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术士》 第39章 劝说 炎喷术未能烧毁演武傀儡,林昭然转而掐诀祭起护盾术,原以为光凭成形便足矣。 不料陶晚晴突然从腰间抽出术杖,一道紫芒直击屏障。 他瞳孔骤缩,却见那半透明力场将紫芒尽数挡下,化作一缕轻烟消散无踪。 「你发的什么疯!?」 「试试成色罢了。」她满不在乎道,「不过是道染色术,徒具其形。」 林昭然险些脱口而出——这护盾术连夺命术法都挡过。 终究只能瞪她一眼作罢。 最终陶晚晴承认一时无计可施,悻悻然继续扔起弹珠。 却明言改日要请父母参谋,此等练法仅此一回。 经讨价还价,双方约定往后每次修炼,除却她那些奇思妙想外,至少需有一个时辰的弹珠训练。 实则斗法之术眼下只是末节。 他渐渐明白,再不能这般浑噩度日。 虽原打算在脱出时光回溯前精进术法,但魂契威胁迫在眉睫——滞留愈久,契约彻底生效、吞噬本我的风险愈大。 此番心神受创更昭示着,这时光回溯本身危机四伏,岂能等闲视之。 一个粗略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形。 首要之事,便是查明时光回溯的来龙去脉——其成因、运转规律,以及脱身之法。 其次,他与张明远之间的关联究竟为何? 再者,那场入侵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与时光回溯又有何干系? 要解答这些疑惑,需精通卜算、情报搜集与潜行匿踪之术,此三项当为修炼重心。 其他术法虽也要学,但这三样才是当务之急。 藏书楼的半师之谊须得善加利用,定要在时光回溯的局限内,将文献检索的本事学个透彻。 天衍阁藏书楼乃无价宝库,要解心头疑惑,少不得要在此下苦功。 此前搜寻无果,多半是因权限不足,加之自己检索技艺生疏,并非真无相关记载。 他需习得突破藏书楼禁制区域之法,并掌握高效查阅的技巧,而吕冬莲与安慧心正是最佳引路人。 明日一早,便去应征藏书楼差事。 只可惜此番回溯为时已晚,否则定要再讨云墨心欢心,选那卜算之术作为专精。 若她能有楚丹秋一半严苛,这门艰深学问学起来反倒事半功倍。 正思忖间,他刚踏上住所楼梯,眼前便骤然一黑——再睁眼时,琪琪已蹦到他身上道晨安。 想来又是张明远遭了不测。 这回才过数日便轮回。 但愿那厮早日参透所图之事,这般毫无预兆地被迫回溯,任谁也消受不起。 他却不知,这等念头最易招来祸事。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令他全身痉挛。 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这一撞倒把睡意撞得烟消云散。 「晨安,兄长!」欢快到刺耳的嗓音在头顶炸响,「晨安晨安晨安——!!」 他低吼着将琪琪推开。 第五次! 这已是第五回在回溯开始没几天就被迫轮回! 那张明远究竟要死多少次才明白该暂避锋芒? 换作是他,第二次失败就该另谋他法了...... 他一把抓起床头眼镜,趁琪琪还没回神便大步冲向盥洗室。 这般短暂而频繁的重启,不仅搅得他心神不宁,更将诸多谋划尽数打乱。 眼下除了去藏书楼翻检典籍,盼着张明远别再三天两头寻死外,竟是无甚可为。 那厮到底在折腾什么? 不过也无需太过焦躁——这般情形总不会持续太久吧? 再有个十次、十五次回溯总该够了? 嗯,想来......差不离。 --------------------- 「哟,小强!」 林昭然默然侧身让陶晚晴进门,慢吞吞地掩上门跟在她身后。 他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拖沓步伐的不耐,却浑不在意。 他故意拖延时间,心中权衡着对策。 他确实打算与地下暗渠中那些通晓心术的蜘蛛接触,但此刻前往无异于自寻死路。 无法保证它们会如上次般友善,而它们的心术即便在时光回溯中也极具威胁。 在深入青云城地下世界前,他需找到护持心神之法。 可惜目前只在藏书楼寻得一道心术禁制,偏偏此术会将所有心神感应隔绝在外,连传音术都无法施展。 他需要更精妙的防护。 不过,虽不愿亲入九渊地宫,却也不能坐视陶晚晴去送死。 理智而言本不必在意——横竖数日后一切重置,她自会无恙。 可偏偏就是放不下,既然每隔几日就要重演这番对话,不如设法劝她打消念头。 他心知此事不易。 陶晚晴的固执,怕是比张明远更甚三分。 「陶师姐近日可好?」他起了话头。 「马马虎虎,」她叹气,「想寻个师父带,总是不顺。你也知道的。好在今年当了董钧的助教。对了,你可曾选修非术法课?」 「不曾。」他答得轻快。 「就知道,」陶晚晴翻个白眼,「早该选的。姑娘家都——」 「——爱慕习武少年,是极是极。」林昭然故作高深地点头: 「你怎找到这儿的?我昨日才搬来,连房间号都未与人说。用了卜算术?」 「呃,正是,」她承认,「简单得很。」 「这弟子宿舍不是该有防护阵法么?」 「不过防火防贼,防着走廊斗法、召魔之术之类的粗浅禁制罢了。」她耸耸肩,「说正事,明日有个差事,想邀你同往。」 林昭然静听她滔滔不绝。 实则是后日而非明日——陶晚晴口中的「明日」与常人大相径庭。 除此之外,她倒算如实相告。 甚至坦言可能遭遇凶物,却信誓旦旦保证他们足以应付任何状况。 呵。 「任何状况?」林昭然狐疑道: 「我恰巧读过妖兽图鉴,蛛类尤为难缠。 单是一只灰魇便能屠尽整支猎妖队,而它们最大不过常人体型。 遁空蛛更能凭空跃出,将人拖入其洞天巢穴。 更有甚者,某些蛛类已开灵智,精通心术......」 最后这句倒是一语双关的玩笑。 九渊生态纵是专精此道的术士也难窥全貌,其中妖物记载更是寥寥。 也难怪他发动安慧心与吕冬莲一同搜寻,仍在天衍阁藏书楼找不到半点关于心术蜘蛛的记载。 是他多心,还是这天衍阁藏书楼当真徒有虚名? 每每查阅典籍,总是失望而归。 不过转念一想,近来所寻之事,不是晦涩难解,便是近乎禁忌,抑或兼而有之。 「得了吧,」陶晚晴嗤之以鼻,「少杞人忧天。这等凶物岂会蛰伏在青云城地下?我们又不往九渊地宫深处去。」 「依我看,根本不该去,」林昭然坚持道,「此事凶兆甚重。」 陶晚晴翻了个白眼,语带不耐:「稀奇,你何时变得这般迷信?」 「时移世易。」他故作高深道,想起时光回溯的隐情险些失笑,又强绷住脸色,「说真的,我心头警兆大作。为此送命,值得么?」 此言显然不妥——陶晚晴霎时柳眉倒竖。 想来是将这话当作对她术士修为的轻蔑。 不待他道歉改口,叱骂已劈头盖脸砸来。 「本姑娘才不会送命!」她怒喝: 「老天爷,你这口气活像我爹!我不是三岁孩童,用不着你护着!若不愿同往直说便是,何必摆这副说教嘴脸!」 语罢跺脚而去,边走边嘟囔着什么「狂妄小子」「白费唇舌」。 房门被摔得震天响,林昭然不由缩了缩脖子。 不解她为何反应如此激烈,但指出任务凶险看来适得其反。 也罢,本就没指望初次劝说便能奏效。 第40章 噩梦 「哟,小强!」 「你来得正好,陶晚晴。」林昭然神色凝重道,「进屋详谈。」 她挑眉打量他这副做派,耸耸肩晃了进来。 他本想摆出肃穆威仪之态,反倒惹得她忍俊不禁。 「看来......你早盼着我来?」她揶揄道,「莫非掐指算准本姑娘今日会至?」 「非也。」林昭然摇头,「我早知你会来,也知你是要拉我参与暗渠之行。」 「什么暗渠......」她刚要反驳,却被他截住话头。 「暗渠之行。」