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的摄影单子是回国前就谈好了的,脚不沾地一个月,彻底忙完时间已步入深秋,她让小西先回了逾城,自己则转道去西岚,没跟一航提,这一趟她只想去看看妈妈。
山上空气潮湿阴冷,清越拾阶而上,沾了满袖的清寒水露。
到地方站定,她蹲下,将怀中的百合放到墓碑前,抬手拭去碑上的点点尘灰,照片里的女人温柔地看着她。
“这么久没来看您,有在怪我吗?”清越弯了弯唇角,“我当然知道您不会怪我...挺好的,一直在赚钱,也有好好照顾自己,前两天称重还胖了两斤....”
山风阵阵,细雨簌簌而下。
腿蹲得有些没知觉了,清越扶着碑缓缓站起,待缓过那胀痛的麻劲,拢紧衣领原路返回。
走出半米,视线隔着雨丝雾气远远一落,前方一道身影愈渐清晰,撑黑伞,步履沉稳。
清越怔然几秒。
那人在面前停了脚步。
对于她不说一声的悄然回国又出现在这,他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惊讶。
伞被递了过来。
清越半垂着眼,握住了上方的伞柄。
陈致和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掠过,转而走去墓碑前,和清越之前所做的一样,放下了一捧百合花。
这是张玲生前最喜欢的花。
再次站到她面前,他黑色眉睫落了几分潮气,清越抬高伞,下一瞬被他执回手中,凉湿的触感在她手上擦过,同一味道的百合淡香。
“清越。”
他的声音如他这个人,朗润温和,唤她名字时是轻盈低柔的好听。
她过去常常觉得,再烦躁不安的心都能被这样简单的称呼抚平,如冬日的热粥,夏日的清凉补,最适宜的温度,舒心熨帖。
“好久不见。”他说。
清越淡笑,“好久不见。”
两人一同下山。
在这里碰见陈致和除了凑巧,还有一点,他必定常来。
清越留意着脚下湿滑的青砖,思绪在心头闷绕了几圈。
“你住哪?”他忽地发问。
清越说了个暂住的酒店。
陈致和静默两秒,“我的车在下面,一起吃顿饭,之后我送你回去。”
清越脚步微顿,“我不饿。”
陈致和平淡道:“我饿了。”
“....”
你可以一个人去吃啊,不用叫上我。
许是那些年在面对他时养成的自我压制,乖顺的面具戴久了,很难摘下,亦或是单纯地不想让他下不来台,此类话只敢腹诽。
清越吐口了气,埋头往前走。
陈致和停在山下的车清越第一次见,车牌属西岚本地,他是从家里开出来的。
眼神平静扫过,清越打开后车门。
陈致和抬手叩了下她身前的车窗,“把我当你司机了?坐前面来。”
“....”
车内开了暖气,外套和发丝上的雨珠没多久便消失不见,清越整个人微蜷着靠向椅背,头偏向窗外,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好在陈致和也没找什么话题。
一路安静驶到地方,清越下车,望了望四周,发现是上学时陈致和常带她出来开小灶的餐厅,能看出翻新改造过,但外观整体上没什么变化。
熟门熟路坐到以往的位置,他手下更是惯性使然,很快点好吃的。
当那几样熟悉的菜端上来,清越唇线绷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毫无意义。
反观对面那位,淡定自若地举筷用餐,也没招呼她吃的意思,倒真是让她来陪着吃饭了。
清越收回眼,有点郁闷地喝了一大口没味的白开水。
简单吃了几口,陈致和抬眸,静看着她,眼中深深浅浅的东西浮出又落底。
“吃点吧,味道和从前一样。”
清越睫毛轻阖,似是想起什么,神情难辨,“是吗。”
陈致和盛了一碗菌汤放她面前,“吃了不就知道了。”
她后头吃了一点,如他所说,大体相似,那细微差别可以说源自她的心情。
那时候是快乐的。他每个长假都会抽空回家,在国外读书时也不例外,行李箱的一方角落成了清越的惊喜宝地,经常装着带给她的礼物,吃的用的,偶尔一本她近期爱上的原著书籍。出去看电影,打卡各类趣味小店,老师一样抽查她的学业。
暑气蒸腾的夏天,日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屋,她的作业本和半张书桌沐浴在夺目的淡金色里,还有握着她的水笔,认真为她改错题的陈致和,短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起,长睫敛着,眼下的暗影在他看过来时,轻晃了一下。
“好热。”
他起身拉窗帘。
清越看向他身侧的电风扇,“我开最大档了。”
“怎么不开空调?”
“坏了...”
陈致和表情瞬间变了,拉平唇角后显得有些严肃,“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这样子很少见,清越不免愣了下,弱弱辩解道:“电扇够用了...”
陈致和划开手机屏幕,“今天41℃。”
清越哑口。
他暂时把教育小朋友的事放一边,打开空调感受了几秒,接着搬了张凳子站上面查看,拆开外壳后,清洗了略脏的过滤网,之后又重新安上,效果却不理想。
一通操作下来,陈致和热出一脑门的汗,电扇对着清越吹,他随手拿了清越搁桌上的檀香扇,镂空的造型上雕刻着兰花,前年去苏州给她带回的礼物,想来很喜欢,冬天不用时也会把它当装饰摆件。
专业的事还得让专业的人来做,陈致和打了维修电话。
撂下手机,他抬起扇子猛扇了一阵。
清越看着他,眼睛微弯。
陈致和扯了下嘴角,“好意思笑,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时间联系我,我是去上大学,不是去坐牢了,虽说距离远我回不来,可一通电话就能搞定。小清越,不要怕我没时间,也不要觉得是打搅我。”
窗边的光褪去强烈刺眼感,漫进来的是秋日舒徜,清越从回忆里的热浪中醒神,一抬眼,是早已脱离少年感,三十三岁的陈致和。
日子过得又快又慢。
多少被过去的相处带动一些情绪,清越主动递出该有的寒暄,“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陈致和放下筷子,擦净嘴唇,“我要说不怎么样,你会怎么做?”
