅子如今契书上写着谁的名字,徐知义假装不知道,没敢提。 没人提不代表太上皇想不起来。一说房有仁,太上皇便清楚是哪座院子。余朝荣也想起来是哪座,他看向太上皇,果然见太上皇脸色不虞。只听太上皇缓缓开口:“那座宅子确实不错,房有仁敛财百万,将府邸修得珠窗网户,画栋雕梁,不过我怎么记得这座宅子是十一郎的?”说着看向余朝荣。 余朝荣连忙回道:“先太祖确实将此宅赏给晋王,原先是想修作晋王府,可惜尚未完工晋王便去封地赴任。”后因晋王枉死,肃帝睹物思人,连郡主归京都不曾启用这座宅子,而是另择地方修府。 “既是十一郎的,你去告诉何玉静,就说那宅子年久失修,住不得人,让她另寻个住处。” 第4章 楔子四 “既是十一郎的,你去告诉何玉静,就说那宅子年久失修,住不得人,让她另寻个住处。” 徐知义领了太上皇吩咐,马不停蹄就往晋王府去。 锦绣阁前一辆马车上,礼部尚书的三儿媳孙氏正要下车,扭头瞧见徐知义匆匆而过,对身旁的人说道:“瞧,那个小中官可是朝九如里去的?” 旁边站着的是礼部尚书的长媳钱氏,她朝徐知义过去的方向张望两眼,伸手扶住正往下跳的孙氏,笑着说:“小心些,都嫁人了还这般不稳重,婆母看见定要说你。” 孙氏才不怕大嫂,上前亲亲热热挽了钱氏的胳膊,边向锦绣阁走边说:“嫂嫂可知晓,晋王妃想离府别居,昨日我和晋王妃一起去雅集,她还说等她搬出去了,要请我们去凌薇山的别庄摆宴泡温泉呢。” 钱氏一把捏住孙氏的胳膊,瞪了孙氏一眼示意她闭嘴,对迎上来的伙计说:“听说你家收了批上好的皮货,取来我瞧瞧,还有那新样子的织锦料子,也拿来看看。” 说罢问伙计:“那后面可还有闲着的屋子?” 伙计立马笑着招呼:“有呢,两位贵人随我去后面歇歇脚,吃点果子茶水。”说着便引着钱孙二位到一空房,又道一声“我这便去给贵人们取料子”就识相地离开。 钱氏吩咐身边的婢女都去外面守着,这才对孙氏开口:“什么叫离府别居,你同晋王妃都说了些什么浑话。” 孙氏见大嫂不信自己,辩解道:“我没有,是晋王妃自己说的。” 钱氏挨着孙氏坐下,压低声音问:“晋王妃自己要离府?是搬个地方住,还是不做王妃了?” 孙氏想了想说:“应该是不做王妃了吧,晋王已经死了那么多年,晋王妃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总不能一直守着吧。” 钱氏眉头紧锁,继续追问道:“那凌薇山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凌薇山,孙氏语气里透出几丝兴奋和期待:“晋王妃说要在凌薇山设迁居宴,听说凌薇山别庄设计精巧,还设有暖房,便是冬日也花团锦簇,而且还有天然温泉…” 钱氏止住孙氏的话头:“你不是京城人,有些事你不知道,凌薇山可不是什么私家庄子,那是皇家别院。前些年长广大长公主七十寿辰就是在凌薇山别庄办的。她若是亲王妃,皇家别院自然去得,可若不是亲王妃了,凌薇山岂是她想去便去,真当那是她何家的私产?你也是,净跟着胡闹,这些话她敢说你也敢信。” 孙氏面上全是诧异:“那凌薇山是皇家的?我看晋王妃意思好像是私产。” “怎么可能?”这话听得钱氏直摇头,“就算真成了私产,也不可能姓何,难不成她还想继续住着符家的庄子?” 正说着,外面婢女敲门,说是店家送料子来。 钱氏起身开门,两个小伙计抱着些皮料布匹进来,放在桌上,正要介绍,钱氏笑着打发他们离开:“我们自己看会儿,你们忙去吧。”两个小伙计识趣地退下。钱氏摆摆手,让婢女继续出去守着,才走回孙氏身边继续说:“我看着晋王妃是个拎不清的,你以后可少同她来往。她若想另嫁,收拾好自己的嫁妆走就是,凡是跟晋王有关的,哪怕是片纸也拿不得。” 孙氏颇为不解:“这是怎么说的,就算是民间寡妇另嫁,原来夫家给置办的衣裳妆奁也没有一点也不许带走的。世家大族里和离的,原来夫家给的添妆也归女子所有呀。” “天家怎么能同百姓一样,咱家太夫人得的那柄玉如意,不也是供奉在祠堂,没有收在太夫人库里。今日赏了便是你的,明日收回去就不是你的,左右不过圣人一句话的事。晋王生前享一方食邑,掌一地大权,死后不照样什么都不留,便是如今这晋王府也是宫中赐下的。何况那几年为立储的事闹得厉害,后来晋王也死得不明不白,她好歹也是晋王枕边人,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要我说,要么老老实实顶着晋王妃的名头守一辈子,要么断得干干净净,跟晋王有关的东西一点别沾。” 孙氏好奇地睁大眼睛,拉着钱氏的胳膊撒娇:“什么死得不明不白,不是遇上地动了吗?好嫂嫂,你跟我讲讲嘛。” 钱氏被孙氏磨得没办法,只好千叮万嘱:“你听了可不许往外说。” 孙氏连连点头,再三保证自己绝不外传,钱氏才说道:“我也是听我阿爹说的,以前太上皇还在东宫的时候,跟当时的皇后曹氏不合。太上皇伤了腿后,朝堂上就有人提出废储另立。曹氏欲立她亲生的荆王,因此荆王一党和太子党关系很是紧张。但是太祖属意晋王,听说废储的诏书都递到宰相案前了,不知怎的又收了回去。之后就是晋王突然成婚,亲王大婚按理至少要准备半年,可是晋王从定人选到亲迎不足两月,用的器物仪仗都是原先备给舒王的,王妃也是出身名不见经传的江宁何氏,成亲第二日晋王就带着王妃赴任。后来太祖身体日渐不好,曹氏和荆王跟如今的太上皇之间的斗争也愈发激烈,”说到这,钱氏凑到孙氏耳边压低声音:“有种说法是之前两方相争,险些让晋王捷足先登,未防旧事重演,干脆……”钱氏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下。 孙氏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慌张地盯着门口,见门外并无反应,才舒出一口气,压低声音询问:“真的假的?” “那谁知道呀,不过当时我兄长有至交好友在禁军中,据他说太祖派人把山都挖平了也只找到晋王一个人的尸身,那些跟着他的亲随侍卫,还有一个当地的县令,都没找到。太祖为这事发了好大的脾气,并州上下官员罚的罚贬的贬,禁军中也斩了好几个。听说连宫中以前晋王用过的东西都封存起来,谁都不让碰。” 孙氏不自觉地张着嘴,震惊地眼珠都在乱颤,她以前只知道晋王死于地动,荆王死于谋反,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许多内情,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口型问钱氏:“是谁?” 钱氏摇摇头,没说话。孙氏虽然对京中事不甚了解,却也是生于地方大族,正经读过书的,此时稍一思索,一个念头就冒出来,她试探着开口:“肃帝废后……” 钱氏伸出食指压在唇上,孙氏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下。两人一言不发地对坐良久,孙氏才缓缓吐出一句:“难怪曹氏一族屠了个干净,我阿爹还说此举非仁君所为,没想到竟是这样。” 钱氏拍拍孙氏的手:“别想那么多,都是些没定论的事,来看看料子。我看着这块皮子不错。” 孙氏心不在焉地摸着眼前的皮毛,突然说道:“宫里会不会不让王妃改嫁?” 钱氏正端详料子,冷不丁被孙氏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好笑道:“瞎想什么呢,只要她不插手晋王的事,宫里才不管她。” 看着自己这个活泼又天真的弟妹,钱氏忍不住跟孙氏分享自己知道的京中轶事:“太祖当年可是没看上何氏,他老人家本想给晋王寻个高门贵女,还问过我堂妹呢,是晋王自己选的何氏。太祖嫌何家门第不显,老大的不乐意。你看看晋王死后太祖给永安郡主的赐封,太子之女才封郡主呢,亲王女可向来是封县主的。太祖对晋王那可不是一般的偏爱。” 这边钱孙二人说说笑笑,那边秦安听说徐知义又来了正一头雾水。昨日晋王妃歇得早,今天一早秦安本想跟晋王妃说一下亲仁坊的事,结果秋游说王妃还未起。秦安只好先去喂鹰看马,等忙完看看日头觉得晋王妃该起了,换身衣服正准备再去一趟,又被徐知义抢了先。 秦安紧赶慢赶赶到倾云阁,却被拦在门外,看门的小丫头说王妃有客,让秦安在外面等着。秦安能不知道有客?他就是冲着客来的。 秦安跟小婢女拉扯的功夫,徐知义正坐在偏厅喝茶,王妃确实还没起,徐知义也只能等着。待到婢女进来添了一次茶水,晋王妃才姗姗来迟。 晋王妃满是疑惑,这小中官昨晚刚走,今天怎么又来了。她款款走进厅中坐下,好奇地问道:“徐中官今日又是为何而来。” 次次来次次等,徐知义也没办过这么熬人的差事,总共来两次,这晋王府惯用的茶水饮食他都快摸明白了。抱怨归抱怨,差事不能不办,他深吸口气打起精神,将太上皇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圣人说亲仁坊那处年久失修,住不得人,还请王妃另择住处。”至于前面关于亲仁坊归属那句,太上皇没明说要提,徐知义就当自己等得太久忘记了。 晋王妃觉得自己没太听懂这句话,亲仁坊是空置多年不错,可是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打扫,腐朽并不严重,只需稍加修缮就好,怎么就住不得人?她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就说出来。 在宫里当差,习惯一句话八百个心眼子的徐知义已许久未遇上这般缺心少肺的,他放慢语速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亲仁坊年久失修,王妃若要离府请另择住处。” 晋王妃看着面无表情的徐知义,在心里把这句话又多琢磨几下,恍然大悟道:“亲仁坊修缮期间我可以先暂住凌薇山别院,徐中官替我多谢圣人关怀,就不必为我另寻落脚之处了。” 徐知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得不再问一次:“王妃真的不另择居所?” 第5章 楔子五 徐知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得不再问一次:“王妃真的不另择居所?” 晋王妃心里觉得徐知义啰嗦,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笑着说:“不必,我暂住凌薇山别庄就好。” 徐知义带着一肚子问题飘乎乎从倾云阁出来,正看见门口的秦安。秦安上前迎几步,笑着招呼:“这般巧,若不是遇见,我还不知徐中官来府上,不知今日徐中官可方便,你我再手谈几局?” 徐知义连连摆手:“我还有差事,耽误不得。” 