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颂赶到福利院的时候,鹏鹏已经被送到市二院了,温颂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
秦玉华一路累得够呛,正坐在长椅上捶腰,看到温颂时脸色骤变,缓缓起身说:“小……小温,你先别急。”
她是福利院的护工,照顾鹏鹏将近一年,这样的危急情况出现了三次。
温颂知道她不上心,好吃好喝地供着,红包偷偷塞了好几只,最后只换来秦玉华一句“我没注意”。
她没注意,一边跟人说话,一边帮鹏鹏翻身,忘了翻下旁边的护栏,害得鹏鹏本就扭曲变形的后背猛撞在护栏上,没过多久就开始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九点多开始呕血。
“小温,我——”
温颂向来是个没脾气的,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但在福利院朋友们的事上,他分毫不让。因为他是朋友们唯一的倚靠。
他冷下脸,对秦玉华说:“秦阿姨,我知道护工不好做,但你也不是做公益,你是拿工资的,我和乔繁没亏待过你,事不过三,你觉得自己不过分吗?我现在没工夫和你争,但也不会让,一切等鹏鹏的检查结果出来再说。”
秦玉华被他一番话震住了,嗫嚅半晌。
带鹏鹏来医院的是福利院护理部的工作人员,他看到温颂,立即把一沓资料递了过来,展眉道:“小温你来了,过来听主任说话。”
温颂走进去,主任指着x光片说:“患者本身脊柱已经完全弯曲,压迫脾脏和盆骨,再加上严重营养不良,骨质疏松,这次因为意外撞击,导致他脾脏血肿破裂,所以会呕血。”
“该怎么办?”
“因为他身体的特殊情况,还需要留院观察,如果情况持续恶化,就要动手术了。”
主任和他浅说了下手术的大致方案,是场大工程,需要骨科和内科的专家联合手术,先矫正骨形,再治内脏。手术成功率并不高,还有可能出现大出血的情况。
“术后要进重症监护室,之后的复健也需要长期的专业矫正训练,费用……不会低。”
医生说得委婉,让温颂做好心理准备。
温颂先缴了住院费,走进病房的时候,鹏鹏正好醒过来。
他看了看周围,对温颂说:“怎么又来医院了?”
温颂搬了张椅子坐下。
“我不想治,回去吧。”鹏鹏说。
因为先天性脊柱畸形,鹏鹏的身体已经蜷曲变形,瘦骨嶙峋,像个小老头一样驼着背,手臂和腿都萎缩得厉害。小时候温颂为了安慰他,常说他是小霸王龙,后来长大了,这套话不管用了。十九岁的鹏鹏变成一截毫无生机的枯木,只有一双眼睛还有些许亮光。
现在也黯淡了。
“哥哥在呢。”温颂摸了摸他的头发。
头发是温颂上一次去福利院给他剃的,贴着头皮剃,当时像只猕猴桃,现在已经长到半指长了,因为营养不良,显得又枯又黄。
“不喜欢这里,带我回去。”
温颂哄小孩似的说:“哥哥在这里陪你,不怕,先观察几天,没问题了再回去。”
“不想治,求求你,我不想治。”
正说着,护士走了进来,经过鹏鹏病床的时候忽然停下,说:“要换尿垫了。”
温颂低头才发现鹏鹏又失禁了。
尿垫位置不对,连带着床单都脏了。
鹏鹏把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温颂摸了摸鹏鹏的头发,说:“没事,一换就好。”
他先去楼下买了住院用品,又请护士拿来一张新的尿垫和一套新的病号服。随后就脱了外套,撸起袖子,抽了几张湿纸巾帮鹏鹏清理下身,擦干净了,再用热毛巾仔仔细细擦一遍。他问鹏鹏:“是不是舒服多了?”
