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胡桃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也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烟酒混合气味。顾屿没有开灯,任由黄昏沉甸甸的、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的光线从巨大的落地窗漫进来,将空旷奢华的办公室染成一片模糊的、流淌着金色的暗影。巨大的空间里,昂贵的红木家具、墙上的抽象油画、角落里的青铜雕塑,都沉浸在一种迟暮的寂静中。
他像一根被骤然剪断的提线木偶,挺直的背脊瞬间垮塌下去,踉跄着跌坐在宽大的黑色真皮椅里。沉重的身躯砸下,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呻吟。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挺括的衬衫后背,冰凉的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沿着他冷峻的鬓角滑落,在昏暗中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他死死地按住上腹部,那里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缓慢而残忍地翻搅、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直冲头顶。喉咙深处涌起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被他强行咽下,口腔里弥漫开苦涩的味道。
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即将碎裂的岩石,牙关咯咯作响,与身体内部肆虐的绞痛无声地对抗着。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他蜷缩在宽大的椅子里,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脆弱。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只有墙上那座价值不菲的落地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像生命的倒计时。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那阵凶猛的疼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冰凉的、仿佛被抽空灵魂的虚弱感。他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像一条离岸濒死、徒劳挣扎的鱼。
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巨大的办公桌。桌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窗外城市逐渐亮起的璀璨灯火,霓虹闪烁,车流如织,一片繁华喧嚣,却与他隔绝在两个世界。
手指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在后台通道里递出那张支票时,那该死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沈确那带着酒气和嘲讽的灼热气息,似乎还烙在他的颈侧皮肤上,那句“救命之恩,值这个价吧?”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刺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混杂着屈辱和更深沉痛楚的酸涩。
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他强迫自己坐直身体,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维持这摇摇欲坠的躯壳。拉开右手边最底层的那个沉重的抽屉。抽屉滑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各种文件、印章和几本厚重的、封面烫金的拍卖年鉴。手指伸向最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棱角。用力推开挡在前面的年鉴,一个深灰色的、表面布满细微划痕的老式金属档案盒露了出来,盒盖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灰尘,像一段被刻意掩埋的时光。没有上锁,轻易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浓烈的、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带着时光腐朽的气息。盒子里塞满了各种泛黄的纸张、剪报复印件、边缘卷曲的照片。顾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精准和一种深沉的抗拒,径直拨开上面几层无关紧要的文件,抽出了压在极深处的一份报告。
报告封面是冷硬的、毫无生气的蓝色,标题打印着刺眼的黑体字:“关于城西环线特大交通事故调查最终报告(保密)”。纸张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泛黄,像干涸的血迹。他翻开报告,直接跳到最后几页,目光死死地钉在几行打印的结论性文字上:
“……经多方核查认定,事故主要原因为肇事车辆(车牌号:海A·*****,车主:沈林)驾驶员沈林在事发前存在精神恍惚状态(经血液检测及处方记录证实,系服用抗抑郁药物‘帕罗西汀’过量导致),并伴有严重超速驾驶行为(瞬时车速达158km/h,远超该路段限速80km/h)……对本次事故负全部责任……”
沈林。沈确的父亲。那场惨烈车祸的始作俑者。也是沈确母亲在得知丈夫不仅死于车祸,更背负着如此不堪的真相后,精神彻底崩溃,最终从沈家别墅顶楼绝望跳下,结束生命的直接导火索。而这份足以将沈家彻底钉在耻辱柱上、足以摧毁沈确心中父亲最后一点英雄形象和家庭温暖回忆的报告,被他顾屿,在事故调查组内部尚存争议、沈家动用一切力量试图掩盖真相的混乱时期,利用当时在相关部门的特殊人脉和影响力,亲手截留、篡改了关键部分的措辞--将“服用抗抑郁药物过量导致精神恍惚”模糊为“驾驶员操作不当及疑似疲劳驾驶”,最终深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抽屉底层。
