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小子公主和王子殿下》 第1章 初见 聚光灯下,胡八的金丝眼镜泛着柔和的光,干练的短发被收拾的服服帖帖,仍有几缕较短的发丝自然地垂落在鬓角。她轻轻扶了扶镜框,在场边等候,手指在大腿上不自觉地轻点起来。 “让我们欢迎非遗文创品牌‘雨霖铃’主理人,非遗类mcn公司创始人,林铃女士!”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音响回荡在场馆每个角落。掌声立马如潮水般涌来。 林铃微笑着走向演讲台中央,无袖西装裙勾勒出她纤细却有力的身形。台下第一排,于惠正冲她挤眼睛,手里还举着个写着“林总威武”的应援牌——这位大小姐永远能搞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名堂。 “大家好,我是林铃。”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溪流。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小时的演讲过后,掌声雷动中,于惠在台下悄悄抹眼泪。林铃鞠躬时,一滴水珠落在演讲台上,很快蒸发不见。 “林总太棒了!”助理小林红着眼睛递来矿泉水,“微博热搜已经第三了!” 林铃抿了口水,喉间的灼热感仍未消退。每次讲这些往事都像撕开结痂的伤口,但只要能多帮一个“小娣娣”,她愿意一次次撕开。 “铃铃!”于惠像颗炮弹似的冲过来,香奈儿外套上的亮片蹭得胡八脸颊发痒,“今晚同学聚会你去吗?傅霖——” 这个名字像道闪电劈下。胡八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塑料水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我工作室还有事。”她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于惠眯起眼睛。作为二十年的闺蜜,她太熟悉林铃这副模样——越是云淡风轻,越是惊涛骇浪。 “他也会来。”于惠凑近她耳边,“听说他离婚了。” 林铃的睫毛颤了颤。她想起今早梳妆时,自己鬼使神差用了那瓶桂花味的香水。十年前,傅霖总说这个味道最适合她。 “与我无关。”她转身走向休息室,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决绝的节奏。 于惠望着好友挺直的背影,叹了口气。当年那个在KTV抱着话筒哭唱《分手快乐》的林铃,如今已经学会把眼泪藏在价值连城的微笑后面了。 不久,助理小林把车开了过来,林铃和于惠一起坐上了车。于大小姐一时十分忙碌,刚一上车就开始接电话,各种处理事情。反倒林铃这会倒落了个清闲。 “城南那块地皮必须拿下!”于惠对着手机厉声道,镶钻的美甲在真皮座椅上划出几道白痕。林铃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闺蜜的怒斥声渐渐远去。 二十年了,她还是会为那个名字心悸,身体的记忆往往强的可怕。 傅霖。 指尖无意识抚上左手无名指,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戒痕。就像某些记忆,以为早已淡去,却在某个雨夜突然刺痛神经。 初见的时候,林铃还叫林娣娣,是新北第十一中学初二学生,代表学校参加本市最受关注的物理知识竞赛。 礼堂的顶灯晃得人眼花,但站在十一中代表队里的林娣娣一眼就看到了隔壁人群中那个白的发光的高个子男生,站在新北一中初中部的代表队里。少年穿着熨烫平整的制服,金丝眼镜后的眸子亮亮的,像是盛满细碎星辰。此时,他正低头翻阅资料,修长手指划过纸页时,袖口露出半截清瘦腕骨。 “好美的男生”,林娣娣在心里忍不住喃喃道。 旁边的姐妹,于惠凑了过来,贴着林娣娣的脸,兴奋地摇了摇她的胳膊,尽力地压低声音,说,“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新北一中有两个帅哥!”于惠的兴奋已经溢于言表了,但是为了体面,还是尽力地克制。 啊?两个?林娣娣的心里冒出了疑惑,顺着闺蜜视线,注意到刚刚那个漂亮男生的旁边还有一个帅哥。 “确实”林娣娣忍不住回应道。 “白白高高的那个叫傅霖。”于惠兴奋地往她耳廓吹气,“去年最佳选手,家里开上市公司的——” 赛前进行各个代表队的发言环节。五中代表紧张得口误:“祝、祝大家生日快乐!” 全场愣了一秒后,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林娣娣看见傅霖突然起身,掌声清脆得像记休止符。渐渐地,整个会场都跟着鼓起掌来。 “装模作样。”身后有人嗤笑。