秦安与徐知义并排而行:“既如此,那我送送徐中官。” 跟在后面出来的秋游见状连忙喊:“秦安,王妃要见你。” 如果没有徐知义在秦安是必要冲这一屋子蠢货翻个白眼的:“我先送徐中官出府,稍后便来向王妃问安。” 秋游哪里敢让秦安跟徐知义单独一起,万一秦安向徐知义说王妃坏话怎么办,她不由分说上前拽住秦安,边往里拖边说:“王妃找你有急事,耽误不得。” 徐知义对这些小把戏假作不知,向秦安一拱手:“既然王妃有事找,秦中官还是先忙差事吧,在下告辞。” 秋游本是要送徐知义出府的,而秦安急来拦徐知义,也没带旁人,现在秋游拖着秦安不放,徐知义反倒只剩一人。徐知义也看出来晋王妃不经世故,更逞论管家理事,干脆自己沿着进来的路向外走,走到一半不妨被一女子拦住去路。 见那女子一身女官打扮,徐知义停步见礼道:“崔典簿。” 崔典簿快速打量一言眼徐知义,问:“徐中官可是为王妃而来?” 徐知义闭口不答,反而问起崔典簿来意:“崔典簿可有事?” 崔典簿多少听说过徐知义同徐阿盛的关系,本想和徐知义攀点交情,见徐知义这般谨慎,也就歇了心思,说起自己真正来意:“我在宫外多年,与宫中交流多有不便,先太祖皇帝命我点检看管晋王旧物,却未提这些器物如何处置。近日王妃频开库房,也曾取用晋王在京时的御赐之物。我领圣人俸禄,本该恪尽职守,奈何王妃身份贵重,我内心惶恐不知如何处理,徐中官随侍天子,明见万里,可有应对之法?” 徐知义当真对这晋王府刮目相看,整个府上一共就住着两位贵人,下边的奴婢竟能分出四五个派别。秦安防着宫里,王妃防着秦安,现在还冒出个宫里的想踩着王妃表忠心。徐知义实在不想被拖到这滩浑水里,连忙推辞:“崔典簿是内宫女官,若有事难决自可向尚宫长官讨教,徐某尚有要务在身,这便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王妃见完徐知义就吩咐摆桌用饭,哪里会真要见秦安,等秦安好不容易应付完秋游脱身,徐知义都快到宫门口了。 太极宫外徐阿盛也怀疑自己年纪大耳朵不好听错了:“她说要暂住哪?” “凌薇山别庄。” 徐阿盛自言自语道:“莫非我记错了?这凌薇山不是皇家的吗?”说着看看徐知义,欲言又止:“你……算了,你就照实跟太上皇说吧。” 徐知义低头称是。 ****** 徐知义到百福殿回禀时已是两日后。 太上皇后用完早膳也来到百福殿,见徐知义来,笑着问起晋王府的事。 徐知义把跟徐阿盛说过的话又说一遍。 太上皇听完未发一言,太上皇后好奇问道:“凌薇山上是皇家别院吧,前些年长广姑母的寿辰不就在那里办的吗?” “曾经是。”太上皇吐字缓慢,语气冷淡,“十一郎十三岁那年,父亲在凌薇山考校骑射,十一郎拔得头筹。父亲大喜,当场将凌薇山赏给他。十一在京中时,宗室亲眷游山一如往常,十一离京后,凌薇山才不再做皇家别院之用。长广姑母喜爱凌薇山上的暖房,这才托父亲去信向十一借用。” 太上皇看向立在一边的余朝荣:“我记得十一回信时曾将凌薇山的契书一起送回,可是有此事?”不等余朝荣回答又自己说道:“十一说什么凌薇山本就是皇家游猎之地,却因他废用,他心中不安,所以请父亲收回赏赐。呵,也就是小十一,若是别人说这种话,父亲定要恼怒的。” 余朝荣和徐知义谁也不敢接话,太上皇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百福殿里静得连空气都凝滞起来。太上皇暗自神伤一会儿,才继续说:“她是没这个福气了,那契书父亲发还晋地,十一郎拒而不受,又转回宫中,如今大概在哪份旧诏下压着呢。” 徐知义在下面越听越惊,又想着这两日查到的事情,暗诽晋王妃真是会捅大篓子,早知那日他就把话挑明,也省得晋王妃尽挑让圣人不快的说。正想着,耳朵里飘进一句话:“你觉得秦安如何?” 徐知义冷不丁被问到不相干的事,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只好选了些模棱两可的词:“秦安为人谨慎,行事周密。” 太上皇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若说他敏锐聪慧还算相合。行事周密?哼,他那个懒散跳脱性子,何时周密过。偏生年纪不大气性儿不小,惹急了都敢直呼十一郎名字,无非仗着十一护着他,若换做别人,杖毙也不为过。前几日都跟秦安说了些什么?” 徐知义没想到太上皇对秦安如此熟悉,又听见秦安直呼皇子名姓的壮举,直觉得对这个年轻清俊的晋王内臣的认知更加迷乱。本以为秦安是晋王府为数不多的聪明稳重人,现在看城府一词只怕跟晋王府难有关联。徐知义心中调侃秦安,嘴上也不忘回应尊上:“聊了些郡主幼时的事。秦安说郡主很喜欢黏着晋王,每次见到晋王总趴在晋王身上不肯下来。郡主刚开始学用羹匙时不肯好好用膳,有晋王哄着便能多吃几口。还说郡主小时候胆子大,见到掠影就指着说马,还要晋王抱着骑马。” 徐知义边想边说,零零碎碎的小事说了大半个时辰。 太上皇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徐知义停下才问:“还有呢?” 徐知义想了想,跟秦安说过的话应该没有落下的,就答道没了。 太上皇嗤笑一声:“在晋王府待了一整天,又隔了两三天才来回禀,就只有这些?” 太上皇这话说得徐知义后背发冷,有些事皇帝没表态,徐知义也不知该不该跟太上皇说,想着来时义父嘱咐他“问什么答什么”,只好硬着头皮把王妃对郡主和秦安的态度、王妃身边的人如何提防秦安、崔典簿告状以及不良人搜到的东西都全盘托出。 徐知义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上传来声音:“皇帝怎么说?” 徐知义暗暗咽了口唾沫,才回答道:“陛下只问了郡主近况,其他并未问询。” 太上皇的语气里带出三分嘲弄:“没问秦安?” 徐知义忙答:“没有。”皇上确实只问了他郡主的病情,至于其他事义父有没有向皇上禀报,不是他该知道的。 徐知义忐忑地等着,太上皇思虑良久,才对太上皇后开口:“宗室没有逼人守制的规矩,她想归家、想改嫁皆由她去,可永安尚在病中,她便着急离府。”太上皇顿了顿,语气中已有怒意,“到底是永安生母,永安不说什么,我也不愿同她计较,只是你也听了,这三番四次的,连小十一遗物也要拿去作践,她究竟把小十一当作什么?” 太上皇后见太上皇越说越激动,伸手搭上太上皇肩膀轻抚着,想要出言宽慰几句。太上皇挥挥手,示意太上皇后不必多说,转头吩咐余朝荣:“去拟制书吧,她既要走,我成全她。” 徐知义恭恭敬敬捧过太上皇谕和太皇太后懿令,正要离开,太上皇喊住他:“掠影既在,去告诉太仆寺,挑一匹合适的母马配匹小马驹来,永安也到能学骑马的年纪了。” 徐知义刚要应是,就听太上皇又说:“让皇帝别盯着秦安了,没必要。” 徐知义捧着两份谕令呈到皇帝面前,抱着今日脑袋搬家的决心才艰难得把太上皇最后一句话转述出来,却发现皇帝似乎并不在意。看过两份谕令,提笔在早备好的纸上书写片刻,扔给徐阿盛拿去给门下拟制,随意地冲徐知义说:“等门下议过后,你去把这三份谕令宣了,顺便去告诉甘弈章,把九如里的探子撤掉,还有那个崔典簿也让她回宫。父亲都这样说了,再不给秦安个清静,倒显得我有失仁义。” 徐知义连是都不敢应,只能磕头领命。 初雪飘落的日子,寒风中三道谕令送进九如里,也惊动了满京权贵。 “太上皇谕,江宁何氏女,既无《关雎》之德,又乏谨身养己之福,不可托以幼孤,今革其宗籍,夺其仪封,发还嫁妆,责令还家。” “太上皇后谕,何氏女玉静,僭违教令,不敬宗室,今令归家,此后勿言晋王之名,勿谓郡主之亲,各还本道,两不相干。” “门下,永安郡主柔开银钗,秀发金枝,成斋庄之惠问,有明婉之芳徽,祥降北渚,教袭南熏。虽年方龆龀,而体备肃雍。朕怀英烈而怜弱质,加食实封三千户,改晋王府为郡主府,一应礼乐舆服同公主制。” 第6章 正文开始 越山岭刚把外裳脱下,一个年轻人就笑嘻嘻闯进来。越山岭回头看一眼,继续解着衣袍。 年轻人也不避讳,大喇喇找把椅子坐下,双臂往桌上一搁,身体向着越山岭方向倾斜:“三哥,今儿元夕,好不容易回京,你不回家看看?” 越山岭把换下的官服挂起来,衣架旁的筐中还堆着几件衣服。从边关入京,一路奔波不停,刚到京中就匆匆洗漱一番入宫奏对,换下的脏衣服还未来得及收拾。越山岭去衣箱里找了干净的外裳,说着:“今日过节,我若此时回去,少不得要为我乱了原来计划,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歪在椅子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麦色皮肤,身量比越山岭矮些,也细瘦些,生得一双很灵活的眼睛,看着就透着股机灵劲儿。他穿了身京中时兴的粉色柿蒂纹圆领袍,袍下露出一双与衣袍极不相称的乌皮马靴,圆领袍外又搭了件半新不旧的披袄。 初春的京城并不温暖,还残留着冬日的寒气,他这身打扮有些薄,年轻人却不觉得冷。 他叫严田青,原是个乞儿,为着生计四处做活,甚至敢跟着商队跑商。有次商队遇上风沙,走失了骆驼,眼看着物资不够,商队的领头就把他和几个奴隶一起扔在关外。他拼着一口气往关内爬,误打误撞遇上越山岭,这才捡回一条命。 越山岭当时刚去戍边不久,巡逻时捡着了严田青,看他还是个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就带他回兵营给他口饭吃。后来严田青就留在越山岭身边做个传令的小兵,再后来跟着越山岭四处征战,当年只有一把骨头的少年如今也成了个铜筋铁骨的战士。 越山岭招呼道:“留下来吃饭吗,我叫周嫂子多做些。” 越山岭住的这处宅院只有两进加后院一个马厩,是越山岭戍边后第一次回京时置办的。因着越山岭这些年辗转征战,总共在京中也待不了几天,所以屋子里只有几样简单家具,也没有近身侍候的仆从,只有周庄一家子看房子。平日周庄负责养马赶车,他媳妇管着洒扫和厨房,还有两个半大小子看门跑腿,至于洗衣铺床这些活都是越山岭自己动手。 周嫂子做饭的手艺很是寻常。虽然严田青也不挑剔,戍边的时候能有饼子啃都是好伙食,酱菜干菜那些更是能孝敬长官的稀罕货,打起仗来抓口雪吃也能算一顿饭,有热汤热食那就是神仙生活了,可是今日不同。 “今儿有灯会呢,我听说西市还开了条街专门做吃食铺子,我想去街上吃。”不只有灯会,还有看灯的姑娘家,严田青咧着嘴亮着他那一口不错的牙,“三哥你也去呗,过个节在家有什么意思,再说咱都多久没回京了,再不出去转转路都要不认识了。” 越山岭想想也有道理,他倒不是多想看灯会,可是周庄家那两个小子一定是想看的。他系好衣带,出门跟周嫂子说不在家吃饭了。又叫周嫂子晚上不用收拾,让周庄带她出去逛逛,便带上严田青出门。 