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感知到那颗充盈真元的弹珠破空而来,身形却纹丝未动。
他辨不清那物事是袭向左侧还是右侧,却笃定绝非直取眉心——但凡瞄准额间的攻击,他素来分毫不差。
虽说不清为何在无法精确定位时反倒有此等把握,但这份直觉总令他暗自庆幸。
只恨不能将此等玄妙感应推及整个修习。
弹珠擦身而过的刹那,少年仍在竭力分辨方位。
「左侧」他试探道。
「错」赵虚明语带倦意,「再来」
又一颗弹珠挟风而至。
此番依旧未袭向眉心——自打这老头发觉昭然能精准预判额前攻击后,便再不肯白送便宜。
「右侧」
「错」冷斥如刀斩落,「继续」
蒙眼布后,少年眉头紧锁。
是错觉么?怎的愈练愈不堪。
初时还能猜对过半,如今却接连失误。
纵是闭目乱指,也该蒙对一二才是。
左右不过两择其一!
正因如此,当赵虚明再度掷出弹珠时,林昭然猛然扯下蒙眼布要看个究竟。
那枚弹珠正从他头顶飞掠而过。
好个老匹夫!
「老夫可没许你摘下蒙眼布。」赵虚明语气平淡,仿佛方才作弊行径未被抓个正着。
「这是作弊!」林昭然全然不顾对方训斥,愤然抗辩,「既连自家定下的规矩都不守,叫我如何猜得中!」
「林公子,修习之道不在猜,而在感。」赵虚明毫无愧色道。
「弟子确在感应。」林昭然咬牙迸出几字。
「若真个在感应,早该察觉蹊跷,何须解布窥探?」赵虚明拂袖道,「莫再耽搁,系上蒙眼布继续。」
少年心中暗骂,却仍依言而行。
虽不甘愿,却不得不承认这严师话中确有几分道理。
先前判断弹珠方位时,自己多半是凭着模糊直觉妄加猜测,而非真切感知其轨迹。
可要凭那微薄真元波动追踪疾飞之物——据典籍所载,这分明是需数载苦功方能掌握的高深技艺!
区区初境术士便要修成此道,实属强人所难。
转念一想,这倒符合赵虚明一贯作风。
至少,不必再忧心脑门遭殃了。
余下的修习一如往常,枯燥乏味至极。
说来这光阴回溯中,又有何事不令人厌倦?
困在这时光轮回已逾一载,便是装模作样听讲也渐觉力不从心。
他几欲效法张明远那般逍遥数度轮回,终是作罢。
一则既欲勘破此局,岂可虚掷光阴;二则不愿惹人注目。
那人与张明远交锋未久,更遑论暗处或存第三方窥伺。
若骤然荒废课业,未免与素日行止大相径庭,必招致诸多猜疑。
如今带着琪琪翘了近四分之一课业,已是险着,好在尚能自圆其说。
倘若此计不成,为保神智清明,只怕终要撕下这层伪装——不过此乃后话,眼下尚有更要紧的难题亟待解决。
辞别赵虚明,他径往藏书楼向吕冬莲复命。
平日逢五便懒于当值,盖因那严师最易败人兴致,今日却觉神清气爽。
想来是渐渐习惯了那老匹夫的刁钻手段。
「林昭然!」吕冬莲远远招呼,「来得正好!新到了一批典籍,偏生安慧心早归了。」
「嗯。」他略一迟疑,原要问是何货物,转念便觉此问多余——既是藏书楼,自然是书册。「要我如何处置?」
「只需开箱分门别类便是。」吕冬莲指了指那堆如小山般的木箱,「待我细查后再作处置。」
「你竟不知如何处置?」林昭然愕然,「那为何要购置这些?」
「非我所购。」吕冬莲摇头道:
「是有人将私藏典籍捐予学阁。这等事时有发生——或是遗赠,或是后人无用亦难转卖。
这些陈年旧卷多半只能充作古玩,有时连古玩都算不上。说实话,这批书大半都要废弃。」
「哦?」昭然随手启开一箱,取出一册,封面注明是二十年前刊印。
「倒是稀奇。分明记得你说过,藏书人当兼收并蓄,岂可妄断优劣。」
