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大殿也没人注意,应该是幻境之主并无恶意的缘故。这让慕微云更加好奇是谁的怨念化作了这个生死梦,既不排斥外人,也不一步一变,更没有凶煞厉鬼,甚至人人都面孔清晰,栩栩如生,说明主人心境平和又包容稳定——那又为什么,怨念可以大到囊括整座江烟门?
朱鹤闻也是一样的想法,他说:“之前我认为是江烟门灭门中的亡魂所结,现在我想这个生死梦的主人或许另有其人。”
慕微云说:“平静,稳定,而且步步深入。”
朱鹤闻颔首:“比起梦境,更像是一幅画卷。”
最重要的是,这个生死梦只卷入了他们二人进入,并未牵扯其他人,如果楚山孤老爷子不是什么隐藏的绝世高手,只能解释为,幻境主人有意让他们来。
“既然如此,幻境中的楚清微把我们认成方夫人和图南长公主,也并非偶然。”
慕微云总结道:“有一件事,是只有三位剑主共同经历过的,发生在大约三十年前的江烟门,有人想让我们知道。”
“我印象中并没有这样的事件……或许这件事是个秘密。”朱鹤闻蹙眉道,“不过,我倒是知道除了江烟门灭门之外的一件 大事,与令慈失踪几乎是前后脚发生。”
“是关于她们三个的?”
“准确地说,是图南长公主,她被选中出嫁北狄的事。”
当今登基之前,大齐和北狄和亲并不少见,主要是因为南边还有个南梁虎视眈眈,大齐更倾向于解决梁的问题,安抚北狄。只是从未有过皇帝亲女儿,玄青门首徒下嫁的前例——她到底是怎么被选中的?
“如果和亲之前发生过某件事,导致了这场婚姻,一切都可以解释了。”朱鹤闻沉声道,“当时南征已经板上钉钉,楚清微未来一定深陷战火,方辞镜人微言轻,只有公主还能自由行动。公主贵为首徒,只要大掌门不发话,谁也不敢置喙她的决定。唯一能让她永远闭嘴的办法,除了谋杀,就是出嫁。”
“还不能嫁到门当户对的仙门世家。”慕微云屏息道,“必须要把她抛得远远的,音书不通,等她知道一切,一切就都晚了!”
一时间,山间湿冷的空气凉透慕微云的胸腔,微风中,老叶簌簌相撞,发出深沉的低鸣。远处钟楼的钟声响起,顺着幽幽深谷,一路撞进她的骨头都震颤。
那不是一场和亲,那是一次灭口。
“所以,那位前辈,是想让我们知道,南北两边联合起来,不惜牺牲图南公主,到底是要隐瞒什么事。”朱鹤闻放慢了语速,摇了摇头,“这必然是一件大事。”
他苦笑着瞅了一眼慕微云:“咱俩现在在一条贼船上了。”
这根本就是强行入局,不给任何理由和原因。无论如何,这次出去之后,玄门的各位长辈都会开始怀疑他们了。
慕微云摊了摊手,没放在心上:“继续走吧,既然这件事是有人故意做了局叫我们知道,那可得奉陪到底。”
幻境中的楚清微就坐在夏日的梅树下,青色的宽叶在她肩上投下轻柔的影子。她正用软鹿皮擦着手里的长剑,剑身通体如玉,玉色纯净无瑕,正是三名剑之一的玉壶。玉壶是血缘传承的,她父亲肯在在世时就把玉壶交给她,是对她天才的无限期许和喜爱。也许是因为她在卜算上天资超群,即使是江烟门旁支还有许多男孩,楚天阔也执意要女儿继承掌门大位。
慕微云听过她许多传闻,说她见面第一眼就能看见对方的死相。不知道她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什么?那看见方辞镜的时候呢?是否会因为知道结局,而阻止她们继续做下去?
但显然没有,此刻楚清微就等着他们走上前来。
“师妹,师父刚和昆仑山那位幼徒去偏殿对谈了,我替你去看着。”华世琛从身后出现,看起来应付宾客让他疲惫不堪,他揉着眉心走过来,“你们快去快回,我保证他两个时辰内不会离开这里,天黑前必须回来,否则师父问起我不好解释。”
楚清微收剑回鞘:“多谢师兄。”
华世琛深深看了她一眼:“多加小心,看清楚些。”
华世琛走后,楚清微带着两人往山后走,这时她步履就更快了些。路上,她对二人说:“我家的大阵镇压在度尘宫下,据我推断,应该也是维持湖上大雾的关键。说起来,辞镜你学过大阵的原理吗?”
方辞镜没有童子功,于是慕微云摇了摇头。
“那我来讲吧。”朱鹤闻应景地扮演起了容子衿,“大阵的本质是交换,人们的祈愿会化作修士们取用的灵气,然后由修士们重新输入大阵,分流到那些天生凶煞的地方去安度亡魂。”
“就像是大家把水倒进一个盆子里,修士们重新舀出来,再分配给需要的人。”慕微云说,“但我不懂阵法的学问,怎么检查呢?”