马上就要天黑,各家铺子门前已经点上花灯。猜灯谜的摊子刚刚支起竿,摊主正把灯谜签子往上挂,有几个结伴出行的小娘子围在摊子旁边,边看摊主挂签边叽叽喳喳讨论着谜面。严田青挤过去问摊主都有些什么奖品。没等越山岭跟过去,他又灵巧地钻出人群,三两步跑过来:“三哥,我看了,有个虾灯好看,又肥又大,还会动呢。咱吃完饭也来猜猜。” 越山岭笑着打趣他:“想要灯玩自己猜。” 严田青只管呵呵笑:“字写在军令上我还能认得几个,写在那些小牌子上我是一个也看不懂,指望我猜谜赚灯还不如直接买个来得实在。” 嘴上虽说着,脚上也没停,严田青生在贫苦地,遇上越山岭前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就算这几年时不时进京一次,也是停不了几日就得走,还从没在京中正经过个节,此时他一路上东张西望,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要凑上去看两眼。越山岭也不催他,看他停了就在旁边等。 转着转着到了一处羊汤铺子前,严田青抬头看了一眼招牌,一猫腰钻进去,扯着嗓子喊:“阿彩姐,阿彩姐!” 一个正在收拾碗筷的男人直起身扭头看,看清来人后惊喜地喊到:“小青子!” 正扒着灶台打量的严田青循着声音看去,是一个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的健壮汉子,衣摆掖在腰间,挽着半截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段刀疤。 严田青欢欢喜喜朝那汉子奔过去:“祈哥!” 正高兴间,赵祈看见了跟在后面进来的越山岭,连忙把衣摆袖子褪下来,用手抚了两把,觉得不算太失仪,这才欣喜又略显拘谨地叫了声三哥。 赵祈的祖父是个穷举子,屡试不中,在乡间当了个教书先生。赵祈也能识文断字,摆过书信摊,做过账房,后来闹饥荒,笔墨纸砚也不能当饭吃,赵祈走投无路投了军。军中识字的不多,识字的大头兵更少见,征兵的看他字认得多,把他分去卫府帮长官代写公文、清点籍册,一来二去就跟时常在各营乱窜的严田青混熟。严田青正愁越山岭天天压着他识字读书,看见赵祈犹如看见救命稻草,想尽办法把赵祈薅去越山岭帐下帮他作弊,从此赵祈也就跟着越山岭奔波数年。 严田青揽着赵祈的膀子问:“祈哥你咋也在这儿,今儿不当值?” “不当值,今天人多,我来给阿彩搭把手。”赵祈如今已经完全没了当初文弱书生的模样,边关的风沙把他眉眼磨得粗粝,也在他身上留下疤痕。 阿彩是赵祈在平乱时遇上的姑娘。阿彩的父亲是个货郎,父亲去世后,阿彩一个女子做不成走街串巷的货郎,只能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平乱的军队从阿彩的村子路过,驻扎休整。开朗勤快的阿彩跟着村里的婆姨们去帮忙照顾伤兵,赵祈那时负责记录伤亡名册,两人因此相识。阿彩跟着赵祈在边关结结实实过了几年苦日子。有次越山岭回京述职,赵祈跟着一起进京,东拼西凑借钱买了三间瓦房,把阿彩安顿在京城。这羊汤铺子就是阿彩开的,最开始推着木车在坊间卖,后来攒了些钱,再加上赵祈寄回来的钱,盘了这半间铺子。前两年越山岭帮赵祈调进京中做了个守城门的城门郎,赵祈与阿彩算正式在京中安家。 严田青见赵祈收拾桌子,也要跟着一起,赵祈撵着严田青道:“油乎乎的,当心脏了你的好衣裳。” “什么好衣裳?”正说笑着,阿彩抱着一筐青菜走进来,看见站着的几个人,阿彩又惊又喜地叫了声:“越三哥,小青子,你们怎么来了?”说着忙将菜筐放进后厨,嗔怪赵祈:“你也不招呼人坐,就让人家站着?” 赵祈这才后知后觉说道:“快坐坐,吃饭了没?要不在这儿吃点,阿彩羊汤做的好,蒸饼也不错,这冷天,热乎乎喝一碗也好暖暖身子。” 严田青还惦记着西市的吃食铺子,连声推辞,拉着越山岭就要跑。赵祈见状也不再多留,嘱咐几声有空来玩,便放二人离去。 等走到西市,天都黑透,严田青找到那条专门做吃食的街,从街头吃到街尾,好一番胡吃海塞,直吃得胃胀肚圆才罢休,买了包糖红果慢慢啃着消食。 严田青拿着枚红果一下一下舔上面裹的糖,看着走在自己身前的越山岭问:“三哥,你看祈哥年纪比你还小一岁呢,人家儿子都满地跑了,你的夫人什么时候有影儿啊?” 越山岭头也没回,边走边说道:“你要是着急喝酒,不如自己找一个。” 严田青笑嘻嘻地三两步追上来:“不一样,三哥你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将来娶的肯定也是高门贵女,跟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成亲哪能一样。我以前见县令家娶新妇,光嫁妆都有三十多台,首饰都是金的,可好看了。迎新妇的队伍吹打一路,还撒了好些果子铜钱,半个县的人都围着看呢。三哥将来娶亲一定比这更热闹。” 越山岭扭头看一眼咯吱咯吱啃山楂的严田青,笑笑说:“没什么不一样的。” 严田青咕咕哝哝还想说话,却见前头似乎有变戏法的不知弄了些什么,惊得围观的人群慌慌忙向后退。行路的人被四散开的人群推搡,一时间挤作一团。越山岭和严田青也往旁边让了几步,可是人群一旦拥挤起来,哪是几步能避开的。一名路过的华服女子猝不及防被挤向一旁,连连撤步,偏偏被裙角绊住,一下就失去平衡。越山岭见状伸手欲扶一把。 永安郡主符岁今天也是出来游灯会。她的侍女代灵去买桃干,符岁觉得卖果脯的地方有些挤,就在隔几丈远处等。发现人群骚动的时候,符岁心知被卷进人群中怕是不妙,本想赶紧远离,谁料到刚走几步就被撞到,眼看要跌坐在地,符岁顾不得许多,一伸手抓住身旁人的衣衫。一拽一拉间,符岁扑向一个略显坚硬的胸膛。 第7章 第 7 章 无论是眼前的衣服样式还是手下传来的坚实触感,都明晃晃的告诉符岁这是一个男子,可是身后人群的挤压不但容不得符岁离开,还把两人之间的接触压得更紧了些。 越山岭也被这扑入自己怀中的娇俏身影撞得一愣,发现人潮涌过来,越山岭来不及多想,护着怀中的人又避开几步,转身将人流隔开。 骚动来得快平息的也快,人们在片刻慌乱后发觉并无异常,也就渐渐疏散开。越山岭松开怀中女子,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严田青只顾着自己的红果不要被挤掉,这时才刚刚发觉越山岭身上多了个人,连忙探头去看。见那女子戴着半面珠帘,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雪白的皮毛领子拥着一张娇嫩的小脸,身上的衣料、头上的珠钗都价值不菲。 符岁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五官凌厉,麦色皮肤,一身布料普通的黑衣,没有带配饰,在衣袍掩映下隐隐能看出身材颀长矫健。他身旁那位似乎与他同行的人看上去要年小些,打扮得很新奇。符岁猜测二人可能是行伍之人,文人学士可没有这般不风雅的穿法。 出街游玩,大家两不相识,符岁虽有些骄纵蛮横的名声,也是用在那些勋贵和世家身上,还真没有欺压平民的习惯,因而也不打算道明自己身份,权当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娘般向越山岭款款行个福礼:“多谢郎君相助。” 越山岭回礼:“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多礼。” 严田青一双眼睛在越山岭和符岁之间来回转动,他还没想明白越山岭身上怎么凭空多出一个人,又怎么一下子隔了三尺远,就听得那二人已经在道别了。 越山岭说着“娘子请便”,侧身为符岁让出路。严田青的眼睛直勾勾跟着符岁一路向后去,紧接着被一巴掌罩在脸上。严田青按下越山岭的手顺势扒着胳膊凑上来,语气里带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失望:“三哥,你咋没问问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问那些做什么?”越山岭嫌弃地把严田青那张快贴自己眼里的脸推远点。 “不问怎么知道她是谁啊,”严田青丝毫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要注意仪表姿态的觉悟,兴奋得手舞足蹈,浅棕色的眼睛亮得惊人,反而对比出越山岭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愈发淡漠:“我觉得她一定长得好看,她那眼睛,就跟老张说的那样,像有钩子,能把人魂钩走,” 严田青喋喋不休,越山岭却听得直皱眉,这些话听着就不像是说正经人家的小娘子的,也不知严田青跟着那些老兵头都学了些什么。 “以后少跟那些人一起吃酒,净学些浑话。” 严田青挨了训,也觉出老张说的可能不是什么规矩话,讪讪地应了。 符岁隔着无数灯火人影望去,那人身量颇高,在人群中很是瞩目,街道两边的各色花灯把人们的轮廓晕染模糊,黄澄澄的光将衣衫盈溢得明亮温暖,那抹深色融在这熙攘的繁华中,逐渐失去踪迹。 代灵探头探脑跟着张望,符岁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买好了?” 代灵怀里鼓鼓囊囊抱着几大包,忙不迭点头:“买了好多呢,这个是桃干,这是梅子,有个婆婆说他家新上的西域葡干也很好吃,” 二人叽叽喳喳说笑着往回走,马车停在两条街外,远远地看见有个人影倚靠在车辕上,腰肢纤细,双腿修长。 符岁走到马车旁,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抬,眯起眼睛神神秘秘地说:“你猜我买了什么?” 秦安位置比符岁高,符岁又怕手里的东西沾到衣服上,手努力向后伸着,秦安只需稍稍探头就能看见。 秦安在说谎和诚实之间摇摆不定,暗自感慨果然身为宦官终归要走上惑主媚上这条路。符岁已经将手中的物品递到秦安眼前:“两个大元宵,像不像?我特意给你买的。” 秦安看看符岁笑盈盈的脸,又看看棍上用糖画的两个特别饱满的圆,在心中默念了三遍这是晋王亲生的,咽下部分刻薄的话语,挤出一个孩子长大了的欣慰笑容。 符岁边把糖画塞到秦安手里边说:“我要去吃油画明珠,你也去逛逛呗,在这坐着多没意思呀。”说着攀着秦安的肩膀凑到秦安耳边:“我在前面那条街上看见个买珠子的贩子,他手里有串玛瑙手串特别好看,好多人都想买呢。就是价高了点这才没卖成。” 符岁冲秦安眨眨眼睛,返身拉上代灵往街上走,还不忘回头叮嘱秦安:“特别好看!” ***** 符岁坐在妆台前由着叩云帮自己拆头发,见代灵一脸震惊地走进来,好笑道:“代灵儿,怎么了?” 