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名字?
她……是在叫我娘的名字吗?
慕微云一时间竟然扭过头去,荒唐地想看见母亲站在朱鹤闻身后朝她微笑。然而朱鹤闻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身后空无一人。慕微云也试探着叫了一声:“娘?……不对,这个时间,该叫你——方姑娘?”
朱鹤闻开口说:“很遗憾,我不认为令慈的灵魂会出现在此地,应该是幻象。”
慕微云显然很快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她拍了拍心口,说:“不过听这个口气,是对我娘没有恶意的故人,假如我亮明身份,应该会很安全吧。”
朱鹤闻一阵无语,觉得她真的很会抓重点。
那女子却没有放弃,继续唤道:“怎么不上前来?算了,我来接你们。”
话音刚落,白雾中就浮现出一个素白的身影。
那是个白衣少女,背负一张古琴,生得素净清冷。慕微云讶然看着她。
倒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这位邪祟,也实在太像人了些。
一般幻境中的邪祟,无论是不是幻梦之主,都会有很明显的特征,诸如断手断脚、流血泪或者干脆就不是人。因为形成幻境的诱因往往是血案或者冤仇,其中邪祟很难有平和示人的面相。慕微云不由得忘了些禁忌,出声道:“姑娘是叫我们?”
“当然了,方辞镜,还有容子衿,你俩不会觉得我在开玩笑吧?”她哂笑道,“还叫姑娘呢,怪生疏的。马上要开宴了,还不来吗?”
容子衿,正是图南长公主的闺名。
慕微云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还没等她开口,身后的朱鹤闻就悠然说出她心中的名字:
“楚清微,是你吗?”
山谷中湿冷的白雾沾湿两个活人的眼睫,楚清微却干净轻盈地站在那里,衣袖被三十年前的凉风吹起翩飞。朱鹤闻低声说:“应该没有危险,跟着去吧。”
慕微云握紧朱颜,也小声道:“小心。”随即跟着楚清微走去。
这次不再是漫长的白雾,走了几步,云开雾散,一座宏伟的宫殿出现在三人眼前。那座宫殿通体木色,古木为墙,飞檐如鸟,斗拱细巧复杂,门口的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云生江烟”,也是端方气派。有许多修士腰间佩剑,站在山门口闲话;更多的是从云中不断涌出的御剑仙人,从谷口的方向飞向山门——哪还有什么白雾妖湖,回头再看,只有一片汪然绿水,和巍巍两岸青山。这应该就是江烟门当年冠绝南楚的样子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离开了幻境外围,进入了这个生死梦内部。
慕微云目不暇接,看都看不过来有多少仙人。走到牌坊下时,殿宇内传来三声洪钟,一位年轻道长臂挽拂尘,飘然立于长阶顶端,长喝道:“开山,迎客——”
楚清微说:“你们先去席上吃点东西,然后到后面来找我,我带你们下后山。”
不知是不是离开了白雾,她的容貌褪去了诡异,反而带着一股静气和从容。慕微云看见母亲这位故友的真容,怔愣一瞬,问道:“今天有什么事?”
“你是真的失忆了吗?”楚清微偏头,“不是说好今天支开我爹,去探我们家的大阵吗?”
慕微云还搞不清楚状况,朱鹤闻上前一步说:“原来如此,那你也要小心,别被发现了。”
楚清微点头道:“那好,一切小心。我师兄知道这事,到时候叫他接应。”
她就这么飘然走了,慕微云摇了摇头:“我从没见过这么讲道理的邪祟。”
朱鹤闻打趣道:“她可是令慈的朋友,确定要这么称呼她?”
“人死魂消,我很清楚。玉壶已经认了别主,她不在了。”
朱鹤闻正色道:“闲话不提,我的猜测没有错。淑妃不远万里找到你来送灵,果然和大阵有关。”
“什么意思?你是说,运转天下灵气的祈福大阵?”
“不如说,是‘抽取’天下灵气的大阵。”
玄门全都位居名山,不是没有理由的。一个地方的灵山幽谷,往往是地方灵气聚集的地方,仙家在此布设下巨大的阵法,用以协调本地灵气周转。具体的方法是,信徒供奉长明灯,灯下的咒文会吸收他们的心愿,这些心愿用以供养山上修士修习仙法,然后修士负责大阵的运转,把灵气送去穷山恶水,救济命格恶劣的人,镇压度化不能安息的灵魂。理论上一向如此。
朱鹤闻说:“玄青门的赤文峰,主修符箓,我在那里学了三年。我能算到,如今的灵气只进不出,从未从玄门向任何一个方向流出过。我知道或许是谁动了占有的心思,却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你既然都能算到,那么当年的神算子楚清微一定算到了。”慕微云一点就通,喃喃道,“所以,她行动了……她找我母亲和长公主一起行动了!”