指尖下的纸张粗糙冰冷。顾屿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几行冰冷的铅字,尤其是“服用抗抑郁药物过量”和“沈林”这两个词,仿佛想借此确认某个早已无法改变、沉重如山的罪孽。每一次触碰,都像被无形的、带着高压的电流贯穿,带来一阵生理性的麻痹和更深沉、更尖锐的痛楚,这痛楚甚至压过了胃部的绞痛。
他猛地合上报告,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将它粗暴地塞回盒底,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用力盖上盒盖,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将那沉重的灰盒用力推回抽屉最深的阴影里,再用厚厚的年鉴死死压住。金属摩擦木头发出的刺耳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如同灵魂深处的一声哀鸣。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然而,腹腔深处的剧痛并未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他拉开左手边另一个抽屉,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急切和绝望。一份崭新的、印着“海德堡国际医学中心”抬头的诊断书被拿了出来,纸张洁白得刺眼,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和油墨气味。上面清晰地打印着几行英文缩写和冰冷得足以冻结血液的结论:“Gastric Adenocarcinoma, Stage IV (T4N3M1) - Extensive Metastasis to Lymph Nodes, Liver, Peritoneum”。胃癌晚期。广泛淋巴结转移、肝转移、腹膜转移。
他将诊断书随意地丢在宽大的、光可鉴人的桌面上,那刺目的白纸在昏暗中像一块突兀的、宣告死刑的伤疤。然后,他拉开西装内袋,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温润的物体。取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深蓝色丝绒盒子。盒子表面因为长久贴身存放,沾染了他微弱的体温。
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对玉蝉。玉质是顶级的和田羊脂白,温润细腻,油脂感十足,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柔和内敛、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泽。造型古朴灵动,线条简洁流畅,蝉翼薄如蝉翼,几欲振翅,细节处可见精湛入微的雕工。这是清中期的和田古玉,价值连城,更是他和沈确之间,那段早已蒙尘、被刻意遗忘在岁月角落的过往岁月里,唯一剩下的、无法切割的证明。
他当年在拍卖行初露头角、还是个小助理时,省吃俭用攒下全部积蓄,在一场小型拍卖会上,紧张得手心冒汗,最终以远超心理预期的价格拍下的。又在一个月色极好、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夏夜,在沈家后花园爬满紫藤的回廊下,他带着孤注一掷的隐秘心意和少年人笨拙的勇气,颤抖着将这个盒子塞进当时还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沈确手中。
“喏…听说这个…寓意好。”
他记得自己当时声音干涩,眼神躲闪,耳根烧得厉害。沈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带着富家公子哥惯有的漫不经心,随手打开看了一眼:“玉蝉?顾屿,你什么时候也信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了?”话虽如此,他还是随手揣进了裤兜,没有当场扔掉。指尖轻轻抚过玉蝉冰凉的翅膀,那温润细腻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蔓延,带来一阵尖锐的、混杂着无尽悔恨、绝望与遥远青涩甜蜜的酸楚,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回忆里沈确那带着阳光味道的、漫不经心的笑容,与今日通道里那双充满恨意和嘲弄的眼睛重叠在一起,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的心脏。胃里那股熟悉的绞痛再次凶猛地翻涌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像一只冰冷而巨大的手攥紧了他的内脏狠狠撕扯、揉捏。喉头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汹涌地冲上喉咙。
“咳……咳咳……”他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黏稠温热的液体瞬间溢满了指缝,顺着指缝涌出。摊开手掌,刺目的猩红在掌心刺眼地晕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妖异红梅。那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正沿着他指间的缝隙,缓缓滴落,一滴,两滴,三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那份洁白的诊断书上,迅速洇开几朵狰狞、绝望、刺眼的血色之花。在窗外城市璀璨灯火的映衬下,这猩红显得格外凄厉,宣告着一个无法逆转的终局。
叭叭:大家看的高兴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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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