代灵都憋了一路了,终于有机会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往外撒:“回来的时候我竟然瞥见秦中官在咬糖画,他都多大年纪了还吃这种小孩儿玩意儿,我都不吃糖画了。” 秦安今年三十有四,是有些年纪,可从代灵儿嘴里说出来怎么像秦安已经是个老头子一样。 糖画的始作俑者被代灵儿说得有些心虚:“糖画怎么了,糖画跟秦安安不是挺配的吗?” 叩云也跟着笑:“郡主慧眼,确实相配。说来我以前可怕秦中官了,后来发现秦中官也没那么残暴,最多说话刻薄些,还有点小孩性子,得顺毛哄着。” 残暴?符岁从没想过这个词能跟秦安放在一起,她看向叩云:“快说说,怎么回事?” 叩云这才说道:“我们刚进府的时候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说是服侍郡主,那么小的孩子能做多少事,不过是给郡主寻些玩伴。郡主可记得有次你带着代灵从狗洞爬出去上街买糖吃,回来后还给我们几个都分了糖,嘱咐我们不要把你偷偷出府的事告诉豆苗姐姐和秦中官。” “对对,当时有个叫寻松的,说我不该帮郡主隐瞒,这是欺上,她不与我同流合污,要去告发我。”提起这件事代灵就来气,“我求她好久,她都不肯放过我,直接就跑去找秦中官。那天真是吓死我了,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哈哈哈哈哈,”符岁听到这儿笑得乱颤,“代灵儿你怕什么,那狗洞不远处就有护卫巡查,百步之内还有暗卫,你真以为我是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带你出府?说不定咱俩在街上闲逛时程宝定或秦安就在后面跟着。” 代灵惊呼一声:“秦中官知道?那些爬墙、下河,还有我在树下藏了一包贝壳的事,秦中官也知道?”又见叩云并不惊奇,反而低头抿了嘴笑,问道:“叩云你也知道?” 叩云忍了笑说:“最开始不知道,后来见郡主次次出府都平安无事,有时看中了什么却没带够银钱,次日秦中官就会买好送来,也就明白了。” “这京中鱼龙混杂,你我几个年幼女娃遇上歹人跑都跑不掉,若没人跟着,我哪敢带你们满城乱窜。”符岁看代灵脸色越来越窘迫,又安慰她:“不过你把吃剩的贝壳当宝贝一样埋树底下这事秦安应该不知道。” 代灵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她只觉得自己在秦安面前彻底颜面扫地。 符岁打趣完代灵,继续问叩云:“寻松我有点印象,怎么处置的?” “第二天郡主午睡的时候,秦中官把我们几个小的都叫过去,当着我们的面把寻松好一顿打,我们哪见过这个场面,都缩在一起不敢说话,我当时就吓哭了。秦中官对我们说,在这个府里只有一个主人,我们是奴仆,他也是奴仆。郡主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不管向谁非议郡主都是过错。”叩云学着秦安的语气,“今日这话是递到我耳朵里,又念在初犯,我可以手下留情。但是你们记住,这种事没有第二次,认不清主人管不住嘴,就别想囫囵着从府里出去。” “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寻松,听说秦中官给她一笔治伤的银子就打发出府了。那天的事我做了好几天噩梦,有段时间看见秦中官腿肚子就打颤。时间久了才慢慢好起来。” 符岁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头发,她倒是真不知晓还有这么桩往事。秦安小心翼翼守着符岁,只求符岁能平安喜乐,也算他能给晋王一点交代。符岁心中将他比作亚父,不想秦安竟自认奴仆,凭他那娇懒据傲摸样,哪有半点做奴仆的自觉。想想秦安娇气又挑剔的性子,符岁便会感慨还好秦安是随侍阿爹,换做别人可没那般好性儿纵着他,又暗自庆幸自己是个女子,不然皇帝只怕不能容秦安留在府中。 第8章 第 8 章 上元节后三天,就是乔真真的生辰。乔真真的母亲是平阳大长公主,父亲是当今门下侍中的次子,每年乔真真生辰,都会在公主府设宴邀请京中贵女。 作为乔真真忠实的狐朋狗友,符岁提前一天就挑好衣裙首饰,当日又起个大早。豆苗带着人来布早膳,她穿着一身家常袄裙,头发用两根金镶翠石的钗子挽得整整齐齐,腕上新挂一串缠丝玛瑙的手串。 豆苗撩帘进入里间,冲着还在打哈欠揉眼睛的符岁说:“好端端起这么早做什么,大长公主府离咱们郡主府一共也没有几步路,瞧瞧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不如再睡会儿。” 符岁连连摇头:“不睡不睡,编头发可费时间呢。” 屋里烧着地龙,很是暖和,符岁干脆穿着里衣,外头随意披了件披袍,就到明间来吃饭。 屋门关着,摆桌的婢子早就退到外间候着,豆苗看了看屋里除了代灵、叩云再无他人,便没说什么,左右无人看见就不算失仪。 早膳准备得不多,一份鸡丝燕窝粥,四样配粥小菜,一碟撒子,一碟奶汁鸡蛋糕。符岁没有一顿饭摆上十几样的习惯,大冷天吃那些心肉雀舌的精致菜,还不如来块炖肉再喝碗热汤实在。 符岁慢条斯理地吃粥,代灵和叩云已经把床铺净房都收拾妥当。豆苗示意两人下去吃饭,自己留下陪侍郡主。 等符岁吃完饭外间候着的婢子进来撤掉桌子,代灵和叩云也回来了。 符岁拉着豆苗问:“秦安安有没有把我的厌翟车备好?” “都备好了,仪仗扈从都齐全的。”豆苗把符岁按在椅子上,空出位置让叩云梳发。 “不用那么齐全,我用车就行。”公主府和郡主府住得近,若不是中间有条巷子行路,两家翻墙就能来回,符岁的车舆是按公主的规制配的,全套排开来怕是这头都到了公主府,那头还没出郡主府。 “我俩还用好好打扮打扮吗?”代灵抓了一把南红珠子,一个一个递给叩云,叩云再把珠子编在符岁头发上。 “打扮!必须打扮!待会让豆苗儿给你俩把头发重新挽一下,就穿那身刚做的织羽锻的衣服,再把之前那绉纱一色兔毛裘披上,叩云你有没有合用的首饰,没有从我这拿两件。”说着符岁就要去抓首饰盒子里的各式钗花。 叩云忙拦住符岁:“莫要动,仔细折了头发。郡主放心,我和代灵不缺钗环,保证打扮得鲜鲜亮亮,不给郡主丢脸面。” 折腾到辰末,符岁终于觉得从头到脚都很满意,无一处不彰显她郡主的尊贵身份,这才出门上车向着公主府行进。半刻钟后,马车在公主府前停下。 乔真真听见守在门前的下人说郡主府那边马车动了就赶紧朝门口走,刚刚好在府门前迎到符岁。 乔真真装模作样地绕着马车转圈,感慨着:“有品级的车驾就是精致气派。” 符岁不客气地回道:“你还装起来了,又不是第一次见,你阿娘不也有嘛。” 乔真真转完一圈走到符岁身边:“你这车打算停在何处?” “王令淑和韩贞一可已经到了?” “没呢,她们住得远些,还得一会儿。”乔真真回答。 王令淑出身河东王氏,韩贞一的祖父进士出身,如今任左尚书丞。二人一个是世家大族,一个是文官清流,最看不起没有根基的勋贵武官。符岁一个宗室女,平日里交际最多的就是勋贵,自然跟她们不对付。 虽说勋贵和文官本就不是一个圈子,子女也不会玩在一起,但总有在雅集、宴饮相遇的时候。王令淑自持河东王氏乃衣冠望族,自己在京中也颇有才名,不止一次明嘲暗讽勋贵子孙不学无术,武将家眷粗俗不堪。朝中士族文官有此想法的多不胜数,女眷里表现得明显的也不只王令淑一人,不过符岁跟王家素有积怨,每每专挑王令淑开刀。 论起来乔家是正经诗书传家,可乔真真的母亲是公主,宗室就是最大的勋贵,所以乔真真这儿成了勋贵和文官士族的子女最常碰面的地方,也是最适合符岁下王令淑和韩贞一面子的地方。 “就停那里,”符岁一指街口处,“让王令淑和韩贞一给我停一条街外走着来。” 出身望族看不上宗室又怎样,不照样连跟郡主车马停一起的资格都没有。 乔真真陪着符岁往园子里走:“我请了洪福班来耍百戏,说是最近京中最红火的百戏班子,文武杂耍都好,还会演假型舞,叫鱼龙曼衍。” 符岁还真没听说过鱼龙曼衍:“那是什么?是歌舞吗?” “我也不晓得,是续表兄说的,百戏班子也是他帮我寻的。”乔真真说的续表兄是临海大长公主和南城县男田瑀的独子田乾佑,单字续,如今在千牛卫挂职混日子。 听说是田乾佑请的,符岁也有些兴致,论起来田乾佑也是符岁的表兄,读书勉勉强强,骑射马马虎虎,但是审美上佳,奇门歪道更是一流高手,他都看好的百戏班子一定有点绝活。 乔真真和符岁一起先去拜见平阳大长公主,平阳大长公主拉着符岁说了好一会话才肯放符岁和乔真真离开。待符岁和乔真真走到宴客的厅堂时,正听到里面传出一句“有些人怕是连诗三百都不曾读全,又怎能知薛郎文章之妙”。 “王令淑又在讽刺谁呢?除了我你还请哪个草包了?”符岁疑惑地问乔真真。 乔真真一时语塞,她请的一多半在王令淑眼里都是草包。 符岁着急看热闹,提裙就要往里进,刚迈出一步又退回来:“薛郎是谁,王令淑定亲了?” 乔真真呆滞一瞬,忽然想起临近春闱,赴考的学子中有不少登门拜访乔相或将文章送到府上求乔相指点一二的,乔相虽然闭门谢客,但也会搜罗些举子们的文章拿给孙辈品评。 “应该是春闱待考的学生,逸朗书局收集了部分学子的文章做成文集,听说卖得很不错。” 符岁对贡举文章没兴趣,她的身份也不容她对这些未来的权臣们表现出太多兴趣。 门口的侍女替符岁和乔真真开门打帘。 符岁扫一眼屋内,都是熟人。 第9章 第 9 章 符岁扫一眼屋内,都是熟人。 王令淑和韩贞一自不必提,乔真真的父亲曾与韩贞一的父亲同窗读书,河东王氏的面子也要给。此外还有现任吏部尚书之女郑自在,秘书监的内侄女宋尼子,御史中丞之女梁会和梁智。梁智不过十岁,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各挂一条长长的流苏坠子,小脸圆嘟嘟的,正像模像样地正襟危坐。梁家环肥燕瘦、人丁兴旺,年前梁家刚新添一子。符岁暗自撇嘴,梁中丞真是老当益壮。 其余几人都是皇亲国戚,跟符岁沾亲带故的亲戚。 “大老远就听见什么薛郎,谁的入幕宾,也不带来认识认识。”符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王令淑。 王令淑登时气得双眼圆瞪,伸手一指来人方向:“你……” “没规矩,怎可对郡主无礼。”王令淑的话音刚出口,叩云就呵斥道。 郑自在和梁会立马站起,快步上前叉手行礼。宋尼子落后几步,也匆忙上前。梁智比宋尼子还慢一步,大半个身子都躲在姐姐身后。韩贞一慢腾腾站起身,就在原地不情不愿摆出行礼的架势。 王令淑只当是哪个轻狂无礼的泥腿子勋贵,未料是符岁与乔真真,没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嘴里。