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刚已经走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分岔路口,脚步根本没迟疑一下。
“我说了,回家弄饭。”
“弄饭?”李狗子咧了咧嘴,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大老爷们家家的,做什么饭?灶上的活儿,让婆娘随便糊弄几下不就得了?”
这话刚嘟囔完,蒋方刚身形猛地一顿,转了过来。
李狗子剩下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后背唰一下冒出冷汗。
“我婆娘下工回来,身子骨乏得很。”蒋方刚的声调不高,却像块石头压在李狗子心口。
他盯着李狗子,话锋一转。
“这根轴,你要是实在卖不出去,我蒋方刚给你兜着。”
李狗子一愣。
“四十块大洋,你拿你的六成,一文钱都不会少你的。”
李狗子那双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跟见了鬼似的。
“当……当真?蒋哥?!”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蒋方刚吐口唾沫是个钉。”
“得嘞!那我这就奔废品厂去!”
李狗子一哈腰,跟个得了糖吃的猴儿似的,抱着那根沉甸甸的曲轴,卯足了劲儿往废品厂的方向撒腿就跑。
蒋方刚瞅着他那上蹿下跳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这才转身,脚步沉稳地朝自己家走去。
那废弃的耐火材料厂,还是记忆里那副老样子,断壁残垣,四处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头发凉的破败。
李狗子一口气跑到厂区大门口,肺叶子跟破风箱似的呼哧带喘。
他扶着膝盖,探头往里一瞅,好家伙,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个鬼影儿都瞧不见。
“怪了事儿了?”他心里头直犯嘀咕,“昨天这儿不还人来人往,跟赶集似的吗?”
不死心的他在几个黑洞洞的大厂房里头转悠了一大圈,除了几个挎着土造步枪,面色不善来回巡逻的民兵,啥也没找着。
“哎,同志,你在这儿瞎转悠啥呢?”一个端着步枪的民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这里头不让外人随便进,你不知道规矩?”
“我……我找人。”李狗子把怀里的曲轴抱得更紧了些,像是生怕被人抢了去。
“昨天有个穿汗褂的汉子,在这儿收货哩,收废铁的。”
那民兵上下扫了他几眼,最终视线落在他怀里那脏兮兮、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上:“你这又是从哪儿淘换来的破烂玩意儿?”
“正经废品收购站买的!”李狗子一听这话,急忙分辩,生怕被当成偷鸡摸狗的。
“有票子!有票子呢!”他嚷嚷着,就想往兜里掏。
民兵对那根曲轴瞅了瞅,又瞅了瞅李狗子那张急赤白脸的脸。
“成了成了,赶紧走,赶紧走。”那民兵摆了摆手,不耐烦地驱赶。
“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少在这儿晃悠!”
李狗子碰了一鼻子灰,没辙,只能灰溜溜地挪出了厂区,心里头那个憋屈。
他在厂区外头寻了块破石头墩子颓然坐下,把腿上横着的那根曲轴当成了宝贝。
他抬起油腻腻的袖子,仔仔细细擦抹着上面厚厚的锈灰。
“五十块大洋啊……”他咂摸着这个数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要是真能换五十块,我那两成,也能换十只好下蛋的老母鸡了……”
想到香喷喷的鸡屁股,还有那源源不断的鸡蛋,李狗子忽地一下就来了劲头,浑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管他娘的啥时候能出手,反正蒋哥给兜着底呢!
这买卖,稳赚不赔!他美滋滋地想。
另一头,蒋方刚已是回到了自家那个有些破旧的院里。
他没耽搁,动手拾掇起了午饭。
米缸里刮出最后那点子粗粮面,菜园子角上揪了几颗蔫头耷脑的小白菜,叶子边都有些发黄了。
他打算做个疙瘩汤,简单对付一口。
锅灶前正忙得起劲,院门口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陈芳芳背着小圆子进了院。
小丫头片子趴在娘的背上睡得呼呼的,小脸蛋给日头晒得红扑扑,像个熟透了的小苹果。
“回来了?”蒋方刚撂下手里的家伙事儿,迎了出去,声音放得很柔。
“圆子咋睡着了?在队上淘气了?”
“在队上跟其他娃子玩疯了,累的。”陈芳芳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倦意。
她放下背上的小圆子,轻轻揉了揉酸胀的肩膀:“今儿编了一早上的柳条筐,手都快磨出泡了,火辣辣的疼。”
蒋方刚往她手上扫了一眼,心里微微一抽,确实,几条细细的血口子渗着血丝,看着就让人心疼。
“先把圆子放炕上,仔细点,别惊醒她。洗把手再吃饭。”蒋方刚小心翼翼地从她背上接过闺女,动作轻柔得不像他。
“莫用凉水,我给你打盆温乎的,泡泡手能舒坦些。”
陈芳芳怔住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她瞅着蒋方刚小心翼翼抱着孩子往里屋走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此刻却透着一种陌生的温柔,心头猛地翻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记得真真的,去年大冬天,自个儿那双手冻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裂开一道道血口子,钻心地疼。
那时候的蒋方刚在哪儿?
不是在酒桌上跟人吹牛拍桌,唾沫星子横飞,就是在牌桌上红着眼珠子跟人搏命,再不然就是跟村里那帮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们东游西荡,哪里管过她的死活。
“芳芳,水好了,温的,快来洗洗。”蒋方刚的声儿不大,却清晰地把她从纷乱的思绪里拽了回来。
陈芳芳挪到洗脸盆边,伸指头探了探水温,不冷不烫,正可心。
她把手浸在温水里,那股子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驱散了不少疲乏。
“你今儿个没上工?”她一边搓手一边问,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
“去了趟废料厂,捣鼓了点小买卖。”蒋方刚在灶膛口添着柴火,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噼啪的轻响。
“要是顺当,黑天前就能见分晓,到时候给你跟圆子买肉吃。”
“啥买卖啊?靠谱不?”陈芳芳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
“倒腾点旧铁烂铜。”蒋方刚没说得太细,怕她担心。
“不指望发大财,够咱们娘俩填饱几顿肚子,扯几尺布做身新衣裳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