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响坐在门檐下吃枇杷时,听到山道那边传来人走路的动静,引脖子张望了一眼,见是一身泥泞的张午,觉得没什么稀奇的继续低头把手里的枇杷剥干净。
直到山道上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才端着枇杷走进屋里,顺带把校服也给踢了进去。
张午吊着一口气看了眼回家的天阶,举起双手喊了一句天要亡我。
这一声惊得麻雀乱飞,也惊得他自己脑袋一栽,倒在了大树底下。
麻雀走后从张午家里跑出来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她朝阶梯下看了一眼,见来人是张午,扭过头去喊来一大群上了年纪的叔叔阿姨。
那些叔叔阿姨齐齐望了一眼后,一窝蜂跑下台阶将张午扛回了家,村长媳妇用清水给他擦脸的空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张午说了他爷爷离开前的遗言。
张午眯着眼看到身边人的视线跟针一样扎来,弄得自己浑身刺挠。他本想装睡到底,有什么事明早再说。无奈村长突然伸手拍了两下他的脸,不知道是没被人打过还是怎的,下手没轻没重,打得张午两边脸火辣辣地疼。
这待遇也是没谁了。
他才打算起身,眼都要睁开了,村长就被他媳妇扒拉开,接着自己一手打在张午的脸上,这一掌直接把正要起的张午打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都是暗的,四周又静又闷,像被装进了玻璃罐,
张午捂着肿胀的脸坐起来,警惕地打量了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甚至一个人也没有。他摸着地面走到门口,推开一扇木门,风一股脑灌进来,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梦。
这时候隔壁有人听见了动静走出来朝张午这边看了一眼,张午也朝那边看了一眼,正巧和村长的目光对上。
张午不计前嫌,抬手挥了挥跟村长打了声招呼。
接着一伙人从隔壁居屋撤了出来,端着火齐齐赶到张午的身边。
村里所有重要人员都到齐后,村长安排张午坐到客厅的正中间。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张午爷爷的遗信郑重其事地交付到了张午的手上。
张午看着泛黄的信笺泣不成声,热泪盈眶地打开信封,把那张信展开来放到自己的眼前,迎着烛火,只见上头赫然书写几个飘逸飞扬的大字:
“你小子再敢跑,我做鬼都不会发过你!!!”
三个感叹号也是认真的。
张午见字如面,一口老血喷出,对自己的流泪行为感到十足的无语。
村长贴脸过来问道:“小午,你爷爷都说什么了?讲给我们听听。”
张午手拿着信纸捏作一团,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哼”了一声。接着心如死灰道:
“你们,找我回来要做什么,直接说吧,我撑得住。”
“那样也好。”闻言,村长把身子靠近,和各位村里来宾示意了一下眼色,扭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三角形的平安符递到张午的手上,略表遗憾地说:
“这,事发突然,村长我在电话里头也没说清楚,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再讲一遍。午啊,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放心,之后有什么事,我们这些伯伯婶婶叔叔阿姨能帮的都会帮你的。”
张午不太信这种客套话,赏颗糖再挨一巴掌的事又不是没遇到过。
他点了点头,说:“嗯,你们说吧,让我做什么。”
村长顺着他的话将手扶在他的肩上,面色沉重,表明来意:
“午啊,你也知道。我们山南村一年总有一些日子不太平,大妖小怪的总是出来作乱,也没人管,搅得一个地方那叫个不得安宁。让我们这些普通村民吃吃不好,睡睡不好。以前呢,你爷爷是我们村里的守护神,他一出马,那些妖怪压根就不敢出来。现在呢,你爷爷去世了,爸爸也不在了,守护神一脉呢,只剩下你了。当然,这守护我们村民的职责呢,也终归由你挑起来了。午啊,你一回来,你爷爷也能安息了。”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午的肩,一副有苦难言,有泪难流的憋屈模样。
山南村是光港最破烂最偏僻的村落,是个不着大哥喜欢,不争不抢的小小老妹。城市建设没有带上她发家致富,整个村落目前还是一个自给自足,劳作多少得多少的状态。
这里房子大多是延续了高脚楼的状态,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水泥钢筋的影。
