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旧事》 第1章 云来 剑锋唰地落下,一滩黑血“噗嗤”一声飙出凶尸的伤口,落在角落里的女人面前。 那女人眼看着凶尸倒下,却在最后一刻伸出手接住了他落下的身体,自己也跟着踉跄了一下。 持剑的少女收剑回鞘,帮那寡妇把丈夫的遗体平放好,低声道:“节哀。” 寡妇摇了摇头,说:“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也活不了。” “您家没有请人来念经超度吗?”少女问道。 寡妇叹了口气,拿起衣角擦干净丈夫的侧脸:“仙家讲究不下凡尘,姑娘你应该也知道。不如说……今天能遇到你拔剑相助才是怪事。” 少女便颔首说:“如果不超度,之后还有可能尸变。请您给我找块干净地方。” 那寡妇连忙摆手,隐隐把丈夫的尸体朝自己那边拖过去一点:“我们请不起,谢谢你帮忙,但是……” “我不收钱。”少女无奈地笑了,就地坐下,轻声念起往生咒来。寡妇不敢开口打断,只能怯怯地坐在角落里打量她。那真是个好姑娘…… 这姑娘年纪尚小,梳着雪鸿髻,一身橘红束袖,简单布料,利落轻便。她鹅蛋脸,丹凤眼,面色红润,眼神亮而摄人,像是春日里剪柳的飞燕,迅疾又明艳。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一定早就出名了;可惜是个荆钗布衣的命,走在镖队里谋生。 在这灰头土脸的边境小城,在这边关冷月的夜里,她坐在断壁残垣中默默念诵,那柄剑心红玉的长剑在她腰间嗡鸣,像是飞鸟翅梢振动的轻羽。寡妇这一生拜过许多次天尊像,但是还第一次感受到一种神性。 她很快做完了超度仪式。寡妇有点儿怀疑,因为她见到的贵人们都要做个七天七夜超度,这女孩一下就搞定了。少女解释说世家大族注重礼仪,形式上的东西远远大于实际有用的。她拍胸脯保证肯定没问题之后,寡妇半信半疑地答应下来。 送她出门时,远处已经有一个人在长街尽头等着她了。那沉着利落的姑娘忽然雀跃起来,喊道:“哥——” 她刚要跑,寡妇连忙叫住她,问道:“不知恩公大名?” 那姑娘回头粲然一笑:“慕微云!” 正鼎三十二年正月末,上都城下了第一场寒凉春雨。这场雨湿润了玄青门山脚下的度尘宫,将满宫观深色的松柏浸入寒冷的空气中。在这座宫观的大殿里,一座宏伟的金身神像巍然矗立,人要仰起头才能看见它的头顶。神像脚下流出千盏长明灯,都是沉沉的黄铜打造。灯油里浮着细小的金箔,每片都刻着供奉者的生辰,这些微光在雨幕中连成星图般的轨迹,明黄的火苗在雨天的潮气中起伏。 有一个年轻男子正站在灯阵边擦灯,他一手端起沉重的铜灯,一手将抹布在手边的水盆里涮了涮,单手攥干,围着灯熏黑的地方擦了一圈。寒雨中,那人的指节都泛红了,人却依然挺拔地站着,似乎早已经习惯这样端正的仪态。他很有耐心地擦完所有灯盏,也等到了来人。 “朱鹤闻,陈峰主叫你过去一趟。”来的是个小仙童,穿得很厚实,态度也很随便,并不担心这位大哥哥不会跟着他走,“他等你半个时辰。” 朱鹤闻放下手中的活,跟着那孩子一路往殿后走。路上遇到的仙童、侍者品级都不高,有些刚要笑着和他打招呼,看到领路仙童的衣着品级,也都噤声了。走到后殿,一道石门伫立在面前,朱鹤闻率先提步踏过了石门,走进茫茫云雾中。 玄青门作为天下之宗,统摄万方,早在大齐的前朝周,玄青门的紫极仙尊已经被推为百家之首。传说他飞升之后,隔绝了仙境和红尘,只留下一座供人祈福跪拜的度尘宫在山下,从此以后,天下每座玄门都深锁山中,仅设度尘宫于山门接应俗人。 这个传说真假难辨,但是对于朱鹤闻来说,从度尘宫御剑上山的路并不短,所以等他到时,丹阳峰正殿里已经坐了几尊大佛。丹阳峰的主人陈观海坐在东席上,看见他进来,也没叫他坐下,任由他站在后面。 “今天请诸位来,想必大家都清楚。”陈观海捻须道,“淑妃的灵柩要回故土埋葬,陛下已经下旨了。楚清微是玉壶剑主,又是南朝旧人,身份非同小可。诸位可知道,朝中找到谁来担任这个送灵使?” “据传闻,是朱颜剑主……听说是个小姑娘。” “朱颜剑流落人间多年,怎么认了个小姑娘?” “这我们如何得知,总之就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须知朱颜剑主都是不好惹的刺儿头啊……” 朱鹤闻默默听着,大概知道了为什么要叫上自己。果然,下一句陈观海就说:“朱鹤闻,你知道朱颜剑吗?” “三大名剑之一,上一任剑主方夫人死于云中案后,它流落人间十年了。” 陈观海颔首:“课业学得尚可。那你知道,这一任的剑主和方夫人是什么关系?” “……晚辈不知。” “她是方夫人的小女儿,当时说死在云中了的那个慕微云。” 窗外的雪声萧然,屋内陷入雪洞般的寂静。过了一会儿,一位峰主皱眉道:“方辞镜的女儿?她已经够麻烦了,她女儿更不知道是什么混世魔王。” “师兄说得是,方辞镜当年试图捣毁遍布天下的长明灯阵,这是存心想让我们短寿如凡人,朝生暮死!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个丫头还不知道能闹出多大的事来。” “照我说,当初抓住她就该一刀杀了……” 陈观海平静地说:“慎言。不过此事贫道有了想法——朝廷找到了合适的送灵人,我们玄青门不能毫无表示,请各位商量商量,选一个得力晚辈与她同行。” 这就是要派人看着她的意思了。 他转向朱鹤闻,微笑着说:“我提议让鹤闻去。” 几位大人物叮嘱了几句务必要看好慕微云、尽量不要交恶的话,都赶回自己峰上处理事务,只有朱鹤闻被留下和陈观海说话。这位三百来岁还依然青春常驻的峰主关上大门,和蔼地请朱鹤闻坐下,关怀道:“在山下这些天,大掌门问你的课业了吗?不要因为我们派你下山,就耽误你的课业啊。” “前辈们叫晚辈下山也是历练,师父并没多问。” “你比陈家的许多孩子都聪明,做事利落。”陈观海笑着说,“这一次,也不要让我失望。” 陈观海端起茶杯,这屋里没有炭火,法力高强者完全可以处冬如夏,不过一息之间,他已经施法温好了茶。朱鹤闻饮了陈观海赐下的茶水,磕了两个头,上路去了。 淑妃楚氏出身前南梁江烟门,育有太子和琅琊公主兄妹,薨逝在正鼎三十二年。正鼎帝封失踪已久的慕微云为送灵使,扶灵南下,把淑妃葬回江烟门。此举得江南众世家交口称赞,连北朝国教玄青门对这位先代名士的葬礼也很看重,怕慕微云年纪轻经验少,特地派了玄青掌门的二徒弟朱鹤闻前来护送。 慕微云在出都后的第一个驿站遇上了暴雪,不能翻过玄青岭,歇了一夜脚。天明时开门,白雪尚飘,慕微云正戴了帽子在院里给马鞍扫雪,就听见玄青岭的方向有一骑快马来。 她抬头隔着纷飞的白雪一望,一件宽大的青色斗篷骑着白马飘来。天地茫茫,近了看,才看见那是个人,不穿时兴的袍子,而是服道袍直裾,戴着一顶莲花冠。那人动作很利落,在驿站门口单手挽住马疆,翻身下马,将帽子揭下来,露出一张干净温和的面孔。他拱手道:“玄青掌门门下朱鹤闻,请问送灵使慕微云姑娘可在此处?” 慕微云把马鞍放回马背上,回礼道:“正是在下。”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提防。无他,延州朱氏和云中慕氏之间,隔着一桩震惊全国的血仇。 当年慕微云的父亲,长平侯慕玄致驻兵商道玉门关,却被人诬陷里通外国,贪污军饷,正是延州朱氏负责查案。延州朱氏的家主带着一群人接管了玉门关内外事务,他们查得关内鸡犬不宁,好不容易搞起来的通商又断了。 这样一年后,慕玄致在高压下**身亡,皇帝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慕玄致是清白的,延州朱氏便被砍了全家。朱鹤闻是其中一个小小支脉的孩子。其他世家请命留了他一命,十岁上出了掖庭,送上玄青门,得到掌门赏识做了亲徒,赐字鹤闻。 慕尘对妹妹说,朱鹤闻也是蒙受无妄之灾,如果见了面,不必非要寻仇报怨,这不是什么英勇孝顺。是以慕微云并没打算找他的茬,观其神色,平和文静,也不像是要为难慕微云的样子。她心下暗暗松了口气,只希望相安无事为妙,好好地办成了楚清微的事才是正经。 慕微云将斗篷帽子取下,露出一头乌黑茂盛的长发,她呼出一大口白雾,说:“我想你从玄青岭的方向来,路上挺冷,咱们先进去,喝壶酒暖暖身子吧。” 进屋之后,朱鹤闻叫人上了汤饼,对慕微云说:“姑娘准备走多久,怎么走去江烟门?“ “既然是下江南,少不得走水路。出了玄青岭就是天门渡,直接上船吧。” “水路可是要绕道的,为什么不走苍川郡,东出庆亭郡?” “陆路还要抬着棺材,不方便。” “你不过苍川陈氏和庆亭胡氏的属地,不是因为这个吧。皇上给你派的人手应该绰绰有余。” 慕微云看着他的眼睛,朱鹤闻毫不怯场地看回去。微云便冷笑道:“原来是来试探我的。不用试探,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清楚我母亲和你们玄门的恩怨,也没想着大半夜把你宰了。我就是被皇上找来,为我娘的老朋友抬棺送灵,尽个情分而已。” 朱鹤闻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块布帛,看样子是某件衣服上撕下来的。他将它抹平,推给慕微云。 “这是一封求救手书,来自令堂。” 慕微云打开这片薄薄的衣角,上面用血写着几个字:“苍川别院地牢,望救”几个字,已经变成近于黑的深褐色。 她抬眼看了朱鹤闻一眼,风雪声在屋外呼啸。朱鹤闻将油灯焦燎的芯子剪掉,看着那一小段芯子漂浮在黄色的灯油里,温声说:“令堂不是如传言所说,和令尊一起**的吧?” 慕微云桌下的手捏紧了衣角,说:“是。为什么你知道?” “因为主使的人是玄门中人。他们把令堂从火海中带走之后杀害。”朱鹤闻十指交叉,搁在桌上,“你在提防他们。” “……” “我不知道玄门和我母亲有什么仇。”慕微云开口,嗓音艰涩,“总不能因为她出身寒微,却得到了名剑朱颜,他们就嫉妒她、要杀掉她。” “因为她知道了一些事。”朱鹤闻语出惊人,“一些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的事——一些会让天下人心大乱的事。我猜,玉壶剑主也知道,所以才安排你替她送灵,到了江烟门,你应该就能知道答案了。” 慕微云说:“你说得合理。” 朱鹤闻松了口气般一笑。接着,慕微云皱起眉头,凝视着他,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谢谢支持[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云来 第2章 雾生 离开玄青岭,东顺万里江而下,到金陵渡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朱鹤闻再也没有对慕微云说出更多消息,他冷眼看着这个女孩,是不是继承了传说中方夫人如疾风吹火般的性情。他没有预料错,慕微云确实是这样的人。 大江沿岸有许多城镇,人多的地方,就会滋生灾厄。有的是因为命运不公,死后厉鬼回魂复仇,有的则是因为没钱做法事,魂灵被别的东西利用,做了伥鬼。除此以外,还有妖魔引发的瘟疫和干旱不时出现在某个地方。这种事往往是可以通过仙家术法驱除的,但仙门讲究不下红尘,不染血污,如果破戒,会不得长生,短寿而亡。因此人们早就断了求助仙家的念头,只有默默挨过这些无妄之灾。 他们偶尔下榻在陆地上,就遇到过两三起这样的案件。半夜家中寡妇被亡夫的魂灵撕成碎片,邻居也不会起床去看看。朱鹤闻有意让人告诉慕微云本地的惨案,他一夜未眠,听见隔壁的她推门出去,过了几个时辰才回来。第二天,他点起明火符,发现符咒不灭,意思是方圆三里的阴魂都已经被度化或者杀灭了。朱颜剑是仙器中的名器,如果不是朱颜出鞘,应该没有这么容易解决。 朱鹤闻从没有问过她这些话,只是默默看着。她确实和玄门的许多人想法不同,似乎并不在意是否长生,也不追慕那些高门大姓。 她是个变数。 经过两个月的水路,到了金陵之后,弃船上车,深入句芒山,进入了百里江烟门的地界。南梁在四十年前被北齐灭亡后,江烟门封山散派,从此以后,遵从血脉赓续的南方玄门彻底并入遵守师徒传承的北方玄门,这一带人烟寥寥,不再有当年“万里首冠楚,江南第一家”的盛况。 当地知府给他们找了一位名叫楚山孤的老船夫,在江烟大湖边接引他们。大湖不知方圆多少里,笼罩着浓浓白雾,伸手不见五指,必须要有能出入此地的专人接应。江烟门灭门前,湖边还有一些给山上种瓜果的农户,现在只剩一位老摆渡人在空荡的村里居住,靠给那些来碰运气寻宝的修士划船为生。慕微云刚走进去时,满目荒凉,连祠堂都挂着蜘蛛网,村口的灯也掉在地上,像个摔烂的柿子一样。要不是楚山孤坐在进村第一户人家门口等他们,她会以为自己走错村了。 “是钦差姑娘吧,老朽等你很久了。”那老人站起来,令人意外的是,他虽然瘦巴巴的,却并不矮小,看得出年轻时是个高挑少年。慕微云应是,给他看知府的手书和文牒。 楚山孤带他们上了船,安顿好棺椁之后,慕微云和老人坐在船头闲聊。湖上白雾漫漫,看不清周围的样子,她便问道:“我们这是进句芒山的峡谷了?行船咋分出方向呢?” 楚山孤指了指船头的一个小碗,里面装了一碗水。他抬起篙往左边一撑,水面立刻倾斜了;船头回正,水面也恢复平静。慕微云赞叹道:“原来是仙器!这样的东西,比什么集气化灵的神器都管用。” 楚山孤吝啬地给了一点微笑:“是我妹妹给的。” “令妹是江烟门的仙客?” “是,后来死在南征里了。” “抱歉。” 楚山孤顿了顿,说:“没什么,她……” 话音未落,只见船头的水碗忽然开始疯狂震动起来,水面在东西两边不停摇晃,似乎在昭示船只已经误入不该来的地方。慕微云立刻站起,拔出朱颜,剑尖直指前方的虚空。茫茫大雾中,船行水面依旧平稳,剑尖银亮如初,并没有染上不祥的血色。 朱颜能鉴别妖鬼,如果剑锋不变色,就是没有异常的意思。那个碗似乎也因此平静了下来,继续指引着行船的方向。慕微云看那位大爷依然云淡风轻地端坐船头,好奇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偶尔吧,毕竟它平时的作用是老朽的饭碗,可能生气了。” “……” 这一段小插曲之后,倒是再没出事,平安到了已经掘出的墓穴边。皇帝按遗嘱薄葬楚清微,只用了五品夫人的礼,墓穴不深,淑妃也要求不要任何仪仗,故而看起来十分冷清。湖上的风吹着雾气涌动,木船在微波中轻轻撞着湖岸,楚山孤坐在船头,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棺木被小心抬下来时,老船夫眯起眼睛打量着棺盖上的漆样,忽然说:“好漂亮的纹样,不像是北边的风格。” 朱鹤闻抬眼看去,那副楠木板上画着红色的天凤,尾羽长而灿烂地铺满了棺木,俯首向画面下方的巫山神女行礼,正是江烟门草创的传说,凤鸟降、生楚氏女,以传万代。最后一任江烟门的掌门孤零零地躺在这幅画底下,她的名字将存在于口口相传中,正史上,她只剩下齐朝恭慎皇贵妃的封号。 朱鹤闻正兀自唏嘘,却听见慕微云回答说:“这是长公主为娘娘置办的。” “图南长公主?”老人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个被他们嫁到北狄去的……” “是她,也是她给陛下上书,请求放娘娘回南边归葬的。” 楚清微的棺椁默默停在远处,沾染上一点水雾的湿气。朱鹤闻看见远处的巨石,叹道:“那是‘临江仙’的旧址吧。” 慕微云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雾中影影绰绰有块巨石立在江边,顶部似乎很平整,可以坐人。楚山孤颔首:“是那里,她少女时,常坐在江边巨石上抚琴,用琴声指路,送那些人出去。” 慕微云明白了:“所以江烟门的封锁就是这片大雾了?怪不得这么浓,完全不正常。” 玄门历来讲究不下仙山,不沾妖魔,但是有那么一点仁慈的是,他们不是完全不救。每个门派都有自己的封锁,如果能活着闯过封锁,面见仙客,仙门只好自认倒霉,派人去处理此事。楚清微出名也是在这里,她在湖边以琴声指引迷路的凡人出去,就算不能出山相救,也不会让人死在此阵中。因此,附近的百姓赠她一个“临江仙”的雅号。 棺木在能望见巨石的山坡上下葬,地方派来的小吏带人封土,朱鹤闻简单做了法事,就算了结,众人磕了头,准备上船出山了。慕微云和朱鹤闻走在最前面,静谧的湖风拂面而来,慕微云苦笑道:“我小时候,娘常告诉我京城里有位娘娘,如果不是嫁给陛下,我该叫她一声干娘。没想到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只有扶灵的情分了。” “能送她回来,也是尽心了。”朱鹤闻斯文地说,随即抬起手臂指向湖面,“不过很抱歉打扰你的哀思,但你有没有觉得,少点什么?” 慕微云看向湖边——岂止是少点什么,整艘船都不见了! 她三两步抢到朱鹤闻身后,果然,整支送灵的队伍连带楚山孤也消失了。 朱鹤闻并不着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符纸贴在肩上,符纸纹丝不动。他用一种很遗憾的语气解释道:“左肩主魂火,现在我们的魂火不燃,可见是被非人之物暂时请离现世了。” 慕微云瞠目:“这样也行?我们明明谁也没惹啊?” “我想正是如此,不过有两则好消息。第一,楚老爷子他们估计并未中招,应该在原地等我们。” “第二?” “第二——”朱鹤闻笑眯眯地说,“朱颜剑主在这里,贫道感到很安全。” “啊?我也……哎呀算了,走走看吧。” 伤脑筋的慕微云把朱颜的鞘丢给朱鹤闻拿着,朱颜剑鞘相感,不至于在浓雾中走散了。她带着朱鹤闻往刚才的墓穴走,走了一段就发现不对劲,那座山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青石板路。 青石板铺得平整宽敞,石缝间没有杂草,不算新,却是时常有人清扫打理的状态。非人之物的幻境往往根据梦境主人的认识塑造,如果这里还是那人意识中的“江烟门”,那么至少应该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的她离出生都还远,此间主人的执念与慕微云和朱鹤闻应该无关,想到这一环,她放心许多。 刚想到这里,远处忽然响起一声空灵的呼唤。 “你们怎么才来?” 那是个清冷又年轻的女声,是从小路尽头的迷雾中响起的,在这空荡荒凉的山中,还真有些瘆人。慕微云连忙疯狂摇头,示意朱鹤闻不要回答,同时紧紧闭住嘴,举起朱颜格挡在身前。开玩笑,要是回答了邪祟的问话,被认可成梦境的一员,就永远别想出去了!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慕微云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 “方辞镜,你下次再来这么晚,我可不叫师兄带我下来等你了。” 江烟门一日游启动![青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雾生 第3章 错认 娘的名字? 她……是在叫我娘的名字吗? 慕微云一时间竟然扭过头去,荒唐地想看见母亲站在朱鹤闻身后朝她微笑。然而朱鹤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身后空无一人。慕微云也试探着叫了一声:“娘?……不对,这个时间,该叫你——方姑娘?” 朱鹤闻开口说:“很遗憾,我不认为令慈的灵魂会出现在此地,应该是幻象。” 慕微云显然很快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她拍了拍心口,说:“不过听这个口气,是对我娘没有恶意的故人,假如我亮明身份,应该会很安全吧。” 朱鹤闻一阵无语,觉得她真的很会抓重点。 那女子却没有放弃,继续唤道:“怎么不上前来?算了,我来接你们。” 话音刚落,白雾中就浮现出一个素白的身影。 那是个白衣少女,背负一张古琴,生得素净清冷。慕微云讶然看着她。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这位邪祟,也实在太像人了些。 一般幻境中的邪祟,无论是不是幻梦之主,都会有很明显的特征,诸如断手断脚、流血泪或者干脆就不是人。因为形成幻境的诱因往往是血案或者冤仇,其中邪祟很难有平和示人的面相。慕微云不由得忘了些禁忌,出声道:“姑娘是叫我们?” “当然了,方辞镜,还有容子衿,你俩不会觉得我在开玩笑吧?”她哂笑道,“还叫姑娘呢,怪生疏的。马上要开宴了,还不来吗?” 容子衿,正是图南长公主的闺名。 慕微云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还没等她开口,身后的朱鹤闻就悠然说出她心中的名字: “楚清微,是你吗?” 山谷中湿冷的白雾沾湿两个活人的眼睫,楚清微却干净轻盈地站在那里,衣袖被三十年前的凉风吹起翩飞。朱鹤闻低声说:“应该没有危险,跟着去吧。” 慕微云握紧朱颜,也小声道:“小心。”随即跟着楚清微走去。 这次不再是漫长的白雾,走了几步,云开雾散,一座宏伟的宫殿出现在三人眼前。那座宫殿通体木色,古木为墙,飞檐如鸟,斗拱细巧复杂,门口的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云生江烟”,也是端方气派。有许多修士腰间佩剑,站在山门口闲话;更多的是从云中不断涌出的御剑仙人,从谷口的方向飞向山门——哪还有什么白雾妖湖,回头再看,只有一片汪然绿水,和巍巍两岸青山。这应该就是江烟门当年冠绝南楚的样子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幻境外围,进入了这个生死梦内部。 慕微云目不暇接,看都看不过来有多少仙人。走到牌坊下时,殿宇内传来三声洪钟,一位年轻道长臂挽拂尘,飘然立于长阶顶端,长喝道:“开山,迎客——” 楚清微说:“你们先去席上吃点东西,然后到后面来找我,我带你们下后山。” 不知是不是离开了白雾,她的容貌褪去了诡异,反而带着一股静气和从容。慕微云看见母亲这位故友的真容,怔愣一瞬,问道:“今天有什么事?” “你是真的失忆了吗?”楚清微偏头,“不是说好今天支开我爹,去探我们家的大阵吗?” 慕微云还搞不清楚状况,朱鹤闻上前一步说:“原来如此,那你也要小心,别被发现了。” 楚清微点头道:“那好,一切小心。我师兄知道这事,到时候叫他接应。” 她就这么飘然走了,慕微云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这么讲道理的邪祟。” 朱鹤闻打趣道:“她可是令慈的朋友,确定要这么称呼她?” “人死魂消,我很清楚。玉壶已经认了别主,她不在了。” 朱鹤闻正色道:“闲话不提,我的猜测没有错。淑妃不远万里找到你来送灵,果然和大阵有关。” “什么意思?你是说,运转天下灵气的祈福大阵?” “不如说,是‘抽取’天下灵气的大阵。” 玄门全都位居名山,不是没有理由的。一个地方的灵山幽谷,往往是地方灵气聚集的地方,仙家在此布设下巨大的阵法,用以协调本地灵气周转。具体的方法是,信徒供奉长明灯,灯下的咒文会吸收他们的心愿,这些心愿用以供养山上修士修习仙法,然后修士负责大阵的运转,把灵气送去穷山恶水,救济命格恶劣的人,镇压度化不能安息的灵魂。理论上一向如此。 朱鹤闻说:“玄青门的赤文峰,主修符箓,我在那里学了三年。我能算到,如今的灵气只进不出,从未从玄门向任何一个方向流出过。我知道或许是谁动了占有的心思,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既然都能算到,那么当年的神算子楚清微一定算到了。”慕微云一点就通,喃喃道,“所以,她行动了……她找我母亲和长公主一起行动了!” “我想正是如此。”朱鹤闻抬眼遥望,“或许她死不能解的遗憾,就是这件事。” 慕微云和朱鹤闻一起走上江烟门度尘宫的台阶,身边掠过许多人的身影。他们中的不少人现在都在闭关中,还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已经半个甲子过去,变了天地;也有不少人家破人亡,修为全废,或干脆死在了北朝玄门的屠杀中。朱鹤闻还来不及感叹,就有人叫住了他们,正是那个先前喊开山门的年轻人。 “图南公主,方姑娘,请这边来。” 那人面相温和平静,眉如远山,目如静水,一身的黑白道袍,是和楚清微一脉相承的清贵,应该就是她的师兄,南梁五皇子华世琛了。不知为何,这人有些面善。 华世琛带着他们穿过度尘宫门前郁郁葱葱的香樟树,走进正在设宴的大厅,众人已经基本落座,他们被安排到东席,不断有仙童端上香味浓郁的佳肴。陈设在她面前的那锅炖鸡还不断冒着热乎乎的小泡泡,砂锅中深色的酱汁裹着浓香的鸡肉,不知为何,让人比平时更想动筷子。 老实说,对于赶路几个月的两人来讲,这些东西是很有诱惑力的,然而慕微云却深知这绝对不是正常事物。眼看着朱鹤闻就要动筷子了,她连忙喝道:“看清楚!” 这一声声音特别大,如同当头一棒,朱鹤闻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手里夹着的既不是鸡肉也不是菜叶,而是一块沾满泥浆的石头。 “惭愧,差点中计。”朱鹤闻很有风度地把小石头丢回锅里。 