他斩钉截铁重复,「去九渊地宫表层,从凶险蛛群手中夺回一只怀表。」 陶晚晴愣怔数息:「谁泄的密?此事我从未与人提及!」 「无人相告。」林昭然低声道,「乃是天机示现......亦预见了你此番涉险的结局。」 倒也不算扯谎...... 「天机示现?」陶晚晴满脸写着不信。 林昭然肃然颔首:「其实我身负天机感应,偶能预见未来片段。此番示现格外清晰,事关你我性命。」 这番说辞倒非全然荒谬——世间确有此类异人,只是其能耐远不及他借时光回溯所得。 据他所知,寻常预知不过窥见未来轮廓,难见细节。 天机如流沙,愈是强求,愈难把握。 可惜陶晚晴显然不吃这套。 「哦?」她抱臂冷笑,「那你这位『先知』可曾预见任务详情?」 「预见你会送命。」他直言不讳: 「我若同往亦是如此。师姐,此事听来荒诞,但天机示现从未如此明晰过。我不会去,你也别去。」 沉默蔓延数息,他几乎以为她要被说动。 这错觉在她突然爆发的笑声中碎得干净。 「哈、哈哈哈......小强,你差点唬住我了!」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喘不过气: 「天机示现......小强,你编笑话的本事见长啊。我就喜欢你这种古怪幽默感。还记得......记得你假装邀我出游那次吗?」 林昭然强忍着没有后退半步。 偏要提这茬是吧?他将那段记忆狠狠按回脑海深处,决意不再回想。 「是啊,」他木然道,「我可真幽默。」 到底为什么要救这丫头? 「所以......」她终于止住笑声,「你究竟怎么知道我会来?」 ------------------- 「嗨,小——」陶晚晴话音戛然而止,盯着他空洞失神的表情,「见鬼,你这是怎么了?」 林昭然又恍惚片刻才摇摇头,仿佛要甩开某些念头。 「抱歉,」他低声道,示意她进门,「昨夜做了场极骇人的噩梦,几乎没合眼。」 「哦?」陶晚晴照例瘫在他床上,「梦到什么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梦里有你。」 她顿时收起嬉闹之色,惊愕道:「我?!我这般标致姑娘怎会让人做噩梦?快说怎么回事!」 「我与你,还有两个陌生男子,」他幽幽道,「在地下暗渠行走时,忽遭巨蛛群袭击。那些畜生......密密麻麻......」 他佯装呼吸急促,连做几个深呼吸才平复下来。 「抱歉,只是......那梦太真实了。」他眼神空洞得近乎呆滞,低头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突然攥紧成拳: 「毒牙刺入皮肉的触感,蛛毒如熔岩般在血脉里流淌......它们最后没杀我们,只用天蛛丝裹住动弹不得的躯体,拖回巢穴豢养......」 陶晚晴在床沿不安地挪动,面色发青。 「不过是个噩梦罢了。」他突然强打精神笑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没、没什么!」她脱口而出,干笑两声,「就是......顺道来看看友人!那个......近来可好?除了做噩梦之外......」 不出片刻她便寻借口离去。 后来他得知,她仍独闯地下暗渠,再未归来。 ---------------------------- 「蜘蛛?」林昭然佯装惊惶,「师姐莫非从不听市井传闻?」 「呃......近来事务繁忙,」她尴尬一笑,「有什么传言?」 「说是地下暗渠有群通晓心术的蜘蛛作祟,」他压低声音: 「官衙正暗中清剿,却屡屡被其逃脱。为免落个无能之名,这才封锁消息。」 「幸好问了你,」陶晚晴拍拍胸口,「否则哪会想到提前准备护神禁制。」 「你还要去!?」他佯装震惊,「怎知你那禁制能抵挡?」 「心术胜在诡谲,」她自信道: 「虽精妙却耗真元甚微,正宜以力破巧。既知要对付心术师,自可令其无隙可乘。放心,既晓得那些爬虫的伎俩,断不会中招。」 林昭然正欲反驳,忽又顿住。 或许她所言不差? 自己一心阻她入暗渠,却忘了保她性命未必非此一途。 「随你吧,」他终于让步,「但我绝不奉陪。」 「别呀!」陶晚晴急道,「我定能护你周全!」 「免谈,」他斩钉截铁,「另请高明。」 「那——」 「不必多言,」林昭然打断,「此事绝无转圜余地。不过事后需告知结果,省得我提心吊胆。」 数日后她果然来访,坦言暗渠之行虽未寻得怀表,却也未遇袭击。 啧。 白明泽那套三人就能散播谣言的说辞,倒有几分道理。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令他全身痉挛。 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这一撞倒把睡意撞得烟消云散。 「晨安,兄长!」那欢快到刺耳的嗓音在头顶炸响。 「晨安,琪琪!」他竟一把将惊呆的妹妹搂进怀里,「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多谢你叫醒我,我简直离不开你这贴心小妹!」 琪琪在他怀中扭来扭去,何曾受过这般待遇,一时不知所措。 「你是何方妖孽?把我兄长藏哪儿去了!?」她终于嚷道。 他却抱得更紧了。 ------------------------ 「小子有事?」齐戎抬眼道,「早下课了。」 「弟子明白,」林昭然拱手,「只想请教一事,望教习拨冗指点。」 齐戎不耐地扬扬下巴。 「不知教习可晓克制心术之法?」 「基础心灵护盾足矣,」齐戎谨慎道,「此乃术士共识。」 「可此术未免......粗陋,」林昭然斟酌道,「弟子想寻更灵变之法。」 「确实粗陋,」齐戎忽然来了兴致,「常常还形同虚设。一道驱散术便能破之,真正的心术师出手时,你尚未察觉便已中招。」 「那为何众人都以为够用?」 「可知为何多数心术被列为禁术?」齐戎自问自答: 「因其多用于对付凡俗百姓与意志薄弱者。 所谓心术师,九成不过是欺凌弱小的宵小之徒,连术士都称不上。 真正的精通心术者,寻常修士一生也难遇一个。不过——」 他冷笑一声,继续说道: 「纵是半吊子的心术师也能毁你一生,更遑论天生通晓惑心之能的妖物。 确有不用护盾抵御心术之法,但众人宁可苦练心灵护盾至念动即发,或是随身携带符箓图谱。」 「敢问是何妙法?」见齐戎住口,林昭然连忙追问。 齐戎露出森然笑意: 「早年的斗法课设有『抗性训练』——教习轮番对学生施放心术,弟子需在对抗中保持神智。 对昏睡、定身、摄心等常见心术效果拔群。 可惜总有娇气弟子叫苦不迭,加之几起教习借机泄愤的丑闻,此法终被废止。 要我说,纯属小题大做。」 林昭然默立片刻,消化着这番话。 这当真是应对心术的上策? 他明白其中关窍——与真元运转、瞬发术法同理,通过反复锤炼将防御之法刻入魂魄,犹如肌肉记忆。 只是这法子未免......太过简单粗暴。 想必也极痛苦。 忽觉齐戎正以猎食者般的目光打量他。 「如何?」齐戎咧嘴道,「自觉吃得消么?不瞒你说,老夫早想重开此课。对你......定会手下留情。」 全是鬼话。 第一道术法便是「噩梦幻象」。 那群蜘蛛最好真有要事相告,否则...... 第41章 新知识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令他全身痉挛。 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这一撞倒把睡意撞得烟消云散。 「晨安,兄长!」