此时这屋里除了皇亲国戚们,就她自己还坐在椅子上,纵使王令淑再心高气傲,皇权之下也不得不低头,只好起身:“妾言行无状。” 符岁就爱看王令淑这副别扭样子,摆够了郡主威风,正要让她们都落座,身侧传来一声轻柔的“郡主万福。” 这个福礼符岁是真不想受,她转眼看去,盐山县主符妙站在最靠门边的椅子旁,穿一身藕荷色袄裙,头上只钗了两朵绒花和一根玉簪,素净的妆扮越发显得她柔弱娇怯。符妙比符岁还年长三岁,如今已经十八,她的父亲彭王是圣人叔父中唯一还保有完整亲王官署军备的亲王,也是唯一拥有地方治理大权的亲王。彭王夫妇虽远在西南,儿子符省和女儿符妙却被留在京中。这些年彭王在封地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符省符妙兄妹在京中亦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就比如现在,冯妃的妹妹都安安稳稳坐着,她一个县主何必起身。 符岁摆摆手示意都免礼。 “看我,与母亲多聊几句竟误了事,教客人在这儿干坐着,是我的不是。”乔真真上来先告罪,在座诸位谁会与乔家计较这点小事,纷纷说着不碍事,将乔真真和符岁让到上首去。 “这门边寒气重,坐不得人。”乔真真笑着拉起盐山县主的手,顺势将她牵到上首。 “不用,我坐那边就好。”盐山县主小声说着想要推辞。盐山心知乔真真出身相府,与这些世族文官家的娘子多有交际,不想因自己让乔真真与世家女生嫌,又不好拒绝乔真真的好意,一时站在厅中不知所措。 符岁伸手把盐山县主拽倒在椅子上,轻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坐着。 符岁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就是来逗王令淑的,一开口就要给王令淑找不舒坦:“话说这位薛郎究竟何许人也,比之适安君如何?” 杨适安面如敷粉,色若春晓之花,也曾写过几篇可入眼的赋,传言他是上仙大长公主的入幕宾,以色侍人得的斜封官。杨适安和上仙大长公主有没有关系符岁不知,但据秦安说他跟睦王是真的有关系。符岁以前就对自己这个伯父玩得花有所耳闻,却原来是这种花。 王令淑虽不知杨适安与睦王内情,可杨适安是什么名声她还是知道的,她爱慕薛郎文采,哪里能忍符岁如此污蔑。 “龌龊!” 符岁笑道:“王娘子说适安君还是说薛郎?” 王令淑气得眼睛通红,嘴紧紧抿着,牙齿咬得两腮都能显出形状。梁会微微皱眉,梁智年纪尚小,郡主向来言行无忌,梁会担忧郡主因杨适安说出什么有失检点的话叫梁智听去。郑自在见状连忙出言缓和:“郡主来前我等正在讨论待考学子的文章,这薛郎便是今次春闱的考生。一时争辩起来声音高些,郡主勿怪。” “我听见还有什么诗三百,这又是说哪位考生?”在场的皇亲国戚们没有一个以才学见长的,符岁还真猜不到王令淑今天又嘲讽的谁。 几位贵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回答,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冯香儿没那么多顾忌,冯家身份低微,冯香儿的姐姐是以良家子的身份入宫为宫人,后来得圣人宠幸诞下皇子才一步步封妃,冯家也因此水涨船高得了个芝麻绿豆的爵位。乔真真今日请她是因为冯妃搭上了千金长公主,而千金长公主的驸马与乔真真的兄长在一处共事。冯香儿年幼时她姐姐还是个铺床婢子,冯家哪会有闲财教冯香儿读书识字、礼仪规矩。士族对冯家不屑一顾,勋贵嫌冯家靠女人换爵位,宗室更不可能将冯家当亲戚,冯香儿在京城与贵女们交际时处处遇挫,受尽冷落,现在见符岁和王令淑针锋相对,她自然要煽风点火看热闹:“说的是盐山县主没读过书,看不懂文章。” 盐山县主的才学不说上好,在女子中也不逊色,作诗行令不成问题,只是她终日大门不出,鲜有人知晓。考生们的文章她也看得懂,可那些文章多言时弊政务,盐山不敢说自己看得懂。 乔真真看了盐山县主一眼,见盐山低垂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紧紧揪着腿上一节裙子。乔真真也知盐山处境艰难,正要为 她解围,就听到符岁说:“我自幼失怙,彭王远在万里之外,我与盐山,蒙圣人垂怜,得宫中照拂,王娘子说盐山不通文墨,莫非是对圣人教诲有所不满?” 此话一出,在场诸位都收敛神色,唯有冯香儿在符岁和王令淑间来回梭视,丝毫不掩饰自己看好戏的神情。韩贞一与王令淑交好,想为王令淑辩解一二:“王娘子并非此意,郡主何必如此曲解。” “韩娘子这话好没道理,盐山贵为县主,言行自有女官规束,王娘子道县主鄙薄,不正是说大内教养不力吗?” 望族以百年传承为傲,不屑皇室浅薄。若世家子们果真清高,连公主皇子都敢直言相讽,那符岁还得赞一声“好胆”,偏偏这些世家子惯会踩低拜高,只敢拿落魄的宗室取乐。单论王令淑的脾气秉性,不屑皇子王孙还真有可能,可惜她的父兄宗族又想踩着宗室彰显衣冠望族的高洁学养,又想得圣人青眼出将入相,王令淑也不得不为家族利益折腰。幸亏王令淑与皇女无从交际,不然怄也怄死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符字,符岁自然站在宗室这边,若是王令淑与得宠的公主皇子据理力争,符岁说不定还能为她说上两句话,可她讥讽盐山,符岁绝不忍这口气。符岁打定主意要恶心王令淑,不等王令淑反应就接着说道:“我符氏因战起家,比不得河东王氏诗书济世。王氏既有广才高学,亦有一呼百应之威,想必将来大有可为。” “郡主慎言。”郑自在最先反应过来,“王娘子一时言语不察,冒犯县主,但绝无不敬之意。”说着催促王令淑:“还不快向县主道歉。” 乔真真也适时出来打圆场:“都是些闺阁女儿的玩笑话,失了恭敬想必也是无心之过,道个歉赔个礼也就罢了。” 梁会随声附和,韩贞一悄悄拉拉王令淑的衣袖,王令淑不忿地甩开韩贞一的手,挨个扫视一圈,赴死般的气势站起来,躬身赔礼:“妾失言,还望县主宽宥。” 盐山县主本想起身回礼却被符岁按住,只好摆手小声说:“不碍事的。” 乔真真见时辰也差不多,就请大家移步:“前些时候阿爹的朋友从南方弄来几株花木,叫做山连召,说是花开如钟色胜桃李。上次郑娘子来还不见有花苞,如今却是全开了,当真如钟缀枝。咱们去阁中摆上暖炉,架上炭火,一边赏花一边炙肉煮茶可好。” 几位贵女纷纷称赞妙极,由乔真真领着去后面的阁室。公主府这座琉璃阁是专为宴乐用的,四面饰有琉璃花窗,一侧正对着戏台,这侧的门都可活动,将门板全取掉就可观戏。阁子里早就摆好熏炉,将屋里烘得暖暖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上食案和小巧的炭炉,列上各色肉类小菜,又搬来羊汤锅子和鸡汤锅子,瓜果点心,三色酒水饮子。 这边符岁挽了袖子取肉来烤,那边百戏班子也开场。 短短时间就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戏班子果然不一般,一顿饭吃得贵女们不顾礼仪大呼小叫。其中曼衍鱼龙最为精妙,忽而空水游鱼,忽而巨兽显现。符岁不停摇着乔真真胳膊胡乱撒娇:“续表哥好偏心,这样好的把戏他只告诉你一个,枉我俩还是拜把子的交情,改日我定要找他好好分说分说。” 盐山县主也难得能见这等奇幻场景,只目不转睛盯着台上,手中捏着的炙肉半天也不见入口。 唯有王令淑一言不发,用完饭就匆匆告辞,连后面几个杂耍都没看。 百戏演罢乔真真散了赏钱,大家又各自吃了一回茶水点心,也就陆续告辞。 符岁把盐山县主送到门口,左张右望就是不见盐山的马车:“你车呢?” 盐山县主遥遥一指:“在那边。” 符岁顺着看去。不止王令淑和韩贞一,连宋尼子的车也碍于尊卑停在一条街外。乔真真正安排了软轿送两人上车。不过盐山与她们停的不是同一处,盐山的车驾停在郡主府旁。 符岁停车的地方是专为王令淑挑选的。 第10章 第 10 章 符岁停车的地方是专为王令淑挑选的。 三年前时任中书侍郎的王博昌乘车从郡主府前过,符岁带人杀马拆车,把王博昌从车中拖出来扒个精光后扔到朱雀大街上。 正值下晌人来人往的时候,王博昌光着身子在朱雀大街上露足了脸遛够了鸟。为此事王家跟符岁在御前打了许久的官司,奈何两边仆从各说各话做不得数,邻近的公主府上门房一问三不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王博昌丢尽颜面一口气淤在胸中险些怄死,干脆称病不朝。皇帝前脚刚派身边内侍送去诸多慰礼,后脚就以政事繁多为由毫无征兆地提了曾做过东宫属官的高子昂代中书侍郎。王博昌几次上书都被皇帝轻飘飘一句“休养身体为重”驳回,坊间流言也是愈演愈烈,甚至流传出许多关于王中书皮肉有奇处的荒唐语,拐着弯地为王博昌做下许多污名。眼看京中待不得,王博昌只能心有不甘地谋了外放。偏生此事来得突然,王家一时推不出合适人选,中书侍郎一职最终落入高子昂手中,王家彻底从相位中被踢出去。 此后王家男子绝不踏入九如里一步,王家女眷偶有来九如里访客亦是宁愿绕行也绝不从郡主府门前过。 来前因着符岁的车驾就堵在另一边街上,车行不通,若想到公主府门口,只能走郡主府门前的路,郑自在等人都是乘车自郡主府前来,唯有宋尼子不明真相避郡主乘仪步行。 符岁摸不着头脑:“你停那儿做什么?” “我看王娘子她们都步行。”盐山停车的地方看不见符岁乘仪,她遥遥瞧见王令淑和韩贞一步行入府,以为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讲究,临时吩咐停车步行。 “那是因为她们要避郡主车驾,你有什么好避的,”符岁一指正要离开的冯家马车,“冯香儿都敢不避,论身份你还能比不上冯香儿?” 盐山县主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乔真真虽然饱读诗书,却不是那等多愁善感的姿态,反而方额广颐,脸颊饱满,五官舒展大气,美而不艳。相比起来符岁则娇美有余端庄不足。盐山县主又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模样,她仿若芙蓉初绽,清雅静美,一颦一笑间尽显柔顺之姿,也不怪王令淑一屋子人就挑上盐山欺负。 “你那县主乘舆呢?圣人赐了就拿出来用,你有品级在身,还用看那些无品之人的脸色?”符岁为盐山抱不平。 盐山却来宽慰符岁:“我本就不好饮宴,与她们一年也难遇一次,今日你替我训斥她,想必日后她也不会再为难于我。