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重逢

作者:西红柿蘸白糖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林铃盯着投影幕布上不断切换的3D建模图,手中的触控笔在平板上机械地勾画着。设计团队正在讲解苗族银饰的数字化复原方案,那些精美的头饰纹样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银光。


    “传统錾刻工艺的立体扫描存在数据缺失。。。。”设计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林铃的视线落在助理发来的那张省办公室昨天在下班前临时下下来的函上,参观人名单中赫然写着“傅霖,P大教授。。。”


    此刻,其他的人名字都已经消失不见。“傅”“霖”两个字额外的突出显眼。会是他吗?林铃心里泛起了嘀咕,但是P大教授,除了他没有人再叫傅霖了,又不是张伟这样的名字。意识到这点之后,林铃的身体又如触电般僵直了一秒。


    既来之,则安之。


    “林总?”助理小林轻轻碰了碰她的文件夹,“边处带人来了。”林铃猛地回神,签字笔不小心在文件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迹。


    “知道了。”她合上文件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电梯间的镜面映出她今天的装束:无袖西装连衣裙,珍珠耳钉,一头干练的短发。这身打扮本是她特意为上午演讲的战袍,此刻却意外成为与那个人再次见面的盾牌。——上帝真是一个好的编剧。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林铃深吸一口气走向那簇人影,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行政部的同事已经在前台摆好欢迎立牌,空气中飘着的绿植清香混杂着她的桂花味香水。


    “边处好!”她扬起标准的商务微笑,伸手迎向那个熟悉的背影,“欢迎各位领——”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站在边处长右侧的男人转过身来。时光将他眉宇间的少年意气沉淀成儒雅的轮廓,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依然清亮如潭水。傅霖。这个名字像一记闷棍敲在林铃后脑,她突然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声音。


    “林总年轻有为啊!”边处长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这位是傅教授,P大数字人文研究中心的负责人,这次中央特别委派的专家组长。”


    傅霖向她伸出手。那只曾经在图书馆为她临摹过整本《十竹斋笺谱》的手,如今指节分明,腕表下露出一截白色衬衫袖口。林铃注意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还是和从前一样,容不得半点毛边。


    “久仰林总大名。”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像大提琴的G弦震颤。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礼貌得近乎疏离。


    林铃的嘴唇机械地翕动:“傅教授好。”她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竟和今天自己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是和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味道。


    边处长继续介绍着其他成员,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胡八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傅霖的领带上——深蓝色暗纹,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色。有次生日她花光了兼职攒下来的钱送过他一条类似的,他笑着说要留着结婚那天戴。


    “。。。。。所以这次特别关注非遗数字化保护与活态传承的结合。”边处长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傅教授团队在人工智能领域很有建树,团队目前尝试将人工智能应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已经有了许多成功案例。”


    林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一边将众人引导会议室,一边说道,“我们正在和省博和省非遗馆合作搭建‘非遗基因库’,已经完成七十八项传统工艺的数字化建档。”


    到会议室后,她示意助理打开展示屏,“比如这套苗银锻造工艺。。。。”


    屏幕上的银凤冠正是当年为了完成毕业设计,傅霖提前回国陪她去苗寨采风,她被银匠女儿戴上这样的头饰,傅霖用老式胶片相机拍了整整一卷照片。也是那时候,林铃感受到了非遗技艺的魅力,决心要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尽自己的一份力,从而阴差阳错地有了今天的事业。


    “数据采集的精度能达到多少微米?”傅霖突然发问。他站在展示屏前,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也看不清眼神。


    林铃接过激光笔:“目前是0.05毫米,足够还原最精细的錾刻纹路。”红点停留在银凤的羽翼上,那里有处几乎不可见的焊接痕迹,“我们甚至保留了手工制作的微小瑕疵。”


    傅霖的钢笔突然掉在地上。两人同时弯腰去捡,他的额头擦过她的鬓角。


    “你头发上还有桂花香。”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气音说。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胡八精心构筑的防线。十年前她总爱用桂花味的洗发水,他常笑说要把她埋进桂花酿里。


    胡八猛地直起身,手肘撞翻了桌上的马克杯。咖啡在傅霖的西装裤上洇开深色痕迹,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


    “对不起!我...”她手忙脚乱地掏纸巾,指尖碰到他膝盖的瞬间,记忆如决堤洪水——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跪在宿舍楼下求她别走,雨水把他的眼镜冲得歪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傅霖轻轻挡开她的手:“没关系。”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那道细疤——是她挣脱时用傅霖送的银戒不小心划伤的。林铃突然无法呼吸,会议室的天花板在视野里扭曲旋转。


    “林总是不是不舒服?”边处关切地问。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傅霖。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在凝视镜中的自己。


    “可能有点低血糖。”胡八强撑着微笑,“小林,把之前拍的宣传片先放出来,我马上回来。”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林铃拧开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时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傅霖时,他说:“我妈说你拿了她的钱,直接放弃了我们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她不敢面对,“可是你知不知道,坚持站在你身边的我也不是我,只是你的附属品。被你的全家看不起,也被我自己看不起!”胡八喃喃道,“我没有选错!”