「闭嘴!」吕冬莲作势要打,被他闪身避开,「此乃理想,非铁律。藏书楼再大也有尽时。何况这些多半是重复的旧籍。少耍嘴皮子,干活!」
林昭然遂埋头理书。
吕冬莲递来一册厚重的常见书目辑录,命他将重复者剔出。
若真要逐页比对,那蝇头小字怕是要看得人眼冒金星。
好在这些典籍另有玄机——上回轮回中向安慧心学得的「寻书术」,正可列了词目,再以占卜之法与目标书册相连。
彼时还道此术鸡肋,此刻方悟正是为此等场合所创。
而那密排细字的参考书,想必也是专为此术特制。
两个时辰匆匆而过,二十张墨迹未干的清单已整齐码放。
林昭然刚将重复典籍尽数剔出,正翻阅箱中偶得的一册术法古籍时,吕冬莲终于不知从何处踱了回来。
想是交代完差事后便溜去躲闲了。
见他进展神速,这位执事大人先是面露讶色,继而竟显出几分怅然若失。
「无趣!」她夸张地长叹一声,「原想等你对着一屋子书册抓耳挠腮两个时辰,再教你那妙法,看你目瞪口呆的模样定是妙极。」
昭然只是挑了挑眉,并不接话。
吕冬莲倒显出几分稚气,冲他吐了吐舌头,活似个垂髫孩童,目光却落在他手中书册上。
「寻着宝了?」她问。
「不过尔尔。」昭然啪地合上书册——其中确实无甚稀奇,「本指望能撞见记载上古秘术的典籍,看来是痴心妄想。」
吕冬莲嗤笑道:
「纵使真教你寻得,也是徒劳。
话本传奇里那些都是骗人的,古法十之八九不及当今术式精妙。
那些失传的术法,要么所需天材地宝早已绝迹,要么施术条件不复存在。
譬如赤焰山术法离了那座休眠两百年的火山便无从施展;
更有甚者,诸如双修邪术之流,放在如今可是要遭天下修士共诛之的。」
林昭然闻言一怔:「竟是这样?倒叫人失望。」
「可不是。」吕冬莲颔首道:
「即便能施展的古术,也多是冗长呆板。
上古修士不似今人这般精微操控真元,便以繁复咒诀弥补。
单是变色之术就有百余种,却不过是所变之色不同罢了。
如今术法讲究化繁为简,皆因修士根基扎实,能以精妙操控补术式之粗疏。」
「故而古术在正统修士眼中,多半已成鸡肋。」林昭然恍然。
他早知史册多有粉饰——譬如将北漠荒芜(他拒不称其为「大劫」,仿佛此事与紫墟族人毫无干系)与迁徙新瑞之事写得冠冕堂皇。
却不知这些紫墟先人非但目光短浅,术法造诣竟也如此粗陋。
「要想通过初境鉴文,非得精通现代术法不可。
说来我一直不解,为何许多简易术法都被归入初境?
原以为是学阁有意设槛,如今看来,怕是当年评定之时,这些术法并不如今日这般容易施展。」
「此为其一,」吕冬莲道:
「更须考量创术者的心思。能著录为初境术法,可比不入流的零境术法体面多了。
故而那些创术者宁可把术式往高处评,学阁也睁只眼闭只眼——恰如你所揣测的那般。」
她忽然压低声音:
「若有心人真要较真,倒也能让学阁将那些术法重新降等。
只是这般一来,难免要得罪那些创术的世家大族。
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说,还得时时防着他们暗中使绊子翻案。」
林昭然默然咀嚼着这番话。
莫说在这时光回溯之中,便是回到现世,他也决计不愿卷入这等宗门纷争。
父母往日那些絮絮叨叨的训诫虽令人厌烦,倒有一点说得极是。
他林昭然天生就不是玩弄权术的料。
虽说二老本意绝非如此,可这与他何干?
不过这些门道,知晓总比不知强。
改日定要再从吕执事口中多套些秘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