那欢快到刺耳的嗓音在头顶炸响,「晨安晨安晨安——!!」 他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勾勒出想要达成的画面,直至纤毫毕现。 澎湃真元自掌心涌出,虽肉眼不可见,却在他感知中清晰可辨——术士总能感应自身真元,尤其是运功之时。 不过瞬息,术法已成,他对着身上这小祸害释放了效果。 无事发生。 林昭然睁眼长叹。 方才所施非是成法,而是纯粹的无构术法——确切地说,是试图用基础御物诀将琪琪掀开。 虽知此举比凌空摄笔难上数倍,但竟纹丝不动? 「痒痒的,」琪琪歪头,「你在玩什么把戏?」 他眯眼盯住她。 好嘛,这可是你自找的。 ----------------------- 「有何见教,林昭然?」云墨心抬眼道,「若是来抱怨赵虚明,可还为时尚早。」 林昭然展颜一笑。 这频繁回溯倒有一点好处——总在周五前重置,倒不必面对那严师。 「弟子是为私修之事求教,」他直言,「不知可有法门能单凭真元操控凌空摄人,不借成法?」 云墨心讶然眨眼:「纯靠御物诀?此等偏门之术有何用处?」 「已将真元基础拓展十五式尽数练成,」林昭然道,「权当消遣。」 「全十五式!?」她难以置信。 他也不答话,径自摄起案头一部厚重典籍,令其在掌心上方旋转。 此书远比青玉笔难操控——若非以真元压住书页,稍有不慎便会摊开。 这手绝活还是安慧心所授,说是修习某些高阶术法的根基。 可惜在这短暂回溯中,再没时间与那腼腆少女熟稔了。 俄顷,典籍泛起暗红幽光。 单凭真元操控令典籍凌空旋转、镇压书页,兼有异光流转——这般造诣放在初境弟子身上,已足令人侧目。 云墨心深吸一口气靠向椅背,目露赞许。 「不想你竟将真元操控练至如此境地。」她沉吟道: 「不过无咒摄人之法......确无典籍记载。 修士若需急用,通常随身佩戴相应法器,尤以戒指最为常见。 若欲精进,不妨另择他途。世间锤炼真元之法浩如烟海,藏书楼便收录颇丰。 譬如『碎石成沙』与『指北寻踪』二术,虽因课业紧凑未授弟子,实则妙用无穷。」 「碎石成沙?指北寻踪?」 「碎石成沙需置卵石于掌,以真元震为齑粉。当然,能碎作沙粒已属难得。此法最宜专修点石术者,因改易物质必先破其原形。至于指北寻踪......」 她自抽屉取出一枚木制罗盘,「乃占星师必修之术。修为精深者,纵无罗盘亦能感应地磁。」 「确有益处,」林昭然颔首,「弟子自当修习。不过那无咒摄人之法......」 云墨心不耐地睨他一眼:「还不死心?天资卓绝者为何总爱在无聊把戏上虚掷光阴?」 他正欲辩解,忽觉此言不虚——自己可不就是想戏弄琪琪? 正思忖间,忽见云墨心信手夺过空中典籍,惊得他眼皮一跳。 自己竟一直维持着凌空摄物? 略一内视,方知虽止了旋转与流光,但让典籍悬于掌上早已如呼吸般自然。 「啪」的一声巨响打断思绪,典籍被重重拍在案上。 云墨心瞧着他错愕的模样,勾唇示意他凝神细听。 「此法既无典籍可考,为师亦未尝试之。」她竖起一根手指,「接下来所言,纯属臆测。」 林昭然连连点头。 「若换作是我,首要便是戒除『以手御物』之习。」云墨心道: 「虽则借手掌导引真元更易入门,却也局限了术法范畴。 严格说来,掌上摄物算不得真正的无构术法——掌心既为凭依,亦成桎梏。 你既通晓真元基础拓展,可知定空悬浮?」 林昭然自笔匣取出一支青玉笔,令其悬于掌上。 俄而手掌左右移动,那笔却纹丝不动定在原处,拒不随掌而行。 「标准演示。」云墨心赞许道: 「但且细想:这『定空悬浮』是否绕了远路?寻常御物诀信手拈来的效果,何须高阶操控之法?」 不待回答,她突然扳过他手掌。 青玉笔应声坠案。 「因以手掌为凭,反成真元流转桎梏。」云墨心靠回椅背: 「那笔看似独立,实为幻象。更荒谬的是——你既设下『随掌而动』的禁制,又千方百计要破除这禁制。」 案头典籍忽地凌空而起。 云墨心分明未动一指,但他心知肚明是谁所为。 尤其当她正冲自己挑眉而笑时。 「瞧,」她指尖未动分毫: 「这已是我无手势辅助的极限。虽难修习,但你那大计倒不必苛求至此。 只需降低真元运转对手掌的依赖,增强其柔韧即可。总不至于手掌稍斜,便让笔坠如顽石。」 「方才只是猝不及防,」林昭然不服,「弟子平日哪有这般容易失控。」 「天资确属上乘,」云墨心莞尔道,「纵比寻常术士亦不遑多让。但欲跻身宗师之列,还差得远呢。」 她忽又促狭一笑: 「待小有所成,不妨先拿活物试手——自然要比人小得多。先虫豸,后鼠鼬,循序渐进。算来......约莫四载可成。」 若以为此言能挫他锐气,那便大错特错。 莫说那四年之期未必作准,眼下他也别无要事。 「弟子这便去用功。」他仅如此答道。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令他全身痉挛。 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这一撞倒把睡意撞得烟消云散。 「晨安,兄长!」那欢快到刺耳的嗓音在头顶炸响,「晨安晨安晨安——!!!」 他茫然盯着房梁,无言以对。 当初那句「十次十五次回溯总该够了」的预言? 早已记不清又经历了多少轮回,数字远超所料。 而情形依旧——罕有回溯能持续三日以上,至多五日。 无论张明远在谋划什么,必是九死一生之事,偏那倔驴死不回头。 「昭然?撞傻了?我下手哪有这么重。起来起来——」 琪琪正使劲掐他腰侧,他却恍若未觉,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较之齐戎在「抗性训练」中施展的痛魂术,这点疼如同蚊叮。 幸而那严师每轮回溯只用一次极刑。 见掐拧无果,她作势要捶他面门,拳头却在鼻尖前戛然而止。 「呃......林昭然?」琪琪这回真有些慌了,「你没事吧?」 林昭然缓缓转头,目光呆滞地与她对视,面上不露半分情绪。 静默数息后,他忽然张口——冲她厉声尖啸。 琪琪惊得向后跌去,竟从床上翻落,自己也发出一声惊叫。 眼见妹妹气得满脸通红,他再也绷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纵使琪琪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他仍笑个不停。 ---------------------------- 林昭然猛然睁眼,腹部剧痛令他全身痉挛。 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这一撞倒把睡意撞得烟消云散。 「晨安——」 未等琪琪说完,他一声怪叫将她掀翻,毫不留情地挠起痒来。 尖叫声响彻整栋宅子,直到母亲闻声上楼才罢手。 第42章 兴奋的琪琪 「晨安,兄长!晨安晨安晨安——!!!」 屋内一时静默,只余琪琪在被褥上不安扭动的窸窣声。 「琪琪,」他终于开口,「我好像开始讨厌你了。」 自然是夸大其词,但天爷啊,这晨起闹剧实在烦人。 有趣的是,琪琪竟真被他这话唬住。 「对不住嘛!」她慌忙滚下床榻,「我只是——」 「且慢,」林昭然佯怒瞪眼,「我家小妹竟会道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是何方妖孽,把我妹妹藏哪儿去了?」 琪琪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他在戏弄自己,顿时柳眉倒竖。 