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成波斯商》 第1章 第一章 林堂其人 如今这世道,当真不太平。 曾经的大唐帝国,不过三十年光阴,竟四分五裂,化作了近十个小国,其中诸国,多眷恋故朝旧名,更以旧国为国号,妄图添几分正统之气。 就说林堂所处之地,帝家姓刘,溯至数辈前,必然数到大汉的刘家先祖。于是,便借着这祖辈余泽,给这方新朝,取了个汉国的名号,算是要依仗祖宗威望,揽尽天下民心。 开国之初,汉国皇帝仿唐制建三省六部,开科取士,重工商,一时国力蒸蒸日上。又因北方战乱烽火连天,地处岭南的汉国,因山川秀美、物阜民丰,成了南迁之人首选的避乱福地。 林堂一家也是十二年前从北边的沂州迁至兴王府安顿下来的。 林家祖上是以木匠手艺谋生的。林父虽已仙逝近三年,但他那两个儿子,却早已经把林家的木匠绝活学了个十之七八。 说是两个儿子,其实不全对,老二林堂实则是个秀气俊朗的女子。 林堂下巴微削,眉峰锐利却尾梢微垂,左眼角有一颗浅褐泪痣,鼻梁高挺,远远瞧着像是波斯人。其母难产而亡,林堂又不曾见过母亲画像,林父只道林堂像极了林母。起初,林父盼林堂多读些书,便扮作男儿送进了学堂。后林堂觉得以男儿身行走更为便利,就一直着男装四处走动,久而久之街坊四邻也以为林家有两兄弟。 其兄林清远,方圆脸,浓眉毛,鼻子宽大,虽说不上姿度魁异,但身长六尺,俨然一副中原汉子模样。虽说学艺极快,但常挂着口头禅:“干木匠没出路。”于是,他发奋苦读,四年前一举考中进士,进了工部。两年前,他又被调至工部下属的将作监担任主簿,专管昭阳殿建设的文书与物资运输。 林清远管着的昭阳殿项目,已开工四年有余。陛下刘岩要求昭阳殿 “以金为仰阳,银为地面,檐楹榱桷,亦皆饰之以银。下设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为了筹备足够的珍珠,汉国还专门在交州与越州边界设立了“媚川都”,专营采珠一事。 林堂一方面由于哥哥的运作,一方面确实手艺胜过大部分木匠师傅,还识字,在三个月前也进了将作监任职,做的是左校署的监作,负责在现场督导工匠施工,确保工艺符合标准。 虽然昭阳殿马上就要竣工了,但在林堂眼里,这差事却反倒是越来越难做。 就说那一日,左校署做木窗的工头牛师傅,带着一份改了第七回的图纸找到林堂。林堂一听又改了图纸,从摇椅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抓过壮汉手中的图纸皱着眉,便看了起来。 “都改了第七回了,你们是说,上头的意思是要用回最初的图纸?” 林堂双手撑在书案上,头仍低垂着凝视新送来的主殿花窗图纸。忽然,他抬眼看向围在周遭的几个木匠师傅,“你们瞧瞧,这张图与第一版有何不同?” 开口的仍是那牛师傅:“林监作,我们几个比对过了,是有些不一样的。” 林堂似是心存疑虑,凑近了又细细端详起来。只听牛师傅接着道:“花框的用料粗了半寸,想必是工部的诸位大人觉得这般更大气些吧。” 林堂一手扶额,身子软软地靠回楠木椅中坐下,几个师傅又往前凑了凑等着林堂的命令,林堂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又向前一撑书案,从椅子上跃起身来。 “快去,快去,前儿到的那批梨花木料,让他们别刨了,料子细了就用不得了!” 话音刚落,几个木匠师傅便跟着林堂急匆匆地往工地上赶。 林堂回到林宅时,已是戌时三刻。林清远正在院子里乘凉,林堂就也在葡萄架下坐下,连灌了两杯茶,对兄长说道:"大哥,两万根黄花梨料全废了。" 茶碗磕在石面上发出脆响,"往常催进度比登天还难,这回倒像是怕人不知道他们手脚麻利似的,两日前料子才到,今日辰时就刨完堆在工坊门口了。" 林清远拾起折扇轻敲林堂手背,“如今昭阳殿的瓦都开始上釉了,工部账上却还躺着二十万两盈余。左侍郎的小舅子,可是个木材商,你们要是做得又快又准,剩的钱多了,还给皇上的也就多了。只有不停地改,不停地出废料,钱才会流到各位大人的腰包里。” 茶碗在林堂掌心顿住,凉透的茶汤在喉间发苦。