可林娣娣分明看见,那个少年在坐下时,对窘迫的五中代表悄悄眨了眨眼。阳光穿过彩绘玻璃,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轮廓用虹光描绘,像是,就像是天使降临。 那一刻,十四岁的林娣娣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心动。像小时候躺在山坡看云,却突然有具体的形状——是他翻动书页时凸起的指节,是镜片后含着笑意的眼眸,是鼓掌时白衬衫下若隐若现的肩线。 原来心动,是心真的会动,在轻轻地颤动瞬间,血液在霎那间突然变成了轻轻的电流,流遍全身,酥酥麻麻的感觉。但林娣娣没有表现出来,她也不敢,甚至有点轻微的负罪感。 当然,很多年以后,她会从书里看到,这是一种多巴胺的分泌,本质和她小时候躺着看天的感觉没什么区别。是一种完全正常的现象,不需要有负罪感。而这种感觉也很短暂。 “另一个更帅吧?”于惠用胳膊肘捅她,“宋周,家族成员几乎都是国内的顶级医生!” 林娣娣胡乱点头,眼睛却黏在傅霖的侧脸上。直到主持人喊到十一中,她才惊觉自己连题目都没听清。 此刻,少女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和小时候不一样,读书可以不只是为了生存,也可以是为了和爱慕的人站在一起,肩并肩。 初中剩下的两年里,娣娣的脑子里总是不由得勾勒起傅霖的轮廓,这是黑漆漆世界里唯一亮点的来源,娣娣跑呀跑呀,总想再接近一点、再再接近一点。 不过好在,娣娣以全市第二的名次如愿进入新北国际中学的高中部——本市的最好的高中——生源主要由两个部分组成:当地有钱有势的家庭成员的孩子,这类孩子主要通过申请国外的学校;另一类是用钱将中考分数前100的孩子挑选50 名进行培养,每年的省状元、市状元基本都出自于此,是学校彰显其优质的教学质量的利器。 人生很奇妙,有的人好像注定就是会相遇的,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难以忘记。 又或者本来就没有那么多玄妙,只是另一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上帝是一个好的裁判,即使天平本身是不平衡的,当你足够努力的时候,他就会给你想要的奖励。 “醒醒!醒醒!”小惠大声把林铃叫醒。“林总,我们到啦!” “好的好的”林铃本能地说这话,脑子却还没有完全清醒,刚刚原来是睡了一觉,林铃心里想,真实的感觉像是还没长大,林铃还是十多岁的那个林娣娣。 所谓梦境、记忆,都有捏造的成分,但留在人们心中的那个版本就是人脑选择接受的版本,具体的事实不得而知。但弗洛伊德认为,梦境是潜意识中记忆与现实经历相互交织、变形后的心理产物,它以象征和隐喻的方式反映了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冲突。因此,林铃到底怎么想的,从梦境或许可窥一二。 第2章 重逢 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林铃盯着投影幕布上不断切换的3D建模图,手中的触控笔在平板上机械地勾画着。设计团队正在讲解苗族银饰的数字化复原方案,那些精美的头饰纹样在灯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银光。 “传统錾刻工艺的立体扫描存在数据缺失。。。。”设计师的声音忽远忽近。 林铃的视线落在助理发来的那张省办公室昨天在下班前临时下下来的函上,参观人名单中赫然写着“傅霖,P大教授。。。” 此刻,其他的人名字都已经消失不见。“傅”“霖”两个字额外的突出显眼。会是他吗?林铃心里泛起了嘀咕,但是P大教授,除了他没有人再叫傅霖了,又不是张伟这样的名字。意识到这点之后,林铃的身体又如触电般僵直了一秒。 既来之,则安之。 “林总?”助理小林轻轻碰了碰她的文件夹,“边处带人来了。”林铃猛地回神,签字笔不小心在文件上划出一道突兀的墨迹。 “知道了。”她合上文件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电梯间的镜面映出她今天的装束:无袖西装连衣裙,珍珠耳钉,一头干练的短发。这身打扮本是她特意为上午演讲的战袍,此刻却意外成为与那个人再次见面的盾牌。——上帝真是一个好的编剧。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林铃深吸一口气走向那簇人影,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行政部的同事已经在前台摆好欢迎立牌,空气中飘着的绿植清香混杂着她的桂花味香水。 “边处好!”