“我想正是如此。”朱鹤闻抬眼遥望,“或许她死不能解的遗憾,就是这件事。”
慕微云和朱鹤闻一起走上江烟门度尘宫的台阶,身边掠过许多人的身影。他们中的不少人现在都在闭关中,还不知道山外的世界已经半个甲子过去,变了天地;也有不少人家破人亡,修为全废,或干脆死在了北朝玄门的屠杀中。朱鹤闻还来不及感叹,就有人叫住了他们,正是那个先前喊开山门的年轻人。
“图南公主,方姑娘,请这边来。”
那人面相温和平静,眉如远山,目如静水,一身的黑白道袍,是和楚清微一脉相承的清贵,应该就是她的师兄,南梁五皇子华世琛了。不知为何,这人有些面善。
华世琛带着他们穿过度尘宫门前郁郁葱葱的香樟树,走进正在设宴的大厅,众人已经基本落座,他们被安排到东席,不断有仙童端上香味浓郁的佳肴。陈设在她面前的那锅炖鸡还不断冒着热乎乎的小泡泡,砂锅中深色的酱汁裹着浓香的鸡肉,不知为何,让人比平时更想动筷子。
老实说,对于赶路几个月的两人来讲,这些东西是很有诱惑力的,然而慕微云却深知这绝对不是正常事物。眼看着朱鹤闻就要动筷子了,她连忙喝道:“看清楚!”
这一声声音特别大,如同当头一棒,朱鹤闻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手里夹着的既不是鸡肉也不是菜叶,而是一块沾满泥浆的石头。
“惭愧,差点中计。”朱鹤闻很有风度地把小石头丢回锅里。
这样的幻术无非就是无限放大人心中和身体上的渴望,并且诱导你不知不觉跟着做下去,是最基本的知识。慕微云看这人之前拍符手法利落,还以为他瞒着师长下过地,可这么一看,也不像是有实战的人,还是个书呆子。她不由得笑了:“你就跟着我吧,我不动你也别动,记好。”
朱鹤闻也苦笑着点点头。
好在他们俩没有吃东西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周围人兀自吃下了事物,并且开始饭后清谈。从修士们的议论中,朱鹤闻频繁听见一个名字——“方辞镜”。
即使是她身亡之后十年,天下人依然对她的故事津津乐道。那是个出身南北边境的船家女儿,在朱颜消失十几年后从河里捞到朱颜。南北玄门甚至愿意在扬州朱雀台供奉着朱颜,直到有人能够认主,然而三个月过去,没有人能得到名剑垂青。玄门请出当时的玉壶剑主楚清微和苍济继承人容子衿来看看情况,没想到两位刚走上朱雀台,高楼上一个身影拽着红绸子一跃而下,掳走了朱颜。她的指尖和朱颜相撞的一瞬间,华光大炽,时隔十七年,江湖再次有了朱颜剑主。
这种故事足够传奇,但对于方辞镜来说,这只是个开始。她一向特立独行,虽然没有触犯最深的戒律去斩妖除魔,却也不断挑战着长老们脆弱的心脏。她不归顺门派,不服从管教,不清修,不闭关——不仅自己不上进,还拉着另外两位剑主一起逍遥。后来更是大闹了一场之后离奇失踪,再出现时,已经是长平侯慕玄致的新婚妻子了。
算算时间,她从冒头到失踪也不过四五年,幻境的时间立刻就能确定了。
“前辈知道方辞镜在北边又招惹了延州朱氏吗?”
“不稀奇了,且看今天楚清微请她来又是要做什么吧。”
“我说楚天阔也是不管管女儿,就算是朱颜剑主,未来可期,这样目无尊长的人也断断不可深交!”
立刻有人去拉那个说话的人:“好了好了……这里毕竟是他楚家的江烟门,少说两句……”
“……我还是不服气,凭什么是她啊?在座各位谁不努力,谁资历不比她高?非要和大家不一样,说什么清谈无用,清修误事,那她有本事别修,一剑下去,道行全废好不好啊?”
朱鹤闻回头看了眼慕微云,她依然端坐,脸上浮着佻达的笑。看见朱鹤闻回头,她眨眨一边眼睛,托腮道:“这群老家伙,之前这么议论我娘,恐怕之后还要这么议论我呢,我都替他们想好词了——这个丫头,和她娘一模一样!就是要和大家对着干!——说我像我娘,这多好。”
朱鹤闻深以为然:“你太了解玄门了。”
慕微云哂笑道:“别,我可不愿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两人相视而笑,一起起身。慕微云偏了偏头:“时候差不多了吧,我们该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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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错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