林清远想到林堂才入官场,又叮嘱一句:“做的官还小,就先要想着怎么把命保住。有些事知道了也不能说,更做不了什么。” 这一夜,林堂几乎未合眼。她做的不过是从九品下的小官,这官职原是和兄长商量让她历练一番的。年俸不过十两白银,本也只需做个木匠的本分活儿,平平安安度日,然而,这三个月下来,林堂所见所闻,却让她愈发觉得这造房差事绝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汉国的工部自上而下,关节错综复杂,懂手艺已经是其次,会赚钱才是真本事。林堂深知,若想在这工部混下去,若想保住这小官,随波逐流便是最简单的法子。若自己也学着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参与其中,定能在银两上多得几分,日子也能过得更顺当些。 可林堂偏想起父亲当年教她手艺时的叮嘱:“做木匠,要对得起自己的手艺,对得起这木头。”如今,这手艺却要用在这样的地方,林堂怎能甘心? 思来想去,林堂心中渐渐有了决断,等昭阳殿修好,就辞官而去。只是离了工部,她该去做点什么,一时间却还没有想好,林堂便想找个时间去找阿利泽聊聊,阿利泽走南闯北定能给她一些好的建议。 次日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街巷里打转,林堂便出门往昭阳殿赶去。刚跨过青石门限,她便撞上了斜对门的马猛。 "快些!交王的船队辰时就要解缆,百姓们都往码头挤呢!" 话音未落,马猛已不由分说地拽着林堂往行春门奔去。 港口上晓雾未散,江心浮着半轮残月,恍若被江水浸湿的银箔,皱巴巴的。官道两旁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汉国百姓。 交王刘弘操按剑立于旗舰之首,鎏金盔缨垂在肩侧,在东方天际线初现的鱼肚白映照下,熠熠生辉。三通鼓罢,三百艘楼船同时解开锚链,铁索坠入江中的哗哗声,与桨手们踏动木桨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船头吞兽首破水而行,在江面薄雾中犁出万千道银色痕迹,汉国大军朝着南方的白藤江进发了。 陛下派出交王挂帅,看这架势,是要与交趾军决一死战了。毕竟交趾一日不收,汉国的“媚川都”一日不宁,国库便一日不安。 但后来人们都说,大有十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才到十一月,北来的难民却像潮水般涌进兴王府。他们衣裳上沾着露珠,颤巍巍地齐齐跪在城楼下。"燕云十六州……割给契丹了……"这句话像块冰砖砸进沸油,街市上的叫卖声顿时凝固。虽说汉国的百姓大多没见过长城的烽火,但很快也都知道了"儿皇帝"三个字,让中原人的膝盖在契丹王帐前跪出了血印。 然而,汉国人真正的冷意,藏在十二月的白藤江底。 当报信的快马撞开兴王府角门时,林堂正在家中和兄嫂一道吃晚饭。那他们定没有看见骑兵摔下马来时,背上的军旗已被血水浸透,"交" 字帅旗的金漆剥落了大半。 "楼船……中了火攻……" 一人在茶肆压低声音,绘声绘色给其他茶客讲着,"交王的旗舰被铁索连住,十二支箭,就那样穿胸而过。” 原来,交趾的吴权在白藤江入海口砍伐树木,制成尖顶包铁的木桩,趁涨潮时沉入江底,再以轻舟佯败诱敌。待交王的舰队追至埋伏区,潮水退去,舰船触桩,纷纷搁浅。此时,吴权亲率蒙冲快艇,满载浸透棕榈油的茅草,借着东风火攻汉国舰队。一时间,白藤江上烟焰涨天,江水尽赤,汉国水军,全军覆没。 白藤江兵败,皇帝痛失皇子,朝廷上下一片动荡。 但朝廷并未发兵,反倒是先隆重地庆祝了昭阳殿落成。皇帝刘岩伫立于金碧辉煌的宫阙之巅,俯瞰脚下的臣民,万众欢腾,山呼万岁。时有诗人记录此景,赞曰: 九重宫阙倚青冥,万盏星灯接玉京。 金銮光动银河倾,铁锁寒凝北斗擎。 剑气横空裂紫冥,雄心跨海定沧瀛。 凭栏笑指山河壮,四海风云入帝襟。 但是,不只是这个诗人、众人恐怕都错识了一件事,皇帝刘岩此时胸中,既无开疆拓土的宏图,也无为儿报仇的执念。开国皇帝刘岩,已垂垂老矣。 