鹏鹏没有吭声。
分化之后,身为beta的鹏鹏就开始抵触温颂的贴身照顾了,温颂知道小孩子自尊心强,不想强迫他,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擦干净就好了,有什么好哭的,还是不是男子汉了?”温颂语气温柔把被子抱到一边。
“来,鹏鹏。”他把床边的护栏翻下去,枕头放到一边,俯身拿起鹏鹏的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帮他抬起上半身,然后眼疾手快地扯下上半截床单,再抬起双腿,拽下剩余的床单。
这个动作,他从十三岁做到现在。
拿来新床单换上,重复步骤。
“鹏鹏你瘦了,胳膊都硌我肩膀了,”温颂整理床单,仔细地把四边掖到床垫下,“等出院了,我天天给你送营养餐。”
鹏鹏垂头不语。
温颂知道鹏鹏不吃的原因,吃得多,排泄也多,他怕护理员的牢骚。
温颂又抱了一床新被子来。
鹏鹏侧卧着,一动不动地温颂进进出出,想起很小的时候,温颂刚来福利院,作为一群孩子里最健康的一个,他主动承担了很多事。小时候要帮乔繁端尿盆,大了些,乔繁能自理了,又照顾其他孩子,上初中了还每天回来帮鹏鹏换尿垫洗衣服,陪看不见的小铃读盲文。
他好像不知道辛苦,没抱怨过一句。
“哥哥。”
温颂停下来。
鹏鹏说:“乔繁哥说你嫁给了喜欢很多年的人。”
温颂微微咧嘴笑,“是啊,我跟你讲过的呀,我还带了结婚蛋糕给你,你忘了?”
鹏鹏的嘴唇虚弱地翕动着。
温颂走到床边,听到他说:“哥哥,你能不能放弃我们,过你自己的生活?”
·
从医院回到云途。
温颂看着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不免有些恍惚。
余正凡还在修改方案,上午经理又提出了几点要求,谢柏宇凑过去和他商量,半晌忽然转头望向温颂:“小学弟,发什么呆?”
温颂讪讪一笑。
谢柏宇看他还是魂不守舍,“先摸摸鱼,等我和余哥统计完数据量,你就有事做了。”
温颂挠挠头,不好意思再发呆。
他和乔繁约好了轮流陪护,乔繁白天请假不方便,要扣全勤,温颂这边……请假虽然方便,但怀着孕,在医院肯定睡不好。
至于秦玉华,他已经向福利院投诉了,福利院一开始还捣浆糊,说什么护工本来就少,没办法的事。温颂气得脸涨红,一拍桌子说:“哪天人死了,你们就有办法了!”
福利院见他不罢休,只好对秦玉华做出了处罚,扣了一个月工资。
秦玉华离开医院的时候狠狠剜了温颂一眼,嘴里嘟囔着:“你就一辈子伺候他吧,一辈子给他端屎端尿,日子不过了!”
日子还要过的,但是钱不够了。
快下班的时候,温颂算了算自己兜里的钱——卡里还有五万多,斐大的一等奖学金有四千五,要下下个月才能到账,不过在三十万的手术费面前,简直杯水车薪。
鹏鹏一年半前做了一次手术,温颂傻乎乎以为手术费和住院费可以结束的时候一起结,结果鹏鹏光是icu就一天一千八,护士拿着催缴单到病房里的画面,温颂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这次要把钱提前打进鹏鹏的医院账户,让大家都没有后顾之忧。
脑子里盘算着事,回家也心不在焉,明明看着黄师傅把那辆黑色奥迪停在路边,眼睛也瞄着,偏偏略过去了,抓住一个黑色车门把手就打开,坐进去才感觉到不对。
咦,怎么中控台是银色的?
驾驶位的男人转过头,盯着温颂的脸怔忡片刻,忽然笑了,“要跟我回家吗?”
温颂看清那人的脸,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是方思镜。
“方、方先生,我、我看错车了……”温颂臊了个大红脸,整个人快熟透了,急忙要下车,“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方思镜拦住他,笑着说:“没事啊,我正好要上楼找宴之,一起去?”
听到“宴之”两个字,温颂猛然顿住。
对了,先生昨天就是去参加方先生的接风宴的,今天方先生又来公司找先生。
他不免黯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思镜问。
温颂踯躅片刻,还是坦白:“我被公司外派到先生的公司做项目。”
又强调,“就三个月。”
“是嘛,”方思镜微微扬眉,“这么巧?”
温颂快把膝盖的那点布料揉碎了,脑袋也快埋进胸口了,闷声说:“是挺巧的。”
方思镜提议:“那和我一起上楼,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饭,怎么样?”
