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对于悲痛的感知能力有限,重大哀伤周期时的悲痛也会在六个月后趋于淡化,一年之后,再悲伤的人也会开始新生。
这句话不知依据是什么,反正挺扯的。
张午觉得理论大多数都是瞎扯出来的。
父母亲丧生山洪时他才十岁,看着他们虽洪水一去不返,那时候最多的感受是麻木,后期年龄上升,痛苦才愈发具象。
成年后受不了孤独的他一度反抗凡事以村民为主的爷爷,自认为是爷爷自认伟大的自私害死了父母,所以很小就把家里唯一的老头视作自己的敌人。
高中毕业后他挪身进一家野鸡大学,发誓不再回村。又自认为走得越远,痛苦与羁绊就会慢慢走散。
实则不然,七天前被村长告知爷爷去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觉起先是情绪麻木浑噩,回到家后再崩溃大哭,泪雨下了一晚,又开始麻木。
为了不麻木,最终还是不得已回来了。
光港时值六月,暴雨过后,空气开始热起来,蒸发的水汽里夹藏自然的香气,妖娆的山水像个青年时期的女人。
透过车窗看到一丛地桃花,张午迫不及待打开长途汽车的窗户轻轻地嗅着。
黎明已过,太阳在初春的天空里躲躲藏藏。
张午趴在窗户边上仰头吹风的时候,空荡荡的车厢倏地驶入没有灯光的隧道,他眼里的天空一下就暗了下来,阴冷惊悚十分,就像是进入了一条巨蟒的腹部。
受不了隧道里潮湿糜烂的气息,他又一次把车窗紧紧关上,一点缝隙都不留,仿佛把自己关进了保险箱。
他坐回位子上,盯着腕表上散发蓝光的手表表盘,脑袋冷静后开始对自己的未来产生雾般的迷茫。
爷爷已经去世,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他本可以对村长的讯息视而不见,为什么要回复,又为什么要赶着回来?
回来见爷爷最后一面吗?可他已经入土为安。不见不落泪,一见必定感伤,事已定成,回来有什么用。
他想不明白,唉声叹息一阵,从背包里掏出仅剩的半块面包,才要下口的时候,天又倏地亮了。
当他看见手里又干又瘪的蓝莓味面包时,脑海中忽而闪现出来一个原因。
“饿了。”
张午在野鸡大学读书期间,和爷爷除了过年过节的寒暄,日常中根本不会有任何的交流,爷爷不会给他汇款,他也不要求。
为了活命糊口,他不得不在校区旁的杂食店里打杂工。
前期生活也是过得和别人一样平常寡淡,一天八小时,黑夜到凌晨整个七十多块。后期杂食店里常常有些五大三粗的男的搞事情,一天晚上因为一点鸡毛蒜皮,他和他们起了冲突,被那伙人围着揍了好几圈。正等到要满地找牙的时候,不知从哪来的一股神力,张午一拳掀翻所有人,打得他们捂着屁股满地乱窜,摸爬滚打地逃了。
张午就此一战成名,成了那片校区有名的大哥大。后期惩恶扬善地越多,神力就越来越发挥不出来,他就接着威风收揽了一伙整日在学校挨欺负的小的们,整天啥事不干,就在校区外晃着,看有点什么需要他们伸张正义的事,他们就左插一手,又插一脚,就这么过了几个月,张午混得风生水起,成了有名的大哥大。
然好景不长,居民给他送锦旗的后两天他就被人以“破坏公共财物”“搅扰公共秩序”“违反校规校纪”等诸多罪名给举报了。校长带着一伙保安执行逮捕,将他和小的们牢牢按在地上摩擦,磨得头破血流。
一想到这,张午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一锤大腿,狠狠道: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说完瞪着眼两口就把蓝莓面包送进肚子里。
不过想想也是,除了打道回府他还真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学习学习成绩全班倒数,在校兼职脾气不好没挣着钱反倒赔进去两百,就他这本事尿性,学历文化,貌似在外边也混不出个什么名堂。回来虽有担子要挑,可好歹能混口饱饭。
在外边他怕饿死,他可不想死。
不良情绪慢慢自我消化,他仰头就要喝掉塑料瓶里最后一口水,恰好车猛得一停,又因为没有老实系安全带的关系,张午举着塑料瓶喝水的姿势被打散,身子猛得向前一倾,头嗑在前座椅背上,瓶子里的水也飞洒了出去。
“我去!”