交趾吴权很快自立为王,国号 “吴”。 称帝消息传回兴王府,但汉国皇帝一面以外间流俗之语 “鳄鱼离水入海,乃不祥之兆” 为由,拒不发兵收复交趾,仅退守钦州、廉州。另一面却继续大兴土木,接着修起了集贤殿。 白藤江一役,至此尘埃落定,终成定局,汉人对交趾百年统治,就此画上句点。燕云十六州能夺回来吗?交趾能夺回来吗?此时无人得知。 兴王府内,一时间民怨沸腾,一首民谣在街头巷尾传唱:“金为瓦,银为砖,水渠浸螺钿,白骨筑路基。” 虽然吴朝独立后, “媚川都” 采珠场受吴朝威胁,珠产锐减,宫中用度拮据,往昔 “水渠浸真珠” 已成奢望。但宫殿建设仍不停,可以螺钿代真珠,可以抽数百工匠日夜赶工,也可以放任一批又一批的废木料从工部出去。 身处其中的林堂只觉得这个芝麻小官也有些脏,官袍上竟沾满了汉国百姓的血。 辞官,此时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但不知道数个月之后,林堂面对海匪钢刀那一刻,是否会在一片血色中后悔今天的决定。 修了部分错字,读起来更流畅,嘻嘻 有道是“辞官一念起,顿觉天地宽”,土木人就业广,下面跨行干点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林堂其人 第2章 第二章 合作之机 腊月廿八,官员们开始放春节。林堂换上一身鹅黄色的襦裙,梳了个简单的垂髻,往西城的蕃禹署走去,想去找阿利泽聊聊心事。 阿利泽的名字在波斯语里是“风”的意思,是航行在海上的风。她跟父母住在蕃禹署快十年了,为海运商队打理当地的事务。阿利泽告诉林堂,还有半年多时间,赛义夫号就会到达兴王府,到时候她就可以介绍帕丽萨姐姐给林堂认识,阿利泽说帕丽萨和林堂很像,这也让林堂特别好奇。 到了阿利泽家,阿利泽热情地向林堂道贺春节。林堂取出阿嫂做的粉色米糕,拿给阿利泽品尝。阿利泽欢喜地吃了一块,又给林堂的银杯里倒上红茶,望着林堂忧心忡忡的脸,就问道:“堂,要过春节了,你不高兴吗?” 林堂脱口而出:“阿利泽,波斯的女孩子长大后能做些什么?你会一直在这店里帮忙吗?” “我不仅会在这帮忙,这家店以后都是我的。” 阿利泽擦了擦嘴角的米粉,说道:“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等我做了老板,他们就能搭船去各地游玩了。” “你是说,你们可以独自做生意?” “嗨,堂,你们不是还有过女皇帝吗?” 阿利泽喝了口红茶,说道:“我们可以做自己擅长的事,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堂,你呢?你擅长什么?喜欢什么?” 林堂一时间竟答不上来。小时候读书,跟着父亲学手艺,如今用手艺谋生,可她真的喜欢做木匠吗?又怕说出一个女人造房子会让阿利泽觉得奇怪,便不好意思笑着说:“我啊,我会搞那些土啊、木头啊什么的,有时候扫扫灰,哈哈哈。” 阿利泽似懂非懂,却还是恍然大悟道:“那就是做土木的吧!” 林堂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应了几声 “是”。 “那你现在不想做土木了?那你想做什么呢?” 林堂往前坐了坐,满脸愁容地说:“我正在苦恼这个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阿利泽也皱起眉来,米糕都见了底,她才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碎屑,说道:“堂,你可以和我一起做生意,我可以教你波斯语。等赛义夫号到港口,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一起出海。帕丽萨姐姐一定会很高兴的。” 虽然孤身一人随船队出海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林堂的脑海中却仿佛看到了新的方向。申时一刻,阳光透过菱形棂格窗洒在阿利泽身上。阿利泽叉腰拍胸脯,笑着对林堂说了这番话。