这样的幻术无非就是无限放大人心中和身体上的渴望,并且诱导你不知不觉跟着做下去,是最基本的知识。慕微云看这人之前拍符手法利落,还以为他瞒着师长下过地,可这么一看,也不像是有实战的人,还是个书呆子。她不由得笑了:“你就跟着我吧,我不动你也别动,记好。” 朱鹤闻也苦笑着点点头。 好在他们俩没有吃东西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周围人兀自吃下了事物,并且开始饭后清谈。从修士们的议论中,朱鹤闻频繁听见一个名字——“方辞镜”。 即使是她身亡之后十年,天下人依然对她的故事津津乐道。那是个出身南北边境的船家女儿,在朱颜消失十几年后从河里捞到朱颜。南北玄门甚至愿意在扬州朱雀台供奉着朱颜,直到有人能够认主,然而三个月过去,没有人能得到名剑垂青。玄门请出当时的玉壶剑主楚清微和苍济继承人容子衿来看看情况,没想到两位刚走上朱雀台,高楼上一个身影拽着红绸子一跃而下,掳走了朱颜。她的指尖和朱颜相撞的一瞬间,华光大炽,时隔十七年,江湖再次有了朱颜剑主。 这种故事足够传奇,但对于方辞镜来说,这只是个开始。她一向特立独行,虽然没有触犯最深的戒律去斩妖除魔,却也不断挑战着长老们脆弱的心脏。她不归顺门派,不服从管教,不清修,不闭关——不仅自己不上进,还拉着另外两位剑主一起逍遥。后来更是大闹了一场之后离奇失踪,再出现时,已经是长平侯慕玄致的新婚妻子了。 算算时间,她从冒头到失踪也不过四五年,幻境的时间立刻就能确定了。 “前辈知道方辞镜在北边又招惹了延州朱氏吗?” “不稀奇了,且看今天楚清微请她来又是要做什么吧。” “我说楚天阔也是不管管女儿,就算是朱颜剑主,未来可期,这样目无尊长的人也断断不可深交!” 立刻有人去拉那个说话的人:“好了好了……这里毕竟是他楚家的江烟门,少说两句……” “……我还是不服气,凭什么是她啊?在座各位谁不努力,谁资历不比她高?非要和大家不一样,说什么清谈无用,清修误事,那她有本事别修,一剑下去,道行全废好不好啊?” 朱鹤闻回头看了眼慕微云,她依然端坐,脸上浮着佻达的笑。看见朱鹤闻回头,她眨眨一边眼睛,托腮道:“这群老家伙,之前这么议论我娘,恐怕之后还要这么议论我呢,我都替他们想好词了——这个丫头,和她娘一模一样!就是要和大家对着干!——说我像我娘,这多好。” 朱鹤闻深以为然:“你太了解玄门了。” 慕微云哂笑道:“别,我可不愿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起身。慕微云偏了偏头:“时候差不多了吧,我们该往前走了。” 谢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错认 第4章 旧阵 他们走出大殿也没人注意,应该是幻境之主并无恶意的缘故。这让慕微云更加好奇是谁的怨念化作了这个生死梦,既不排斥外人,也不一步一变,更没有凶煞厉鬼,甚至人人都面孔清晰,栩栩如生,说明主人心境平和又包容稳定——那又为什么,怨念可以大到囊括整座江烟门? 朱鹤闻也是一样的想法,他说:“之前我认为是江烟门灭门中的亡魂所结,现在我想这个生死梦的主人或许另有其人。” 慕微云说:“平静,稳定,而且步步深入。” 朱鹤闻颔首:“比起梦境,更像是一幅画卷。” 最重要的是,这个生死梦只卷入了他们二人进入,并未牵扯其他人,如果楚山孤老爷子不是什么隐藏的绝世高手,只能解释为,幻境主人有意让他们来。 “既然如此,幻境中的楚清微把我们认成方夫人和图南长公主,也并非偶然。” 慕微云总结道:“有一件事,是只有三位剑主共同经历过的,发生在大约三十年前的江烟门,有人想让我们知道。” “我印象中并没有这样的事件……或许这件事是个秘密。”朱鹤闻蹙眉道,“不过,我倒是知道除了江烟门灭门之外的一件 大事,与令慈失踪几乎是前后脚发生。” “是关于她们三个的?” “准确地说,是图南长公主,她被选中出嫁北狄的事。” 当今登基之前,大齐和北狄和亲并不少见,主要是因为南边还有个南梁虎视眈眈,大齐更倾向于解决梁的问题,安抚北狄。只是从未有过皇帝亲女儿,玄青门首徒下嫁的前例——她到底是怎么被选中的? “如果和亲之前发生过某件事,导致了这场婚姻,一切都可以解释了。”朱鹤闻沉声道,“当时南征已经板上钉钉,楚清微未来一定深陷战火,方辞镜人微言轻,只有公主还能自由行动。公主贵为首徒,只要大掌门不发话,谁也不敢置喙她的决定。唯一能让她永远闭嘴的办法,除了谋杀,就是出嫁。” “还不能嫁到门当户对的仙门世家。”慕微云屏息道,“必须要把她抛得远远的,音书不通,等她知道一切,一切就都晚了!” 一时间,山间湿冷的空气凉透慕微云的胸腔,微风中,老叶簌簌相撞,发出深沉的低鸣。远处钟楼的钟声响起,顺着幽幽深谷,一路撞进她的骨头都震颤。 那不是一场和亲,那是一次灭口。 “所以,那位前辈,是想让我们知道,南北两边联合起来,不惜牺牲图南公主,到底是要隐瞒什么事。”朱鹤闻放慢了语速,摇了摇头,“这必然是一件大事。” 他苦笑着瞅了一眼慕微云:“咱俩现在在一条贼船上了。” 这根本就是强行入局,不给任何理由和原因。无论如何,这次出去之后,玄门的各位长辈都会开始怀疑他们了。 慕微云摊了摊手,没放在心上:“继续走吧,既然这件事是有人故意做了局叫我们知道,那可得奉陪到底。” 幻境中的楚清微就坐在夏日的梅树下,青色的宽叶在她肩上投下轻柔的影子。她正用软鹿皮擦着手里的长剑,剑身通体如玉,玉色纯净无瑕,正是三名剑之一的玉壶。玉壶是血缘传承的,她父亲肯在在世时就把玉壶交给她,是对她天才的无限期许和喜爱。也许是因为她在卜算上天资超群,即使是江烟门旁支还有许多男孩,楚天阔也执意要女儿继承掌门大位。 慕微云听过她许多传闻,说她见面第一眼就能看见对方的死相。不知道她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那看见方辞镜的时候呢?是否会因为知道结局,而阻止她们继续做下去? 但显然没有,此刻楚清微就等着他们走上前来。 “师妹,师父刚和昆仑山那位幼徒去偏殿对谈了,我替你去看着。”华世琛从身后出现,看起来应付宾客让他疲惫不堪,他揉着眉心走过来,“你们快去快回,我保证他两个时辰内不会离开这里,天黑前必须回来,否则师父问起我不好解释。” 楚清微收剑回鞘:“多谢师兄。” 华世琛深深看了她一眼:“多加小心,看清楚些。” 华世琛走后,楚清微带着两人往山后走,这时她步履就更快了些。路上,她对二人说:“我家的大阵镇压在度尘宫下,据我推断,应该也是维持湖上大雾的关键。说起来,辞镜你学过大阵的原理吗?” 方辞镜没有童子功,于是慕微云摇了摇头。 “那我来讲吧。”朱鹤闻应景地扮演起了容子衿,“大阵的本质是交换,人们的祈愿会化作修士们取用的灵气,然后由修士们重新输入大阵,分流到那些天生凶煞的地方去安度亡魂。” “就像是大家把水倒进一个盆子里,修士们重新舀出来,再分配给需要的人。”慕微云说,“但我不懂阵法的学问,怎么检查呢?” “你把朱颜放在中间那一层就行,我们各自检查完之后会做一个临时的通道,假如中间那层有人动过手脚,朱颜不会有反应。”楚清微说。 慕微云明白了。中间的阵法相当于一个水渠,假如开闸时渠中无水,那就肯定是有人暗度陈仓。 说着话,楚清微就带他们到了后山。检修大阵的门上有阵法,华世琛破开了,此时那小破门正在山风中吱呀吱呀摇晃。凉风入骨,老槐森森,朱鹤闻忽然站定,问道:“假如真的有问题,之后打算怎么办?” “……” 过了一会儿,楚清微道:“我会问清楚父亲,然后先毁去江烟门的。” 朱鹤闻接着说:“不如算一卦吧,看看结果如何。” 虽然明知道结果不会好,慕微云还是很紧张。她眼看着楚清微拿出算子,稍微拨弄之后,沉默了。 “如何呢?” “大凶。”楚清微轻声说,“我算了近期的。” 慕微云看了朱鹤闻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用词。 “那么长期……” 只见楚清微席地而坐,重新铺开算子,合眼默算。山泉从石缝里滴落,砸在平潭里,响起清脆悠远的余韵。香草兰花依水而生,散发着湿冷的香气。楚清微将卦象推到两人面前:“大吉。” 慕微云还没来得及高兴,她接着说:“一甲子后,大吉。” 此刻,诡异的时间如同冰丝穿过两个人的胸腔,游向飘渺的雾中。那是一个比现在更久远的时间,即使是容子衿皮下的朱鹤闻,那时也已经年近五十,更别说站在这个时间点上,那是个多么遥远的未来。朱鹤闻屏住呼吸:“所以,我们……” “我们要做……要等。”楚清微无事发生般收起算筹起身,她腰间嗡鸣的玉壶却暴露了她的紧张,“我一向不爱清修那套,所以可能活得比较短,但我不信我看不到这个结局到来。” 她的魂灵这样说着,肉身却已经躺在冰冷的木棺里,沉在潮湿的泥土中。慕微云望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前辈单薄的背影,握紧了朱颜。 “我们不开始,大吉又怎么来呢?”慕微云蓦然笑了,“走,咱们去探探江烟门的老底!” 往度尘宫地下深处走了不知道多久,楚清微也一直不说话。慕微云望着她的背影,则是想起很多母亲讲的故事。与沉重的现实不同,母亲口中的两位挚友,一直都是有趣快乐的。她说她们三个天南海北去了很多地方玩,看过大海,也看过雪山,没想到两位公主小姐都很能吃苦,干粮也吃得,凉水也喝得。她说这些话时,哥哥慕尘和姐姐慕如清就听得更认真,不像幺女微云,总能听睡着,梦里都是剑上呼啸过耳边的白云,和天尽头苍茫无际的大海。 走过漆黑潮湿的地道,转过一个转角,忽然眼前大亮,一座法阵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九百九十九张黄符在不同的卦位闪烁,朱砂和黄纸的颜色几乎吸干了整个空间的光芒,连接着上方度尘宫的万盏明灯祈愿。四面八方的祈愿源源不断流入此中,供养着整座山闭目修行的仙客。 朱鹤闻很自觉地说:“我要在这里进行一次‘祈福’,让这个阵法一次接收大量法力,然后观察有没有溢出。你们下去吧,我留在这里。” 楚清微颔首,递给他一张符:“你完成之后撕坏它,辞镜的也会裂开,到时候你们一起下来找我。” 楚清微带着慕微云下去了,朱鹤闻召出佩剑升空,飞到大阵中央俯瞰着这个阵法。他曾经无数次这样俯瞰着玄青门的大阵,那是比江烟门更具野心的大阵,其中奔涌的法力,即使是指尖一碰,也可以瞬间延年百岁。他对这里太熟悉了,无数次的演算,都指向了一个结果,但是这个结果代表什么,是谁受益,他全然不知,却又大概能猜到。 世家为什么福寿绵延,百代不灭?为什么苍川陈氏和庆亭胡氏总是出能飞升的奇才?为什么当年他们两家要冒着雷霆之怒解救他?又为什么要送他去学符咒,把他放在度尘宫做事? 他想起临行前那人说的话。 “朱颜剑主需要知道这个秘密,我相信楚清微和图南长公主不会轻易放弃努力,这次她们一定会让那位小姑娘看到很多东西。你也想看到这个秘密的全貌吧?” 他默默垂首,凝视着脚下这个现实中已经成为废墟的大阵,仿佛千万年那头潜伏在历史深处的巨兽的缰绳正从掌心滑过。 第5章 营救 地下刻着分毫毕现的南方舆图,大江奔流,象征着各地的无数明珠镶嵌在一块巨大的砗磲上,珠光流转,映照着上方庞大的法阵。楚清微抬起头,遥望着上方,心中忽然闪过一丝迷茫。 她似乎很久之前见过这幅画面,但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为了这次潜入,她和朋友们谋划了很久,专门挑了百家清谈会时,父亲和长辈们脱不开身的时候,还让师兄在前面盯着,这样的大事,之前应该是没有发生过的。可是这样壮丽的场面,却让她心跳加速,似乎预兆着噩梦将至。作为神算子,她很少忽视自己的预感,但这次还是咬了咬牙,决定继续走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楚清微并没有发现底下的法阵收到任何来自上方的法力。也就是说,确实是有人从中劫走了那些本该回流人间的灵气。她的心也跟着慢慢凉下去。 历代先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秘密,却都选择了保守,任由妖鬼在村庄滋生,瘟疫在城镇蔓延,而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甚至不知道——这些长生千年的仙人到底图什么? 当方辞镜和容子衿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知道,她们之前的猜测是真的。有人违背了自己的职责,玷污了那些满载希望的明灯。 朱鹤闻看见楚清微冷下来的面色,叹了口气:“不出所料。” 