我与兄长在京,与人为善好过处处结怨,若是退一步能免生事端,我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符岁心中怜悯盐山,也知盐山处境无从改变,只能暗自叹气,吩咐代灵将盐山县主的马车引来,目送盐山离开。 乔真真也送完最后一位客人,符岁扑过去,挽上乔真真的胳膊笑嘻嘻回公主府,打算用过晚饭再回府,这会儿正好去看乔真真的堂兄托人从江南带回来的话本戏文。 ***** 符岁看得啧啧称奇:“这本传奇小说当真精致,故事虽无新意,这是这每页的配图颇有几分看头,画得还这般细致。” 乔真真正在一架书前翻找,回头瞥一眼说:“那是新起的书局,叫做联珠社。这本是他们打响名头的本子,自然格外用心。画得仔细,价钱上也仔细,一本要价二两银子,一共只卖三百本。” 秦安喜爱书画,郡主府中收罗许多孤本残本。凡有些名声的书局出的传奇志怪府上也齐全,只是这联珠社远在江南,郡主府负责采买书籍的也难以及时知晓各地新开了什么书局新本,是以符岁还是第一次听说联珠社的名号。 “我看南方的话本子讲得故事与京中也无多少差别,就是用词风物有些不同,瞧着倒也有趣。”说着乔真真抽出一本书,走过来在符岁对面坐下,将手中的书递给符岁。 “这是什么?”符岁接过书好奇地翻着。 “是我同你提过的今次待考学生的文章集。里面有个叫薛光庭的,应该就是王令淑说的薛郎。他的文章我看过,确实不错。” 符岁找到薛光庭那篇大略扫一眼,但见行文严整、用词端肃。 “他考进士?” “应该吧。”乔真真也不太确定。 符岁把书一合,凑上前悄声问乔真真:“王令淑该不会对薛光庭有意吧?” 乔真真闻言一愣,仔细思考一下说:“王令淑唯爱诗词歌赋、锦绣文章,说不定只是惜才呢?” “杨适安也有才啊,也没见她惜。”符岁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桌上的琉璃摆件,“王令淑有十六了吧?” “是十六。”王令淑去岁生辰给乔真真下过帖子,乔真真没去,但是送了生辰礼。 符岁嗤笑一声:“她若真的爱慕薛郎才华,最好祈祷薛郎家境殷实,他们王家嫁女儿可是聘礼价高者得,穷学子怕是成不了河东王氏的东床婿。” 乔真真想起王氏嫁女儿的做派也是摇头,转而问道:“你也将要及笄,婚事宫里就没个说法?” “要么我看上哪个赐哪个,要么皇帝需要我嫁哪个就嫁哪个。”符岁在宗籍上父亡母不详,自然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言。“论起来我们这些人虽然才情品貌各不相同,在婚姻一事都是一样的。” 乔真真只当是符岁发牢骚,,笑着回道:“怎会呢,皇室血脉终归是不一样的。” “是啊,不一样的是血脉出身,而不是人。那些尚公主的驸马们,那些宗室婿,他们在乎自己娶的是宣城公主还是宜城公主吗?他们娶得是圣人的宠爱,是官场的筹码,倾城之貌也罢,才高八斗也好,都抵不过血脉重要。王令淑那般自傲于自己的才学,她未来的夫郎会在意吗?他们只会在意她的父兄宗族、她的出身、她的嫁妆,管她叫令淑还是令祯,在家中行四还是行五,只要姓河东王就够了。”娶媳如此,择婿亦如此,钱氏就有女嫁给一个无财无貌无官之人,只因那男子出身太原郑氏。校书郎中有妻苛待老母打骂夫郎□□成性,却因妻族势大不敢休弃。高门贵女表面看着一团光鲜,不过就是搭在父兄肩上的花架子,写满了捭阖纵横的污糟。 乔真真闻此言轻轻叹气,乔相已是极开明的长辈,父母也疼爱乔真真,可乔真真交际应酬也要考虑京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乔家的官声,容不得她随心所欲,不禁黯然。一时又想到同为亲王之女的盐山县主夕惕若厉,符岁上无父母庇佑,下无兄弟相扶,孤单单一人暗地里不知吃过多少苦头,顿时悲从中来,握住符岁的手,眼中也泛起些许泪花:“可恨你之艰难我竟无以为助。” 符岁就是随口抱怨一下,没想到竟惹得乔真真伤神落泪,连忙扯了帕子哄乔真真:“莫哭莫哭,我逗你玩的,哪里值得你哭。” 乔真真抹去泪水,面上现出几分谨慎:“我也不是要哭,只是一时情急。”她压低声音说道:“有道是天家无情,那位对诸王猜忌重重,我担忧……” 乔真真后面的话没说符岁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皇家从来不乏杀子弑父,手足相残。荆王篡位失败自戕蒙山,和静县主和妹妹们随母流放三千里,如今生死不明。滕王助荆王起事,被乱箭射成筛子,家眷幽禁宫中,自此再无音讯。舒王被指贪墨军饷,一杯鸩酒了事,妻儿贬作庶人。抄家时正是数九寒冬,舒王妃抱着幼子被拖出王府,连一件御寒的裘衣都不许拿。许王因有私藏兵器之嫌,全家被圈禁献陵,重兵把守。可晋王已经去世十几年,神山地动,晋王奔波救灾偶遇山崩,恪勤匪懈,忠勇义烈。肃帝已亲自为晋王之死盖棺定论,今上又怎会再旧事重提,符岁自是无惧为父兄所累。 “把心放牢,我一孤女有何好怕,只要我不参与谋反,这个郡主就能稳稳当当做一辈子。” 乔真真收拢心绪,暗自懊恼自己惹得符岁想起晋王这等伤心事,思索着如何换个轻快些的话题:“说来倒有桩续表兄的趣事。” 乔真真拿眼睛瞄着符岁,笑得意味深长:“前些天续表兄替我寻戏班子时,要我同母亲说不要听临海大长公主乱讲,他与你玩得好是因性情相投,并非男女私情。我当时听了奇怪,回来问过母亲才知,原来临海大长公主想为续表兄求娶你,来和母亲讨过主意。” 符岁闻此大呼“我与田乾佑那厮绝无可能”。 乔真真见符岁夸张之态被逗得咯咯直笑:“续表兄如今也二十七八,勋贵子嗣中少有他这般年纪还未成家的,临海大长公主只怕是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符岁忽得觉出点不对来:“续表兄跟我关系怎样,为什么要专同你讲?百戏班子这么好玩的事,也只告诉你。这些我为何都不知?你是表妹我也是表妹,难道还分个里外?”符岁仔仔细细打量了乔真真几眼,“那厮是不是对你有些别的心思?” 乔真真愕然。续表兄待兄弟姊妹都极和善,有大小事托付他都尽力相助,平日里又爱搜罗些新奇玩意儿,时常做些精巧机关送人。乔真真真心拿续表兄当作可依靠的兄长,便是提及临海大长公主想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未思量过自己与续表兄也是能亲上加亲的表兄妹。她反驳符岁:“续表兄年长你我许多,在他眼中我们便同他亲妹子一样,你这是哪来的歪理,快别瞎说。” 符岁不以为然:“就许临海大长公主思量我,不许田乾佑惦记你?我们乔三姑娘花容月貌,谈吐不凡,既有家世又有涵养,哪个男子见了不是思之若狂,只要乔家透露一点给乔三姑娘择婿的意思,只怕乔府和公主府的大门都要被挤烂。” 乔真真臊得满脸通红,拿手扑打符岁,符岁左挪右躲,两人闹作一团,好不容易歇了,乔真真喘了半晌,才缓过气来,两人一对视,看着互相被抓乱的衣裳,不禁又各自笑起来。 乔真真把自己的衣裳理好,又替符岁扶正一只歪掉的珠花,这才想起另一件事来:“宗夫人办马球会,可给你下帖子了?” 第11章 第 11 章 “宗夫人办马球会,可给你下帖子了?” “嗯。”符岁摸摸自己的钗环,感觉没有乱,随口说着:“这才什么时节就打马球,也太早了些。” 乔真真还真知道些内情:“郑国公调任扬州大都督,宗夫人二月中旬也要动身去扬州。车马行得慢,宗夫人怕错过春日马球,因此临行前做这场马球会,听说宗夫人这次做足了排场,京中有名号的都送了帖子。” 两人说起马球趣事,又是玩闹半晌,直到平阳大长公主派人来催才罢休。 ***** 用过晚饭,符岁向乔真真讨了那本待考学子文集,这才摸着浑圆的小肚皮往回走。 刚走几步,符岁拉着代灵叩云就转身要上马车,走到车前却顿住脚步,吩咐随行小厮:“你去府里,赶辆普通马车来,快点,我就在此等。” 小厮得令,撒开腿向郡主府跑。 代灵不解:“咱这是要做什么?” “长公主府上有种酥糖味道很不错,说是从前街一家铺子里采买的,正好天不算晚,咱也去买点,拿回去大家都尝尝。” 这附近几条巷子住的全是皇亲国戚,莫说商铺,连货郎都不从这边走,符岁若不乘车骑马,要走上两刻钟才能看见商铺,不如让小厮现赶马车来。 天已黑透,没得因一点吃食让郡主跑一趟,叩云哄了符岁跟着扈从回府,自己同代灵二人出来买这酥糖。 上元节暂驰宵禁五日,今日是没有宵禁的最后一天,虽然已到掌灯时辰,卖酥糖的铺前依旧熙熙攘攘。代灵排了好久才抱着一兜酥糖回来,叩云接过油纸兜子,扶代灵上车。 待回到府中,代灵另取了油纸分酥糖,豆苗秦安一个不落,还把最多的一份留给自己。 “那铺子的主家竟是个年轻妇人,我听一旁的人说是自梳的女户。”代灵脸上带着艳羡,“她可真厉害,自立女户还能做这般红火的生意。” 叩云听代灵这般说,也很是倾佩这名女掌柜:“只是商户到底低人一等。” “又不是什么读书人家,能吃饱饭就行,何必在意是商户还是匠籍,我看开铺子就极好,挣钱又多,若有合适的买卖,倒可叫我阿爷阿娘也做一做,总比地里刨食轻省。”代灵兴致勃勃。 代灵是京郊人,几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那年闹蝗灾,不知饿死多少人,代灵的父母实在没办法才将代灵卖了,只求她能有口饭吃。 代灵是切身感受过耕作的艰难与辛苦,因而符岁也能理解她对钱财的看重:“好呀,待寻好营生告诉我一声,我也帮着参详参详。” 代灵看一眼酥糖,看一眼符岁,满脸堆笑地凑上来:“郡主,不如我们也多多地开铺子,我看吃食铺子就不错。” 符岁习惯了代灵想一出是一出,调侃道:“怎还替我谋划上了?难道我差了你的月钱?” 叩云也跟着笑:“我看呀,是代灵儿也想当大掌柜。” 代灵气得跺地:“我才没有想当大掌柜。” “府里也有铺子,你若真喜欢,挑间试试也未尝不可。”符岁不觉得代灵想当大掌柜有什么不好,总归有郡主府给她兜着,喜欢就试试看,实在做不得就作罢。 代灵嚷着:“我才不去管铺子呢,我就是觉得自家铺子可以喜欢什么就卖什么,还能先把最好的留下。要是有多多的铺子,岂不是想吃什么吃什么,都不用排队。” 代灵三句离不开吃,扣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最好全京城的吃食铺子都是郡主的,你就每日从西市吃到东市。” “好好好,你不去管铺子,你只管吃铺子”符岁问代灵,“那一京的点心铺子,代灵儿不管,谁来管呢?” “让秦中官管嘛,秦中官那么聪明,一定会管铺子。” 叩云伸手轻轻点代灵鼻尖:“瞧瞧,我们代灵儿还给秦中官安排上活计了。” 符岁也假作告饶:“好代灵,快别给秦安派活,你放心,只要我还是郡主,光凭郡主食邑也不会让你饿肚子,咱们代灵儿也能从西市吃到东市。” 