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贵妃脸上怒容稍褪,哼笑道:“原来是鬼怪。那么此事便是诬告了,我就说,我们家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在场的胡家人均是一头虚汗,有了定论后,纷纷抹汗抹泪。谁知下一刻,一个女声传来:“我看未必。”
慕微云越众而出,扬声道:“娘娘明察,此事有两点未了。其一,胡尚余公子是否是鬼怪,还需验证;其二,此人所举之事所言真假,只有陛下才能定论。”
倘若是普通鬼怪怨恨主人,直接夺舍之后大开杀戒即可,又不是人,为什么非要走这种弯弯折折的路线?所以她更倾向于镜鬼确有其事,但面前这个“胡尚余”,未必是镜鬼。此事未明,万一胡尚余是本尊,绝对不能就这样结束——他一定会被灭口!
“那你要如何验证?”胡贵妃从上往下看着她,“你若胡诌,我可要对你动刑了。”
“娘娘,民间辨别鬼怪,有个好用的土法子。”慕微云转向被人摁住的胡尚余,“请让我问他三个问题。”
胡尚余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哑声说:“问。”
“第一个问题,今夕何年?”
鬼怪大多长寿,而且不与人杂居,分不清年月世事很正常。然而胡尚余很自然地回答道:“正鼎三十二年。”
“第二个问题,今年几岁?”
“……”
正当慕微云以为他无话可说时,他颤声说:“二十八岁。”
慕微云看向胡尚武,他点头道:“不错。”
最后一个问题,就能判断出是不是活人了。慕微云想了片刻,慎重道:“现任最年轻的实职军侯,是谁?”
胡尚余答道:“无人。最后一任是长平侯,慕玄致。”
“这人是鬼!”胡尚武喝道,“若是活人,怎会不知长平侯慕尘归来复位的事?一定是他久困镜中,才刚出来,还不知道新事!”
慕微云一惊,她以为这人是活人无疑,可是为什么答不对?
还不等她反应,胡贵妃就怒道:“把这鬼抓起来,神魂打散!慕微云,给我押走!”
“娘娘不可!”容安止立刻起身,“娘娘,此事朱颜剑主只是谨慎,并未犯罪,您……”
胡贵妃一个眼刀过去,冷笑道:“太子殿下为了慕尘,可真是尽心尽力。慕微云妖言惑众,企图污蔑胡氏,拉走!”
“住手!”
这一嗓子又尖又细,却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一个紫袍太监甩着拂尘进了庆亭胡氏的大门,尖声报道:“传圣上口谕,着慕微云入宫觐见——”
这是她头一次进宫,纵有千般胆气,此刻她也不免噤声,只剩默默观察的余力。
大齐的皇宫居皇城高处中心,犹如青龙盘踞俯瞰着整个上都。青色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下,五十根朱红大柱撑起流畅宏伟的大殿。从广德门往里走,便是含章大殿,金色的镇国大鼎矗立在殿前,四条白玉巨龙雕刻在地上,如捧明珠般环绕着大鼎。前朝三殿后便是后宫,一桥三廊上,无数宫人低着头匆匆捧盘而过,连步子都差不多长短,梳着一样的发髻,看不清脸。满宫肃静无声,直到到了紫宸殿,才听见隐约的说话声。
地里的热气已经随着春日升腾上来了,紫宸殿挂着四面珠帘,通透清爽。满殿的绿树还未褪嫩绿,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慕微云在一处螺钿屏风后跪下,里面的话语声还没结束,她不敢擅言。
“……克念,朕听闻你家在东海,这次给你个回家的差事可好?”这个声音低沉悦耳,如火上醇酒,正是皇帝容常。
“臣听凭陛下吩咐。”这个声音,如沉沙静水,清畅平和,“陛下有客,臣宋宣先行告退了。”
那人簌簌起身,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只见他行了大礼退去。容常却又叫住:“克念,朕记得令堂是淮南人氏,很久没吃上家乡的橘子了吧?整个京城,也就朕这里有几个新鲜的,你都带回去给你娘吧。”
这下宋宣的叩请更恳切了些:“臣谢陛下隆恩!”
那年轻士子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与慕微云目光相接,转瞬即离。很快容常便宣了慕微云进去。
皇帝的用具都极尽厚重奢华,香炉的顶盖都是沉沉博山,青烟从中蜿蜒溢出,消失在窗外的天光里了。慕微云磕头道:“民女慕微云,拜见陛下。”
“你可知道,朕为何宣你觐见?”