清越不答反问:“没谈女朋友吗?”
陈致和从盒子里抽了一张纸巾,在桌上叠着,“没有。”
“有合适的可以接触看看,你也老大不小了。”
这话最近两年太耳熟了,陈致和失笑,“我不老吧?不是说男人四十还一枝花?”
清越也笑了,是啊,陈致和的各方面条件不是小年轻能比的,帅、有钱、温柔持重,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魅力,哪用得着她瞎操心。
“你呢?出国几年,有没有遇到喜欢的?”
“没,我不喜欢外国人。”
同金发碧眼的帅哥相比,清越更钟情国人的黑发黑瞳。
纸在陈致和艺术品般漂亮的手中翻折,几下成形,是一只简易版的千纸鹤,几秒后,它轻悠悠地降落到了清越搭桌沿的手背上。
他看了两眼,起身,拿走撑椅背上的大衣,“我去买单。”
陈致和的工作在逾城,他是周末返家,待不了多久,清越不打算和他一起回,以防他来酒店门口守株待兔,隔天一大早就搭飞机开溜。
在家里还没歇上半日,被周菡一通骚扰电话叫到了街上。
爱美的人自然购物欲强,品味同样在线的逛街好搭子也在,周菡脚步生风,把各大商场和服饰街逛了个全,冬天的衣服大件,没买几样,就有些腾不出手。最后在一家空置的店铺前停下,清越略感奇怪,只见旁边那人从包里掏出把钥匙,打开了门上的U型锁。
“宝贝请进。”周菡打开灯,做了个迎客手势。
清越踏入,四处走走看看,大概七十平的面积大小,线条简洁色彩明快的现代风,某些地方突显巧思,尤其是吸引顾客的橱窗那里,有着不同的视觉效果。
“你盘下来了?”
周菡点点头,把手上五花八门的购物袋搁墙边,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着,手往下一拍,示意她也坐过去,“你是不晓得,我回来后在家里待的头几天,嘿,我爸妈宝贝长宝贝短的,对我关怀备至,每天一桌子好菜,结果呢,一个星期不到,我想吃个粉蒸肉我妈都嫌懒得弄。说我成天只知道睡大觉,起了就抱着手机,眼睛都要看瞎咯。我今年27岁,不是17岁,她这些训人的车轱辘话就不能改改?”
清越清空手上的东西,她买了件橘红色的复古羊绒大衣、一条围巾,几只素银戒,一大半都是周菡的,她在沙发另一边坐下,捶了两下有点发酸的小腿,“他们也是关心你,不过规划如此完整,你真不打算继续当模特了?”
“太累了。”周菡本就不是特别能吃苦的人,她的终究梦想就是有点小钱,余生该吃吃,该喝喝,让自己活得轻松点,“想了下,出来开个店卖衣服最适合我,每天都穿得漂漂亮亮的,我这身材穿什么不好看?现成的模特,而且自己当老板也自由。”她伸伸懒腰,“我要迎接崭新的自己。”
清越支持她任何选择。
周菡挑眉,“我饿了,我们去吃火锅?特意等你忙完一起去呢,这次我要放开了吃,点红油锅底,什么清汤番茄,再见了您嘞。”
周菡的服装店在立冬那天开业,清越送了两大排的花篮,“周老板生意兴隆啊。”
开业活动全场八折,还有小礼品相送,好多年轻女孩进店选购,周菡一边笑着招呼,一边伸手在清越脸上揩了一把油,“这新称呼不错,姐姐爱听。”
营业第一天,进账超出预期,周老板心花怒放地填好日结账本,拖了一下脏乱的地,店门一锁,又带清越去胡吃海喝了一顿,之后开着她的小紫服务周地把人安全送回云升。
十一月的逾城夜晚,气温比白日降下好几度,冷风吹得樟树叶窸窣作响。
清越下巴往围巾里收了收,快步走进小区门口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今晚摄入的盐量超标,她实在口渴。
店员躲收银台里,手机支在台面上追剧,听见“欢迎光临”抬头,一个眼神招呼清越随意。
架上拿了瓶纯净水,拧开盖子,沁凉的水润过舌头,减轻一些口腔里的灼烧感。
还可以清闲几天,要不然买点调味料回去自己做饭?再这样下去胃得抗议了。
清越取了个塑料篮子挎手上,往调料区逐一采购。
门口“欢迎光临”的机械声再次响了一声。
酱油、盐、味精...清越默念着调味所需,走到了货架最里面,拿了一瓶耗油看生产日期。
刚才进店的顾客走到这边,暗影倾斜,瓶身上的光被遮去大半,清越耳旁落下一句没什么语气的“借过”。
墙角垒着两排泡面箱子,地方狭窄,她挪步朝货架靠近,顺手将耗油搁篮子里。
对方走去了她身后,那边是零食区,巧克力、坚果饼干之类。
清越低头一瞅,差不多备齐了,有漏的明天出门买菜再添上。思绪一打架,她一时忘了身后有人,转身离开时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就导致肩膀撞到了对方,篮里的玻璃瓶子一晃,声响清脆。
那人被撞得看过来。
“抱歉。”
说话比行动快,下一秒她抬起头,便利店投下的暖白光里,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漆黑淡漠的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间,清越脑中闪过前段时间小西嘀咕的一句话——
“怪不得网上都说他长得像林甚,眉眼确实像。”
她看着对方帽檐下仅露出的那一部分轮廓,从前用指尖和嘴唇描绘过无数次的地方,心里又一次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