三人默默往上面走,日头被缓缓遮住,风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样冷。门被打开时,朱鹤闻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下意识伸手拦住慕微云。门外已经不再是兰溪幽谷,渗出一股腥气的凉风迎面而来。 越过朱鹤闻肩头,一片浓郁的白雾倒映在慕微云眼底。 一直稳定的幻境,恢复了妖异的原状,此间主人的心绪开始变化了! 朱鹤闻蓦然回头,不出所料,作为幻境造物的楚清微消失了。 一个景有一个景的事,往往移步换景,身边的人也会跟着被抹杀。慕微云还有些遗憾,没能和她多说些话,问问母亲少女时的事。走在雾中太寂静,慕微云不爱这个,打算活跃一下气氛。她刚想说话,只觉得手腕一凉,她抬起手一看,不知何时,手腕上忽然多了两个血洞! 这才是邪祟幻境的常态。她那张桃花笑面瞬间皱了起来,柳眉拧在一起。剧痛之下,慕微云迅速环视四周,果然,周围的环境看似是在地下,却完全不是之前的大阵地下室,而是某个堆满杂物的地窖。她的脚上缠着脚镣,铁链把她拴在一根铁桩上,不过一会儿,她满身便爬满了伤。朱鹤闻赶紧跑过来,蹲下身问道:“你没事吧?疼吗?” 慕微云确实感觉很痛,但她也清楚这是幻觉。一般邪祟都会让闯入者来分担自己曾经受过的伤,以此宣泄怨恨——但是这位主人是谁?谁会受这样的伤?和之前的大阵又有什么关系? 她挑了挑眉,非常别扭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没事,幻觉而已。你看看周围,能出去吗?” 一般场景的切换意味着邪祟受到了刺激,或者他们深入了更深层的梦中,之前那么庞大的江烟门之梦都没有轻易崩溃,慕微云更倾向于是深入幻境了。这是个封闭的地窖,朱鹤闻四下看了几圈,没有任何破绽。 慕微云抽着凉气倒在地上,望着天眨眨眼,喃喃说:“到底是想给我看什么呢,前辈?” 忽然,她灵光一闪,两眼放光:“会不会,会不会这就是你当时给我看的那个字条!你还带在身上吗?既然这里把我认作我母亲,那这里是不是那个苍川别院的地牢?!” 朱鹤闻立刻找出那东西——确实是她旁边破床单的布料。 “说起来,你是怎么拿到这个东西的?”索性现在动不了,慕微云反而说起话来。 “是一位朋友找到的。”朱鹤闻把袍子理了理,席地而坐,回忆道,“他叫江玉镇,是昆仑山首徒的弟子,前阵子他师父出关,他帮忙收拾东西时找到的。他从西域来京城学卜算,和我同窗几年,我们一起算出了法力去向不对这件事,这次既然派我随行,他就把这个给了我,让我给你看,让你和我们站在一起。” “说是随行,其实是世家派你来盯着我吧。”慕微云托腮含笑道,“可你似乎并不是他们的人。” 寂静的地牢里,漏水的滴答声格外清晰。朱鹤闻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胡家和陈家宁愿得罪圣上也要救我,还要把我送到大掌门门下吗?” “为了大阵?” “我从被允许接近大阵开始,就帮他们往里面刻录一种符文,小时候我以为是单纯的强化符咒,现在我知道那是把其中的灵力导向苍川和庆亭两地的咒文……他们从小教导我,如果能用掌门亲徒的身份替他们好好办事,延州朱氏,就可以重现于世。” 慕微云静静地听着,呼吸都凝滞。片刻后,她说:“你还真是大胆,在我面前这样说,不怕我记仇吗?” “我当年也只是一个旁系,而且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人。”朱鹤闻长眉舒展,坦然道,“不过这些都是假的,那些世家前辈真正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好好办事,延州朱氏就会彻底从世界上消失,我会死。” “你不愿意被他们拿捏,所以你想知道他们的一个秘密,和他们打擂台。”慕微云思索道,“你不怕被灭口吗?” “能接触到玄青门大阵的人只有我和师姐,再往上就是大掌门。师姐是太子的亲妹妹,他们不好下手。” 大掌门收徒的机会百年难遇,这五百年来,也只有三个徒弟而已,图南长公主,琅琊公主,和朱鹤闻。很难解释,但是朱鹤闻确实入了苏一念青眼,给了世家大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慕微云觉得有点荒唐,玄门本来就在盘剥不义之物,苍川陈氏和庆亭胡氏还要继续分赃。她轻声叹了口气,说:“好吧,你想知道我的态度吗?” 朱鹤闻坐正了:“愿闻其详。” “大阵要毁。”慕微云简洁地说。 朱鹤闻释然地笑了,眼中流露出亮晶晶的笑意:“一如所料,不愧是朱颜剑主。” 两人相视一笑,慕微云说:“该往前走了,我有预感,距离这个幻境的尽头不远了。” 朱鹤闻刚扶着她起身,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兵甲金戈的声音,似乎有一队小兵正快速跑过幽深的地道而来。朱鹤闻神色一凛,刚掏出袖中符箓,就迎面撞上一队兵士。他还没反应过来,带头的小将立刻一脚踹开了牢门,抱拳道:“侯爷,我们路上被拦住,来迟了!马就在门口,快走!” “?”朱鹤闻蒙了,指了指自己,“换身份了?” 慕微云却有些不确定地对那个小兵说:“您是……小许将军,许仲义?” 那小将军这时候还笑得出来:“方姑娘你好!没想到你还听过我。快走吧!苍川陈氏的家将马上要来了。” 被朱鹤闻半扶半抱着带出去时,她还觉得诡异——假如这是她记忆中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小许叔叔,那么邪祟就是把她父亲慕玄致的身份给朱鹤闻了。毕竟当年,是父亲劫了苍川私牢救下母亲,这件事很轰动,苍川陈氏不好解释,云中慕氏同样尴尬,所以最后陛下从中调停,把慕家又一次派往嘉峪关镇边去了。自己正在亲历父母的往事,她觉得很有意思,也同样好奇起来,为什么当年是父亲去救的人。 不过很快,她就有了答案。 后门的马车帘子一掀开,里面坐着一个人,衣着不再是当时在家的轻盈干净,而是沾着尘土,料子也不那么好了,姿态却依然挺拔,正是楚清微。 楚清微下车扶她一起上来,欠身道:“多谢侯爷,我带她去南边避一避。” 朱鹤闻抓住车框问道:“不用护送你们?” “我求贵国陈皇后派人相救,已经是借了图南公主天大的面子,不能再请您相送。如今正是两方交战,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楚清微不着痕迹地拨开他扒着车的手。 朱鹤闻目送着马车辚辚远去,自己身边也逐渐弥漫起白色雾气。他叹了口气,回身向雾气中不知何处道:“前辈,躲在幻梦中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见一面么?” 马车轱辘向前,楚清微默默地上药,不发一言。战争对她的摧残简直是肉眼可见,她头一次露出凡人女子的憔悴,眼下一片青黑。慕微云刚想动一动,就被她一把拉住:“别动,我给你补补手……他们怎么敢的。” “我的伤,严重吗?” “严重。”楚清微简单地回答,“他们用钉子贯穿了你的手腕和脚腕,你以后再也无法使用任何法力了。” “……” 慕微云盯着膝上垂落的左手,穿越三十来年的时光,看见少女时方辞镜的锥心之痛。她小时候,母亲经常把她搂在怀里,却从来不抱着她走路,以至于她一直以为母亲也和其他妇人一样伶俜弱质,却不想是这样的原因。她的手背上沾上了凉凉的水,抬头一看,楚清微红着的眼睛里正慢慢滴出一滴滴眼泪,她却依然面色平静,似乎并不像泪落连珠的人一样激动。 “我知道现在我们是南北殊途,我也是偷偷跑出来去求的陈皇后,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做的。”楚清微说着,攥住方辞镜的手,“我很抱歉,子衿结婚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我……” “不是你的错。”慕微云打断她说,“我想,她……我不怪你。我一直没有后悔和你做了这件事。” 在漫长的流亡岁月里,她和哥哥早就习惯了悲喜交加、常怀忧思,但是母亲留给她的朱颜却一直明亮温暖,简单而平静,还带着幼年时家中的美好。剑随旧主,朱颜总是洋溢着平和而温热的情绪,如此纯净,不带一丝悔恨和埋怨。她被修士们从灵州找来,带到楚清微棺木前时,朱颜在她身侧,她也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怨恨。所以慕微云觉得,母亲也许是想要亲口说出这些话的。 楚清微很快恢复了平静,她从座椅底下掏出一个包裹,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灵药。她说:“之前陛下来求我去帮忙守城,我还是决定要去。你到我家之后,我母亲会照顾你,父亲已经去前线了,你不用担心……当然,我听说了,苏一念已经出山,恐怕我家迟早和玄青门有一场大战,你赶紧养伤,好了之后就回家吧。”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过去走了半个月的长路,眨眨眼就到了。楚清微掀开门帘,扶着慕微云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阴云下的江烟门。她们穿过长廊,远方竟然传来隐隐喊杀声。楚清微站在原地,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难道苏一念已经打来了……?” 她拔腿就跑,慕微云仗着身上的伤不是真伤,也跟着一起奔去。转过两个角,一把剑忽然从天而降,钉在楚清微面前。 那把剑上面,还有一只残手,正抽搐着从剑柄上滑落下来。不远处,剑的主人已经倒在花丛中死了,一个青衣的玄青门修士杀红了眼,一脚踹开尸体,往前冲去。在他身后,还有无数玄青门修士混着北齐军队从战船上登陆,自山门一路杀向江烟门,那块“云生江烟”的牌匾已经不知被谁砍落在地,碎成两半了。无数楚家妇女儿童在尖叫着逃窜,为数不多的留守修士正努力堵住大门,螳臂当车。 空中高悬着一口金钟,每一个人头落地,钟就轰然响一声。在钟前,一个衣袂飘飘的高挑男子御剑而立,似乎并不在意底下的血涂地狱,只是默然合印,竟然在这里入定了。那是玄青门大掌门苏一念。 慕微云瞳孔骤缩,手里的朱颜一个没握住,掉在了地上。如果没猜错,这就是玄门引以为傲的南征中最重要的一战,江烟门之战了。 楚清微站在穿梭的人群里,喊杀声连天,她脸上的迷茫却越来越重。慕微云的历史再不好,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时间不对。 慕玄致之所以会被拜托去救人,是因为他作为左路军大将在战争初期受了伤,回京城述职顺便养伤了四个月,回程途中受托前去救人。然而金陵决战时,他已经养好伤两年了。楚清微也并没有亲眼目睹江烟门之战,她在金陵决战之后就被直接带去了北齐宫廷,家中后来的惨剧,也是耳闻而已。 假如这个幻境是真实的历史,中间怎么会直接失去两年呢? 第6章 死梦 让慕微云确信时间出问题的,是一个人的出现。 华世琛飘然站在人群中,对身边的惨叫置若罔闻。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已经死去一年了。 楚清微在原地浑身发抖,木然无所之时,他缓缓走了过来,轻声道:“清微。” 楚清微恍然抬头,忽然,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华世琛继续说:“清微,你看看他们,他们真的长这样吗?” “他们……不该……他们早就死了……” “对,他们早就死了。你呢?” “我还活着……不对……我……我……” 慕微云飞速思考着——幻境是不会出现让幻境造物都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况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插手了这个幻境。应该不会是朱鹤闻,如果是他,没有必要随时陪着,只需要神隐之后挑个时机出现就行了。现在看来,华世琛是这里最大的变数,那么是谁进入了这个幻梦,成为了“华世琛”呢? 周边的景象开始迅速流动,一会儿是繁华祥和的聚会,一会儿是森森白骨。城墙上洞穿胸口的苍济剑锋、秋夜里尖声传唤的太监、萦绕在屋内的苦涩药味,一切的一切,她的一生如同动荡的浊水在身侧激涌。楚清微的认知正在迅速崩塌,而朱颜银亮的长锋抵在华世琛喉咙上,慕微云冷冷地挑起眉毛:“楚山孤老爷子,你真的不该掺和进来。” 