「混蛋!」她跺脚娇嗔,「人家当然会道歉!做错事的时候!」 「被逼急的时候,」林昭然纠正,「这般讨好于我,必有所求。说吧,闯什么祸了?」 他确实好奇。 此前数次回溯中,她从未显露这般姿态。 能让这丫头低头认错,必是非同小可之事。 转念又觉蹊跷——琪琪向来心直口快,从不是藏着掖着的性子。 正疑心自己多虑时,却见她别过脸去,支支吾吾起来。 「大声些?」他追问。 「娘亲要见你,」琪琪仍不肯对视。 「让她候着,」林昭然道,「你不说清楚所求何事,我半步不离。」 她鼓着腮帮子深吸一口气,突然双手合十: 「带我去青云城吧!我早想去见识见识,才不要随娘亲去崆阳城......」 他闻言愕然,后头的话再未入耳。 自己竟愚钝至此? 早觉母亲允他独行顺利得反常,却因乐见其成而未深究。 原来——琪琪本就不愿同往! 是这丫头自己想去。 母亲不过虚应故事,好对女儿交代。 难怪每次去枢纽站途中,她总闷闷不乐。 「昭然?好不好嘛?」 他晃去杂念,对屏息期待的琪琪展颜一笑。 这般殷切眼神,叫人如何拒绝? 顺带坏了母亲算计,岂非意外之喜? 「自然带你同去。」 「当真!?」 「只要你乖——」 「好好好!」她欢蹦乱跳,活力之盛令他费解——纵是幼时,自己也从未这般跳脱。「早知你会答应!娘亲还咬定你必不允呢。」 林昭然赧然别过脸去。 「可不是,」他干巴巴地说,「她哪懂我的心思。这么说,娘亲已应允了?」 「嗯,」琪琪点头,「她说只要你答应就行。」 好个精明的妇人......自己不愿却要他来做恶人。 细想起来,这招着实高明——先以衣着体统的说教坏他心情,再抛出这难题。 他叹着气戴上眼镜下榻:「我去盥洗。」 话音刚落忽觉异样。 回首见琪琪竟未如常抢在前头,反倒满脸困惑。 「怎么了?」她问。 「无事。」他快步出屋。 想来她平日那般作态,不过是为逼他立刻去见母亲。 虽是弄巧成拙的孩童心思,倒让这回溯平添趣味。 嘱咐林琪琪收拾行装后(这小丫头立刻蹦跳着去张罗了),他在房中布下五彩光球,整了整衣襟下楼去见母亲。 这般光华璀璨的把戏他每次回溯都要演练,若非云墨心偶然撞见,恐怕不会答应额外授业。 虽说这短暂循环里终究徒劳无功,但他仍固执地重复着——万一这次张明远能多撑些时日呢? 楼梯刚下到一半,母亲鹰隼般的目光便钉了过来,在他周身上下搜寻可供指摘的疏漏。 他早知横竖都躲不过挑剔,倒也浑不在意。 只要衣着体面到不辱没门楣的程度,便省得听那些冗长的庭训。 先前他试过凭借回溯预知来扮个完人,却终究难讨欢心。 这般严苛,倒像是存心要激得他拒绝带琪琪同行才罢休。 他在桌前坐下,将冷粥推到一旁,径自啃起青果。 母亲因他糟蹋饭食而蹙起的眉头,他只当未见。 待得察觉他不会主动开口,那妇人便长叹一声,开始绕着弯子絮叨起来—— 字字句句都是铺垫,核心不过是想探他是否愿带琪琪同赴青云城。 「说来……」母亲终于切入正题,「我似乎还未告诉你,此番要与你父亲同赴崆阳城探望昭明?」 「您是想让我带琪琪去青云城。」林昭然猜测道。 「你……什么?」她怔了一瞬,随即摇头轻叹,「那丫头竟先告诉你了。」 「正是。」林昭然确认道。 「说好要挑时机的,这孩子……」母亲蹙眉,「我该去安抚她才是。」 「何须安抚?」林昭然反问,「我已应允。她欢喜得很,此刻正在房中收拾行装。」 母亲看他的眼神活似他突然吟起诗歌。 不知该懊恼还是该愤懑——难道他应下此事竟如此反常? 未入天衍阁前,家中就属他与这小魔星相处最久,连母亲都比不得。 若论养育之恩,他与琪琪倒更像真正的父女! 其实若琪琪自行开口,纵使没有时光回溯,争辩几句他多半也会答应。 是了,愤懑。 他此刻分明满心愤懑。 林昭然凝目瞪去,目光如刃,倒要看看母亲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怎么?」四目相对片刻,他终是冷声开口。 「无事。」母亲神色一敛,复归深不可测,「不过有些意外罢了。你总算肯为旁人着想,倒也叫人欣慰。住处可有着落?」 「自然。」林昭然道,「端看这银钱是自掏腰包,还是家中贴补。」 「你这话未免刻薄!」母亲眉梢一挑,「租钱自会予你,何曾短缺过你的用度?要多少?」 ——方才那句为旁人着想难道就不刻薄? 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但林昭然不得不承认,母亲所言非虚:双亲虽诸多不是,却断不会让他流离失所,除非家道中落至此。 纵是失宠的幼子,终究还是血脉相连。 此后小半时辰,母子二人就青云城用度争执不休。 他刻意抬高价码,又对城中物价了如指掌,竟驳得母亲哑然。 她毫不掩饰讶色——原以为这儿子素来清高,不屑理会此等俗务。 林昭然自不会解释,他留心房价,不过是为随时离家自立。 正欲转开话头,母亲却揪住此事不放,幸而云墨心适时到访,才解了围。 母亲借口去帮琪琪收拾,匆匆离去。 待云墨心问及何处可私谈,他仍引她回了房中——毕竟,那些不慎未撤的流光溢彩,总得让她偶然瞧见才是。 起初,二人对谈尚循常例,可一触及居所之事,惯常节奏便骤然打破。 「据此所述——」云墨心扬了扬手中纸笺,「你前两年皆宿于学院寮舍,今年想必亦复如是?」 「呃,其实不然。」林昭然答道,「今年需携幼妹同行,恐难如愿。除非学阁特许?」 「绝无此例。」云墨心断然道。 「料想也是。」他倒不觉意外,「暂宿客栈几日,待寻得赁居之处便好。」 云墨心投来一记晦涩难明的目光。 「你竟未预先订妥住处?」她问。 「不曾。」林昭然道,「此事定得仓促,未及筹备。有何不妥?」 「关于此事,我倒有个计较。」她脊背微挺,神色转肃。 「可是知晓适宜赁居之所?」见对方颔首,他略一迟疑,「倒是机缘巧合……愿闻其详。」 第43章 回阁 「首先,此事与天衍阁青云分院毫无干系。」云墨心道,「纯属你我私谊,可明白?」 「明白。」林昭然谨慎应道,虽觉蹊跷,却未察觉对方有何恶意,便静候下文。 「我有一故交,正以极惠之价出租厢房……」 经一番盘问与弦外之音的揣度,林昭然决意一试。 所谓极惠之价实则不菲,尚在可承之列。 云墨心更言其友甚爱稚童,甘愿在他修课时照拂琪琪——若属实,倒值这赁资。 此后话题转至择师之事(实则他并无选择之权)与选修课业。 既已遍试所有略感兴趣的科目,他此番所择依旧如故:灵植、星象、人体经脉。 选此三者,只因早确知这几位教习全然不察弟子缺课,更因慕容雪未选修此科,无从知晓他逃课之行。 云墨心方离,林琪琪便似惊马般自楼梯冲下,全然不顾母亲的呵斥。 显是早收拾停当,专候教习离去才现身。 「都备妥啦!」她笑靥如花。 「物件尽数收好了?」林昭然问。 「嗯!」她重重点头。 「那我的书呢?」 「谁要替你收书?」小丫头顿时鼓起腮帮子,「懒骨头自己收拾去!」 「可你先前从我房中取走,藏在了你床底下。」 「啊!」她恍然瞪圆双眼,「那些书呀……呃,我忘了还你。这就放回原处可好?」 「你二人嘀咕什么?」母亲走近询问。 「无事!」琪琪声线陡然发紧,急转身子面对母亲,「只是落了物件!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已窜上楼梯。 林昭然眯眼望着那逃也似的背影——不过几册书罢了,何以惧怕母亲知晓? 这丫头素来擅取他物,母亲向来不以为意。 此刻这般作态,必有蹊跷。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个妹妹的了解,怕是不及想象中的半数。 ------------------------- 「好生无趣。」 林昭然睁眼瞪向幼妹。 阖目不过片刻,这小丫头不是出声扰人,便是「不慎」用那尖头小靴踢他膝盖。 原以为站台报讯已是世间至聒之物。 「瞧出来了。」他翻个白眼,「要我如何?」 「陪我戏耍可好?」她满含期待。 「还没玩够?」林昭然叹道,「猜字游戏连赢你十余局,我自己都腻了。」 「你使诈!」琪琪跺脚抗议,「『窒息』根本不是正经字!」 「胡扯!怎就不是?」他反唇相讥,「分明是你——」 「骗子!」话音未落便被截断。 「随你怎么说。」他嗤之以鼻,「横竖不独这一局赢你。」 「那你就是认了这局使诈!」小丫头得意洋洋宣告胜利。 林昭然张口欲辩,终是悻悻合上。 「我怎的与你争这个?」他脱口而出,倒像是自问而非问琪琪。 传音石的爆裂声骤响,截断了二人后续争辩。 「落霞镇到站——」虚空传来缥缈人声。 「谢天谢地。」林昭然低语。 不仅因行程已过七分,更意味着厢内将添新客——总该有人分担这丫头的纠缠了。 自然要避开安慧心。 他特易常坐的厢位,就是防着她与琪琪碰面。 这小魔星对林昭武的厌恶不逊于他,嘴上却更没遮拦。 「好多人!」琪琪趴窗望着站台人潮,「都和你一样是术士么?」 「多半如是。」林昭然道,「不过并非皆入天衍阁。青云城内术法学院不止一所。」 「母亲总说术士稀罕,需天资卓绝。」她歪着头,「你说我将来也能成为术士么?」 「自然。」他漫应道。 「当真?」声调骤然拔高,身子却绷着三分戒备。 林昭然暗笑——这丫头怕是等着他话锋一转,又要毒舌相讥罢。 「当真。」他正色道,「你既在学堂课业不差,天资当无大碍。何况家中供得起你修行,纵非青云城也无妨。」 林琪琪默然不答,只将小脸扭向窗外,刻意不与他对视。 正待询问,厢门忽滑开,打断话头。 「在下庄泽阳。」少年拱手,「可容同席?」 林昭然默然颔首。 此人正是上回启发他去藏书楼谋职的那位。 记得彼时这少年颇健谈,想来正合其用! 纵使不愿与稚童攀谈,以琪琪性子也必不容他冷落,观其礼数周全,当不致当面漠视。 但愿能绊住这丫头直至行程终了。 「小女子林琪琪,这是家兄昭然。」妹妹已抢先见礼,「阁下亦是术士否?可会术法?」 「呃,这个……」庄泽阳在探问姓氏与回礼间踌躇片刻,终选了后者,「惭愧,新晋入阁,尚无甚可夸耀。」 可怜庄泽阳尚不及探问姓氏——林琪琪正兴致勃勃,连珠炮似地追问不休。 不消片刻,林昭然便听出这少年原是落霞镇人氏,父母皆为初代术士,膝下独子,寄望甚殷。 庄泽阳既因摆脱严亲而喜,又为得习术法而欣。 此情此景,倒叫林昭然心有戚戚。 「三位兄长?」庄泽阳失笑,「当真辛苦。不过……我倒盼着能有几位兄长,也好分去父母几分注意。」 「我懂!」林琪琪连连点头,「自昭然入了天衍阁,母亲眼里便只剩我一人。烦厌得很。」 林昭然闻言微怔。 此节他倒未曾想及,却霎时明了这两年来幼妹何以性情大变。 昔年有他这避雷针引去母亲苛责,而今琪琪独留家中,想必度日如年。 虽暗喜这小魔星也尝得他平日滋味,转念又觉她终不该受此磋磨。 「说来有桩疑问,」庄泽阳忽道,「贵府『林』姓颇为罕见。不知与那位林昭明可有关联?」 「正是家兄。」琪琪答道。 「当真?」少年眸光骤亮,「近来鲜闻其消息,不知昭明先生现今何处高就?」 「他如今在崆阳城。」林琪琪道: 「听说在丛林里发现了什么……具体我也不清楚。他总在外头奔波,昭然比我更了解他。」 林昭然瞪了幼妹一眼——这丫头竟将他推至风口浪尖,偏还是关于林昭明的话头! 小魔星却冲他吐了吐舌。 「我与昭明不睦。」他直截了当道,「琪琪不知的,我亦不知。」 「这样啊……」庄泽阳难掩失望,强笑两声试图驱散厢内凝滞的气氛: 「原以为能打听到偶像秘闻呢。不过某种意义上也算有所获——想不到他竟疏于顾家。」 「呵。」林昭然不置可否。 余下行程波澜不惊,唯下车后庄泽阳执意同行。 初见青云城枢纽站恢弘气象,这一大一小皆瞠目结舌。 林昭然难得发善心,略作向导。 岂料琪琪流连商铺不肯走,这导览便不似预想般短促。 他再三申明站内商贾坐地起价,绝不为她购置分毫,小丫头却振振有词「不过瞧瞧」。 更匪夷所思的是庄泽阳竟也附和——原来这少年亦好闲逛商铺。 当真不可理喻。 因这番耽搁,待要动身时,雨丝已簌簌落下。 庄泽阳自然未备油纸伞,纵是有伞,拖着那许多行李也难冒雨前行。 林昭然见他被这骤雨逼得愁眉不展,终是心软相邀——横竖琪琪必不允他弃人而去,若强拽她离开,反倒要闹得难堪。 「当真感激不尽。」庄泽阳以指轻触避雨结界的光罩,涟漪微漾,「若非二位,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雨瞧着一时半刻停不了。」 「说了无妨。」林昭然叹道,「助人为乐,本分而已。」 庄泽阳悄悄朝琪琪做口型道谢——小丫头正肆无忌惮地戏耍结界,将手脚探出光罩又缩回,见状冲他竖起拇指。 看来这少年倒知该谢何人。 哼,若送他至学阁后,归家途中真元不继,定要这小魔星好看。 避雨结界本就耗神,更遑论为覆盖三人及载行李的浮空碟,又额外扩了范围。 第44章 房东和房客 「这术法妙极!」林琪琪雀跃道,「难学否?可能教我?我必守口如瓶!」 「痴人说梦。」林昭然嗤之以鼻: 「你连真元都未感应,遑论塑形。 非是法不可传,实乃力不能及。 纵是天纵奇才也需数月,寻常人更要一两年光阴。 乖乖等你入了学阁再说不迟。」 琪琪顿时蔫了。 最终他们安然将庄泽阳送至学阁雨障之内,方才自行离去。 事实上,直至林昭然真元几近枯竭、避雨结界骤然消散时,他们距目的地已不过咫尺之遥。 ——重点正在这「咫尺之遥」。 但愿云墨心那位故交,不会计较他们带进满屋水渍。 ------------------- 「就该等雨停的!现在的孩子真当自己铜皮铁骨不成,这等鬼天气也敢乱闯……」 面对女主人的絮叨,林昭然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反正她正埋头翻检橱柜,瞧不见他神情。 这场雨原要下到深夜(虽无法明言预知之事),苦等绝非良策。 何况若非琪琪执意先送庄泽阳回学阁,他们本可安然抵此。 再说,淋这须臾雨又何至于伤筋动骨? 委实不懂她何至如此大惊小怪。 思绪忽被迎面飞来的巾帕打断。 「擦干头发。」她递来巾帕,「我去瞧瞧你妹妹。若她因此染了风寒,仔细你的皮!」 「她又非糖捏的。」林昭然咕哝,「沾点雨星子还能化了不成。」 也不知是声量太低未被听闻,抑或她故意不理,总之径自擦肩而去。 他也不以为意,就近拣了张圈椅坐下,细细打量起这处居所。 房东赵兰是个风风火火的中年妇人,见二人淋成落汤鸡站在门前,不待通名便急急迎入。 直至林昭然自报家门,她才恍然来客并非单纯避雨之徒。 他本欲告诫这妇人莫要轻信生人,转念又按下不提。 横竖她瞧着面善,总比那些敲骨吸髓的房东强些,虽说眼下断言为时尚早。 唯一令他略感不快的是,赵兰俨然已将他们的赁居视为定局。 他分明只说先来看看! 待赵兰领着更衣拭发的琪琪返回(这小丫头浑不在意半个时辰前还淋得透湿),三人便开始叙话。 林昭然不得不时时将话题拽回正事——若由着那二人发挥,怕是要说到天荒地老。 桌下又暗踹了琪琪几脚,只因云墨心曾特意叮嘱莫在赵兰前提及婚嫁之事。 林昭然素喜旁人尊重己私,自然投桃报李,早告诫过琪琪慎言。 奈何这小话痨一开口便如决堤之水。 平心而论,这般安排实非他所愿。 赵兰这宅院本非为赁居而建——不过是间略宽敞的民宅,二楼空着几间卧房罢了。 