她扬起标准的商务微笑,伸手迎向那个熟悉的背影,“欢迎各位领——”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站在边处长右侧的男人转过身来。时光将他眉宇间的少年意气沉淀成儒雅的轮廓,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依然清亮如潭水。傅霖。这个名字像一记闷棍敲在林铃后脑,她突然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声音。 “林总年轻有为啊!”边处长没注意到她的异常,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这位是傅教授,P大数字人文研究中心的负责人,这次中央特别委派的专家组长。” 傅霖向她伸出手。那只曾经在图书馆为她临摹过整本《十竹斋笺谱》的手,如今指节分明,腕表下露出一截白色衬衫袖口。林铃注意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还是和从前一样,容不得半点毛边。 “久仰林总大名。”他的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像大提琴的G弦震颤。指尖在她掌心一触即离,礼貌得近乎疏离。 林铃的嘴唇机械地翕动:“傅教授好。”她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竟和今天自己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是和十年前截然不同的味道。 边处长继续介绍着其他成员,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胡八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傅霖的领带上——深蓝色暗纹,是她曾经最喜欢的花色。有次生日她花光了兼职攒下来的钱送过他一条类似的,他笑着说要留着结婚那天戴。 “。。。。。所以这次特别关注非遗数字化保护与活态传承的结合。”边处长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傅教授团队在人工智能领域很有建树,团队目前尝试将人工智能应用于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已经有了许多成功案例。” 林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一边将众人引导会议室,一边说道,“我们正在和省博和省非遗馆合作搭建‘非遗基因库’,已经完成七十八项传统工艺的数字化建档。” 到会议室后,她示意助理打开展示屏,“比如这套苗银锻造工艺。。。。” 屏幕上的银凤冠正是当年为了完成毕业设计,傅霖提前回国陪她去苗寨采风,她被银匠女儿戴上这样的头饰,傅霖用老式胶片相机拍了整整一卷照片。也是那时候,林铃感受到了非遗技艺的魅力,决心要为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尽自己的一份力,从而阴差阳错地有了今天的事业。 “数据采集的精度能达到多少微米?”傅霖突然发问。他站在展示屏前,没有任何表情,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也看不清眼神。 林铃接过激光笔:“目前是0.05毫米,足够还原最精细的錾刻纹路。”红点停留在银凤的羽翼上,那里有处几乎不可见的焊接痕迹,“我们甚至保留了手工制作的微小瑕疵。” 傅霖的钢笔突然掉在地上。两人同时弯腰去捡,他的额头擦过她的鬓角。 “你头发上还有桂花香。”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气音说。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胡八精心构筑的防线。十年前她总爱用桂花味的洗发水,他常笑说要把她埋进桂花酿里。 胡八猛地直起身,手肘撞翻了桌上的马克杯。咖啡在傅霖的西装裤上洇开深色痕迹,像一幅丑陋的抽象画。 “对不起!我...”她手忙脚乱地掏纸巾,指尖碰到他膝盖的瞬间,记忆如决堤洪水——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跪在宿舍楼下求她别走,雨水把他的眼镜冲得歪斜,镜片后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傅霖轻轻挡开她的手:“没关系。”他摘下眼镜擦拭,露出眼角那道细疤——是她挣脱时用傅霖送的银戒不小心划伤的。林铃突然无法呼吸,会议室的天花板在视野里扭曲旋转。 “林总是不是不舒服?”边处关切地问。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傅霖。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在凝视镜中的自己。 “可能有点低血糖。”胡八强撑着微笑,“小林,把之前拍的宣传片先放出来,我马上回来。”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脸。林铃拧开水龙头,冷水冲过手腕时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傅霖时,他说:“我妈说你拿了她的钱,直接放弃了我们的感情,是不是真的?” 她不敢面对,“可是你知不知道,坚持站在你身边的我也不是我,只是你的附属品。被你的全家看不起,也被我自己看不起!”胡八喃喃道,“我没有选错!” 门外传来脚步声。透过磨砂玻璃,她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那人站了很久,最终放下了一盒巧克力——她曾和他说过,她喜欢巧克力,他都记得。 林铃盯着那一盒巧克力,颤抖着拆开一颗含在嘴里,微苦的甜瞬间唤醒所有记忆:傅霖每个月偷偷回国都会带好几盒巧克力给她,他总说留长发的她很美,愿意一辈子守护这样的她;为了怕她淋雨,总是将自己唯一的伞给她;总在她哭的时候及时出现;会教她在生病时不要强忍着,要对自己好一点。。。。 手机突然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宣传片很精彩,特别是黔东南采风那段素材。方便单独聊聊吗?我在安全通道等你。——傅霖” 林铃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安全通道是他们大学时期经常约会的地方,因为那里鲜少有人。他会靠在楼梯转角,把她圈在怀里蹂躏、亲吻。 十分钟后,胡八推开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傅霖站在窗边,夕阳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金边,犹如佛子。他左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右手拿着一只未点燃的烟。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这句话卡在林铃的喉咙里没有问出来。 傅霖看到她之后,率先打破沉默,“省里要组建非遗数字化联盟,联盟成员有在非遗素材的获取上对比其他企业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民企中,你们公司是首选合作单位之一。” 林铃握紧扶手:“所以今天是公务考察?” “主要是。”傅霖推了推眼镜,“也有私心。” 一阵沉默。楼下传来汽车鸣笛声,远处工地的打桩机有节奏地轰鸣。 “你过得好吗?”傅霖突然问。 林铃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手指不自觉地在大腿上点了起来:“还不错。公司上了正轨,去年在创业板挂牌。”她顿了顿,声音虚了半度问,“你不恨我吗?” 傅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袋边缘,一字一句地说:“恨,非常恨。我恨你的不坚定和拜金。但我更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林铃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们总归不同路。” “你离婚了吧?”傅霖转移了话题,神色略微痛苦。 “嗯,我不适合做别人的妻子。”林铃没有任何的表情,“你呢?”胡八转向他,“P大最年轻的人工智能——计算机视觉方向的教授,学术明星。” “离了。五年前了。”傅霖苦笑,“她受不了我总往黔东南跑。”他从文件袋抽出一沓照片给林铃看,“上个月去苗寨拍的。” 照片上的苗寨已经大变样,但那棵老樟树还在。林铃记得他们曾在树下躲雨,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听他哼苗语的情歌。 “银匠李师傅还说起你。”傅霖轻声说,“说你一个人过去为他拍摄了纪录片,后面火了。现在他们村子都成了旅游景点,村民们的生活也都慢慢好了起来。” “有时候,我也很佩服你的执行力”,傅霖由衷地夸赞道,随即声调降低,语气冰冷了几分,“决心要做的事情,绝不回头。” 林铃看着照片,心情很复杂。 傅霖收起照片,“下周有个学术论坛在杭州。”