楚山孤——华世琛慢慢地笑起来,毫无惧色,指着慕微云,温柔地对楚清微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她是谁?” 抱着头尖叫的魂灵忽然抬起头,看着慕微云的眼睛。良久,她说:“她是方辞镜……的女儿,她是小微云。” 慕微云身上的伤已经不知不觉消失了,楚清微的记忆开始缓缓复苏。她静静地看着华世琛,说:“师兄。” 那人褪去了年轻的容貌,站在楚清微面前,赫然是之前湖上的老船夫,那个坐在船头,拿着个破碗开船的老人。楚清微慢慢地说:“原来,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但是清微,你……” “我知道我死了。不用你提醒我,我全都想起来了。”她转过身来,对慕微云说,“很抱歉,小微云,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把你拖进这些事当中。” 慕微云摇摇头,用手指飞速擦掉了一点泪花。那个小字是那么可爱又珍重,楚清微的确和母亲说的一样,虽然不热情,却非常温柔。慕微云微微一礼:“前辈,我觉得我应该知道。” “你是朱颜剑主,我想,你迟早会走上这条路。”楚清微上前,更加仔细地看着她,“你是个好孩子,我觉得,你需要先知道真相,再做决定。” 山谷中风也寒凉,雨也寒凉,不知何时,竟然飘起了绵绵细雨。朱鹤闻从雨中的暮霭里走来,华世琛看了他一眼说:“符箓用得很好,苏一念的弟子。假如不是你追赶,我还不至于这么早现身。” 朱鹤闻没有回答,走到慕微云身后。楚清微依然看着慕微云,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认真而无尽。慕微云不知道该说什么,面对这个本来应该熟悉无比的女人,她轻声说:“前辈,谢谢你。我不会让你的卜算出错的,大吉,就是大吉。” 楚清微便笑了:“不要害怕,久久为功。” 说完,她忽然上前,摸了摸慕微云的头。长风卷着细雨从山谷中呼啸而来,浓郁的白雾开始弥漫,似乎昭示着这个浓烈而悲伤的生死梦已经到了边缘。楚清微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华世琛神色一变,快步过来:“清微?清微!你没有要说的话了吗?你不跟师兄说点什么吗?” 然而短短数息之间,楚清微已经彻底消散在了风中。她最后露出了某种笑,却并没有对着华世琛,而是对着苍灰的雨天。她没有对他说任何话,可能是不知道说什么,也有可能是不愿意多说了。 慕微云屏住呼吸,仰头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细雨落在她脸上,很凉,就像楚清微平生无数个不眠的雨夜,化作一场轻盈的寒雨飘洒到故乡。朱鹤闻拍了一下慕微云的左肩,唤道:“回神,我们已经出来了。” 慕微云一惊,眼前逐渐清明。楚山孤还愣在原地,手里虚握着什么,于是朱鹤闻也拍了他一下,示意他跟上,顺便拿出缚仙索把他捆了。朱鹤闻不知旧事,因此受影响最小,一边走一边分析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江烟内门,灭门之后,非楚家血脉,这里是进不来的,我猜淑妃娘娘应该是用她的遗体做引,把我们带进去的。” 慕微云努力让自己开始思索:“你是说,长公主帮她准备棺木,是协助她?” “对,应该是两位前辈的共谋,在她生前就做好了诱发厉鬼回魂的符咒,并且引导她的灵魂保持平静,给你看了这些东西。” “那……” “好了慕姑娘,不要逼自己继续想了。”朱鹤闻突然刹住话题,看着她的侧颜,似有不忍,“今晚再说吧,咱们先出去。” 迷雾散去,慕微云环顾四周,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大殿前的广场上,周围有烈火焚烧的痕迹。门里正横七竖八躺着一地人,封印的影响下,时光在这里静止,他们还保留着死亡那一瞬间的样子,大多数穿着外门修士的外衣,面容如生,双眼圆瞪着,有些人手拼命往前伸,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似乎在求饶。 这就是玄青门引以为傲的“南征”。 慕微云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纸,将它放在引火符上引燃,轻轻往前一送,符灰落在门槛上。她闭眼颔首:“请安息。” 朱鹤闻也走上前:“安息。” 他们走过空旷的庭院和枯死的荷塘,一汪灰色的湖水停在面前,在梦中,那座江烟大湖明明是深邃而碧绿的,充满灵气和生机。身后传来一声长叹,华世琛上前两步,凝视着水中的自己。 在那个梦境中,他们见过很多次年轻的华世琛,他更像一潭静水,利万物而不争,脾气很好。传闻中他死在战争的第二年,在保卫粮草的火焰中烧成了灰烬,然而他却还活着,不知道怎样躲过天罗地网,最后成为了守着一座死山的摆渡人。 “我大概知道师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水边潮湿的泥土沾上老人的草鞋,他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父皇当年是怎么把避世不出的江烟门拉下水的吗?是利用我。父皇他带着我的‘遗物’跪在这里半天,最后师妹顶着她父亲打的戒尺出山,把他扶起来,跟着他回金陵去了。” 这段隐情鲜有人知,因为北齐和玄青门更喜欢说江烟门和南朝沆瀣一气,从一开始就一起密谋着要打仗。慕微云摇了摇头,将朱颜收好,佩在腰上,长叹道:“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恐怕江烟门最多沦为附庸。”朱鹤闻道,“即使这样做了,也无济于事。灵宗要是肯把这些心思花在整顿内部上,也还能撑几年,可惜是全用在拉人下水、同归于尽上了。” 华世琛不知在想什么,望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回头看了眼慕微云。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很抱歉,我和我父皇不是一类人。他会投降,但我还不打算认输。” 慕微云心中大感不妙,身体先一步冲上去,可还是晚了一步。湖面骤然掀起一个浪头,他猛地冲进去,被湖水卷走了! 慕微云骂了句什么,蹬掉鞋子就往水里跳。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捞了几下,抓住一把头发,来不及看清,赶紧顺着拖上来,扑到岸上。她还没上岸,朱鹤闻先把老人拽上来,平放在地上。他连忙上前摁住老人的胸口挤水,才按了两下,发现手感似乎不像活人。也不顾什么斯文了,朱鹤闻一把撕开老人的前襟——那竟然是个木偶。 人偶化身! 慕微云拧着身上滴滴答答的衣服,凑过来一看,无语道:“这又是什么邪术?” “这是人偶化身,很古老的一个术法了,而且非常鸡肋。”朱鹤闻把木偶翻过来又翻过去检查着,“简单来讲,就是把意识短时间依附到一个物品上,让魂魄和肉身分离,用来在危急时刻保全□□和魂魄中的一个。除了远古时期的方士,现在没人用,不下地的话,对修行没任何帮助。” “所以,我们一直和一个木偶呆在一起?” “我认为不是。”朱鹤闻把它翻过来,它身上属于华世琛的特征正在逐渐消失,面部变得扁平,四肢也开始破破烂烂,“你看,现在这个人偶就是个普通的针灸人偶而已,看破烂程度应该是江烟门旧物,假如是蓄意化身,他为什么不选个结实的?我猜是他被迫现身之前做了这一手准备,免得被我们连人带魂一起抓走。” “那就是说他还在山里?走,我们——” 朱鹤闻拦住慕微云,好气又好笑地把外袍脱下来丢给她:“小心着凉!——别找了,那是他老家,找不到不说,还有可能被他困住,这才没法交代。” “那我们赶紧去当地报官,怎么说这也是个隐患……” 把木偶聊胜于无地收捡好,两人很快找到了随行人员和那艘船。脚夫们七横八竖地倒在地上,被挨个拍醒之后,还有些恍惚。一问才知道,不少人正做着在江烟门当大神仙的美梦,搞得慕微云哭笑不得,叫他们这些魂魄不稳的靠在船舱里休息一刻钟。 一行人靠着破碗的指引,他们回到出发的破村。路过当时遇到华世琛的村口时,慕微云把碗专门放在那里,物归原主。当地知县派人来接,两人回去各自洗漱更衣,写了奏报递给京城,不提。 次日清晨,慕微云本想睡晚一些,吃几个本地小吃再启程,不想一大早就被楼下的喧哗吵醒了。她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下去看看,耳朵就敏锐地捕捉到一句特别大声的话: “我就说那个慕尘没死吧,果然,长平侯又回来了!” 架空历史,不要细究~角色们没有历史原型[摸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死梦 第7章 归尘 如同一块冰落入热油,慕微云的脑子立刻被炸了个噼里啪啦。她顾不上下楼了,直接推开窗户冲楼下吆喝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那喊话的年轻人也乐了,用手拢了个喇叭筒:“嘿,今天一早的消息,长平侯那位世子找到了!他在西域立了大功!” 慕微云被晨风一吹,脑子完全醒了,她还想问,身后门外就传来朱鹤闻闷闷的声音:“慕姑娘,别喊了,我这里有消息。等会儿楼下见,我给你看驿报。” 慕微云连忙把衣服穿好,简单挽了头发,扎进盆子里抹了把脸,飞速冲下楼去。朱鹤闻看着她脖颈上垂落的碎发,决定不提醒她了,开门见山道:“令兄以一千运粮兵,守住了西域的天海城,皇上执意要见他一面,有人在朝堂上认出他就是慕尘了。” “等等……”慕微云脑子有点乱,“他不是小兵吗?哪来的手下?” “令兄做事利落,被运粮官选中做了副手,后来他们那支小队被困在天海城,主将战死,本来以为都要投降了,是令兄带人坚守,最后守到雪暴过境,敌军退兵的。”朱鹤闻把驿报简单总结给她听,“简单来讲,是天时地利、立了大功。” 慕微云用胳膊肘撑着桌面,喃喃道:“真是见鬼……” 朱鹤闻疑惑道:“不高兴么?” “我可太高兴了。”她咬牙切齿,突然跳起来,“走,咱们马上收拾收拾回去!” 云中慕氏案发时,她才十岁,搞不清很多事,但是父母都告诫哥哥,无论如何要把假死装到底,不要回来。她哥哥慕尘少年时是个神采飞扬、丰神俊秀的年轻将军,居然也真在边境小城默默消磨了十年黄金光阴。一直到两年前西域打仗,强征壮丁,才把哥哥掳进军营里给运粮队打下手。 玄门找到她,慕微云能理解,毕竟朱颜是三大名剑之一,保不齐有高手能卜算出朱颜的下落;但是慕尘却是实打实一个凡人,她不认为慕尘能被找到,也不认为这场小胜就足以让皇帝非要见一面一介平民。于是上路之后,慕微云又向当地派来送行的官员打听,这才知道,这场仗的指挥官是太子容安止。 容安止是皇三子,为人温和宽厚,学养深厚,但是和他那位父皇一比,就显得英勇不足——当今正鼎皇帝可是亲征南梁的主帅,西收河西、北退北狄,战功赫赫,与之相较,太子殿下未免有些文雅。当年为了让太子多接触军中事务,正鼎帝把十三岁的他送到嘉峪关的长平侯府上住了两年,后来还为他娶了慕微云的姐姐慕如清做太子妃。饶是如此,这位太子殿下大概还是没能让父亲满意,这几年朝中太平,他又被送到西北去打仗,大约是皇帝想要他真刀真枪地拼点军功,才能压得住朝中一干南征名将。 显然,这位太子殿下做得不怎么样,像这次甚至出了让运粮队单独被围困的纰漏,如果不是慕尘守住了,这件事肯定后患无穷。 当年父母去世后,正鼎帝震怒,严查了延州朱氏整个审案的过程,发现其中有很多威逼利诱的成分,于是反杀了整个朱家,并且宣布要把爵位和田产还给慕尘。慕微云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很高兴地问哥哥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慕尘却摇了摇头,告诉她,越是这样,就越不能去。 延州朱氏抄家的消息传来时,正是农忙时节,午饭时哥哥带着她蹲在田间啃馒头。天高云淡,慕尘眯起眼睛,很简洁地解释道:“想杀我们的不只是朱氏,皇上也很乐见其成。” “可是我想回家……” “皇上英明通透,假如本就是被蒙在鼓里,就不可能由着朱氏作威作福一整年,他没有那么傻。只能解释为,这场案子本身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此时回去,除了受人摆布,还给燕燕添麻烦。” 