如果不再是郡主,那必然是与今上闹翻,届时莫说银钱,树叶都不会给符岁留一片。至于秦安,大内有的是折腾人的招数等着他。秦安行走间与门框稍有刮蹭都能见血留痕月余不消,进了那磋磨人的地方只怕难熬。 符岁笑吟吟地看着叩云和代灵玩闹,圣心难测,她这个与圣上兄妹情深的永安郡主当却还算得心应手,有朝一日与圣人总该有些许情分可讲。 ***** 越府内,周夫人正在跟女儿越泠泠挑一匣子南珠。 “你看这颗大的就用来镶簪子,这几颗大小一致的可以用来做珠钗。”周夫人挑出几颗满意的放在一旁铺软布的小盒子里。 越泠泠把南珠匣子拉到自己眼前,在里面翻检着,一个一个地对比。匣子里的珍珠本就不多,剩下的或不够圆润,或色泽有暇,或大小不一,越泠泠看了半天也没再挑出合意的,丧气地拨弄着单独放在盒子里的南珠:“我还想串条南珠手串的,就这么几颗哪里够。” 周夫人把匣子盖起来,安慰越泠泠说:“好了,这些珠子虽然成色差些,做成首饰也看不出什么,便是那些瑕疵重的,用金丝把瑕疵的地方挡住,编成镯子或是项圈都是好看的。而且那些穿南珠手串的多是些扁珠长珠,还要拿水晶配着,哪里能全用又大又圆的南珠,有这些珠子已经很不易了,何况光这一颗大珠便是做压箱也足够。” 这匣珠子是身为容州刺史的越山峰送来的,容州临近盛产南珠的廉州,越山峰这才有机会寻些珠子送到府中。 周夫人是寡妇再嫁给安远侯越常兴做继室,前头夫人留下两个儿子,分别是长子越山峰、三子越山岭,还有几位妾室生的大姑娘越涟涟,次子越山峻,二姑娘越滟滟,三姑娘越潆潆,四子越山峥和五子越山峨,周夫人则只生了越四姑娘越泠泠一个。 后母难当,周夫人进门时最年长的越山峰已近及冠,越涟涟也许了人家,眼看就要嫁出去,周夫人与前头这几个孩子关系实在说不上热络。待到越常兴病逝,越山峰降等袭爵求了外放,越山岭在外戍边更是半点音信也无,周夫人对这两个继子是愈发陌生,跟身边的几个庶子女反而更熟悉亲切些。 如今家中的田产铺子是越山峻在打理,上头三个姑娘都已出嫁,四郎门荫去了翊卫做事,五郎在太学读书,后面几个孩子或是周夫人做主嫁的、或是周夫人教养过的,周夫人在他们面前拿拿母亲的款儿自是得心应手,唯独跟两个嫡子除了公帐往来几乎没有其他交流。越山峰获封的食邑尽数交与公中,此外每年还给府中一笔银钱并各色时令节礼,态度恭敬礼数周全。越山岭自戍边后再未从府中支过半文,后来手头宽裕些也会往公中添银子,周夫人知道他当的是搏命的差,这银子都拿的烫手,又怎好挑剔送来珠子够不够穿手串,毛皮是不是有箭孔。 越泠泠也知南珠价高,一颗足够大的正圆珠子足以换京中一座宅院,一串浑圆无暇的大珠手串放眼京中也没几家能凑得出,只是她正是爱美要俏的年纪,衣饰上难免有攀比羡慕之情。 “夫人,三郎君来了。”外头有人来报。 周夫人将匣子盒子都收拾了,吩咐越泠泠说:“你先去旁边茶室玩一会儿,我跟你阿兄有事情要讲。” 周夫人今天特意将越山岭叫回来,家里五个儿郎,除了还在读书的五郎,就只有三郎还未有家室。越山岭已到而立,前些年还可以说是因忙于战事无暇成亲,如今调回京中,再不将婚事提上日程,周夫人都担心外面说自己是故意耽搁继子,因此从去年底听说越山岭要调回京,她就开始留意京中有适龄女子的人家。 “后日郑国公夫人在青云台办马球会,球场人多杂乱,保不齐磕着碰着,阿泠一人去我不放心,这四郎五郎都脱不开身,二郎向来不好这个,不知三郎可否陪阿泠同去?” 越山岭目前只授了散官,还未领实职,正是闲的时候,也未多想便答应。 周夫人见越山岭应下,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真实目的:“你可识得国子监刘主簿?” 越山岭一个门荫出身的武官,十六就被发去戍边,到今年才算正式调任回京,他连教授自己五弟的博士是谁都一无所知,又怎会认识国子监主簿。 周夫人心中也有些忐忑,一来刘家非世族门阀,出身不够显赫,二来国子监虽说是官家学府、大儒云集,可主簿的品阶并不高,但刘家娘子千叮万嘱,这事不得不说:“我在嫁于你父亲前,曾与刘家比邻而居,与主簿娘子也算故交。她家中有一女,如今十七岁,我曾见过,是个知书识礼的姑娘。既有马球会,我想不如借此见上一面。”说着周夫人担心越山岭心中不愿,又解释道:“就当是认识一下故人之子,若你嫌麻烦也可不见的。” 越山岭明白周夫人的意思,从鲜衣怒马的五陵年少到戍边兵卒,越山岭那点矜贵脾气早就被风沙和酷寒磨得一干二净,他倒不觉得一个七品官的女儿不足以相配,自己也确实该考虑娶妻生子,若有合适的女子互相了解一番也未尝不可。 越山岭思索片刻说:“既是母亲故交,见见无妨。” 第12章 第 12 章 周夫人见他脸上并无异色,应得也算痛快,这才放下心来,捡了当年主簿娘子如何持家有方的旧事说了几句,又夸了刘家的小娘子自幼读书识字,女工也巧。以前也少有跟越山岭见面的时候,更别提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周夫人怕越山岭听着厌烦,也不敢多说,只把几样要紧的讲了讲,就放越山岭离开。 越泠泠趴在茶房门上偷觑好久,好不容易看见越山岭离开,连忙就往正房跑。 “哎哟祖宗,小心些。”周夫人刚端起茶喝一口,就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提着裙摆跑来,忙不迭撂下杯子起身去扶。 “三兄答应了?”越泠泠挨着周夫人坐下,气还没喘匀就问。 周夫人一时哭笑不得:“你怎比你兄长还急。”嘴上虽是如此说,周夫人还是点点头:“应了。” 越泠泠撇撇嘴:“我跟刘书雅又不相熟,我怎么说嘛。” 周夫人揽着越泠泠哄她:“你寻个机会让他二人见一面就好,实在无法,你便带三郎去拜见主簿娘子,主簿娘子自然有办法。好阿泠,就当帮阿娘个忙。” 终归事关自家兄长的婚事,越泠泠也就嘴上抱怨两句,撒娇哄着周夫人许她一对新镯子做“牙钱”。 待到马球会那日,青云台果然热闹非凡。 青云台不但有马球场,箭场蹴鞠场一应俱全,四周建起高高的楼阁方便人在阁内观赏赛事,阁内还有伶人舞女弹唱助兴,亦设有清静雅间方便吟诗歌赋、泼墨挥毫。 符岁今天不打算下场较量,穿了一条梅子色裙头的齐胸裙,胸前压一条九节玉挂,两边各缀有一条珠链,外面罩一件大袖衫,衣襟和袖口饰有银丝联珠纹。 青云台外车流涌动,入耳尽是人声。符岁叫程力武在路边停下马车,撩开帘子向外张望。不想却在不远处发现一个眼熟的身影。符岁定睛打量那个衣着不凡、挺拔俊朗的男子,上元节一遇还以为他是武夫兵卒,没想到是官宦子弟。符岁移目看向正与他交谈的女子:“越泠泠?” 代灵听见符岁略带疑惑的声音,也挤过小脑袋向外张望:“是越四娘子,郡主,你看她做什么?” 符岁没回答代灵,而是探身去拍车厢门。 “郡主有何吩咐?”程力武在外面问道。 “去打听打听,越四娘子跟谁一起来的?” 程力武最会跟人套近乎探消息,不过一会儿就来回禀:“郡主,越四娘子是同她行三的兄长一起来的。她这位兄长年后刚调任回京,新授云麾将军。” 符岁暗觉有趣,不但是勋贵子,官阶还不小。 等青云台门前的人稍微散些,符岁才带着代灵下车入阁。从青云台正门进入,穿过厅堂,沿着回廊进入马球场,再从两旁的楼梯上楼阁,符岁从一品之身,宗夫人为她留的位置在球场上方正中央,是视野最好的雅间之一,若是从前方的楼梯上去,要弯弯绕绕转好久。符岁干脆领着代灵绕过球场,从登霄楼后面进入,这样登楼后只需绕过连廊就能到达。 代灵边走边自言自语小声埋怨青云台的东家:“这青云台修得精巧,就是上上下下不知要走多少路,要是我也像侠义传奇里的大侠客一样会轻功就好了,只要一点地就能直接飞上去。” 符岁正要打趣代灵,前方一处隔间隐隐传来说话声,符岁连忙示意代灵噤声,轻手轻脚贴过去。 “我阿娘眼中就只有权势不成,怎就忍心将我推向火坑。”一女子戚戚低诉。“他是个战场上的杀将,手里不知沾过多少血,我一想到此就觉得害怕。” 声音很是陌生,符岁想一圈也没有一人能对上,大概是符岁不熟悉的文官之女。 男子的声音传出:“你若不愿,我替你回绝他。” “如何回绝,我阿娘打定主意要将我嫁去,难道我还逃得过父母之命。今日我就不愿来见他,不还是被阿娘拖来。阿娘说越家是勋贵,他如今是三品官身,我嫁去就是富贵日子。可他只授了云麾将军的散官,到底落职何处谁又知晓,若他又去戍边,难道要我也去那等苦寒之地吗?” “你向来体弱,怎能去那种地方。”男声焦急道。 越府、云麾将军,整个京城符合这两点的恐怕只有那人一个。 符岁勾勾手指,示意正趴在门上听得津津有味的代灵靠过来,凑到代灵耳边吩咐她去找程力武,让程力武探探今日来的文官家眷里,有没有跟郡主府从无交际且是母女同来的。 代灵依依不舍看了两眼隔间门扇后,踮起脚又轻又快地往回跑。 代灵离开,符岁干脆将门扇推开一条小缝直接向里看,里面果然有一男一女,女子轻轻抽泣,男子正握着女子的肩膀为她拭泪。 “绍郎,若非有你,我便是一条帕子吊死也不惧的,我今日来便是同你分别,只怕我们以后再难相见。” “雅儿莫要说这种话,你我心意相通,我怎能看你被白白磋磨。我明日就登府提亲,必不让你嫁与那凶神恶煞。” 符岁没想到走后门还能撞见野鸳鸯,但看女子扑在男子怀中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男子揽着女子赌天咒地一表衷肠,符岁这门缝也越推越大,干脆推开半扇倚着门框光明正大看起来。 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终于发觉这感人至深的场景中似乎多出一人。 男子将女子护至身后喝道:“你是何人。” 符岁白看了一场郎情妾意的好戏,被人发觉也不想过多纠缠,道一声“二位请便”,转身欲走。那男子却三两步追上来挡在符岁身前。 “娘子窥视良久,不如通个名姓。”男子本来要恐吓一番,看清符岁容貌穿着后,恐吓的话在嘴里打了个圈,说出来就变了味。 若这两人识得符岁,符岁自认倒霉,既然对面不认得,符岁才不会自报家门:“我姓甚名谁与郎君何干,郎君扔下美娇娘与我攀谈,不怕那位小娘子吃味?。” “今日之事还请娘子守口如瓶。”那男子猜着符岁怕是出身不凡,见状也不细究符岁姓名,只求符岁一个承诺。 符岁只是好奇爱看热闹,没有那等子闲言碎语的癖好,正思量着是就这么答应他还是再逗逗这对小鸳鸯,另一边就传来声音。 “你偷听之举实为下作,想来娘子也不想人尽皆知你是个无德小人?”女子见符岁没有立刻应声,以为符岁不愿,试图用名声威胁符岁。 对符岁来说最无用的要挟就是名声,她看向女子,那女子微抬下颌,神情冷峻,不过紧绷的身体显现出她的紧张和惶恐。符岁歪着脑袋假装苦恼地思考:“那要不你去京兆府告我吧。”说罢绕过挡路的男子,径直离去。 