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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俚人阿濮

作者:一抹清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见男子一步步逼近,林堂一点点向后方挪动,想找一个时机能跑出几步跑出几步。林堂心中又后悔莫非自己一时心善,竟救了个催命的煞星?


    只见那青年举起刀,重重向前劈去。林堂一个转身欲跑,才发现脚软得使不上劲,呆呆坐在原地,双眼一闭。


    一股热流洒在她的脸上,似是有一股铁锈味。林堂睁开眼,那柄钢刀直接插在了乱兵的胸口,那个俚族男子也喘着大气,一道跌坐在尸体旁。


    “这样才放心。多谢你救我。”那男子看向林堂,他会说汉文,“我叫阿濮”。”


    “戈尔那。” 林堂这才恍然大悟,阿濮提刀不过是怕那乱兵没有死透。


    阿濮重新又靠近尸首,费力地在那乱兵身上扒拉着什么。很快,他拽出一个被水泡的破烂包袱,打开一看,将几卷册子撕碎,重新抛入河中。随即,他又警惕地环顾四周密林,对林堂低声道:“还走得动吗?他们可能有同伙,这里不安全。”


    林堂方才心中的猜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歉意。又想起阿濮的话,点了点头费力地站起身来。她环顾四周,这是一处河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崖,河流在此变得相对平缓,形成一小片卵石滩涂。


    既是乱兵,便很可能不止二人,就怕追兵早大虎、大壮二人沿河搜寻下来。


    林堂记起临出发前,俞伯曾给过她一份标注了闽地隐秘小路的简图,“跟我来。”


    阿濮没有异议,忍着伤痛,跟着林堂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更下游走去。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昏暗,似是又要下雨,林堂冲着阿濮指向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山壁凹陷:“那边有个浅洞,可以暂时藏身。”


    浅洞不大,但好在足够隐蔽干燥。林堂让阿濮坐下,看向阿濮左臂的刀伤,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那些药瓶,从一众“大补丸”、“五珍汤”中选了一瓶叫什么“复阳散 ”的递给阿濮,“你试试这个,听名字应该挺灵的,都是城中之人和我们高价换的灵药。”


    阿濮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堂会带有伤药。他低头看了看伤口,又看看同样狼狈的林堂,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闷声道:“小伤……没事的。” 话虽如此,失血和寒冷让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林堂又从贴身夹袋中取出俞伯给的火折和一小块珍贵的火绒,又在洞中拾了一些尚且干燥的枯枝,反复几次后,终于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刚历惊险、惊魂甫定的脸庞。


    阿濮默默看着林堂熟练地做着这一切,眼神中有一丝探究。这个会说汉话的波斯女子,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救了他,生了火,还给了他伤药,她的眼神里没有对俚人的歧视或恐惧,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你……很厉害。”阿濮闷闷地说了一句,开始给自己清理起伤口来。


    林堂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无奈笑道:“这些都是小事,就是命要先保住。”她看着阿濮臂上的伤,“你呢?那些人为什么追你?”她想起那被丢掉的布包和包裹上两蛇相缠的图腾。


    阿濮眼神一黯,他沉默片刻,避开了林堂的目光,声音低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将药粉倒在伤口上,“按我们俚人的规矩,这份恩情,要用命来还。”,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穿过火焰,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建州溪水寨的俚人。我们俚族,世代活在这十万大山里,拜山神,敬祖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两蛇相缠的图腾”,他指了指自己胸前那青黑色的纹身,“是山神的守护,也是溪水寨的根脉。”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恨意:“可闽汉建国之后,却都容不下我们这些‘化外之民’!他们说我们是蛮獠,是野人,是‘赋税不纳、王化不沐’的罪人。建州打仗,缺了粮饷,缺了冲锋陷阵的小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俚寨。”


    阿濮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天,一队官军闯进了寨子,领头的狗官拿着盖了红印的纸,说奉王命征召‘义勇’。什么是‘义勇’?分明是抓丁!寨子里的青壮,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捆了去,我爹、两个哥哥全被套上枷锁拖走了。我娘哭喊着扑上去,被当胸一脚踹倒在地。”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被强征走的俚人,连军奴都不如!一个月后,一个侥幸逃回来的同寨兄弟,拖着半条命爬回山里,他告诉我们……” 阿濮的声音哽咽了,“我爹和哥哥们,被绑在阵前当肉盾……乱箭穿身……死无全尸!”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面露怒色。


    “我娘听到这消息,当场就吐了血……” 阿濮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她怕我也被抓走,带着我逃往长乐府,想投奔我舅舅一家。舅舅读过书、会写汉字,早些年带着全家搬到了城里,说做汉人可以给子孙谋条生路。”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惨笑:“可我们找到舅舅家时只剩一片焦土。几个月前,官军来清剿城内“俚人奸细”,舅舅一家男丁被杀,女眷被糟蹋后做了军妓。”