燕燕就是姐姐慕如清的小名。她十岁那年,太子大病,皇家提前履行了他们的婚礼。小时候慕微云不懂,长大后大概能明白,因为父亲虽死,慕家的故旧下属却还遍布军中,未来的皇后如果有个显赫娘家,恐怕迟早要“遭遇意外”,换一个皇后,或者不能生子。与其提心吊胆和皇帝博弈,不如干脆退一步海阔天空。慕微云知道哥哥的想法,她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哥哥会怎样应承陛下——是固辞不受,还是顺水推舟重返朝堂呢? 慕微云正风尘仆仆赶往的那座都城,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城池之一。它由大周先祖从荒原低地中一砖一瓦建成,五百年间,无数大周皇帝为它增加绿瓦红墙的楼阁,无数远来的异域行人在城门下驻足惊叹。它经历了周朝覆灭的战火,华姓的皇子和华家的忠臣们携着宝鼎从承天门流离南下,而后是七十年的混战,最终由四大世家捧着容姓高祖坐上紫宸殿的龙椅。在容姓齐朝的治下,这座城的光辉总能盖过南边的金陵,即使那口象征国祚的宝鼎在金陵中心矗立,上都城也早已无需宝鼎加光。它在一百年后赢回了阔别已久的大鼎,自此上都的九门如同贪饕的君王般张开每一处关窍,吮吸着帝国的血液和脑浆。 许多人在这里连一处茅房都无法买下,慕尘却很快拿回了占地一百二十一间的长平侯府。英明而宽厚的皇帝在十年中用它纪念着自己枉死的战友慕玄致,于是帝国最好的工匠为这座空宅打造了自流的池水和低垂的花木,安置勾连的藤蔓和啼啭的名鸟。 但慕尘对这里感到陌生,他小时候随父母偶尔来住时,那片如今流水潺潺的池塘还是演武台,父亲的亲卫和下属们总在这里相约切磋,还要赌输赢,不过为了不违反军纪,赌的是吃食小物,无论输赢,最后彩头都会给慕尘和两个妹妹。十年之后,二十七岁的慕尘在不认识的内侍带领下穿越婉约的花木,心中依然感到一阵惶然。 不久前,皇帝容常还握着他的手感慨万千,说不出话来。容常摩挲着他手心的茧,说他即使流落在外也不负家族英名,是个好男儿,是配得上长平侯这个世袭罔替的爵位的。皇帝问了很多,问在外面有没有交朋友,问娶妻没有,问妹妹是不是他养大的,他都回答得很模糊,已经记不清说了多少“还没有”“还没定”“不完全是我的功劳”。 他敢肯定这位陛下从未这样慈爱地对待太子和六皇子容安乾。然而只有他拒绝了那块虎符时,皇帝才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来:“你还年轻,以后有机会,朕会把长平侯的荣光亲自交到你手上。” “明初,听说你没有要回你父亲的虎符?”幽静的院落里响起一道强健有力的脚步声,慕尘回头,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将军正疾步走来。那人脸上如同刀痕般刻着坚毅的五官,眼睛却出人意料地干净明亮,像是从烈火中烧灼出的曜石。慕尘揖手道:“许将军。” “……好孩子,别这么生分,不就是几年没见吗。还叫叔就成。”许仲义神色复杂地拍了拍慕尘的肩膀,“昨天庆功宴之后你光顾着和你那太子殿下叙旧去了,我都没来得及和你说话。怎么,去西市喝一杯?” 慕尘正有此意,连忙借着许仲义从皇帝派来的管家身边脱身了。 慕尘十年不来上都,早就不认识路了,任由许仲义带着他穿过永泰坊的朱门丛中,走入人马喧哗的西市。许仲义带他找了一家做羊肉的酒家落座,显然,他是熟客,老板给他们开了单间,不消吩咐,没问菜单就做菜去了。慕尘为父亲的老下属倒上酒,正要说些闲话岔开话题,许仲义就单刀直入了:“我问你,你是为了微云回来么?” “不是,真的是意外。”慕尘道,“有人带她走前,我当时正好轮休在家,那几个人是本地的玄门修士,却手持圣旨,我想是无法拒绝的,就告诉她办完事之后到南边找个地方定居,等西域打完仗我就去找她。” “那就很奇怪了,我知道,侯爷和夫人的意思一直都是让你不要回来。”许仲义皱眉道,“你肯定和太子殿下说了吧?我觉得殿下不会那么拗,非要把你报上来。” “说了。但是随军的文官是苍川陈氏的三公子陈抱朴,我想应该是他说的。” “苍川陈氏……真是混蛋!”许仲义一捶桌子,“陈抱朴这人的脑筋我都看透了!六皇子容安乾是庆亭胡氏的皇子,苍川自忖比不得,就拉你下水,来给他们加码!” “许叔,如果他不报,也总有人会提起。到时太子殿下隐瞒的罪过,还不是要殿下承担?”慕尘苦笑道,“虽然我说得好听,让微云事了拂衣去,但恐怕是不能的了。既然我两个妹妹都在这里,我也姑且陪他们玩几局吧。” “这不是游戏,明初。”许仲义肃然道,“我有感觉,陛下对这两家人都很不满意,而且,不只是心里不满,陛下要行动了。” “您的意思是……” “陛下在微云来时,宣布要由国库出资,大修天下所有度尘宫,工部尚书直接带人,不经手玄门。”许仲义的手指曲起,敲了敲桌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春三月的暖风吹得路上车马喧暖,杨柳枝细,碧玉叶小,那些欢笑喧闹如通过隔着深水般隐约,在慕尘耳中,似乎又听见了烈火灼烧木梁的声音。 第8章 京华 回到京城后,慕微云去面圣,朱鹤闻则接到门派的消息,要他直接回去。 玄青门依然在下小雨。许多仙童挎着篮子为侍奉的修士采花,其中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又上来和朱鹤闻搭话。他们大多都是没钱修行,又想要上山拜师的寒门或者平民子弟,有些侍奉得好就能一朝得道。 由于朱鹤闻总被派下山在度尘宫迎来送往,这些人也最容易接触到他,不少人就期待他能引荐他们上山拜师,从此开始登天之道。 度尘宫有个小姑娘叫白雪儿的,今年才十五岁,有个姐姐白月娘,原先是朱鹤闻在赤文峰修习符箓时的同窗,常拜托他帮忙照顾妹妹。小姑娘却很争气,一直没有求过朱鹤闻带她上山,只是自己默默努力着。这次也只是来送一些新采的冰玉花作为答谢,朱鹤闻收下东西时,她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道长,下一次清谈会是什么时候办呀?我想问问五方山会不会派人来……” 朱鹤闻回答道:“不知道,要看几位长老的意思。你想见你姐姐?” 白月娘正是嫁到了五方山,远在东海,很少有回来的机会。白雪儿点点头。 “那我跟师姐说说这件事,看她能不能和长老们商量,最近办清谈会。”朱鹤闻提了提手里的篮子,“谢谢你的花!” 上山之后,苏一念大掌门依然闭关,朱鹤闻就在师父门口磕了两个头,便去见胡望山了。 胡望山乃是庆亭胡氏的老祖宗,比起陈观海,更年轻也更气盛。当年请命救朱鹤闻出来之后,他为朱鹤闻的本名朱逸后面添了个“之”字,若非苏一念又赐字鹤闻,他这个名字恐怕很难开口。 胡望山不像陈观海,守着自己的雪洞寸步不出,凡事都是遣人传唤;胡望山喜欢四处走动,显出威风。这一次,他正去拜会寒蝉子,叫朱鹤闻去一趟观棋峰。 寒蝉子祖师爷目不能视,盘腿坐在一块冰上,清瘦的面容被覆眼白绫遮掉一半。胡望山则兀自在寒蝉子边上沏着热茶说着话。朱鹤闻在门口听了几句,大概是在问庆亭胡氏未来的气运,寒蝉子答说顺风顺水,宜固守旧俗。 再听下去,胡望山就要发觉他在外面了,于是朱鹤闻主动走上前去,跪拜道:“老祖,晚辈回来了。” “祖师爷,朱逸之那孩子回来了。”胡望山没理他,“祖师爷还记得他么?” 寒蝉子的嗓音像是碎雪:“记得。” 胡望山就笑道:“祖师爷记得你,朱逸之,还不磕头。” 朱鹤闻对着寒蝉子磕了两个头,寒蝉子并不言语。胡望山便说:“好了,这次去怎么样?朱颜剑主对你态度如何?” 朱鹤闻说:“她还是个小姑娘,做事一派天真。” 胡望山问:“你们在江烟门遇到什么东西没有?我可是担心你得很呐,那鬼地方封印几十年了,没出事?” 朱鹤闻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说:“淑妃的亡魂回魂了,但慕姑娘怕她不得安息,先超度了她。我看她是有些害怕鬼魂,估计之前没见过大世面。” “她没有因为你是延州朱氏的人为难你?” “报上师父的名号,她便不敢多说了。一路无话。” 胡望山捻须而笑:“不错,和我听到的差不离。接下来的差事,也交给你去办吧。” “什么?” 胡望山带他出了寒蝉子的雪洞,御剑往自家洞天飞,才说道:“陛下要整修度尘宫,公主要去,你也陪她去。看着大阵,别叫钦差跑前跑后。” 朱鹤闻知道,这是要叫他去和钦差对着干了。于是他假装忧郁道:“师父之前叫我回来就替他看着丹炉,我还要等他出关禀报一声才能走呢。要是我和师姐都走了,凌绝顶没人,师父出来可是先怪罪我。” 胡望山望着上都城的方向,云雾缭绕下,隐约看得见金顶。他说:“你知道慕尘回来了吗?可怜的孩子,我们都商量,要请陛下恢复他父亲在世时所有的爵位。云中慕氏是祖传的记仇,当年为报河西之仇,慕玄致屠了整个色目部落……慕尘回来,还不知道要怎样清算呢。” 朱鹤闻默默看着脚下的云层,也许是久在山下,还不习惯山上的冷风,只觉得透骨地冷。良久,他俯首道:“请前辈上书,把我加进修缮度尘宫的队伍吧。” 上都城中,正在筹备一场宴席。这场宴会是为慕微云接风的,皇帝把它交给东宫去办,为这件事,太子妃慕如清已经忙了好几天。 她还记得妹妹喜欢吃炙羊腿,她还记得妹妹不爱吃软塌塌的食物,她还记得妹妹不喜欢室内凝滞的感觉,所以把宴席摆到了室外。 她看着满宫忙忙碌碌的宫人,坐在堂中分配着工作,心里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仿佛一只兔子在胸口跳来跳去——现在叫她乐乐还合适吗?这个小名还能用吗?她长开的话,会像父亲还是母亲呢?她长得高不高?会不会晒黑很多呢? 这一切都在她从娘家带来的侍女当归小跑进来时得到了解答。她专门叫当归去门口看着,要是微云一到,就马上进来告诉她。 当归坐在一边的脚踏上,很兴奋地比划着:“微云小姐长得比您高一些,很像方夫人,还佩着那把朱颜呢!简直和夫人以前一模一样……” “她在和殿下说话?” “殿下替陛下在赏东西,估计过一会儿就来了。侯爷已经到了,等殿下带他们进来。” 慕如清跌坐在圈椅上,轻轻拍了拍心口:“我知道了,知道了……合欢!我想还是把金步摇去掉吧,是不是太张扬了不好啊……” 当归笑歪了:“娘娘,二小姐不会在意这个的!您现在是尊长,可不要太紧张。” 女子们说着话,又有一队人从月亮门里走来,慕如清认得打头的是太子近侍徐如意,于是赶紧叫合欢和当归去迎接,自己也款款入了席。 只见迎面走来的太子一身紫袍,慕尘紧随其后,竹色通身,不饰金玉,正回头和后面的人说着什么。等角度一转,慕如清才从重叠的山石外看到那个姑娘的身形。 她比慕尘矮一些,却也是女子中的高挑矫健者,乌发如云,扎做一个雪鸿髻,利落地收在脑后。她衣着简单,一样不爱妆饰,只有一身清爽的粉袍子,衬着腰间修长的朱颜宝剑。 当她看见姐姐的那一刻,慕如清会想起母亲说微云是桃花笑面,果真是红润而快乐的,凤眼笑起来如同花蕊朝日。 毕竟还有太子在场,慕微云规规矩矩行礼坐下。 “今天是家宴,都别太拘谨。”太子率先发了话,“二姑娘,明初,你们也不用紧张。” 慕如清也笑着问了些话,碍于皇帝派人在侧,不能说得太动情。一顿饭很快过半,皇帝派来的内侍们到了回宫的点钟,纷纷告辞退去,徐如意一直看着他们出了几层大门,方跑回来道:“各位爷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慕如清就站起来,越过几桌宴席,径直将慕微云搂进怀里。她轻轻摩挲着慕微云的脖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默默相拥半刻后,慕如清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长命锁,抽噎道:“这是你十岁的生辰礼,我找人给你打的,现在应该是戴不上了……” 慕微云将它拿过来,珍惜地佩在腰间,拍了拍它,笑着说:“戴不上脖子,就挂在腰上好了。我很喜欢。” 容安止一下放松了脊背,闲闲靠在椅背里,举起小酒杯和慕尘调笑道:“当时见你的时候,她也这么哭了一场。可见你们真该早点回来,在灵州猫着做什么呢?” 慕尘则轻叹着拍了拍慕如清的背:“燕燕,别哭,我们都回来了。” 慕如清抹了抹脸,红着眼睛道:“我记得乐乐之前就只有这么一点高——”她比划了一下椅子的高度,“这么多年没有见,我……我刚才一晃眼,还以为见到娘了,长得真像啊……” 慕微云默默抱住姐姐,乖乖地替她擦干净眼泪。容安止笑着叹了口气:“父皇连让我操办个家宴都不放心。你看,微云和如清不是一直很好吗?” 