顿了顿,“关于非遗数字化图像处理的,你有兴趣吗?" 林铃抬头惊讶的看着傅霖,“以什么身份?” “专家代表,或者...”傅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的特邀嘉宾。” 通道里的应急灯突然亮起,原来是有人过来抽烟。 恰到好处的灯光在他们之间投下暖黄的光晕。林铃看见他俊秀的眉眼中藏着疲惫,也看见高挺鼻梁上,那对镜片后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她最终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说,“我需要考虑一下。” 傅霖点点头,带着林铃错开抽烟的人往上走。突然,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本皮面笔记本,转头拍了拍林铃的手臂,“差点忘了,物归原主。” 林铃接过本子,翻开扉页,她当年画的卡通头像还在,只是纸张已经泛黄。这是她送给傅霖的毕业礼物,里面全是她收集的传统纹样。 “我影印了一份。”傅霖说,“原版还是该属于创作者。” 正巧此时消防门被小林打开,对着台阶上的两人说,“边处让我出来看看”。傅霖整了整领带,回头说道:“好的,麻烦了。”身后的林铃也对小林点了点头,说“我们走。” 林铃从后面看着傅霖高挑的身材、浓密的头发,和二十多岁的时候比变化不大。 “傅霖。”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住他,“当年那卷胶卷。。。最后洗出来了吗?” 他停在台阶上,背影微微僵硬:“洗出来了。银凤冠很衬你。”说完便推门离去,没让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回到会议室,宣传片正好放到黔东南片段。屏幕上的苗家姑娘戴着银冠起舞,镜头扫过围观人群——有个模糊的侧影,是举着相机的她。林铃从未注意过这个细节,此刻却像被子弹击中心脏。 “这部分素材是?”她低声问剪辑师。 “哦,是傅教授团队提供的。”剪辑师翻看记录,“说是十年前拍的珍贵影像。” 胡八望向坐在前排的傅霖,他仰头看着屏幕,喉结在灯光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或许这十年他们从未真正走出彼此的生命,只是以另一种方式默默参与对方的世界。 会议结束后,胡八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打开那本笔记本。最后几页有新鲜的墨迹,是傅霖工整的字迹: “2013.5.21 娣娣说银凤的羽毛要再加三道纹,像她笑起来时的眼尾褶。2023.5.21 在数据库里补上了这三道纹。” 窗外,新北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胡八摸出手机,回复了那条短信:“把论坛资料发我看看。PS:巧克力还是很好吃。” 发完这条消息,她轻轻摩挲着无名指上那道看不见的痕迹,第一次觉得它或许不是伤疤,而是年轮——记录着生命里最珍贵的生长轨迹。 第3章 认识 和傅霖的重逢让林铃今晚思绪万千,莫名其妙的会议邀请也让林铃摸不着头脑。 当初是她决绝地提出了分手还拿了他妈妈的分手费,他应该恨她才对。对,他确实恨她,所以才在分手不久就迅速结婚了。 但为什么?或许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无论她犯了什么错,都会原谅她。 他曾抱着满身伤痕的林娣娣,告诉她,“我会带你离开的。”虽然那时的他并没有能力做到,但对林娣娣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了。 他那么好,那样的天之骄子,如果我是他妈妈,也不会同意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的。林铃像是说服了自己似的,熟练地从床头柜取出只剩一半的安眠药,吃下两粒,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起床啦!林耀祖!”厨房里正在准备早餐的林娣娣探出头来,吼了两声。 被窝里突出的一团蠕动着,嘴里反呛道,“啰嗦死了,你又不是我妈!” 此时,一个精瘦的中年女人——林娣娣的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帮腔,“吵什么吵!让你弟弟多睡下会死啊!”,手里还拿着衣架作势要打她。 要是9岁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林娣娣会委屈、会难过,但是这样的场景多了,人心是会麻木的。 