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曾稍来拂动的讯息,落入沈朝手心的只是一段干净的白纱。
那道伤痕被人用纱布细细包好,末了还在尾部缀了个小巧的蝴蝶结。
漂亮是漂亮极了,可惜的是他并不喜欢。
沈朝伸手扯着蝴蝶结,一来二去那结就散了架,松松垮垮地搭在指节上荡来荡去。
他勾勾手,两指绕着那节多出来的小尾巴把玩,纱布一圈又一圈缠上了另一节指腹。
伤痕早就在[贪婪]极佳的修复能力下痊愈,只在指腹上留下一道色泽极淡的粉红痕迹,不甚突兀也就无须费心。
但他受伤后那人的反应着实有趣,这般生涩的模样不像是惊秋刻意伪装出来的,反倒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的状态,懵懂青涩。
虽说他不知惊秋是如何变作这般模样,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确实很喜欢小秋,喜欢少年那满腔诚挚的爱意。
沈朝解下白纱叠在手心,指尖虚虚地沿着逐光剑划过,停在泛着冷光的剑尖上,那处离“惊秋”最脆弱的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他仰着脸,血眸中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开口问道:“小秋,会害怕吗?”
脱口而出的字句意外地没有得到回应,被良久的沉默冷落一旁,委屈巴巴地夹在两人之间凝滞的时间里。
“小秋……”沈朝慢慢地收回了手,连同宽大的衣袖一并垂在身侧。他捏着纱布的指节骤然发力,泛起不正常的青白色,将白纱揉皱了不少。
[怕的。]金色的大字犹豫着写道,过了许久才飘到沈朝跟前。
“怕?”沈朝伸手去捉那行字,还没等他够到,那字便先一步软软地滑进手心。一笔一划摩挲过那字的纹路,沈朝勾起唇角,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悠悠道,“那小秋把眼睛蒙上吧,看不见也就不会害怕了。”
[好。]
“需要帮忙吗,小秋?”沈朝一点点展开手中白纱,也不知那人身在何处,就冲前方随意地招了招手。
哪知摊在手心的白纱被人轻轻抽去,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覆上了沈朝双眼。
白纱履面,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一片,看不真切。
沈朝乖巧地端坐着,任由那人摆弄。
遮去那双近乎妖冶的血瞳,一袭白衣的沈朝仍若九天之外的神祇,冷冷清清,无悲无喜。
那人笨手笨脚地系好了白纱,代价是不慎被揪断的几根墨发。
沈朝也不恼,安静地待那人牵了自己的手,慢慢写道:[无碍,师尊不怕便好。]
怕?沈朝弯弯指节,合拢了五指。字一个又一个写在掌心的感觉很是怪异,肌肤相贴处那人指尖稍来的痒意一路渗入内里,拨撩起[贪婪]本能的渴求。
但那人竟是在认真地询问他怕不怕。
他当然是不怕的,[贪婪]的字典里可没有这个陌生的字眼。
若是白纱遮面只是为此,那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沈朝挑起白纱一角,轻轻向外一扯,纱布便跌入了手心,连同嬉闹的心思一并收起。
而另一边。
惊秋迟迟未有回话,任凭那剑直直地架在脆弱的脖颈上,照旧是那副笑得风轻云淡的模样。
手握逐光剑,楚然等得有些烦了,连带着那剑跟着爆出一阵蜂鸣。
“不是想取走仙骨吗,怎么现在又不吭声了?”凤眸微敛,楚然凝了疑心神压下涛天怒火,又伸手按住几近暴动的逐光剑。
“谁说要取走你的仙骨了?”惊秋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杯盏,反问道。
“信上白纸黑字不是写的明白,就是你要取走仙骨替沈朝续命!”楚然最是看不惯这悠哉模样,他眉头一挑,满脸的不耐烦。
“支言片语,不足为据。单凭一纸信笺,你又为何能如此肯定是惊秋要将你的仙骨剜去。”惊秋嗤笑一声,放下杯盏。十指翻转,他悠悠地把玩起手中折扇。
“你……”楚然顿时哑口无言,凭着一腔孤勇闯入雪阁,他确实未将此事细细推敲。
“你身上的仙骨究竟是不是你的,你不是清楚的很吗?”
“什么意思?”楚然微微一怔,凤眸圆睁流露出些许迷茫。
哪知惊秋摇了摇头,面上似有惋惜之色。他轻叹一声,问道:“可还记得你师尊是谁。”
“我师尊自然是…”是谁?本该脱口而出的字句此刻却死死地卡在喉间翻滚,连带着他眉心的火印记越发滚烫。
楚然以手扶额试图瞒下这份异状,可抵不住眉心灼人的滚烫,他整个人都有些许的混乱。
师尊,师尊,师尊……纷乱的思绪捉不住那人的身影,堪堪浮现的一角白衣淹没在那记忆深处,留下一丝幽幽梅香徘徊不去。
他的记忆像是被人凭空挖去一块,抹去了所有关于“师尊”的痕迹,只剩下了一地狼籍,怎么会……
“怎么,连自己的师尊也想不起来了?”惊秋吊吊唇角,抓住楚然失神的空档,往扇上灌上十二分的灵力撞开利剑。
磅礴的灵力相撞,震得楚然半边肩膀发麻,逐光剑险些脱手而去。
楚然咬牙将痛楚咽回肚子,稳了稳执剑之手强撑起气定神闲的架子。
“以你的实力,何若要与我兵刃相见。”惊秋拿起一旁的茶壶往杯盏中徐徐添水,垂眸作了个“请”的手势, “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惊秋养的小糖糕可不太喜欢血腥味。”
明知兵刃相见他也讨不到半分好处,楚然翻转手腕收剑,动作一气呵成。他端起茶盏将杯中之水一口饮尽,望向对方问道:“要谈什么?”