林昭然与琪琪分得其中一间,其余厨浴诸般设施,皆要与赵兰及另外两位租客共用。 此般群居,较他所期之私密相去甚远。 更遑论房中仅设一榻,势必要与琪琪同寝。 忆及幼时曾与这小魔星同宿数夜,深知她不仅睡相极差,更惯会抢衾翻被,思之便觉头疼。 幸而眼下尚无他客,赵兰特许他暂占邻室,不加租银,惟嘱他日若有正经租客来,须得搬回原处。 林昭然暗忖明日当另觅赁处。 有备无患。 虽居处新奇,又有琪琪在侧,随后数日却过得波澜不惊。 他往藏书楼递了差事帖子,寻云墨心求教高阶术法,择了占卜一门研习。 但凡得闲便演练真元塑形,尤重「指北术」——此式于占卜一道大有裨益。 陶晚晴竟循踪觅至新居,他便将那「蛛群擅心术潜行地宫」的传闻相告,保她周全。 踌躇再三,终未另觅赁处,只因赵兰调理得琪琪欢天喜地,再不缠他。 而琪琪竟也格外安分,镇日伏案描画。 他不知这小魔星何时添了此等雅好——在家中从未见她提笔,莫非这趟远行倒激出些闲情逸致? 然三五日过,诸事竟渐脱常轨。 最奇者,这回回溯竟未如常终止。 更要紧的是,云墨心又遣他去枢纽站迎墨玄父女…… 岂料这丹道高手亦赁居赵兰宅中,缘由与他如出一辙——竟也是云墨心举荐。 如今这宅院里,有他兄妹二人,有那炼丹成痴的摩罗族少年与其幼女,更有位不似房东的房东。 占卜课业将启,赵虚明掷珠之刑周五将至,云墨心原是此间常客,赵兰更邀了陶晚晴周日同席。 偏这姑娘正撺掇他同探地宫。 此番轮回,注定不同寻常。 ------------------- 「总觉着是在占你便宜。」墨玄说着,将一把蓝末倾入琉璃皿中。 「实在不懂你何出此言。」林昭然目不转睛地研磨着蓝菇,粉末簌簌而落: 「我供你灵材,你允我旁观炼丹。省了你的银钱,长了我的见识,这般两全其美,谈何欺占?给。」 他将菇粉推给那白发少年,对方败北似地轻叹,复又埋首工序。 林昭然趁机打量起这丹室——虽只是赵兰拨给墨玄的地窖,经此子改造竟也气象不凡。 墨玄迁入当日便着手布置此间,而赵兰竟容个学子在宅底摆弄危险药引,浑不在意。 「云墨心担保过此子手段」,她说。 手段或许不假,但终究……至于这些器皿,俱是天衍阁所借。 墨玄自言皆属陈旧之物,然摩罗族遗民得此已属侥幸,岂敢挑拣。 「补我丹室所耗,远胜你能学得的皮毛。」墨玄将沸水注入盛满粉末的琉璃皿,又投了几粒林昭然不识的乌丸。「以你天资,合该我付你酬劳才是。」 「不必挂怀。」林昭然再次推辞,只盼这回能堵住对方话头。 总不好直言这银钱待回溯重启自会复得,故而他难以解释为何视钱财如粪土。 此番与墨玄相交,倒是比先前融洽许多。 虽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琪琪居功至伟——这小魔星竟与那年方三岁的娜娜投契非常,墨玄由此对他们兄妹也卸了心防。 此后二人渐觉脾性相合,林昭然便起了襄助炼丹兼偷师的念头,方有眼下情景。 「说来蹊跷,」沉默片刻后墨玄忽然道,「倒也非坏事。娜娜近来欢颜,实为罕见。令妹待她亲厚,我铭感五内。」 「只怕难长久。」林昭然坦言: 「她现下觉着娜娜玉雪可爱,又喜有人全心仰慕。但这丫头素来没长性。何况她暂居青云城,不过因双亲赴崆阳城探望家兄罢了。」 「那可真遗憾。」墨玄轻叹,忽又挑眉睨来,「不过令妹若走,你怕是求之不得?」 「倒也未必。」林昭然道,「且观后效。眼下她还算安分,兴许不会如往常那般烦人。倒盼着她能沾些令爱的沉静性子。」 「哎呀,那才叫暴殄天物。」墨玄摇头,「这般灵动的姑娘若失了鲜活气,岂不可惜?我倒愿娜娜能有她三分跳脱。」 「不如交换?」林昭然提议。 「免谈。」墨玄嗤笑,「去取水芹菜来,噤声片刻——此步需凝神。」 林昭然遂默立旁观,看那丹炉青烟袅袅,暗忖这余下光阴还会生出何等变数。 第45章 古术 林昭然感知到那颗充盈真元的弹珠破空而来,身形却纹丝未动。 他辨不清那物事是袭向左侧还是右侧,却笃定绝非直取眉心——但凡瞄准额间的攻击,他素来分毫不差。 虽说不清为何在无法精确定位时反倒有此等把握,但这份直觉总令他暗自庆幸。 只恨不能将此等玄妙感应推及整个修习。 弹珠擦身而过的刹那,少年仍在竭力分辨方位。 「左侧」他试探道。 「错」赵虚明语带倦意,「再来」 又一颗弹珠挟风而至。 此番依旧未袭向眉心——自打这老头发觉昭然能精准预判额前攻击后,便再不肯白送便宜。 「右侧」 「错」冷斥如刀斩落,「继续」 蒙眼布后,少年眉头紧锁。 是错觉么?怎的愈练愈不堪。 初时还能猜对过半,如今却接连失误。 纵是闭目乱指,也该蒙对一二才是。 左右不过两择其一! 正因如此,当赵虚明再度掷出弹珠时,林昭然猛然扯下蒙眼布要看个究竟。 那枚弹珠正从他头顶飞掠而过。 好个老匹夫! 「老夫可没许你摘下蒙眼布。」赵虚明语气平淡,仿佛方才作弊行径未被抓个正着。 「这是作弊!」林昭然全然不顾对方训斥,愤然抗辩,「既连自家定下的规矩都不守,叫我如何猜得中!」 「林公子,修习之道不在猜,而在感。」赵虚明毫无愧色道。 「弟子确在感应。」林昭然咬牙迸出几字。 「若真个在感应,早该察觉蹊跷,何须解布窥探?」赵虚明拂袖道,「莫再耽搁,系上蒙眼布继续。」 少年心中暗骂,却仍依言而行。 虽不甘愿,却不得不承认这严师话中确有几分道理。 先前判断弹珠方位时,自己多半是凭着模糊直觉妄加猜测,而非真切感知其轨迹。 可要凭那微薄真元波动追踪疾飞之物——据典籍所载,这分明是需数载苦功方能掌握的高深技艺! 区区初境术士便要修成此道,实属强人所难。 转念一想,这倒符合赵虚明一贯作风。 至少,不必再忧心脑门遭殃了。 余下的修习一如往常,枯燥乏味至极。 说来这光阴回溯中,又有何事不令人厌倦? 困在这时光轮回已逾一载,便是装模作样听讲也渐觉力不从心。 他几欲效法张明远那般逍遥数度轮回,终是作罢。 一则既欲勘破此局,岂可虚掷光阴;二则不愿惹人注目。 那人与张明远交锋未久,更遑论暗处或存第三方窥伺。 若骤然荒废课业,未免与素日行止大相径庭,必招致诸多猜疑。 如今带着琪琪翘了近四分之一课业,已是险着,好在尚能自圆其说。 倘若此计不成,为保神智清明,只怕终要撕下这层伪装——不过此乃后话,眼下尚有更要紧的难题亟待解决。 辞别赵虚明,他径往藏书楼向吕冬莲复命。 平日逢五便懒于当值,盖因那严师最易败人兴致,今日却觉神清气爽。 想来是渐渐习惯了那老匹夫的刁钻手段。 「林昭然!」吕冬莲远远招呼,「来得正好!新到了一批典籍,偏生安慧心早归了。」 「嗯。」他略一迟疑,原要问是何货物,转念便觉此问多余——既是藏书楼,自然是书册。「要我如何处置?」 「只需开箱分门别类便是。」吕冬莲指了指那堆如小山般的木箱,「待我细查后再作处置。」 「你竟不知如何处置?」林昭然愕然,「那为何要购置这些?」 「非我所购。」吕冬莲摇头道: 「是有人将私藏典籍捐予学阁。这等事时有发生——或是遗赠,或是后人无用亦难转卖。 这些陈年旧卷多半只能充作古玩,有时连古玩都算不上。说实话,这批书大半都要废弃。」 「哦?」昭然随手启开一箱,取出一册,封面注明是二十年前刊印。 「倒是稀奇。分明记得你说过,藏书人当兼收并蓄,岂可妄断优劣。」 「闭嘴!」吕冬莲作势要打,被他闪身避开,「此乃理想,非铁律。藏书楼再大也有尽时。何况这些多半是重复的旧籍。少耍嘴皮子,干活!」 林昭然遂埋头理书。 吕冬莲递来一册厚重的常见书目辑录,命他将重复者剔出。 若真要逐页比对,那蝇头小字怕是要看得人眼冒金星。 