被撞得疼了,他揉着额头抬头往前看。
“啧…”
张午望了一阵发现车辆前门紧闭,并没有人进来,这才要向司机吐槽一句为什么要急刹车的时候,近在眼前的地方传来一声轻啧,声音突兀明显得像是谁在他面前打开了一瓶汽水的瓶盖。
张午纳闷,举着眼睛向前查看,还没等他起身,一团黑影从他的正前座冉冉上升。
是一件黑色的外套,材质粗糙,样子丑陋,像是一件校服。不过胸口处标志性的校徽被人剪掉,唯独留下几根翘着尾巴的白色线头。
继而一只白得发亮的手慢慢把校服揭下来,一张雪亮透明的脸借机从校服里露出来。
苏响淡褐色的眼睛慢慢往后转,与张午纯黑色的瞳孔展开对视,
“你没看到前面有人吗?”白得不像本土出产的少年表情里有些无奈,语气里满是质问。
张午看见他的头发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塑料水瓶,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不过稍后有挺了挺脖子,理直气壮地说:
“刚才没看到,现在看到了。”
苏响看他那样眉心皱了皱,正要张嘴跟张午理论,司机不合时宜地插上一嘴:
“不好意思,刚才一头野猪过道,我给它让让路。这山南里的动物都不怎么遵守交通法规,你们年轻人遇到了,以后叫他们多多注意一下。”
司机的解释没有打乱苏响问责的脚步,等司机说完,苏响继续与张午对峙:
“道歉。”他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对张午说。
张午把塑料瓶揣进书包外兜里,没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于是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发了个疑问的嗯声。
苏响咬了下后槽牙,用更大的声量重复道:“麻烦你跟我道歉。”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像淡蓝色的湖泊,是非常不好商量的语气。
不过张午自从那次一战成名后就没有了道歉的习惯。
在校区混日子的时候,他秉持一副身手了得的自信走街串巷,惩恶扬善/伸张正义/替天行道/弱肉强食几个鲜红的大字印在衬衫上,只当时初高中学痞子见了自己都趋之若鹜,大哥大哥一声声叫着,完全不给他道歉的机会。
苏响看样子也不过高一高二高三的牛犊子模样,不叫张午哥都不错了。
他盯了盯少年的脸,把身子贴在座椅背上,下巴往上扬了扬,摆出一副自己见了都怕的桀骜不驯的样子,歪嘴道:
“不道。”
觉得不太傲,又说:
“你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就算自己明明知道原因,但他相信这样问会让对方乱下阵脚。
“你的水,洒我身上了。”少年的脸色依旧很平静,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脾气。
张午总感觉他蓄势待发,就像暴风雨来前的天空。因此也不敢与他对视了,继而有意无意把手臂上的纹身露出来。
“洒你身上?”纹身露出来后他态度依旧高傲,秉持耍赖到底的态度:
“我又没让你坐我前边,你不坐我前边不就洒不到你身上了吗?”
这歪理貌似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闻言,少年没有再说话,或说没有心情再扯淡,他朝车前方看了一眼,然后什么也没做就又躺了回去。
样子看起来倒不像是害怕张午耍赖的威风,也不像是妥协他的歪理,本来翻个白眼也行,可他就只是冷了一下脸,就冷了一下脸。
这样的人张午还是第一次见,以前但凡听过他响当当名号的要么臣服于他的膝下,要么捋起袖子要和他斗个天昏地暗。
他本来已经有了要起身干一架的打算,袖子都撸到了肩膀上,右胳膊的尖刀纹身也完全露了出来,这番虚张声势才完成,眼前的哥们又不动声色地又躺了回去。
他有种轮胎刚打完气就被人拔了气门芯的感觉。
有点不甘心地朝少年那边望了望,看他蒙着个脸,转念又想了想,低头看向右臂上的纹身,有些得意地挑了一下眉,难不成是怕了?铁定是怕了!