“就谈谈这根仙骨的原主人日月仙尊,如何?”惊秋收拢了折扇轻敲桌面,叩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回荡。虽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询问,却不免带上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日月仙尊……我的师尊?”楚然疑道一双漂亮的凤眸中尽是迷茫之色。他的指尖不自觉地沿着逐光剑上烂熟于心的纹路流走,在他为数不多的关于“师尊”的记忆中,这似乎是师尊送他的礼物。
“难为你还记得日月仙尊。”惊秋扯出一声轻笑,低垂了眉眼看向别处,环顾一周后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沈朝所在的方向, “那你可知这根仙骨的原主人便是日月仙尊。”
楚然摇了摇头,神思恍惚。
“他将仙骨赠与你,又助你结丹。被众人捧作天之骄子的你,为何至今未与仙骨发生共鸣。楚然,你不疑么?”
“我……”楚然刚吐出一个字来便没了下文,百口莫辩。他该疑的,身为同辈中的佼佼者,他自恃实力强悍。可仙骨真的从未与他共鸣,就像是他从未被仙骨认可一般。
“不是自己的东西,又何必强求。”惊秋喃喃道,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与旁人听。他看向满脸复杂的楚然,问道, “于你而言,仙骨究意是何物?”
“梦寐以求之物。”
惊秋沉默半晌,似有一声无言的叹息消饵风中,隐约能触到其中些许的无可奈何。
“什么梦寐以求之物,那不过是贪婪带来了无尽灾祸罢了。”惊秋叹道, “[贪婪]劫取天地灵气而生,浑身上下哪一根骨头不是金灿灿的,所谓的仙骨不过只是其中一根罢了。”
“那为何要将仙骨唤作灾祸。”楚然不解道,在火印记灼人的攻势下,他的灵力也不经有些躁动。“寻常人得到仙骨后便会修为暴涨,但不出几年便会死于横祸。”惊秋淡淡地眼对方蠢蠢欲动的灵力, “不想死的话就把仙骨换给沈朝。”
“换给沈朝,那样岂不是会害死他!”一听这话,楚然当下果断拒绝道。
“他身上流的可是[贪婪]的血,你何曾见过有魔修会因魔气入侵而痛不欲生。”惊秋幽幽道, “说来,还要感谢那枚心魔钉,让他入魔的过程又痛苦了数倍。”
“心魔钉?那不是被取出来了?”
“一寸一寸钉入心头的东西,哪里是取出来了便能将痛苦一笔勾销。”
心魔钉,楚然心下五味杂陈。这确是他一手酿成的痛苦,若真是这般,用仙骨换沈朝不亏。可若是惊秋敢骗他,他定要一剑将雪阁劈作两半。
思绪万千,楚然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好,但我尚有一事未了,三日为期,三日后我来雪阁寻你。”
惊秋略一点头算作答应,目送楚然远去。
随着楚然的身影消失不见,沈朝身侧骤然浮起道道金色的符文,而后又一一散去,混乱无序的空间始归平静。
“小师尊可是在那里看见什么了,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惊秋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折扇,眉眼含笑。
“看了一出好戏,好像还遇到一个有趣的人。”沈朝虚虚握住惊秋手腕,揪着那折扇不放,目光一寸寸扫过写在上头的清秀字迹。
惊秋也不恼,将折扇塞进沈朝怀中,起身绕到他身后,圈住对方的腰身,撩开发尾,果不其然见后颈的桃花印尖端透红。
不明不白的委屈自碧眸中升腾,片刻后归于平静。惊秋骨节分明的手托起对方的下额,唇瓣抵上桃花印,旋即张口狠狠地咬下去,尖牙刺穿肌肤,渗出的血珠被——舔砥。
沈朝自然吃痛,呵道:“你发什么疯?”
“你在那里究竟遇到了谁?”惊秋语气温柔至极却又带着些许歇斯底里,他伸手摩挲着桃花印,那力度,简直恨不得将它连带后颈的皮肉一并毁去。
“嘶——四瓣的桃花印已经够可怜了,你再这样搓下去它连四叶草都不像了。”沈朝拍开惊秋的手,按上后颈,桃花印微鼓,带着易样的痛感。
“红了。”
“吸了这么多阳光早该熟透了。”沈朝仰着头敷衍道。
“你当真不知桃花印生效意味着什么。”惊秋掰过沈朝的脸,强迫他看清自己眸中的认真。
“放开,别让我说第二遍。”被人强扭着脖子的感觉并不好受,沈朝厌烦地微眯起眼打量。
“意味着你,动情了。”惊秋逼近,“可为何不是惊秋。”
额头相抵,碧眸中的情绪一览无余,可沈朝辨不清何种名为“悲伤”。
“啪。”一颗泪珠滚落,绽开一朵泪花,炙热地几近要将心烫伤。
“阁主……”沈朝轻声唤道。
“小师尊,糖糕再不吃就要凉透了。”惊秋收敛起外泄的情绪,勾起浅浅一笑平复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