好在这些典籍另有玄机——上回轮回中向安慧心学得的「寻书术」,正可列了词目,再以占卜之法与目标书册相连。 彼时还道此术鸡肋,此刻方悟正是为此等场合所创。 而那密排细字的参考书,想必也是专为此术特制。 两个时辰匆匆而过,二十张墨迹未干的清单已整齐码放。 林昭然刚将重复典籍尽数剔出,正翻阅箱中偶得的一册术法古籍时,吕冬莲终于不知从何处踱了回来。 想是交代完差事后便溜去躲闲了。 见他进展神速,这位执事大人先是面露讶色,继而竟显出几分怅然若失。 「无趣!」她夸张地长叹一声,「原想等你对着一屋子书册抓耳挠腮两个时辰,再教你那妙法,看你目瞪口呆的模样定是妙极。」 昭然只是挑了挑眉,并不接话。 吕冬莲倒显出几分稚气,冲他吐了吐舌头,活似个垂髫孩童,目光却落在他手中书册上。 「寻着宝了?」她问。 「不过尔尔。」昭然啪地合上书册——其中确实无甚稀奇,「本指望能撞见记载上古秘术的典籍,看来是痴心妄想。」 吕冬莲嗤笑道: 「纵使真教你寻得,也是徒劳。 话本传奇里那些都是骗人的,古法十之八九不及当今术式精妙。 那些失传的术法,要么所需天材地宝早已绝迹,要么施术条件不复存在。 譬如赤焰山术法离了那座休眠两百年的火山便无从施展; 更有甚者,诸如双修邪术之流,放在如今可是要遭天下修士共诛之的。」 林昭然闻言一怔:「竟是这样?倒叫人失望。」 「可不是。」吕冬莲颔首道: 「即便能施展的古术,也多是冗长呆板。 上古修士不似今人这般精微操控真元,便以繁复咒诀弥补。 单是变色之术就有百余种,却不过是所变之色不同罢了。 如今术法讲究化繁为简,皆因修士根基扎实,能以精妙操控补术式之粗疏。」 「故而古术在正统修士眼中,多半已成鸡肋。」林昭然恍然。 他早知史册多有粉饰——譬如将北漠荒芜(他拒不称其为「大劫」,仿佛此事与紫墟族人毫无干系)与迁徙新瑞之事写得冠冕堂皇。 却不知这些紫墟先人非但目光短浅,术法造诣竟也如此粗陋。 「要想通过初境鉴文,非得精通现代术法不可。 说来我一直不解,为何许多简易术法都被归入初境? 原以为是学阁有意设槛,如今看来,怕是当年评定之时,这些术法并不如今日这般容易施展。」 「此为其一,」吕冬莲道: 「更须考量创术者的心思。能著录为初境术法,可比不入流的零境术法体面多了。 故而那些创术者宁可把术式往高处评,学阁也睁只眼闭只眼——恰如你所揣测的那般。」 她忽然压低声音: 「若有心人真要较真,倒也能让学阁将那些术法重新降等。 只是这般一来,难免要得罪那些创术的世家大族。 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说,还得时时防着他们暗中使绊子翻案。」 林昭然默然咀嚼着这番话。 莫说在这时光回溯之中,便是回到现世,他也决计不愿卷入这等宗门纷争。 父母往日那些絮絮叨叨的训诫虽令人厌烦,倒有一点说得极是。 他林昭然天生就不是玩弄权术的料。 虽说二老本意绝非如此,可这与他何干? 不过这些门道,知晓总比不知强。 改日定要再从吕执事口中多套些秘辛出来。 第46章 占术老师 吕冬莲刚松口允他归去,林昭然便如蒙大赦。 这一日先是寻常课业,又经赵虚明磋磨,末了还在藏书楼做苦工,早倦得只想回赵兰宅中歇息。 岂料刚踏出藏书楼大门,便被个形迹可疑的汉子堵个正着。 说「堵」或许言重了,那人不过倚着门柱而立,既未拦路,亦未出声。 可当那汉子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时,林昭然便知此人专为候他而来。 但见这人身着皱巴巴的廉价长衫,满脸胡茬,看似青云城中常见的流浪汉,可那挺拔姿态又透着几分不寻常。 林昭然当即驻足,二人默然对视间,空气仿佛凝滞。 虽不识此人来意,少年却已暗自戒备——他可没忘记最初几度轮回中遭人暗算的教训,断不愿重蹈覆辙。 「可是林昭然?」汉子终是开口。 「正是。」林昭然坦然应道。 此时扯谎无益,倒不如在这藏书楼门前周旋,总强过归途中遭人伏击。 「青云城衙役邓俊贤。」汉子亮明身份,「奉云教习之命,来授你占卜之术。」 林昭然一时语塞。 云墨心竟给他寻了个捕快当师父? 还盘算着说服新师父传授几手禁术来探查时光回溯之谜,如今看来怕是痴心妄想。 偏生是官门中人,这可如何是好? 「甚好。」林昭然干巴巴道,「正想着云教习何时能寻着人选。」 那汉子对他冷淡态度浑不在意,径自转身迈步,示意昭然跟上。 「小子,且寻个酒肆坐下说话。」说着将双手往衣袋里一插。 酒肆? 倒是个「潜心修习」的好去处。 昭然暗自腹诽,这邓俊贤非但是个衙役,行事还这般不羁。 虽说那邋遢模样早露端倪,但他素来不愿以貌取人——毕竟自己也没少因此吃亏。 许是心思写在脸上,那汉子竟主动解释起来: 「莫这般瞧我。今日不过浅谈,横竖你我都乏了,初次相见便急着授业反倒不美。保不齐话不投机,这师徒缘分就此作罢。不若小酌两杯,闲话几句。」 昭然一怔,倒是对这邓俊贤刮目相看。 自己确是武断了些。不过…… 「弟子不饮酒。」他预先声明。 邓俊贤斜睨他一眼:「戒律所限?」 林昭然摇头。 他向来不信神佛——那些神明已沉寂数百年,依他看来,不是自相残杀殆尽,便是抛下芸芸众生自顾逍遥去了。 听着上古神纪那些传说,倒觉得人间没了神明反而清净——那些动辄降下瘟疫、咒灭城池的做派,实在令人齿冷。 也难怪自诸神缄默后,人族反倒渐渐兴盛起来。 「酒后失态过。」他简短答道,不欲多言。 邓俊贤会意地「哦」了一声:「无妨,点些果汁便是。对了,我这儿还有个值勤时用的术法——既不想扫兴,又不必真饮。」 这倒新鲜!昭然抬眼望去,对方立刻领会了他的兴致。 「是个将酒浆化糖的小把戏。」邓俊贤亮出中指上一枚素面铁戒: 「我将术式刻在戒中,触杯即发。若当着人面施术,反倒比直接拒饮更招嫌。」 「妙哉。」昭然由衷赞道。 早知这等术法,往日不知能省去多少麻烦。「不过……点石术不是改不得生灵血肉么?」 「寻常点石术确实难改血肉,不过是因生灵构造繁复玄奥,并非真个无计可施。」邓俊贤边走边打量沿途酒旗,显是在精挑细选。 「那酒精与糖皆是结构简明之物,转化起来自然容易。」忽在一面青旗前驻足,扭头问道:「这家瞧着不错,你以为如何?」 林昭然素来少涉酒肆,每回皆是败兴而归,当下只摆手示意对方先行。 入内倒比预想中好些:虽光线晦暗、空气凝滞,好在桌椅洁净,喧哗声也不甚刺耳。 邓俊贤择了角落僻静处,待酒水上桌后,掐着繁复法诀在四周布下禁制——想必是防人窥听的结界。 原以为这衙役立时便要盘问,不料对方竟全无此意。 若说试探,也委实太过隐晦。 最难得的是半句不提林昭明,昭然渐也松懈,反倒问起心中疑惑:「邓捕头既有公务在身,怎有闲情指点我这初境学子修习占卜之术?」 「哈!」邓俊贤嗤笑一声:「换作平日自然懒得理会。偏生昨日上司塞了桩荒唐差事——近日城中传言地下暗渠藏着通灵妖蛛,竟派我去查证。」 他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通灵妖蛛?当真荒唐……」 林昭然强自按捺心中惊诧——所幸邓俊贤此刻正专注于杯中物,倒未察觉异样。 自己竟在无意间散布了谣言? 细想也不足为奇,当日他在赵兰与琪琪面前向陶晚晴透露心灵蜘蛛之事,以那三人的性子,怕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昨日下值后,本欲寻云墨心饮酒诉苦,恰闻她正为你寻占卜老师一事犯愁。」邓俊贤晃着酒盏道: 「这不正好?