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过我们家还有个姑姑吗?”沈冬黎在男浴室边上鬼鬼祟祟地对着听筒说话。舍友还没出来,但大路上人都陆陆续续朝宿舍楼走,他不惜脑残一样只穿一套短袖短裤,表现得像个半夜来澡堂打电话的变态。
“你听谁这么说的?”此时此刻,沈约信把书桌上的资料全都按顺序理好,“不管是谁说的,这种空穴来风的话,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真假吧。”
“我有一个惊天大发现。”
“怎么惊天?”
“暑假的时候我不是在老房子住的嘛,当时公司出事他们没人管我,我在老房子里发现了一个很老的相册,上面没写年份,但有很多一个小女孩和你爸、我爸小时候的合照,我觉得这肯定不简单。”
“万一是邻居呢?”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且听我说完。他们的合照贯穿了我爸的孩童时代,而据我所知**十年代我们搬了好几次家,这总不可能是领居了吧?然后,最最劲爆的是,某一张合照的左下角写了四个字:海晏河清。”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沈冬黎父亲名叫沈海晏,这是个很微妙的名字。它有一个足够好的寓意,但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名字永远单独出现,使他时常怀疑用一个残缺的成语起作名字是否还能保持它吉利的原意。从他第一次学到这个成语开始,他就在幻想沈家会不会还可能存在一个叫做沈河清的人。不过没有任何人给过他这个猜想正眼,大家都觉得他像个神经病,你怎么敢假定一个人的存在?
现在,他找到了这个人。
“是吧?你也觉得很有道理是不是?信哥,我的好哥哥,要在全部姓沈的人里找一个最可靠的,那当然是非你莫属。我实在是太好奇这件事了,你能不能帮我?”
电话那头传来翻阅文件的声音。沈冬黎猛地想到,明年这个时候沈约信要出国留学,从现在开始他就已经要忙得焦头烂额了,哪还有时间管这些?沈冬黎追悔莫及,因为他大概从今天晚上这通电话里什么也得不到了,反而自己又在别人面前当疯子——
“你先把你说的那些照片找出来传给我,今天太晚了,有时间再说。”
两人匆忙地寒暄了几句,各自撂下电话。
一九九二年,暮春。
“这孩子的大双眼皮长得一看就像嫂子。”沈海晏缓缓抚摸着婴儿的被褥,轻声道,“就是胖了点,这点像大哥小时候。”
沈临丘在他脑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再者,小孩子生出来哪有不胖的?”
陶静娴掩嘴笑,病房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沈河清仍冷脸倚在墙上,不过此刻这冰面有些裂缝。她感到热,便把皮草脱下来,缓缓地抚摸上面的绒毛道:“你们,给孩子起好名字了吗?”
“最终,经过我们的协商,一致决定叫他沈约信。”沈临丘顺势坐在椅子上,“约定的约,信任的信。这个寓意就是,我和你们嫂子一见如故,分别前相约有空一起吃饭。还有,人和人之间要多一点信任。”
“啧啧啧。”沈海晏装腔作势地摇头。他当时有在演。
沈河清垂眸笑了一下,只是当时没有人看见。这笑容看着有些无奈和可怜,是一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的落寞气质。
一九九六年,寒冬腊月。
沈河清风尘仆仆地拎着箱子冲进老宅。这一年她就读大学四年级,此刻已经是她最后一个悠闲的假期。巧合的是,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沈家吃的最后一个团圆饭。
她把大衣脱掉后第一句话就开始喊:“沈约信呢?”
“你进门第一件事不跟妈妈和哥哥们问好,反而是找小侄子?”沈海晏一脸痛心疾首。
“少没事找事,他人呢?”
“这个点,快回来了。你知道吗,他现在都开始学书法了,上书法课!”
沈河清明显很失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剥了一个橘子吃。对沈家的第一个小辈,她向来很有逗弄的乐趣。
“才四岁就逼他学这学那,大哥真是狠啊,父爱的保质期也太短了。我对我儿子都没那么多要求!”
“废话,你儿子才多大?”她把橘子皮扔进袋子里,“你儿子呢?让我看看。”
“你闲就去干点活。”
两人无趣地在客厅里坐了一会,他们妈就宣布可以准备吃饭了。正好,沈临丘一家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提着大包小包放在门口。
“清清已经回来啦,看我和你哥给你准备的礼物。”陶静娴从某个巨大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皮箱,“这箱子比你现在用的材质好,而且容量大,你再回学校就可以多拿点东西了。”
沈河清像个机器人一样微笑一下:“谢谢嫂子。其实不用你费心,我要是在学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自己回来取就行了。”
寒暄了一会,她才发现她把自己的初心忘了,沈约信啊!小东西已经回房间了,看样子挺腼腆,跟自己去年回来的时候差远了,会不会是沈临丘逼成这样的?
吃饭前她悄声问沈海晏:“他几岁开始学书法的?”
“就三岁啊,去年嘛,因为去年他上幼儿园了。”
她理解了,因为这些年课外补习逐渐开始流行。
吃完饭后几人便回了各自的房间。还没到过年的日子,沈家素来没有相互亲近的氛围,大厅内顿时只剩下叮叮当当的洗碗声。
沈河清回房间后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两年前新版《射雕英雄传》开播,她那时就已经看完了,直到最近才开始想看原著小说。最终她停在了江南七怪惨死的真相揭露前,决定出去缓缓眼睛,便上了阁楼。
阁楼很大,有个天窗,下面放了一套沙发,赏夜时坐着用的。沈河清本想跑着扑上去,才发现上面已经有人了,竟然是沈约信。
男孩见她一惊一乍地过来,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扑闪着他的大眼睛。她敛去怪阿姨式的狰狞表情,轻声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了。”
两人宁静地在一起坐了很久。
“我小的时候,看的星空比现在还明亮一点。”
“那时候星星真的会眨眼吗?”
不知为何,沈河清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她所怀念的久远的、故去的童年,是沈约信仅短暂拥有过的记忆,在这一刻让她有时光交叠的感觉。她想了很多关于星星的浪漫故事,但最终一个都没有讲给他。
“不管在过去还是未来,它们一直都会眨眼的。”
“他们一直都不变,那我为什么要变?”
这也是个好问题。她倒没想到这孩子这么犀利,一下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人生价值的层面,就只好揽住他的肩,用一种母亲安抚孩子的tone道:“你累吗?”
“有一点。”
“没事的,当你觉得自己状态不好,就要告诉自己:起码以后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比现在要好。”
沈约信又是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点了点头。
……
沈约信第二次把桌上的资料摆放整齐。家里人都已经上床了,他闭上眼睛,在椅背上仰躺了一会才熄灭整座屋内最后亮着的台灯。
他父亲沈临丘常说,比起聪明,他最显著的优势是记性好,并且记性好得惊天。即使那时他只有四岁,即使那一张张人脸早已模糊,但他记得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他以“姑姑”称呼她。
炒冷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姑姑你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