姐妹说了些话,慕微云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对太子说:“不知殿下可有收到华世琛还活着的消息?” 容安止摇了摇头,说:“不曾。” 慕微云便沉思道:“这倒奇怪了。”她简单说了在江烟门遇到前朝皇子的事,然后说,“我们走得绝对比送信差役慢,不该现在还没收到消息。” 慕尘说:“有人按下未报,而且是地方官府。” 容安止放下酒杯:“为何不报?” “隐匿南朝旧人是杀头大罪,若非南朝臣子,藏匿他百利而无一害。”慕如清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除非,他能带来很大的利益。” “他一个孤寡老人能做什么?”慕微云摇头说,“我们穿行江南,没有遇到疑似同伙的人。” 容安止撂下筷子,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派人去查他的下落。若我猜测不错,恐怕是我那位二哥动手脚了。” 席上一片寂静,初夏的浓叶重重压在灯上,照得竹木桌椅光影阑珊,月色也被云罩住了。 众人默默吃过,容安止看出慕如清有话要对微云单独说,于是宣布散席,携着慕尘去前头看宝剑了,留下姐妹俩往后院走。慕如清带着妹妹穿过湖上的折廊,坐到湖中小轩里,命人放下四周的竹帘,遣散所有随从,才肃然问道:“微云,你实话告诉我,后面你打算怎么做?” “先不说这个,姐姐,你知道为何陛下能找到我们吗?” “我听母后说,是请了观棋峰的寒蝉子祖师占卜朱颜剑的位置,然后找到你的。其实他们只要找朱颜剑主,并不是刻意找你。” “寒蝉子祖师是什么水平,姐姐你是知道的,那可是大掌门的师弟。苏一念的平辈,等闲请得动吗?能让他帮忙,至少是陛下亲自写了信去请。” “……这些我都知道。”湖上凉风习习,卷来清淡的荷香,慕如清握住妹妹的手,“陛下想要你入局替他做刀,这有多危险,我不用多说。姐姐在这里混迹十年,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你如果不愿意冒险,还有个退路。” “我……已经想好了。”慕微云抬头笑了,“姐姐,我想做下去。母亲当年就是为天下请命,我既然背负朱颜,也要继续她的事业。何况这次有陛下和太子殿下和我站一边,怕什么呢?” “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天下有那么多名士前辈,找谁不好,非要你?” “可是只有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是吃着人血长大的,我是他们之外的人,我可以反对他们!”慕微云抽出手,认真地看着慕如清,“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姐姐——你本来做天家媳妇就不容易,要是有个离经叛道的妹妹,你不是要对付更多上面的压力吗?我很害怕因为我,你过得不好……” “这不重要,微云。”慕如清摇了摇头,“不用你替我操心,我怕的是你还没看清,就被卷进去了。既然如此,咱们各退一步。到时候陛下肯定会派你和钦差一起去五方山,你就去,但是不许当出头鸟,不许说话,等回来之后,我们做决定。” 慕微云立刻笑开了:“好,没问题!都听我姐的。” 慕如清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我会写信给琅琊公主,让姝媛替我盯着你。有她在你就放心吧,事情肯定是她决断。总之,别把世家大族想得太简单了。苍川陈氏和庆亭胡氏能够盘踞千年,绝非善类。” 度尘宫的事暂时搁置一边,慕微云初到京城,就收到一封请帖。庆亭胡氏家主、中书令胡尚武的五弟胡尚余迎娶苍川陈氏的小姐,给长平侯府下了请帖,要请他们前去喝喜酒。 慕微云不爱坐车,和慕尘一人一匹马到了门口。胡氏果然煊赫,门口的开道朱牌和车马乱成一团,无数小厮车夫喧嚷着,许多家仆出来接应贵客,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在何处下马。过了片刻,一个身着水色长袍的青年从胡家走出来,朝着慕尘招手:“明初!这里!” 慕尘笑道:“这便是陈家三公子。” 陈公子叫了侍从来把马牵走,上前来见礼:“在下太子中允陈抱朴,见过侯爷、朱颜剑主。” 慕微云还礼,笑说:“陈公子对这里倒是熟门熟路,劳烦你来接我们了。” 陈抱朴也笑了:“这里是我外祖家,自然熟悉。” 慕微云跟着他们进去,一路听他们说话闲聊。一听才知道,这位陈抱朴,似乎与太子很是亲近,一口一个“表兄”。他们路上聊了些近来太子僚属们的趣事,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院中。 一道涓涓细流隔开了男女坐席,两侧花团锦簇,都是上好的姚黄、豆绿二品牡丹。慕尘和陈抱朴去了男人的席上,慕微云则被一位少妇带着,往后院去了。 一问才知道,这位窈窕妇人竟然是太子良娣,陈抱朴的亲妹妹,陈抱琴。陈抱琴一身鹅黄的窄俏衣裳,算不上美艳,却是非常有精气神的相貌,不作世家深闺的娇柔之态。 她带着慕微云,和女眷们在一起聊天。果然如慕尘所料,上来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慕微云的婚嫁,所幸她早有准备,拿“要潜心修炼”糊弄过去。 说话许久还未到吉时,慕微云觉得闷,就说自己要更衣,独自出去转转。穿过牡丹花丛,绕过一座小湖,她看见了一处小轩,三面临水,似乎是个好去处。正要走过去,她却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与当年那场命案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个声音……正是慕尘! “当年延州朱氏有罪不假,可如今罪名已定,你还要如何追究其他人的责任?” 这个听着像是容安止。两人声音都没有刻意压低,似乎只是闲话。 “没有清算干净的,总会被我抓到机会。”慕尘很谨慎,没有说具体的细节,但声音之冷,竟让慕微云也不禁一抖,“从上到下……每一个人,血债血偿。” 就在此刻,一声踩碎落叶的微弱声响从假山另一侧传来。慕尘和容安止不是修士,加上注意力不在此处,应当没有发觉。慕微云却因为偷听,本就警觉,她当下便轻步抄到那侧,朱颜出鞘,横在了背对着她的那人脖子上。 朱鹤闻颈上一冰。他缓缓回头,和慕微云沉静的目光相撞。 那两人还在说话,朱鹤闻举起双手,比口型道:“偷听,非我本意!” 慕微云微微扭头,示意他跟她走。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走出去几丈,钻到月亮门后,慕微云才出声道:“你为何偷听?” “冤枉,我是误闯。”朱鹤闻小声说,“我本是庆亭胡氏叫来驱邪的,在他家住了几日了,谁知今天撞上令兄和殿下说话。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静待他们先离开。” 他们也没有说什么机密,慕微云想了想,撤回朱颜。她寒声道:“你最好是没听到。” 朱鹤闻无奈地笑了笑,不再辩解。慕微云刚要离开,却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你说你是来……驱邪?庆亭胡氏最近招惹上什么了?” 朱鹤闻就像料定她会感兴趣一样,直起身子,微笑道:“镜鬼。” 慕微云回到宴席上时,新郎胡尚余正起身敬酒,又是一轮客套工夫。这些刚走到一半,一个宫中打扮的内侍冲了进来,凑在胡尚武耳边说着什么。只见他霍然起身,抚掌道:“叫人扫地,铺锦!贵妃娘娘来了!” 话音未落,胡家的家仆已经抬出了一箱锦缎铺在地上,沿着花丛一路铺到大门口。慕微云还没来得及为这种铺张惊叹,就听见门口锣鼓喧天。胡尚武的妻子率先领人跪下,女眷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很久之后,当慕微云都觉得膝盖隐隐作痛,一阵花香忽然飘进鼻子里。 那是一种世间不存在的花香,仿佛把所有香花都泡在美酒里酿成,既浓郁、又艳丽。然后,是某种极好的布料和锦缎轻轻摩擦发出的悦耳声响,伴随着脚步声拖曳到人们头顶。一个如珍珠般酥润的声音含笑道:“诸位请起。” 慕微云抬头看了眼这位盛宠的贵妃娘娘,一时竟不知道她年岁几何。要说这张脸,那和二三十岁的女子也并无区别,可她膝下的二皇子容安乾已经年近而立,她却丝毫不见老态。这些都是要用无数看不见的金银财宝去细致供养出来的。 她扫视了一圈人群,目光落在慕如清和慕微云身上。贵妃笑意更深,她笑着说:“慕微云,你过来,让本宫瞧瞧。” 慕微云沿着锦缎边缘走过去,跪在她面前。胡贵妃上下打量着她,说:“你与方辞镜很像。本宫听说你行事也像你母亲……你可知道,方辞镜为何嫁给你父亲?” “父母尊长,民女不敢妄议。”慕微云低头跪拜,“娘娘请指教。” 胡贵妃托腮笑着,眼中却殊无笑意。 “因为她造谣,动摇玄门道心。妄言大阵,诬告世家。直到令尊搭救,才以身相许,借此脱身。”胡贵妃露出森森微笑,“你,不该重蹈覆辙。” 慕微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她张牙舞爪的有点好笑,忍不住笑了,连忙低下头磕了几个头,外人看着倒像是害怕。就在陈抱琴看不下去,要上来解围时,外面又跑来一个小厮,这次说的是正事: “新娘子起轿了!” 胡贵妃挥了挥手,示意慕微云下去,她自己也终于坐回了高位锦帐后,由几对锦扇遮了身影。 新郎似乎等不及了,起身走到前门去迎接,众人都哄笑起来,院子里满是打趣之声。陈家和胡家都是永定坊的大户人家,几步路就到了,那新娘花轿很快便落在胡家二门里。 新郎胡尚余高挑单薄,迫不及待地上前,掀开花轿帘子,迎出了新娘。 苍川陈氏嫁女、庆亭胡氏娶妻,阵仗极大,新娘都进门了,隔墙的花窗里,还能看到外面街上不断走过抬着嫁妆的小厮。慕微云想起朱鹤闻方才说的话,坐直了些,仔细看向那新郎。 胡尚余比他哥哥胡尚武单弱,听说在家是管钱的,无官无职,只买了个虚衔将军。常年困囿深宅,这人的皮肤确乎有些苍白,连眼睛都比旁人浅三分。 这样看,还真有几分像是非人之物了。 朱鹤闻是胡氏和陈氏拿捏着性命的打手,却愿意把这么大一个秘密透给她……而且还不是第一次。他想做什么,慕微云已经大概有了猜测,不禁微微一笑。 只见新郎新娘拜了天地父母,因为贵妃在场,特地来谢恩。贵妃开了锦扇,从手上随手褪下一个金钏,丢给侍女:“赐新妇金钏,拿着吧。” 侍女端着金钏,戴在新妇手腕上。胡尚余与新娘并肩跪下,谢恩磕头。礼毕,新娘起身了,胡尚余却依然跪在地上。胡贵妃蹙眉道:“做什么?你不满意?” 胡尚余霍然抬首,盯着胡贵妃的眼睛,一字一句大声道:“臣胡尚余,要告发庆亭胡氏,侵吞民田,买卖公产!” “荒唐!”胡尚武一摔杯子,“你这……你!” 贵妃喝道:“你把话说清楚!” 胡尚余死死盯着贵妃,苍白的脖子上爬起青筋,说:“兹事体大,容臣面圣之后,仔细禀报!” 贵妃凝视着他,面容冷峻。胡尚武越过席位,踉跄着上前拽住胡尚余的领子:“你为什么要这样诬蔑家里?家里对你哪点不好了?你是非要毁了咱们家百年清誉不成?!” “二哥你给我退下!”胡贵妃一拍案头,起身走到胡尚余面前,俯视着他,“说,必须说清楚。” 胡尚余一身重工喜服,脸色却苍白如纸。他磕了个头,颤声说:“请娘娘,准我入宫面圣细说。” “够了!”胡尚武忽然也跪下了,却冲着苍川陈氏的家主,新娘的伯父陈守拙磕了个头,“我来说吧……都是冤孽啊……” 陈守拙起身避开,捻了捻白色的胡须:“世侄,何故行此大礼啊?” “我是为耽误了陈姑娘的喜事,向苍川陈氏赔不是。”胡尚武抬起头,威严深峻的面容上流露出浓浓的悲哀 ,“今日的新郎胡尚余,是鬼非人!” 新娘的身形明显晃了晃,席上新娘的母亲晕了过去。胡尚武一挥手,家仆们赶紧给新娘亲眷上醒神茶。他自己则扭过脖子盯着胡尚余,慢慢地说:“我家有一面古镜,原先闲置在家中。因想着五弟新婚,要换个大点的屋子,故而把它拿了出来放在屋里。谁知那镜中竟封印了一只镜鬼,许是怨恨我们家封它多年,在舍弟换喜服时,钻了出来,夺舍了尚余!马上便是婚期了,无故延期只会坏了两家名声,臣便擅作主张,只请了朱鹤闻仙长来驱邪,并未告知他人此事……谁知它,它竟然是瞄上了今天……要诬告我家……” 话音未落,泣不成声,胡尚武竟然哭得撕心裂肺,似乎真的为自己的兄弟感到悲伤。容安止搁下茶杯,说:“这倒是一桩惨事。朱鹤闻?来说说怎么回事吧。” 朱鹤闻上前振袖,磕了个头,回禀道:“回贵妃娘娘,这人……确是镜鬼夺舍无疑。” 胡家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有点头晕很正常!