    “我娘最后一点指望也碎了,她抱着舅舅家门前那半截烧焦的门柱,心疾发作……就……就那么去了。” 泪珠从他的脸颊滚落,砸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埋了我娘,我一个俚族‘野人’,在汉人的地盘,像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眼神愤恨而绝望,“我听说泉州有船能去越州,或许还能去投奔另外几支俚族兄弟,却不想在半路,被一伙挂着商队旗号的畜生打晕,醒来已经在牲口棚里,他们是人贩子,专门抓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俚人、流民。”


    他指向洞外,“刚才被我丢进河里的,就是那张卖身契。那些追我的乱兵,其实是人贩子雇的打手,他们杀了主家,因我侥幸跑了出来,他们想抓我回去继续卖。” 他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恨意。


    阿濮越说,气息越是急促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颊泛起潮红。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了臂上的伤口,刚刚止住的血又渗了出来。林堂也不知他是急火攻心还是因刀伤又染了风寒而气虚发热。


    “别说了,阿濮,歇着。”林堂连忙按住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你发烧了,伤口也裂开了,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以后!”便让他快些躺下,自己守着洞口。


    随即,阿濮头一歪,身体滚烫,陷入了半昏迷。林堂心中焦急,赶紧用凉水浸湿布条敷在他额头,又小心地为他重新处理崩裂的伤口。


    是这吃人乱世里,多少人身不由己。官府横征暴敛、肆意屠戮,乱兵烧杀抢掠,人贩子丧尽天良,一层层、一圈圈,如同无形的绞索,将这些只想求生的“野人”、“流民”,勒得喘不过气,最终碾入尘埃。


    洞外,雨声淅沥。洞内,篝火噼啪。


    林堂守着昏迷的阿濮,听着他痛苦的呓语,心中有对大壮大虎的担忧,对前路的迷茫,都被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冲击得更加沉重。她找了洞中的尖矛石配着藤曼和树枝做了两把兵器防身。活下去,她救了阿濮,要和阿濮一起或者去泉州。


    第二日天蒙蒙亮,雨已经停了,阿濮烧退了,伤口也不再出血,林堂见状对换来的神药十分满意,到底是值钱货。


    就在两人围着火堆的灰烬,思考如何先弄些吃的,再如何前往泉州时,河谷上游的方向,隐隐传来焦灼的呼唤声!声音由远及近。


    “小姐——!你在哪——!”


    “小姐——!应一声啊——!”


    是俞大壮还有俞大虎的声音,他们脱险了,并且沿着河流一路搜寻下来了。


    林堂霍地站起,她激动地冲出浅洞,用尽力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大壮!大虎!我在这里!”


    阿濮也握紧了一柄木矛,警惕地跟在林堂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上游。


    很快,俞大壮和俞大虎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浑身泥泞,脸上带着疲惫和狂喜,看到安然无恙的林堂狂喜地冲了过来。


    “小姐,老天保佑,可找到您了。”俞大壮声音哽咽,几乎要跪下来跪拜上天。


    俞大虎则迅速挡在林堂身前,手按刀柄,目光锁住阿濮:“小姐,这人是谁?”。


    “他叫阿濮,”林堂的声音清晰而镇定,“俚族的朋友。没有他,我可能已经死在河里了。”她简单说了坠河和被救的经过。


    俞大虎闻言,审视的目光在阿濮身上停留片刻,但戒备仍在。阿濮承受着打量,又紧了紧握着木矛的手。


    林堂看向阿濮:“阿濮,他们是我的同伴,俞大壮,俞大虎,我们原本就是要去泉州的。你要不要和我们同行?”


    阿濮的目光扫过俞家兄弟,最终落在林堂脸上,嘶哑地开口,语气却异常坚定:“我跟你们走,刺桐港我必须去。”


    失血和疲惫让阿濮步履蹒跚,俞大壮不由分说地背起阿濮,俞大虎则小心搀扶着同样耗尽力气的林堂。四人沿着奔腾的河谷,向着上游走去,从草丛中取出行李后,阿濮也换上一身波斯装束,俞大虎重新套好马车,一行人再次向着泉州启程。


    阿濮伏在马车内,紧闭双眼,重新吃了药又睡了过去,仿佛仍陷在昨夜血泪交织的噩梦中,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林堂望着前方蜿蜒的河道,思绪翻涌。


    晨光刺破云层,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泉州,那座汇聚万国商帆的巨港,如今是何样貌?是如同兴王府一般奢靡,还是如同长乐府一般混乱?到底是喜讯还是噩耗在等着他们?林堂此刻自然不得而知。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在泉州,想见她的不是俞帆,而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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