慕微云摇头:“民女不知。”
“从贵妃出宫开始,朕就派刘公公在胡家等着接你来了。”容常声音和蔼,面容亦是温和可亲,不像是多年征伐之君,“贵妃性子直,说话不好听,朕很担心她为难你啊。”
慕微云有些震惊。她没想到一国之君竟然提前就想到了这么多,于是赶紧谢恩。容常笑着摆了摆手,喊人赐座,然后说:“依你所见,那胡尚余果真是鬼么?”
“以三问问之,的确不像活人。”慕微云斟酌着说,“可是镜鬼一般多智,完全没有必要靠栽赃诬陷胡氏来复仇,它多的是办法搅扰得家宅不宁。”
三问问的是对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假如是长眠妖鬼被唤醒,答不对是很正常的。然而这只是粗略的判断,慕微云本意仅仅是拖延时间,以防武断灭口,没想到此人真的答错了。
“而且,一是一二是二,这东西是什么先不提,它告发的事情是真是假,还需商榷。”
容常看着她,忽然笑了:“很好,很聪明的姑娘!朕果真没看错你!”
他俯身递给她一杯新冲的茶:“清微也没看错你。”
“陛下请明示。”慕微云对容常的示好并不买账。
“朕要你替朕彻查此事。”容常面色转为肃然,“朕久闻朱颜剑主‘为死者言’,希望你能做得名副其实。”
“民女无能,恐怕不能彻查。”慕微云手一抖,茶盏摔在地上,她磕头道,“何况庆亭胡氏势大,民女……”
开玩笑,这次和胡家为敌,以后就只能给容常卖命了!她答应过姐姐,不敢把自己直接卖了。
容常看着侍从捡走茶盏,微笑道:“有朕保你,又有何惧?朕许诺,只要你是奉旨办案,朕每次都会如同今日,护你平安。”
今天这场解救,确实是太及时、太重要了。慕微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推辞,却听见门外有人报道:“皇后娘娘到了!”
陈皇后!
一天见了三尊大佛,慕微云不免掌心出汗。只听那皇后声音清润,带着笑意轻步进来,在她斜前方跪下,仰首问道:“陛下何故催着这小丫头?她即便有心效力,一个人也人微言轻。您不如只令她去确认胡尚余是人是鬼,后面的事,还是移交大理寺比较好。”
陈皇后一身的药香,通身竟是轻袍乌帽,书生打扮,只有帽后簪着一支晚梅花。她少女时有“春潭沉月”的佳名,岁月只洗去她的浮躁,却并未带走她的美丽,比起贵妃通身的华气,皇后倒更清稳舒畅。
不过,为何她会在此刻出现,倒是很耐人寻味了。
容常笑意更深,扶起陈春潭,说:“皇后此言甚是,就这么办。”
宫门外,慕如清站在风里等了许久。久到那雀鸟都捡完了广场上的虫子,扑棱扑棱飞出屋檐了,慕微云才从宫门里出来。她赶忙上前,拉住微云的手肘问道:“如何?娘娘帮你说话了吗?”
“原来是姐姐去请的娘娘。”慕微云搂住姐姐的脖子,“要不是娘娘,我就被陛下绑上船了。”
“别高兴得太早。看来此事……我们家逃不开。”慕如清摩挲着她的雪鸿髻,“走一步看一步吧。”
既然是奉命查案,慕微云便不得不每日到胡家去。深入后宅后,才知庆亭胡氏之大,比外间看起来更甚。叔伯舅甥杂处,慕家祖上和庆亭胡氏也有姻亲,慕微云根本叫不明白,一应以“夫人”呼之。庆亭胡氏已经把故地庆亭郡的亲属全都接了来,一家人赫赫扬扬,每日早晨传饭传菜的人都能堵住几处路口。
胡尚余的居所霜菊馆不在正中,却靠近他祖母的庭院,是个很偏僻安静的所在。慕微云在此地拔出朱颜,剑锋未变,并无邪气,这更确定了她的想法:胡尚余是活人,此事有隐情。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询问朱鹤闻此事经过。
朱鹤闻捧起她亲手斟的茶时,只抿了一小口。慕微云笑道:“别紧张啊,如实回答。”
朱鹤闻低头看着茶汤,哂笑道:“我不都和你说过了吗?”