女子反应过来还想追,被男子一把拦住,顾忌到今日青云台内贵人众多,担心再追下去惊扰他人,只好作罢。 符岁在雅间里吃了半块点心,喝了两杯茶水,代灵才姗姗来迟,后面跟着帮程力武一起停车拴马的叩云。 “今日来的人多,一时半会怕是打听不来,小武说探得消息就来告知郡主。”叩云替程力武解释。 符岁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招呼代灵和叩云:“来得正好,快来看。两边队伍已经在准备上场了。” 场地两边各有一队人马,穿着窄袖袍,正驱使马儿小跑。 第一场是几位武官家的郎君和禁卫中年轻将领一同比试,场上儿郎策马狂奔,红色球子上下飞舞,时不时还有缠马夺杆之举,惊险连连,喝好不断。符岁和代灵叩云这一场就没坐下,站在栏杆前看得目不转睛。 等鼓声减息,胜负得分,符岁这才来得及坐下。叩云提前几日就向青云台交代过郡主饮食忌口,青云台向来周到,自是准备精细。桌上摆着各色果仁点心不说,旁边架上两只小炉,分别温着牛乳和梨汤。叩云为符岁盛一碗梨汤润喉。这马球会符岁本是要与乔真真一起的,谁料乔真真不留心染了风寒,盐山县主除了宗亲小聚,其他饮宴集会又一概不参加,符岁只好独自一人前来。符岁银钱使得多,青云台点心饮子备足了四人份量,符岁便让叩云和代灵自去吃喝。主仆三人一人捧着一碗热热的饮子小口嘬着,等着下一场球赛开始。 “那是不是朱维?”符岁在准备比试的人中发现一个认识的人。 朱维是太常寺少卿之子,马技平平。“上次他非要跟金吾卫较量,没接住球差点被打瞎一只眼,大半年过去莫非马术见长,竟然还敢打马球。” 代灵跑到栏杆旁,探出半个身子张望:“真是朱郎君,旁边都是谁,看着像是仆从护卫。” “你留心些,莫要掉下去。”叩云拉着代灵的胳膊,让代灵不要伏在栏杆上,“朱郎君不是同秦九娘定亲了吗,我停马车时,看见了秦家车驾。” 难怪要逞威风,原是有美人在侧。 符岁正想着,外面轻轻唤:“郡主。” 第13章 第 13 章 符岁正想着,外面轻轻唤:“郡主。” 符岁冲叩云点点头,叩云去给程力武开门。 “郡主,”程力武进来回话,“今日来的文官多,母女同来且年龄合适的未婚女子,有渤海县侯府上的九娘子,博陵钱氏的二十一娘和小七娘,太常卿家的女眷以及国子监刘主簿家的女眷。” 渤海县侯的老太君名中就有雅,他们府上的姑娘不可能叫雅儿,太常卿出身京兆高氏,与博陵钱氏同为四大世家,世人以娶四姓女为荣,还从未听过四姓女有高攀一说。如此一来,就只剩国子监主簿。这是哪位月老乱牵红线,国子监主簿家的娘子和勋贵出身的武将可真真是天冠地屦。 “去问问,那位刘娘子在何处,还有越四娘子在何处。” 叩云应声,出门去寻青云台的管事。 代灵将手肘搁在栏杆上,支着脑袋看马球,符岁随意扫两眼场上问:“如何?” 代灵语气恹恹的:“他们都不敢跑马,跟打驴鞠一样。” “郡主。”叩云推门进来,“有人瞧见刘娘子去了扶摇阁,越四娘子跟着一起去了。” 符岁丢掉手里的果干,拍拍手站起来:“代灵儿别看了,郡主我带你们去成人之美棒打鸳鸯。” 扶摇阁在登霄楼边角位置,突出楼体修作亭状,四周挂着帐幔角铃,站在其中有脚踏浮云登高望远之感。 通往扶摇阁的路只有一条架空的连廊,符岁远远看着一个侍女从连廊出来向楼下去,吩咐代灵说:“在这等会儿,等那侍女回来,去问问扶摇阁里在做什么。” 过一会那侍女从楼下转上来,代灵迎上去,交谈几句后,代灵与那名侍女互相拜别,回到符岁身边。“我跟她说我是郡主身边的婢子,问她是否是青云台的人,又问她扶摇阁中可有人。她答她是越四姑娘身边的,扶摇阁中有几位郎君娘子正在吟诗作对。” 越泠泠刚到没多久,那侍女来去双手空空,十有**是去寻人,符岁决定守株待兔。 越山岭甫一踏上连廊就见一年轻女子站在廊中扶着栏杆看廊下马球,并有两名侍女侍立在侧,脚下逐渐迟疑。 符岁原本只是一赌,没想到还真守到兔子,一手略抬手指微动,叩云和代灵便退到五步外。 越山岭停住脚步,见那女子转过身,肤如凝脂,唇若点朱,是位含娇藏媚的美人。那一双水洗般的眼睛让越山岭感觉有些熟悉。待那女子盈盈一拜,口称“郎君万福”,越山岭终于记起正是上元节那名女子,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巧遇。越山岭看向前方的扶摇阁,莫非她…… “郎君步履匆匆,要往何处?”符岁悄悄打量越山岭。马车上遥遥一望只看得他今日换了身富贵衣裳,此时细看,一身衣袍自是精致得体,可腰间不曾配饰物香囊,反而挂两把刀子,别着一枚鱼形觽,只差挽弓携刀就能披挂上阵,全然没有风流公子的肆意闲适。 战场上的杀将倒是贴切,只是这凶神恶煞,符岁的目光滑过男子浓而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略显锋利的唇角。不知他该是何等名声,这般容貌竟能落个凶神恶煞的评价。 连廊只有一处通向,眼前的女子却明知故问,越山岭摸不准她的意图。 符岁回头看一眼扶摇阁,装作恍然大悟般说道:“郎君可是要往扶摇阁去?”说罢摆出一副不赞同的样子:“扶摇阁中女眷众多,郎君可有相识之人?” 越山岭没想到会被人当作惊扰女客的登徒子,他认真地解释道:“吾妹在阁中。” 符岁以手掩唇小小惊呼一声:“莫非郎君姓刘?郎君不如消消气,打将起来落得是自家妹子脸面,何苦来哉。” 越山岭被符岁几句话绕糊涂了,皱眉道:“娘子怕是认错了人,我并不姓刘。” “哎呀,是我失言,郎君莫要放在心上才好。”那女子话虽如此说,眼中却尽是笑意,直直的盯着自己,没有半分失言的羞恼,也没有让路的意思。越山岭这才明白,这女子只怕专在此处等自己。越山岭略一挑眉,想不通自己何处引得这些小娘子耍心机手腕,索性直言:“某实在不解娘子何意,还请娘子赐教。” 符岁在心中夸赞一番越山岭上道,尾音拖得稍长:“今日刘娘子与一玉面郎君在这扶摇阁中互咏诗赋,妙语连篇,才惊四座,果真是才子佳人,令人艳羡。我见郎君一身肃杀匆匆而来,还当郎君是那刘娘子的兄长,看不得有郎君与妹妹交从过密,来给那玉面郎君一点教训。”语虽踌躇,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 话说至此,越山岭哪还会不懂,此时阁里有没有那位玉面郎君无关紧要,扶摇阁自己也没必要再进,越山岭心头划过一丝嘲讽。他看向面前的女子,见她惫懒地倚着栏杆观察自己的反应,见自己看去不但不回避,还故作无辜地眨眨眼睛,毫不掩饰自己在此的刻意,造作得十分磊落。分明是被她戏耍,越山岭不曾感到冒犯,反而觉得有趣。 “娘子误会,我与刘娘子素不相识。不过娘子既言扶摇阁中女眷众多,某一粗莽汉子确实不宜入内,这便告辞。”越山岭本欲直接离去,想了想还是添上一句:“廊上风大,娘子莫要贪凉。” 谁贪凉?要不是为了等你我何苦在这里吹冷风。符岁知他揶揄自己,暗骂一句狗男人,伸手一指廊下:“下面的马球忒没意思,软绵绵不得趣,郎君形容英伟,何不下场一试。” 越山岭心中好笑,她倒是会使唤人,既如此偏不遂她意:“今日不巧,某尚有事,无暇于此。娘子自便。” 枉自己等他一遭,讨个利钱要他打场马球都不行,符岁看着越山岭离去的方向很是不忿,什么男人,冷冰冰的石头一般:“小气。” ***** 越泠泠坐在车中,数次想掀开车帘问问打马在侧的越山岭,碍于侍女同在车中,只好压下心中疑惑。 越山岭将越泠泠送回越府,先去见周夫人。 “国子监主簿家学渊源,我一介武夫,粗野庸俗,实不堪相配,莫因此耽误刘娘子。” 周夫人只当今日相见不愉快,待越山岭走后忙去找越泠泠问询。越泠泠也正满腹疑问,她今日差人去寻阿兄,结果却不见阿兄前来,后来又差人去,阿兄却说让她自去玩耍。她今日把刘君雅和主簿娘子见了个遍,阿兄反而一面未露。周夫人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寻了些别的借口,又赔了诸多好话,和主簿娘子将此事推掉。 符岁则刚一回府就把秦安叫来:“越府上的三郎君你可知晓?” “郡主可是说新授云麾将军的越山岭?”京中姓越的不止一家,能在郡主眼前挂上名号只有一个。 符岁点头。 若说不熟,秦安是认识越山岭的,若说熟悉,二人已有多年未见:“他少年戍边,十几年未在京中,我如今对他也不甚了解。” 符岁不解:“他不是勋贵子吗?跑去戍边做什么?” “与晋王之死有关。” 符岁默然。晋王之死众说纷纭,猜测最多的便是曹氏和荆王所为。然而符岁却从秦安口中听到过另一种说法。 晋王大婚当日,肃帝为晋王赐下万金以为庆,在赏赐的珠玉中藏着一个匣子,里面装着立储晋王的诏书和三卫兵符。晋王婚后第二日便启程就蕃,而在启程前晋王独自一人悄悄见了尚在东宫的先皇,将匣子原封不动的交给先皇。后来曹氏之所以对晋王痛下杀手,正是因为得知晋王手中有立储诏书的消息。 彼时朝堂后党势大,东宫有疾,肃帝对两党之争作壁上观。明面上荆王来势汹汹东宫难以招架,不少世族暗中投靠荆王,谋求从龙之功。未料晋王横死,肃帝以雷霆之势屠曹氏,灭荆王。天子怒不可竭,京中风声鹤唳。传言东宫拖着残腿在太极宫外长跪不起,自责于未能护晋王周全,泣不成声,自请废黜。秦安却从当初还是江都郡王的今上骤然销声匿迹和肃帝对东宫的微妙态度中察觉异样,猜测立储诏书之密的泄露与江都郡王脱不开干系。东宫泪洒石阶,到底有几分是为晋王哀痛,又有几分是为亲子开脱。 晋王初到封地之时,书万字密信于肃帝,将诏书兵符去向据实相告,肃帝未曾回复只言片语,只送来一枚金鱼符。秦安那时便知,肃帝已无废储另立之意。东宫身为肃帝最年长的儿子,随侍日久,也曾代为监国,与肃帝情分不同旁人。东宫伤后肃帝欲立晋王,虽有偏宠,亦因晋王与东宫感情深厚,他日登基必不会慢待兄长。晋王身故后肃帝虽怒,却对江都郡王囚而不决。当时符岁不过两岁,肃帝日渐衰病,符岁往后荣辱全在新帝一念之间。秦安枯坐两日夜后,最终求见肃帝。 伏身长拜,几欲泣血,秦安为符岁带回册封郡主的诏书,也为晋王带回“亡于山崩”的定论。 “当时今上交游甚广,与许多勋贵官员家的小郎君挚友相称。越山岭门荫入太子六率,本就听东宫调遣,与今上自然熟识。那事后太祖皇帝虽然放过今上,可心中憋着口气,因而将平日与今上交好的小郎君们统统处置以作训告,越山岭也因此被罚去戍边,连越侯病逝也不曾回来。”秦安语带嘲讽:“无情无义之辈,不过想拉拢那些小郎君的父兄家族罢了,怎会与他们交心。平白替人承受天家怒火,对这些小郎君来说当真是无妄之灾。”秦安对今上向来没好话,恨不得从头贬到脚。 符岁未想越山岭和晋王还有此交集,算算他的年纪再想想他硬邦邦的态度,难怪老男人一个还娶不上亲,说不定待战马也比待小娘子温柔小意些。 不过刘娘子一声绍郎倒是让符岁想起被抛至脑后的薛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