至少,比起连看她一眼都嫌脏的亲生父亲,妈妈和继父还愿意让她在这个家里继续待着,哪怕是给林耀祖做保姆也好。 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她实在恨透了那个吞掉了奶奶的池塘。 今天是9月8日,周日,全市中小学的报道日。 林耀祖,人如其名,是林娣娣同母异父的弟弟,是妈妈在这个重组家庭里彻底站稳脚跟的支柱,也是妈妈在赶她出门的前婆婆面前扬眉吐气的象征,因此从小被宠的飞扬跋扈,六亲不认,除了林娣娣没人能治得了他。 餐桌前,刚刚收拾完的林娣娣低头搅着自己起大早做的白粥,余光瞥见弟弟正把蛋黄挑出来——那是她最爱吃的部分。继父立刻把蛋黄拨到弟弟碗里:“挑食长不高!”这个动作太过熟悉,也理所应当。她只是默默把碗里的蛋黄也夹给弟弟:“我不爱吃。” “还是姐姐懂事。”妈妈满意地点头,开始絮叨,“等会你自己去学校,我们俩陪耀祖去实验小学报道。。。。” 此时,继父不知道何时站到娣娣的身后,手指摩挲她的肩膀,试图往下探,咧着嘴,露出一口满是烟渍的大牙,猥琐地说道,“娣娣长大啦。。。。” “知道啦!”胡八三两口扒完饭,逃也似地冲进卫生间,用手拼命拍打刚刚被继父摸过的地方,想让被触摸的感觉消失,拉起袖子查看快掉痂的一长条的伤口——那是几个月前,继父趁母亲不在把她压在身下,她随手抓起一把尺子乱刺被反制时划到的,划到的地方还有继父的隐蔽处,因此那次才没能成功。 娣娣那天被打得额外惨,惨到连平时不管她被继父打的母亲,刚回家看到都赶忙劝阻,“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继父这才收回理智住手,在地上的娣娣几乎晕厥,继父咒骂她的声音想从水下传来。第一次,她真的觉得自己有可能会死;也是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多么地不想死。恍惚间,好像看到死去的奶奶说,“你比我强,会读书,要一直读下去!” “我要活下去!” 眼泪不自觉地流满整张脸,林娣娣对着镜子洗了把脸,“终于能逃走了!” 新北国际中学是要求文化生强制住宿的,花钱挖他们就是为了每年的高考时出成绩的,为学校的教学质量打广告的。——也正好能帮助林娣娣逃离这个畸形的家庭。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慈善,不过都是符合预期的等价交换罢了。 “砰砰砰——”继父敲着厕所门,“干什么呢!这么久!” 林娣娣的身体如触电般,赶忙擦干眼泪,冲出厕所门,拿起门口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就跑。 “这个白眼狼!”继父扬起手又想打她,她第一次勇敢地躲掉、逃也似地跑走了。 “婊子!”继父被母亲拦住,“等会还要送耀祖呢!”继父这才没追出去,恶狠狠地朝林娣娣跑的方向咒骂,“吃老子喝老子的,现在翅膀硬了!” 妈妈和耀祖全程不再敢多说一句话,周围的邻居也早也习以为常。 林娣娣的行李不算多,跑到快脱力,才敢回头看一眼。 准备拿出在王姨那打工赚来的钱坐车时,才发现一个母亲自己做的小包,里面有一叠钱。母亲不会写字,除了钱什么字条也没留下。林娣娣没想到平时只会偏心的母亲一直惦记着她,这刻反思起平时对母亲不够好,哭了好久好久。 收拾好心情,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到新北国际中学的门口,刚下公交车,林娣娣就被直通教学楼高大且长长的阶梯震撼到了! “娣娣!”小惠像只花蝴蝶般扑过来,引得周围人的侧目,香奈儿连衣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一把挽住娣娣的胳膊,神秘兮兮地说:“猜猜我在分班表上看到谁了?傅!霖!” 这个名字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在林娣娣心里晕染开来。这是她两年来魂牵梦绕的名字,压力大的时候,一笔一划地写满草稿纸。 “他在13班,和你一起!”小惠兴奋地晃着她,“宋周在14班,正好!” 林娣娣的耳尖悄悄红了,心里暗暗想,如此幸运。 这也是新北国际中学独树一帜的分班制度,文化生和国际生高一的时候不分班上课,接受国内文化课的培训往往能让他们在国际考试中取得更好的成绩。 公告栏前,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林娣娣抬头,看见傅霖就站在三步之外。恰到好处的阳光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边。他正在和同学说话,唇角扬起时露出那对熟悉的梨涡。两年的时间足够让少年褪去稚气,五官更加立体,下颌线更加分明,只是镜片后的眼睛却依然清澈。 “要不要去打招呼?”