深呼吸~ 庆亭胡氏的人不需要分得特别清楚,这样记就好了:胡望山是独一个的老祖宗,玄门里分布着很多代比他辈分小、比俗世中人辈分大的胡家修士,尚字辈是现在的中青年一代。 苍川陈氏同理:陈观海是老祖宗,有很多辈的陈家修士,目前陈家的小辈刷新到了“抱”字辈,我们见到的就是陈抱朴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京华 第9章 镜花 胡贵妃脸上怒容稍褪,哼笑道:“原来是鬼怪。那么此事便是诬告了,我就说,我们家怎么会做出这等事?” 在场的胡家人均是一头虚汗,有了定论后,纷纷抹汗抹泪。谁知下一刻,一个女声传来:“我看未必。” 慕微云越众而出,扬声道:“娘娘明察,此事有两点未了。其一,胡尚余公子是否是鬼怪,还需验证;其二,此人所举之事所言真假,只有陛下才能定论。” 倘若是普通鬼怪怨恨主人,直接夺舍之后大开杀戒即可,又不是人,为什么非要走这种弯弯折折的路线?所以她更倾向于镜鬼确有其事,但面前这个“胡尚余”,未必是镜鬼。此事未明,万一胡尚余是本尊,绝对不能就这样结束——他一定会被灭口! “那你要如何验证?”胡贵妃从上往下看着她,“你若胡诌,我可要对你动刑了。” “娘娘,民间辨别鬼怪,有个好用的土法子。”慕微云转向被人摁住的胡尚余,“请让我问他三个问题。” 胡尚余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哑声说:“问。” “第一个问题,今夕何年?” 鬼怪大多长寿,而且不与人杂居,分不清年月世事很正常。然而胡尚余很自然地回答道:“正鼎三十二年。” “第二个问题,今年几岁?” “……” 正当慕微云以为他无话可说时,他颤声说:“二十八岁。” 慕微云看向胡尚武,他点头道:“不错。” 最后一个问题,就能判断出是不是活人了。慕微云想了片刻,慎重道:“现任最年轻的实职军侯,是谁?” 胡尚余答道:“无人。最后一任是长平侯,慕玄致。” “这人是鬼!”胡尚武喝道,“若是活人,怎会不知长平侯慕尘归来复位的事?一定是他久困镜中,才刚出来,还不知道新事!” 慕微云一惊,她以为这人是活人无疑,可是为什么答不对? 还不等她反应,胡贵妃就怒道:“把这鬼抓起来,神魂打散!慕微云,给我押走!” “娘娘不可!”容安止立刻起身,“娘娘,此事朱颜剑主只是谨慎,并未犯罪,您……” 胡贵妃一个眼刀过去,冷笑道:“太子殿下为了慕尘,可真是尽心尽力。慕微云妖言惑众,企图污蔑胡氏,拉走!” “住手!” 这一嗓子又尖又细,却镇住了在场所有人。一个紫袍太监甩着拂尘进了庆亭胡氏的大门,尖声报道:“传圣上口谕,着慕微云入宫觐见——” 这是她头一次进宫,纵有千般胆气,此刻她也不免噤声,只剩默默观察的余力。 大齐的皇宫居皇城高处中心,犹如青龙盘踞俯瞰着整个上都。青色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下,五十根朱红大柱撑起流畅宏伟的大殿。从广德门往里走,便是含章大殿,金色的镇国大鼎矗立在殿前,四条白玉巨龙雕刻在地上,如捧明珠般环绕着大鼎。前朝三殿后便是后宫,一桥三廊上,无数宫人低着头匆匆捧盘而过,连步子都差不多长短,梳着一样的发髻,看不清脸。满宫肃静无声,直到到了紫宸殿,才听见隐约的说话声。 地里的热气已经随着春日升腾上来了,紫宸殿挂着四面珠帘,通透清爽。满殿的绿树还未褪嫩绿,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慕微云在一处螺钿屏风后跪下,里面的话语声还没结束,她不敢擅言。 “……克念,朕听闻你家在东海,这次给你个回家的差事可好?”这个声音低沉悦耳,如火上醇酒,正是皇帝容常。 “臣听凭陛下吩咐。”这个声音,如沉沙静水,清畅平和,“陛下有客,臣宋宣先行告退了。” 那人簌簌起身,隔着屏风看不真切,只见他行了大礼退去。容常却又叫住:“克念,朕记得令堂是淮南人氏,很久没吃上家乡的橘子了吧?整个京城,也就朕这里有几个新鲜的,你都带回去给你娘吧。” 这下宋宣的叩请更恳切了些:“臣谢陛下隆恩!” 那年轻士子从屏风后转出来时,与慕微云目光相接,转瞬即离。很快容常便宣了慕微云进去。 皇帝的用具都极尽厚重奢华,香炉的顶盖都是沉沉博山,青烟从中蜿蜒溢出,消失在窗外的天光里了。慕微云磕头道:“民女慕微云,拜见陛下。” “你可知道,朕为何宣你觐见?” 慕微云摇头:“民女不知。” “从贵妃出宫开始,朕就派刘公公在胡家等着接你来了。”容常声音和蔼,面容亦是温和可亲,不像是多年征伐之君,“贵妃性子直,说话不好听,朕很担心她为难你啊。” 慕微云有些震惊。她没想到一国之君竟然提前就想到了这么多,于是赶紧谢恩。容常笑着摆了摆手,喊人赐座,然后说:“依你所见,那胡尚余果真是鬼么?” “以三问问之,的确不像活人。”慕微云斟酌着说,“可是镜鬼一般多智,完全没有必要靠栽赃诬陷胡氏来复仇,它多的是办法搅扰得家宅不宁。” 三问问的是对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假如是长眠妖鬼被唤醒,答不对是很正常的。然而这只是粗略的判断,慕微云本意仅仅是拖延时间,以防武断灭口,没想到此人真的答错了。 “而且,一是一二是二,这东西是什么先不提,它告发的事情是真是假,还需商榷。” 容常看着她,忽然笑了:“很好,很聪明的姑娘!朕果真没看错你!” 他俯身递给她一杯新冲的茶:“清微也没看错你。” “陛下请明示。”慕微云对容常的示好并不买账。 “朕要你替朕彻查此事。”容常面色转为肃然,“朕久闻朱颜剑主‘为死者言’,希望你能做得名副其实。” “民女无能,恐怕不能彻查。”慕微云手一抖,茶盏摔在地上,她磕头道,“何况庆亭胡氏势大,民女……” 开玩笑,这次和胡家为敌,以后就只能给容常卖命了!她答应过姐姐,不敢把自己直接卖了。 容常看着侍从捡走茶盏,微笑道:“有朕保你,又有何惧?朕许诺,只要你是奉旨办案,朕每次都会如同今日,护你平安。” 今天这场解救,确实是太及时、太重要了。慕微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推辞,却听见门外有人报道:“皇后娘娘到了!” 陈皇后! 一天见了三尊大佛,慕微云不免掌心出汗。只听那皇后声音清润,带着笑意轻步进来,在她斜前方跪下,仰首问道:“陛下何故催着这小丫头?她即便有心效力,一个人也人微言轻。您不如只令她去确认胡尚余是人是鬼,后面的事,还是移交大理寺比较好。” 陈皇后一身的药香,通身竟是轻袍乌帽,书生打扮,只有帽后簪着一支晚梅花。她少女时有“春潭沉月”的佳名,岁月只洗去她的浮躁,却并未带走她的美丽,比起贵妃通身的华气,皇后倒更清稳舒畅。 不过,为何她会在此刻出现,倒是很耐人寻味了。 容常笑意更深,扶起陈春潭,说:“皇后此言甚是,就这么办。” 宫门外,慕如清站在风里等了许久。久到那雀鸟都捡完了广场上的虫子,扑棱扑棱飞出屋檐了,慕微云才从宫门里出来。她赶忙上前,拉住微云的手肘问道:“如何?娘娘帮你说话了吗?” “原来是姐姐去请的娘娘。”慕微云搂住姐姐的脖子,“要不是娘娘,我就被陛下绑上船了。” “别高兴得太早。看来此事……我们家逃不开。”慕如清摩挲着她的雪鸿髻,“走一步看一步吧。” 既然是奉命查案,慕微云便不得不每日到胡家去。深入后宅后,才知庆亭胡氏之大,比外间看起来更甚。叔伯舅甥杂处,慕家祖上和庆亭胡氏也有姻亲,慕微云根本叫不明白,一应以“夫人”呼之。庆亭胡氏已经把故地庆亭郡的亲属全都接了来,一家人赫赫扬扬,每日早晨传饭传菜的人都能堵住几处路口。 胡尚余的居所霜菊馆不在正中,却靠近他祖母的庭院,是个很偏僻安静的所在。慕微云在此地拔出朱颜,剑锋未变,并无邪气,这更确定了她的想法:胡尚余是活人,此事有隐情。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询问朱鹤闻此事经过。 朱鹤闻捧起她亲手斟的茶时,只抿了一小口。慕微云笑道:“别紧张啊,如实回答。” 朱鹤闻低头看着茶汤,哂笑道:“我不都和你说过了吗?” 当日,他确实告诉慕微云,胡尚余已经被镜鬼夺舍,此人可能会陷害庆亭胡氏。慕微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当她细想时,却始终越不过那个问题:既然是鬼怪,为何不直接杀人报复,反而是要走这条不知道会不会成功的路? 她将茶壶放到炉上,说:“我希望你,如实地把每个细节都告诉我。不要让我自己查到什么不利于你们的证据,那样的话,后果你也要一起承担。” 朱鹤闻冷笑道:“难道我如实对你说了,你就会放过我吗?何必装模作样。” 慕微云手下动作一停:“你难道觉得,我要拿这件事向你寻仇?” “……”朱鹤闻看着她的眼睛,无奈道,“你明知道,我的身家性命都握在庆亭胡氏手里。此案我的态度,全凭胡氏一句话,你如果非要我说帮你,胡氏就会把我直接交给尊兄了。” “我哥?”慕微云指了指自己,仿佛觉得很好笑,“我哥会对你做什么?” “几十年前,河西被北狄占据,云中慕氏全家在西域都护府被灭。令尊逃出生天后,举兵屠了整个色目部落。”朱鹤闻的左手轻轻覆住大袖下他颤抖的右手,“我看尊兄的态度,似乎也是要效仿令尊,清算所有仇人啊。” 慕微云终于明白了他的那些别扭,哼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在淑妃的生死梦里和你同行,一路保护你?” 她将膝上朱颜往桌上一放:“因为我哥哥告诉我,你也是无辜被牵连的,叫我不要为难你。” 朱鹤闻怔住了,他似有不解,皱眉欲语,却被慕微云截住话头:“我们兄妹三个,冤有头债有主,不搞连坐那套。你可以放心,我就算以后不喜欢你,也肯定是因为你不干好事。” 朱鹤闻哑然,摆手道:“我……”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过程了吗?”慕微云的指节在朱颜剑鞘上敲了敲,“胡尚余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当然。只不过这件事并非难在妖鬼狡诈,而是胡家人的态度。” 七日前,庆亭胡氏。 朱鹤闻推开门,只见一个清瘦的男人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脖子后有一块很粗暴的淤青,看来是被打晕的。胡尚武在他背后叹气道:“如你所见,我这个五弟被夺舍了。” 朱鹤闻拿出符咒贴在他额头上,符咒不燃。他收手说:“并无邪气。国公爷为何这么说?” “他自从试婚服之后就性情大变,本来和我相处融洽,忽然开始对我破口大骂。”胡尚武像是很头疼,看了一眼胡尚余便不忍直视,“我这个弟弟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们这么多年就没红过脸……唉,无论如何,还请你把我原来的弟弟换回来。” 朱鹤闻问道:“如何确定是镜鬼夺舍?” 镜鬼夺舍的条件是很苛刻的,要求必须两面镜子对照,形成一个镜中的无限空间,才能把活人魂魄和鬼魂交换。正常人谁会这么干? 胡尚武叹气:“我们是请外面的绣娘给尚余做婚服,那姑娘不知道我家这面古镜有鬼,拿了两面镜子来对照,本意是想让尚余看看背后的纹样……谁知道……” 朱鹤闻点了点头,目光移向那面镜子,说:“我知道了。” “十年来,尚余都是在家管钱管地的人,我们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他。”胡尚武定了定神,说,“朱鹤闻,你务必要把我的弟弟找回来。我们家,只要这十年间的尚余能回来。” “……” “事情就是这样。”朱鹤闻摊了摊手,说,“后来我试探了很多次胡家的态度,无论那东西是什么,他们都要把它踢出去,把镜子里的那个换出来。” 慕微云沉思道:“但是无论用何种方法,都不能确定他就是镜鬼。贸然离魂,恐怕伤及无辜。” 窗外的夏虫不安地叫起来,第一场瓢泼夏雨就要降临上都,天际阴沉,屋里也闷得喘不过气。慕微云正想说话,便听见外头有个人敲了敲门,说:“慕小姐,奴婢绿橘,我家老夫人请您共进晚饭。” 她起身打开门,只有一个老侍女站在门外。慕微云问道:“您家老夫人是……?” “是五公子的祖母,国公夫人。”绿橘低声说,“她听闻您来了,特地叫人做了一桌好菜,烦请务必赏光。” 慕微云想了想,问道:“这是中书令的意思,还是夫人的私宴?” 老侍女抬头盯着她,露出一个微笑:“这是夫人单独请您。请吧。” [青心]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