既能推了这桩荒唐差事,又能全朋友之义,顺带堵住上司的嘴。 前年暴风城那帮官老爷突发奇想,要招揽更多术士入衙当差。 偏生不肯花真金白银,反倒让我们这些在职的自行去各大学阁游说。」 「原来如此。」昭然恍然,「这般说来,这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谁耐烦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上司整日念叨我完不成定额,可那点微薄津贴,值得费这般功夫?」 邓俊贤忽而皱眉晃首,似要甩开什么念头,「横竖我现在分身乏术,这蜘蛛案子自然该移交他人。」 此后二人再无深谈,约定下周一再见。 归途中昭然暗自思量:那地下蜘蛛之事既被邓俊贤视作无稽之谈,想来查不出什么结果。 不过七日之后,倒可再探些口风。 -------------------------- 林昭然焦躁地轻叩门扉,靴尖不住点着青石板。 他虽带着钥匙,奈何赵兰总爱将钥匙插在锁孔里——今日亦不例外。 非得等她亲自开门不可。 这妇人怕是故意为之。 锁簧转动的声响将他思绪拽回,但见木门霍然洞开,赵兰满面忧色地瞪着他。 「呃……出了什么事?」他心头一紧,「莫非琪琪又闯祸了?」 「这话该我问你。」赵兰蹙眉道,「去了何处?早该两个时辰前就回来的。」 「这个……」昭然一时语塞,「又不是三更半夜才归,何必如此……」 见她眉头愈蹙愈紧,方知失言。 其实他着实不解——在栖云镇时,父母从不过问他的行踪,只要不误正事、不辱门楣便罢。 如今竟有人因他晚归而忧心,倒教他颇不习惯。 「实在对不住,课后与占卜老师议事,不觉耽搁了。」他放缓语气道: 「您若次次这般着急,只怕要愁白了头。弟子课业繁忙,晚归也是常事。」 赵兰叹口气,摆摆手放他进门,这番说辞倒似让她宽心了些。 第47章 摩罗族 「下回若再晚归,好歹捎个信来。」赵兰道,「这青云城中,总该有传讯的术法吧?」 此言倒提醒了林昭然。 「我会想办法。」他应承道。 「这才像话。」赵兰面色稍霁,「琪琪念叨你半日了。」 林昭然扶额:「她没给您添乱吧?」 「哪儿的话,小丫头乖巧得很。」赵兰摆手。 林昭然暗自撇嘴——若琪琪当真这般省心,赵兰何必急着催他回来? 「整日不是画画,便是摆弄你给的那术法方晶,再不然就缠着娜娜说话。 倒不如说是她自个儿絮絮叨叨……那孩子也太静了些,改日得同墨玄说道说道。 小小年纪这般沉闷,实在反常……」 听闻方晶颇得琪琪欢心,昭然心下暗喜。 那不过是个粗陋石匣,刻了几道发光符纹权作童戏。 当初楚丹秋授他符箓之道时,曾荐过几册典籍,其中便有这般设计。 既能练手,又可给琪琪解闷,可谓一举两得。 「听起来她今日倒快活。」林昭然道,「那寻我作甚?」 赵兰神色古怪:「你是她兄长,念你还需缘由不成?」 「实话呢?」林昭然追问。 静默片刻,赵兰终是坦白:「娜娜睡着了,你那玩意儿又耗尽了真元……」 「原来如此。」林昭然颔首。 他早知那玉匣储灵有限,只是初学符箓之道时不敢妄加改动。 真元凝聚过甚,稍有不慎便会炸裂,这童玩本就是给初学者练手的。 回想当初刻录符纹时的艰难,愈发觉得未改原设计是明智之举。 横竖再做几个也不费事,权当温习功课。 「她此刻在自己房里?」 「在你屋里翻你的书呢。」赵兰随口道。 昭然眼角一跳,强忍冲进去将人拎出来的冲动。 说来能独占一间厢房已是侥幸,赵兰至今未寻着合租之人。 可恨琪琪这丫头进出他房间如入无人之境,赵兰非但不加约束,反觉理所当然。 比他们在栖云镇时的娘亲还要纵容。 这小魔星岂会不知? 见赵兰偏疼她,便愈发肆无忌惮。 果然,当林昭然故意踏着重步进屋时,那丫头连眼皮都不抬。 但见她大剌剌横卧在他榻上,双脚压着锦枕,正捧着书册大嚼点心——眼见又要往衾被上掉渣。 「喂!」琪琪突然嚷道,「那是我的!要吃自己讨去!」 林昭然充耳不闻,只管端详刚从魔爪下抢救出来的点心碟子: 「本只想阻你糟蹋被褥,不过这点心瞧着倒真有些馋人……」 「不——许——吃——!」琪琪见他作势要吞下整把点心,顿时嚎了起来。 偏又舍不得从榻上起身来夺——这小机灵鬼定是知道,一旦让出地盘,再想抢回来可就难了。 「这般吧,」林昭然合上嘴,将点心放回碟中,「你把榻上的碎屑收拾干净,我便还你。」 琪琪立时在锦被上胡乱抹了几把,将碎渣全拂到踏脚处,仰头冲他咧嘴一笑。 「呵,」林昭然冷笑,「去取扫帚来好生收拾。若迟一分,我便吃一块。」 说着当真拈起点心咬了一口——倒是香甜酥脆。 琪琪气得跺脚,扑上来抢碟子未果,眼见他又吞下第二块,只得噘着嘴去寻扫帚。 不多时竟捧着新点心回来,嘴里还嘟囔着「赵娘说不能抢妹妹的吃食」云云。 可恨即便收复了床榻,这小魔星仍阴魂不散。 此刻他不过闭目养神片刻,那丫头便整个儿压在他胸口上,活像只耍赖的猫儿。 「琪琪,你怎的还赖在这儿?」林昭然叹道。 小丫头起初并未答话,只顾在他身上翻来爬去,活似身下是块无知无觉的垫脚石。 待终于寻着舒坦位置,四仰八叉地霸了半边床榻,方开口道: 「闷得慌。对了,你那破匣子坏了。」 「非是坏了,不过真元耗尽。」林昭然闭目道,「明日再给你做个新的便是。」 「嗯。」 静默片刻,昭然正欲小憩,忽闻琪琪又唤: 「哥?」 「嗯?」 「摩罗族究竟是什么来头?」 林昭然倏地睁眼,侧首打量着妹妹:「你竟不知摩罗族?」 「只晓得他们生得白发蓝眸,」琪琪扳着手指道,「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墨玄便是,可娘亲从不肯细说。」 「她不肯说?」昭然低声重复。 「嗯,」琪琪撅嘴,「说什么闺阁女儿不该打听这些。」 林昭然强忍揶揄妹妹是否算得「闺秀」的冲动,连声冷哼都咽了回去——这般定力,合该授块匾额才是。 「摩罗族本是穴居之民。」他简略道: 「不过如今多已迁居地面。诸神寂灭后,其族式微,又遭地宫妖兽驱逐。紫墟族人趁势焚其聚落,更令其雪上加霜。」 琪琪眨着眼:「这也不该是咱们嫌弃他们呀?照理该他们恨咱们才是。何况墨玄待咱们挺好的。」 「墨玄怕是早不谙祖俗。如今许多摩罗族人都如此。」昭然道: 「世人厌弃他们,是因旧时摩罗族确有陋习。惯以活人祭神,更有……啖人之风。」 「食人?!」琪琪尖叫出声,「他们吃人?!为何?」 「难说。」昭然耸肩,「紫墟先人只顾口诛笔伐,哪管其中缘由。」 「都吃人了还要什么缘由!」琪琪小脸煞白,「这等邪祟之事,他们如今可还……」 「胡说什么。」林昭然嗤笑,「若真如此,官衙岂能容他们存于世间?」 琪琪松了口气:「那人们为何还厌弃他们?怕被吃了不成?」 「这倒是缘由之一。」昭然轻叹: 「市井传言摩罗族掳掠幼童的谣言,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不过更紧要的是,他们自古传承的『血炼之术』,如今已被术法界明令禁止。」 「听着就邪门。」琪琪缩了缩脖子。 「可不是?」林昭然道: 「虽无明文记载,但传闻此术需以生灵献祭为引。如今他们自不敢滥杀人命,可宰牲祭祀之事,怕是仍未断绝。」 琪琪突然打了个寒颤,往他怀里又钻了钻:「幸好墨玄和娜娜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林昭然揉了揉她发顶,轻声道,「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