小惠推她。 林娣娣的脚像生了根——初见时她还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精致的五官,清冷的气质,在初中也是校花级别的存在;而现在,却顶着几个月前自己剪的乱七八糟的短发,像个假小子。 就在这时,傅霖突然转头,目光穿过嘈杂人群,直直落在她脸上。林娣娣呼吸一滞,手中的入学通知书“啪”地掉在地上。 少年弯腰捡起,递到她面前:“同学,你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林娣娣看见他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认出了什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直到小惠狠狠掐了下她的腰。 “谢、谢谢。”胡八接过通知书,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顺着血管窜上心脏。 傅霖忽然笑了:“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阳光太烈了,林娣娣想。不然为什么脸颊烫得厉害,为什么耳边嗡嗡作响,为什么—— “物理竞赛。”她听见自己说,“两年前,你给五中代表鼓掌。” 傅霖眼睛一亮:“是你!那个躲在最后排的女生!” 原来他也记得。这个认知让林娣娣胸口发胀。小惠在旁边倒吸一口气,指甲都快陷进她胳膊里。 “我在13班。”傅霖指了指公告栏,“你呢?” 林娣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小惠替她回答:“她也是!我叫于惠,在14班!” “那以后就是同学了。”傅霖笑着点头,“一会教室见。”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娣娣终于找回了呼吸。小惠激动地摇晃她:“他记得你!天啊他居然记得你!” 林娣娣摸了摸发烫的耳垂,心想这一定是八月的阳光太毒辣了。但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是的,是因为那个人看你的眼神,像发现了遗失已久的珍宝。 第4章 杉菜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得刺眼。林铃蜷缩在公寓的飘窗上,指尖悬停在和傅霖的微信聊天界面,时隔多年,她和他再次有了联系,很想给他发条消息,却不知道除了工作,还能自然地问些什么。 突然小惠的聊天框弹了好几条消息,林铃点开,才想起今晚有一个同学聚会。 小惠发来的同学聚会照片里,觥筹交错间都是熟悉又陌生的笑脸。 “你真应该来一下的,好多同学都说到你呢!” “还有傅霖说好来没来。” “还有宋周竟然是我爸上周说的相亲对象,你说世界小的吧?” 消息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像细小的针尖戳着太阳穴。林铃把脸埋进膝盖,真丝睡裙在月光下泛着冷蓝的光泽。这栋位于CBD顶层的高级公寓,此刻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声响。 “知道啦,于大小姐,下次我再找你好好吃瓜!"她故意用轻快的语气回复,拇指在发送键上停留了三秒才按下。 窗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轮廓。三十五岁的鹅蛋脸,婴儿肥褪去后显出清晰的颌线,眼角却还没有明显的纹路。她凑近些,看见自己惨白的嘴唇——今天用的哑光口红早被擦掉了,就像她这些年精心涂抹的保护色。 “我今天见过傅霖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小惠。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小惠连发的三个感叹号像三记重锤,砸得她胸口发闷。 “他看起来蛮好的。好像也离婚了,和我一样,失婚人士。” 打出“离婚”两个字时,心里有种奇妙的愧疚感。 林铃想到多年前签离婚协议那天,她把提前做好的那个风投大佬丈夫的出轨证据摊在桌上,冷静地多要了15%财产补偿。前夫竟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恶狠狠地咒骂自己,只是谈谈地对她说了一句,“你的心果真是一块冰,怎么都捂不热。放过你,也放过自己”。 那时,她才明白,原来他是故意掉入自己的圈套的。 