也是因为老早期伐木过度的原因,不知是触怒了那些地方的山神,导致山林里修行的小妖们破土而出,时不时就要冒出头来作些乱,小则弄坏水车与仓库,偷些鱼肉瓜果,大则搞出山陷屋塌的动静,搞得大家不得安宁。
于是山南村的祖先们就推举出了灵力与德行最高的老者为山南村的保护神,在山神面前祈祷发誓要守护山南村的一切后从此村里一旦有妖怪作乱,第一个挺身而出,以山神之名消灭妖怪的就都是守护神大人。
虽然听起来都挺扯的,但是几十代传下来,其实还挺有用的。无论心理还是实际,作用都很显著的。
在场所有人都一脸沉云,就等着张午把这事应下来再雨过天晴,一派和和美美地庆祝。
张午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可守护神一职他又不是不知道,表面说是保护大家安危的神明,其实就是个一有事就往前冲的出头鸟。
虽然说小时候他见到的小妖小怪确实不足以畏惧,还挺可爱的。可这都多少年了,再小妖小怪到现在都长得有人高了,说不定都儿女成群了。
这可是一件拿命做担保,吃力不讨好的怨种差事,虽说他年纪轻轻抗揍,可长这么大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呢。
他可不想这么轻易就应承下来。
于是佯装深思熟虑一阵,等村长的手有放下来的迹象,他清了清嗓子,像是看不到村民们渴盼的目光似地自顾自说:
“我…考虑考虑。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想这么…”
话还有一半在口里,村长媳妇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考虑考虑?怎么还要考虑考虑呢?你爷爷你曾爷爷,你曾曾爷爷,可都是做这行的,保护村民安危,这是你的天职,怎么还能考虑考虑?不能考虑,你现在就给个答复,这天都黑成这样,再考虑,我们不要睡觉了,明天不要做事了?你快答应,我们好给你准备仪式,你好接任,我们这些叔叔阿姨都好安一分心了。”
安心?张午左眼皮跳了一下,安的什么心?
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张午从小就因为偷桃摘果的事老不招人待见,这些“叔叔阿姨”以前对他也根本没有什么好脸色。当时他爸在的时候就有人催着说大号废了再生一个。后来他爸没了,就一伙人撺掇他爷爷再找一个,现在爷爷走了,所有人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巴巴看着他。
张午自认也不蠢,怎么能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
他半眯着眼一个个打量过去,越看越觉得不能这么轻易答应。他回来又没打算当什么英雄,要不是当守护神能全村管饭,他才懒得回来。
“那个…”他犹犹豫豫开口:“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让我先吃饭。我一饿脑子就不灵活,不灵活就不能想事。”
继而扭头看向村长:“村长,我想吃饭。”
“吃饭?”村长先是一愣,后点了点头说:“对对对,午还没吃饭呢,老婆,先让人家吃饭,吃饭啊。”
村长的老婆瞪他一眼,那表情像是在说饭都吃完了,哪来的饭。
张午心里紧了一下,生怕这一伙人来硬的。
这时候有村民提议:
“苏响家不有饭吗?苏响他妈妈为了迎他回来,今天不做了好多菜啊,刚还叫我们一起吃。”
一听到“好多菜“这三个字,张午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心想这回可以饱餐一顿了。
只见三个阿姨齐齐穿了鞋火急火燎跑出去,不消三分钟,她们就端着一些鸡鸭鱼肉开门回来了。
张午满心期待地等着把那些勾魂摄魄的菜吃进嘴里,一个人影的出现令他虎躯一震。
只见苏响端了一碗白米饭跟着阿姨们的后头走进屋里来。他越靠近,张午退得越远。
村长发现了他的异样,不禁问:“怎么了?是不是有蚊子?”
张午瞥了村长一眼,为了不再别人面前露怯,他顺着村长的话挠了挠手臂,应声道:“有,有啊。”
苏响不动声色地在张午面前盘腿坐下,然后把手里的饭送到张午的身前,筷子也放了上去。
张午看他的脸色跟今天在公车上的有所不同,貌似拘谨软弱了许多。
眼睛一转,想到了自己未来的身份,顿时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他在心里呵呵两声,自言道:“天助我也,叫你落我手里。”
继而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正襟危坐起来。
他看了一眼要走的苏响,不假思索地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你给我站住。”
这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苏响也不例外。
他扭过头来,无言看向张午。
为了确定自己现在高人一等,张午重新回归校区大哥大身份,面不改色地说:
”村长和我都没让你走,你怎么就走了呢?”