“你把朱颜放在中间那一层就行,我们各自检查完之后会做一个临时的通道,假如中间那层有人动过手脚,朱颜不会有反应。”楚清微说。
慕微云明白了。中间的阵法相当于一个水渠,假如开闸时渠中无水,那就肯定是有人暗度陈仓。
说着话,楚清微就带他们到了后山。检修大阵的门上有阵法,华世琛破开了,此时那小破门正在山风中吱呀吱呀摇晃。凉风入骨,老槐森森,朱鹤闻忽然站定,问道:“假如真的有问题,之后打算怎么办?”
“……”
过了一会儿,楚清微道:“我会问清楚父亲,然后先毁去江烟门的。”
朱鹤闻接着说:“不如算一卦吧,看看结果如何。”
虽然明知道结果不会好,慕微云还是很紧张。她眼看着楚清微拿出算子,稍微拨弄之后,沉默了。
“如何呢?”
“大凶。”楚清微轻声说,“我算了近期的。”
慕微云看了朱鹤闻一眼,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用词。
“那么长期……”
只见楚清微席地而坐,重新铺开算子,合眼默算。山泉从石缝里滴落,砸在平潭里,响起清脆悠远的余韵。香草兰花依水而生,散发着湿冷的香气。楚清微将卦象推到两人面前:“大吉。”
慕微云还没来得及高兴,她接着说:“一甲子后,大吉。”
此刻,诡异的时间如同冰丝穿过两个人的胸腔,游向飘渺的雾中。那是一个比现在更久远的时间,即使是容子衿皮下的朱鹤闻,那时也已经年近五十,更别说站在这个时间点上,那是个多么遥远的未来。朱鹤闻屏住呼吸:“所以,我们……”
“我们要做……要等。”楚清微无事发生般收起算筹起身,她腰间嗡鸣的玉壶却暴露了她的紧张,“我一向不爱清修那套,所以可能活得比较短,但我不信我看不到这个结局到来。”
她的魂灵这样说着,肉身却已经躺在冰冷的木棺里,沉在潮湿的泥土中。慕微云望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前辈单薄的背影,握紧了朱颜。
“我们不开始,大吉又怎么来呢?”慕微云蓦然笑了,“走,咱们去探探江烟门的老底!”
往度尘宫地下深处走了不知道多久,楚清微也一直不说话。慕微云望着她的背影,则是想起很多母亲讲的故事。与沉重的现实不同,母亲口中的两位挚友,一直都是有趣快乐的。她说她们三个天南海北去了很多地方玩,看过大海,也看过雪山,没想到两位公主小姐都很能吃苦,干粮也吃得,凉水也喝得。她说这些话时,哥哥慕尘和姐姐慕如清就听得更认真,不像幺女微云,总能听睡着,梦里都是剑上呼啸过耳边的白云,和天尽头苍茫无际的大海。
走过漆黑潮湿的地道,转过一个转角,忽然眼前大亮,一座法阵静静地悬浮在空中。九百九十九张黄符在不同的卦位闪烁,朱砂和黄纸的颜色几乎吸干了整个空间的光芒,连接着上方度尘宫的万盏明灯祈愿。四面八方的祈愿源源不断流入此中,供养着整座山闭目修行的仙客。
朱鹤闻很自觉地说:“我要在这里进行一次‘祈福’,让这个阵法一次接收大量法力,然后观察有没有溢出。你们下去吧,我留在这里。”
楚清微颔首,递给他一张符:“你完成之后撕坏它,辞镜的也会裂开,到时候你们一起下来找我。”
楚清微带着慕微云下去了,朱鹤闻召出佩剑升空,飞到大阵中央俯瞰着这个阵法。他曾经无数次这样俯瞰着玄青门的大阵,那是比江烟门更具野心的大阵,其中奔涌的法力,即使是指尖一碰,也可以瞬间延年百岁。他对这里太熟悉了,无数次的演算,都指向了一个结果,但是这个结果代表什么,是谁受益,他全然不知,却又大概能猜到。
世家为什么福寿绵延,百代不灭?为什么苍川陈氏和庆亭胡氏总是出能飞升的奇才?为什么当年他们两家要冒着雷霆之怒解救他?又为什么要送他去学符咒,把他放在度尘宫做事?
他想起临行前那人说的话。
“朱颜剑主需要知道这个秘密,我相信楚清微和图南长公主不会轻易放弃努力,这次她们一定会让那位小姑娘看到很多东西。你也想看到这个秘密的全貌吧?”
他默默垂首,凝视着脚下这个现实中已经成为废墟的大阵,仿佛千万年那头潜伏在历史深处的巨兽的缰绳正从掌心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