当日,他确实告诉慕微云,胡尚余已经被镜鬼夺舍,此人可能会陷害庆亭胡氏。慕微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当她细想时,却始终越不过那个问题:既然是鬼怪,为何不直接杀人报复,反而是要走这条不知道会不会成功的路?
她将茶壶放到炉上,说:“我希望你,如实地把每个细节都告诉我。不要让我自己查到什么不利于你们的证据,那样的话,后果你也要一起承担。”
朱鹤闻冷笑道:“难道我如实对你说了,你就会放过我吗?何必装模作样。”
慕微云手下动作一停:“你难道觉得,我要拿这件事向你寻仇?”
“……”朱鹤闻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你明知道,我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庆亭胡氏手里。此案我的态度,全凭胡氏一句话,你如果非要我说帮你,胡氏就会把我直接交给尊兄了。”
“我哥?”慕微云指了指自己,仿佛觉得很好笑,“我哥会对你做什么?”
“几十年前,河西被北狄占据,云中慕氏全家在西域都护府被灭。令尊逃出生天后,举兵屠了整个色目部落。”朱鹤闻的左手轻轻覆住大袖下他颤抖的右手,“我看尊兄的态度,似乎也是要效仿令尊,清算所有仇人啊。”
慕微云终于明白了他的那些别扭,哼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在淑妃的生死梦里和你同行,一路保护你?”
她将膝上朱颜往桌上一放:“因为我哥哥告诉我,你也是无辜被牵连的,叫我不要为难你。”
朱鹤闻怔住了,他似有不解,皱眉欲语,却被慕微云截住话头:“我们兄妹三个,冤有头债有主,不搞连坐那套。你可以放心,我就算以后不喜欢你,也肯定是因为你不干好事。”
朱鹤闻哑然,摆手道:“我……”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过程了吗?”慕微云的指节在朱颜剑鞘上敲了敲,“胡尚余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当然。只不过这件事并非难在妖鬼狡诈,而是胡家人的态度。”
七日前,庆亭胡氏。
朱鹤闻推开门,只见一个清瘦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脖子后有一块很粗暴的淤青,看来是被打晕的。胡尚武在他背后叹气道:“如你所见,我这个五弟被夺舍了。”
朱鹤闻拿出符咒贴在他额头上,符咒不燃。他收手说:“并无邪气。国公爷为何这么说?”
“他自从试婚服之后就性情大变,本来和我相处融洽,忽然开始对我破口大骂。”胡尚武像是很头疼,看了一眼胡尚余便不忍直视,“我这个弟弟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这么多年就没红过脸……唉,无论如何,还请你把我原来的弟弟换回来。”
朱鹤闻问道:“如何确定是镜鬼夺舍?”
镜鬼夺舍的条件是很苛刻的,要求必须两面镜子对照,形成一个镜中的无限空间,才能把活人魂魄和鬼魂交换。正常人谁会这么干?
胡尚武叹气:“我们是请外面的绣娘给尚余做婚服,那姑娘不知道我家这面古镜有鬼,拿了两面镜子来对照,本意是想让尚余看看背后的纹样……谁知道……”
朱鹤闻点了点头,目光移向那面镜子,说:“我知道了。”
“十年来,尚余都是在家管钱管地的人,我们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胡尚武定了定神,说,“朱鹤闻,你务必要把我的弟弟找回来。我们家,只要这十年间的尚余能回来。”
“……”
“事情就是这样。”朱鹤闻摊了摊手,说,“后来我试探了很多次胡家的态度,无论那东西是什么,他们都要把它踢出去,把镜子里的那个换出来。”
慕微云沉思道:“但是无论用何种方法,都不能确定他就是镜鬼。贸然离魂,恐怕伤及无辜。”
窗外的夏虫不安地叫起来,第一场瓢泼夏雨就要降临上都,天际阴沉,屋里也闷得喘不过气。慕微云正想说话,便听见外头有个人敲了敲门,说:“慕小姐,奴婢绿橘,我家老夫人请您共进晚饭。”
她起身打开门,只有一个老侍女站在门外。慕微云问道:“您家老夫人是……?”
“是五公子的祖母,国公夫人。”绿橘低声说,“她听闻您来了,特地叫人做了一桌好菜,烦请务必赏光。”
慕微云想了想,问道:“这是中书令的意思,还是夫人的私宴?”
老侍女抬头盯着她,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夫人单独请您。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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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