又扭头看向村长,说:“村长,这小子对你大不敬啊,你怎么不管管他?”
村长有些为难地小声说道:“苏响爸爸也是和你爸爸一样,被山洪冲走了…”
村长话犹再口,张午闻之一愣。貌似想到了小时候确实有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常在山路上走,后来他爸爸为了救山洪被淹了之后就跟妈妈去了城里,这小孩莫不就是苏响?
真倒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还住他隔壁。
这样一回忆,他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些什么。
不过很快村长就迎合着张午的话,看着苏响说:
“阿响,那个,你坐下听听我们说些什么,你是村里的一份子,村里的事你得知道些。”
苏响朝村长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又坐回了张午的眼前,目光贴在张午的脸上,盯得张午如坐针毡。
为了打消这一份恐惧。张午端起饭开始扒,菜和饭一起一大口一大口地往嘴巴里塞,因为实在太饿,所有饭菜吃干抹净都只花了不到五分钟。
吃完之后村长找了手帕让他擦嘴。
张午擦嘴的时候发现苏响正在收拾他吃剩的碗筷,自信心一下就又又又燃了起来。
扭头一看自己书包上的泥渍,又想到了自己今天的惨状,他清了清嗓,开始得寸进尺:
“村长,我要是当了守护神,你能不能安排一个人当我的小弟?”
村长帮着苏响收拾碗筷,没反应过来,苏响收碗的手陡然一愣。似乎预料到了些什么,抬头看向张午。
张午不想与他对视,直接把村长拽起来,继续说:
“要我接任可以,你必须让苏响当我小弟,让他给我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村长眉头一皱,看向正低头忙活的苏响:
“阿响,你会耕田吗?”
苏响摇了摇头,说:“不会。”
闻言,张午差点没坐稳。见村长误解了他的意思,他立马改口,道:
“我的意思是说让苏响伺候我。”并且解释:“伺候我就是给我倒洗脚水做饭洗衣服。”并且强调:
“他要不伺候我,这守护神,打死我我也不当。”
他也没料到自己怎么会脱口而出一句“打死我”,死这个字简直大忌讳,说完连忙在心里呸呸呸几句。
村长看张午这样子不像是假的,虽说有点小孩子气,可事急难缓,他拉住准备端碗离开的苏响的衣摆。
苏响穿着薄薄一件白色T恤,村长手指上的油渍印在上面十分抢眼,不过也没人在乎。
村长媳妇把推开一点点的门给关了紧。想说媒一样地掺和:
“苏响,为了全村人,你就伺候伺候午吧,两个大男生,年纪轻轻的,也累不到哪去。”
苏响端着空碗回过身来不说话,两只眼睛盯得张午浑身打颤。
“村…村长。”张午立即拉住村长的手,有点威胁的意思说:“那个,苏响要是不当我的跟班小弟,要是不伺候我,我明天早上就走,我搭车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听到“明天就走”这句话,村长媳妇当场急得满头大汗:
“那可不行!你要是走了,我们村怎么办!不行不行!”
所有人的头摇得更只拨浪鼓似的,村长扭头看向苏响:
“阿响,你就行行好,答应午吧,等他娶了媳妇,也就轮不到你做牛做马了,你就答应吧。”
其实虽然张午的性格不招老一辈待见,但是模样那是完全继承了他爸他妈所有的五官特点,长得水灵又俊俏,鼻梁又高又挺,下颌线条是少有的直棱流畅,精神上也朝气蓬勃,要不是在山南村有个不孝子的骂名,风评不好,其实还是很容易找到媳妇的。当然,那媳妇得眼神不好才行。
所有人巴巴地看着苏响,苏响的裤腿子被一人一手拽着,颇有一种但凡他转身离开就是与全村人为敌的架势。
“好,”
苏响的眼睛里像是立了座喜马拉雅山,目光像山巅的风狠狠地扎在张午的脸上,
“我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