玻璃窗上的倒影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这张脸在商业杂志上被称为“非遗文创的铁娘子”,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相册,划到最底部的加密文件夹——那是张模糊的老照片:十七岁的傅霖站在校运会领奖台上,阳光把他白色校服照得近乎透明,英俊的少年笑得肆意张扬。 洞洞鞋摩擦地面的声响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胡八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窗玻璃上,任由回忆如潮水漫过—— 新北国际中学的上课铃还是那个调子。“噔、噔、噔噔”的旋律像把钥匙,瞬间打开尘封的时光闸门。2003年盛夏的阳光穿透记忆,灼得她眼眶发热。 教室里交谈声渐渐平息。穿着洞洞鞋走进来的女人戴着白色漏顶防晒帽,粉色防晒衣下摆沾着粉笔灰。李红老师锐利的目光扫过教室,在胡八身上多停留了两秒——这个从十一中考来的女生右手手臂上有条刺目的长条疤痕。 “我是班主任李红。”浑厚的声音带着粉笔灰的干燥感,“高一一年将陪伴大家。。。。。” 林娣娣的注意力早飘向窗外,那些陪孩子报道的家长们在外等待,成双成对的,幸福美满。 “林娣娣!”哄笑声几乎是瞬间炸开的,她条件反射地绷直后背。二十多年过去了,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当时脸颊烧灼的温度。 前排穿AJ篮球鞋的男生笑得最大声,旋即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耀祖?” 他旁边戴金丝眼镜的男生突然转头:“高鹭,适可而止。” 那是林娣娣第一次看清傅霖的样子。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他镜架上折出细碎的光。比起记忆里模糊的轮廓,眼前的少年下颌线更加分明,polo衫上的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那有怎样?”她听见自己细弱的声音逐渐淹没在李老师继续的点名声中。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理直气壮地反驳这群人的没品。当然,多年后站在国际论坛演讲的胡八绝不会想到,当初光是说出这句话就需要用尽全部勇气。 点名结束后,李老师敲敲讲台,“好了,那就高鹭和傅霖去领军训服。”顿了顿说,“其他同学回宿舍整理内务。” 散会后人群如退潮般散去。林娣娣慢吞吞收拾书包,听见身后清朗的嗓音:“他没什么恶意。”傅霖不知何时折返,手指关节轻叩她的课桌,“只是觉得。。。。” “觉得名字好笑?”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近距离看,他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细密的影,左眼尾有颗几不可见的泪痣。 “觉得可爱。”傅霖递给她一张印有大小s的小卡,指着小s说,“像小s的名字,徐熙娣,一个很可爱的明星,我很喜欢她”。 这是林娣娣第一次知道小s的全名,徐熙娣。 那个时候,《流星花园》正在热播,打工的时候,王姨很喜欢看,林娣娣也跟着看完了全集,因此,认识了饰演杉菜的大s。王姨说,她长得像大s,但是更像小s,脸更长、更立体一点,所以她也认识了小s。但,她其实更喜欢大s,更喜欢杉菜,她觉得她们之间很像,总是代入杉菜激励自己顽强地活下去,从书店能免费看的杂志里学习大s的优雅和变美技巧——当然,被继父试图侵犯后就再也不敢了。 林铃像是被回忆触发到什么,从飘窗起身,赤脚踩过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打卡书柜最下层锁着的保险箱,密码是20030910——新生报到那天。 那个保险箱里除了那张印有大小s照片有些褪色的小卡,还有枚自己旅游时素银戒指——和当初还给傅霖的那个简直一两无二,她也在内圈刻了个“FL&LL”,氧化发黑的纹路里仿佛藏着十年前暴雨夜的水渍。她曾以为还回戒指就能斩断牵挂,却忘了有些印记会随岁月渗入骨髓。 手机又亮起来。小惠的新消息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他问我,这十年,你是否提起过他?” 胡八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浴室镜子里,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把自己亲手绞短的头发细细梳理,桂花香波的气息萦绕在2003年的夏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