温颂连忙摇头,“不了不了,方先生和先生去吃就好了,我回家吃。”
“为什么?”方思镜不解。
温颂大脑飞转,“我……我有一个朋友住院了,我想回去做点清淡的晚饭带去看他。”
这个理由很充分,方思镜也没有再坚持,看了看温颂,说:“好吧,那下次再约。”
温颂道谢,屁股着火似的跑了出去。
方思镜熟门熟路地上了楼,和宋旸说了声,便去敲周宴之的门。不出所料,周宴之还在加班。
暮色渐沉,办公室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只有电脑屏幕泛着冷光,映在他的金边眼镜上,整个人浸在清冷又矜贵的气息里,与暗色融为一体。方思镜在门口稍停,远远看他。
其实方思镜记忆中的周宴之,就是这样有点“冷”的人。他谦和体贴,斯文有礼,但不容易走近,也轻易不表现出喜怒情绪。
这样的人,突然组建家庭,张口闭口“我爱人”“我老婆”,难免会让方思镜感到违和。
“还忙呢,你老婆差点上了我的车。”
周宴之抬头,没听懂。
方思镜笑着和他讲了方才的事,周宴之却蹙眉,“他有朋友住院了?”
他竟然在方思镜之后知晓。
“你不知道?”
周宴之眸色渐敛,方思镜也不多言。
“怎么突然过来?”
方思镜指了指远处的高楼,“打算在这边买个写字楼,我家老爷子最近突发奇想,非要搞什么线上诊疗,配合售卖医疗器械,就你斜对面那个新鹤地产,公司资金链断了,老板准备把楼盘出去,请我过来看一看。”
“位置不错。”
“嗯,价格还在谈,你觉得怎么样?”
周宴之读书时就是当之无愧的学神,开公司之后更是阅历愈丰,他冷静理智,惯会一针见血,身边人遇到难题经常求助于他。
周宴之停下来为他分析:“首先,对方资金链断裂,那你议价空间很大,这是优点。其次,我印象里长融产业园对医疗产业有政策补贴,你可以去查一下,缺点是这周围没有三甲医院,也没有仓储中心,缺少配套设施和宣传点,你自行斟酌。”
方思镜点了点头,“二比一,听你这么分析,利还是大于弊的。”
周宴之保存了文件,起身收拾东西,给他浇了盆冷水:“地段和写字楼不是重点,重点是线上诊疗业务,有扩张的必要性吗?”
“你这话该对我家老爷子说,他要追赶互联网最后一波浪潮,我拦不住。”
周宴之淡笑。
方思镜看他动作:“这就要走了?”
“回去给温颂做饭。”
“可他要——”
“看朋友也要吃饭。”
方思镜蓦然笑了,跟着他走到电梯口,故意道:“看起来,如果不是我给你通风报信,你都不知道你家小朋友今晚要去哪里。”
周宴之没说话。
方思镜正要穿外套,手机却响了,于是麻烦周宴之为他拿了下外套,还没接通,余光却扫见宋旸在助理位上拿着手机。
摄像头似乎对准了他们。
等方思镜定睛望过去,宋旸正垂头坐着,整理桌上的文件。
电梯开了,方思镜和周宴之一同走进去,在地下车库取了车,各回各家。
周宴之赶到家的时候,温颂已经离开了,宋阿姨说他一回家放下包就出去了,“说是朋友在医院,去看朋友了。”
周宴之在玄关边站定,看来确实要感谢方思镜,否则他一定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
“没吃饭?”
宋阿姨摇摇头,“没有啊。”
晚上九点,温颂带着满身疲惫和乔繁交了班,走出来。
住院部门口的台阶很多,他低着头,一级一级地往下挪步子。
乔繁能拿出七万,但是乔繁是要攒钱买房子的,每天扣扣搜搜拖着一条腿从早忙到晚连口红烧肉都舍不得吃,就是为了买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他不忍心让乔繁往外掏钱了。
可他身上的钱又不够……
怎么办啊?
又是心不在焉,踩空了最后一级台阶,往前踉跄了两步,吓得气都喘不匀。
熟悉的身影尚未辨清,熟悉的松木香先传了过来,像一股暖流在冷夜里裹住了温颂。
他怔怔抬头,看到了周宴之。
周宴之看起来很无奈,握住了他的手肘,将他扶稳,什么都没问,只说:“看路。”【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