    门外传来脚步声。透过磨砂玻璃,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那人站了很久,最终放下了一盒巧克力——她曾和他说过,她喜欢巧克力,他都记得。


    林铃盯着那一盒巧克力,颤抖着拆开一颗含在嘴里,微苦的甜瞬间唤醒所有记忆:傅霖每个月偷偷回国都会带好几盒巧克力给她,他总说留长发的她很美,愿意一辈子守护这样的她;为了怕她淋雨,总是将自己唯一的伞给她;总在她哭的时候及时出现;会教她在生病时不要强忍着,要对自己好一点。。。。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宣传片很精彩,特别是黔东南采风那段素材。方便单独聊聊吗?我在安全通道等你。——傅霖”


    林铃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安全通道是他们大学时期经常约会的地方,因为那里鲜少有人。他会靠在楼梯转角,把她圈在怀里蹂躏、亲吻。


    十分钟后,胡八推开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傅霖站在窗边,夕阳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金边,犹如佛子。他左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右手拿着一只未点燃的烟。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这句话卡在林铃的喉咙里没有问出来。


    傅霖看到她之后,率先打破沉默,“省里要组建非遗数字化联盟,联盟成员有在非遗素材的获取上对比其他企业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民企中,你们公司是首选合作单位之一。”


    林铃握紧扶手:“所以今天是公务考察?”


    “主要是。”傅霖推了推眼镜,“也有私心。”


    一阵沉默。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远处工地的打桩机有节奏地轰鸣。


    “你过得好吗?”傅霖突然问。


    林铃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指不自觉地在大腿上点了起来:“还不错。公司上了正轨,去年在创业板挂牌。”她顿了顿,声音虚了半度问,“你不恨我吗?”


    傅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袋边缘,一字一句地说:“恨,非常恨。我恨你的不坚定和拜金。但我更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林铃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们总归不同路。”


    “你离婚了吧?”傅霖转移了话题,神色略微痛苦。


    “嗯,我不适合做别人的妻子。”林铃没有任何的表情,“你呢?”胡八转向他,“P大最年轻的人工智能——计算机视觉方向的教授,学术明星。”


    “离了。五年前了。”傅霖苦笑,“她受不了我总往黔东南跑。”他从文件袋抽出一沓照片给林铃看,“上个月去苗寨拍的。”


    照片上的苗寨已经大变样,但那棵老樟树还在。林铃记得他们曾在树下躲雨,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听他哼苗语的情歌。


    “银匠李师傅还说起你。”傅霖轻声说,“说你一个人过去为他拍摄了纪录片,后面火了。现在他们村子都成了旅游景点,村民们的生活也都慢慢好了起来。”


    “有时候,我也很佩服你的执行力”,傅霖由衷地夸赞道,随即声调降低,语气冰冷了几分,“决心要做的事情,绝不回头。”


    林铃看着照片,心情很复杂。


    傅霖收起照片,“下周有个学术论坛在杭州。”顿了顿,“关于非遗数字化图像处理的,你有兴趣吗?"


    林铃抬头惊讶的看着傅霖,“以什么身份?”


    “专家代表,或者...”傅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的特邀嘉宾。”


    通道里的应急灯突然亮起,原来是有人过来抽烟。


    恰到好处的灯光在他们之间投下暖黄的光晕。林铃看见他俊秀的眉眼中藏着疲惫,也看见高挺鼻梁上,那对镜片后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最终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傅霖点点头,带着林铃错开抽烟的人往上走。突然,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本皮面笔记本,转头拍了拍林铃的手臂,“差点忘了,物归原主。”


    林铃接过本子,翻开扉页,她当年画的卡通头像还在,只是纸张已经泛黄。这是她送给傅霖的毕业礼物,里面全是她收集的传统纹样。


    “我影印了一份。”傅霖说,“原版还是该属于创作者。”


    正巧此时消防门被小林打开,对着台阶上的两人说,“边处让我出来看看”。傅霖整了整领带,回头说道:“好的,麻烦了。”身后的林铃也对小林点了点头,说“我们走。”


    林铃从后面看着傅霖高挑的身材、浓密的头发,和二十多岁的时候比变化不大。


    “傅霖。”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当年那卷胶卷。。。最后洗出来了吗?”


    他停在台阶上,背影微微僵硬:“洗出来了。银凤冠很衬你。”说完便推门离去,没让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回到会议室,宣传片正好放到黔东南片段。屏幕上的苗家姑娘戴着银冠起舞,镜头扫过围观人群——有个模糊的侧影,是举着相机的她。林铃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此刻却像被子弹击中心脏。


    “这部分素材是?”她低声问剪辑师。


    “哦,是傅教授团队提供的。”剪辑师翻看记录,“说是十年前拍的珍贵影像。”


    胡八望向坐在前排的傅霖,他仰头看着屏幕,喉结在灯光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或许这十年他们从未真正走出彼此的生命,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默默参与对方的世界。


    会议结束后,胡八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打开那本笔记本。最后几页有新鲜的墨迹,是傅霖工整的字迹:


    “2013.5.21 娣娣说银凤的羽毛要再加三道纹,像她笑起来时的眼尾褶。2023.5.21 在数据库里补上了这三道纹。”


    窗外,新北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胡八摸出手机,回复了那条短信:“把论坛资料发我看看。PS:巧克力还是很好吃。”


    发完这条消息,她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道看不见的痕迹,第一次觉得它或许不是伤疤,而是年轮——记录着生命里最珍贵的生长轨迹。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