司机在山南村口停车,张午往窗外看了看后提起书包往肩上一甩,哼着歌洋洋洒洒朝打开的后门走去,步子踩到阶梯上时伸懒腰对外边的天空新鲜空气一顿猛吸,不料这时后背猛受一击。
“我我我我…靠!”
这冲击力不小,他一下没绷住,猝然栽到眼前路边的草坪上,以头抢地,摔了个狗啃泥。
反应过来后捂腰往身后看去,看见阶梯上就站着傲视群雄的苏响。
“我他…,”山南村禁止污言秽语。
“你有病吧!”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张午提起书包站起身,眉目拧作一团,恶狠狠走过去,伸手扶住门框,身子挡在门前,决心要与苏响算账。
苏响面上毫无波澜,校服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他肩上,他的眼神比校服要慵懒,像只出身高贵的白猫。
“我又没让你走我前边,你不走我前边,我不就踹不到你了吗?”
这话张午好像在哪听过,他先是愣了一下,凶恶的眼神消失片刻。
苏响温热的鼻息吹到张午的额头,温温的,不过很快就凉了,激得张午猛地一回头,书包一扔,另一只手把住车门的另一边。
“小子,我看你很拽啊!”他说:“要不咱俩比比?”
苏响面上毫无波澜,抬起手要将张午推开,推了两下没推动,有些恼了:
“比比?你算什么东西?”
这话彻底激怒了张午,他决心要一决雌雄,左脚才踩上阶梯,前头司机剥了颗薄荷糖唉唉两声:
“你们两个赶快下车,要打出去打,我还得回去吃饭呢。”
张午咬牙切齿地瞪了司机后脑勺一眼:
“不下!今个我要和他决,一,死…”
说话期间,苏响已经转身又上了一节台阶,张午还在营造自己的气势,一只黑色的鞋底直接撞上他的胸口,将他踢到十米开外的草地上。
看他越滚越远,苏响若无其事地从车上走下来,车门关闭后车子扬长而去。
苏响朝山南村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张午从地上爬起来,气哄哄地追过去:
“你给我站住!”
苏响没搭理他,他就一个劲地追,追到后开始搞偷袭,一只脚眼看就要踹上苏响的背,苏响身子一倾,轻轻松松一躲,让势在必得的他落个大空。
张午脚重重落在地上,踩进一滩泥里,身子还没有站稳,少年转过身来,依旧是面目表情地看了眼张午,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踩上张午的脚,疼得他五官扭曲变形。
“别让我打得你满地找牙。”苏响对自己的的实力好似有十足的把握。
张午疼得吱哇乱叫,吵得人心烦,苏响把脚一挪,因为凑得比较近,张午趁机含了一口唾沫吐到他的短袖衫上。
这种缺德的小把戏不仅赢不了掌声,反倒拉胯的不得了。
他不顾一身疼痛仍要硬刚,脸上正生出濒死前的得意与傲慢。一个瘦而白的巴掌朝他的左脸无情地挥来,打得他整副身体都为之震颤。
血腥味溢了满嘴。
张午挨了一巴掌后仓惶地用舌尖划过牙龈,数了一下,好在牙齿没掉,就出了点血。
不过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等他抹掉嘴边的血渍,苏响已经不声不响远离了他的视线。
虽然败得彻底,但张午的火气没消,他把鞋子从泥里扒出来后捡回书包,望着苏响渐行渐远的修长背影,有些害怕又有点嘴硬:
“这家伙…运气怎么这么好?要不是饿了,我还能放过你!”
一直等到苏响走到两里开外,影都见不着了,他才鼓足勇气跳起脚来骂:
“你个白毛怪,别让我再看见你啊!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他的叫嚣声绵延山群,震慑内外。
自认口头上扳回了一局,不料回家后才发现,苏响就住他隔壁。
人都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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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