林堂抬头望去,她的轮廓被阳光镀上金边,晃得她有些炫目。 林堂也站起来,说道:“好的,阿利泽老师,我以后就跟着你学习了。” 自正月起,林堂每日勤学波斯语,又时常在阿利泽家的商店里学习货物进账、出纳及钱款往来等事务。二月,林堂在同林清远商量后,正式辞了工部的官职。 出乎林堂意料的是,林堂收拾东西离开将作监时,录事张遇贤竟在门口送别了她。 张遇贤管着公文收发、和程限登记,是林堂平日里最怕见到的人之一,就怕他一开口对自己说:“工期再压五天问题不大吧?”。 而那一日,张遇贤从怀中拿出一个布包赠与林堂,又道“还当以道推,混迹期同簪。林弟果决令我叹服,我只愿能像林弟一般在浊世中簪住一缕清风,守住一点本心。” 林堂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乌黑的鹤形簪,只觉得心中一暖。不曾想将作监还有人同自己一样看待此地,却又不知张遇贤是因何事被绊住手脚,不敢从中抽身。林堂欲言又止,最终握着布包就朝张遇贤做了个揖,就此别过。 大有十二年暮春,珠江水暖,蕃舶不时自西而来。 五月初三辰初,云开雾散,遥见白浪堆雪处,有大船昂然驶来,帆如垂天之云,在日光下烨烨生光。浪击船身时,楼船屋檐铜铃与潮声相和,清越之声传至数里。西城蕃禹署中有人高呼“宝货来!宝货来!”,一时间,大批商店主竞相奔向码头。 林堂与阿利泽早知这几日赛义夫号就要靠岸,听外面声势浩大,便猜是船到了。林堂心中喜悦,拉着阿利泽就走,要找个好位置瞧个明白。 “赛义夫”在波斯语中意为“宝剑”,也常被用来形容英雄、侠义之人。林堂望着海面上的大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这艘船体长十余丈,舷侧施以朱漆,间以螺钿嵌满星月纹,三层舱室高耸如楼,桅樯粗可盈抱,舟首立一丈许铜鹰首,喙中衔红色琉璃灯。林堂心想,这真是一艘配得上名字的气派大船。 大船靠岸后,林堂远远望见船头立着一位女子,鬟髻高挽,身着孔雀纹纱丽,腰系蹙金珍珠带,腕戴金钏,半覆面纱。虽看不分明,却让人觉得是个窈窕美人。阿利泽指着那个女子,对林堂说:“那就是帕丽萨姐姐了!” 不一会儿,舱门打开,船内的蕃商扶着船舷而下。这些人大多数身长七、八尺,头戴缀珠尖帽,足蹬软皮靴,髯发卷曲,但林堂也看到不少汉人模样的人一同下船。蕃商身后随行三十余个壮年人,肩扛檀木箱,箱角包铜,间有波斯锦缎三百匹,叠若彩云,众人抬货的动静压得舱板吱呀作响。 此等巨舶抵港,例由宦官监舶者亲往验看。码头上早有市舶使在场,见巨舶靠岸,忙整冠肃容,持牙笏长揖,引蕃商往验货亭去。 林堂注意到马猛正在验货亭忙进忙出。 马猛原做的是烧瓷器、卖瓷器的生意,但这几年买卖一直不好做。前不久马猛才说自己认了一个干爹,找了个新活在做,今日一瞧见,林堂便猜马猛十有**认了个宦官做干爹。汉国皇帝重用宦官,大太监在民间认干儿子倒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日影过午,市舶亭前,监舶宦官验看文书毕,见舱单所载“**五万斤、没药三万斤,另有蔷薇水、琥珀等物不计其数”,以朱砂笔连批三个“急”字,命人速报内廷。蕃商见状抚掌大笑,命水手继续开舱展货。 港口忙碌的人群稍微散开后,阿利泽拉起林堂往船上跑去。船上的波斯人、汉人都笑着叫阿利泽的名字。此时林堂心如擂鼓,既有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的匆忙,又有终于要见到帕丽萨的激动。 二人登上船头,帕丽萨转过身来,见来人是阿利泽,便摘了面纱,张开双手迎了上来。待走近,帕丽萨和林堂都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同是一惊,果真如阿利泽所言,二人竟有六七分相像。 阿利泽一把抱住帕丽萨,待两人寒暄过后,帕丽萨注意到了林堂,明丽地笑起来,“我想你就是阿利泽信里的林堂,帕丽萨,你也可以叫我的汉文名字,俞帆。”帕丽萨见林堂似有些惊讶便补了一句,“我家的先祖是汉人。” 船头风大,吹得三个少女的裙子沙沙作响。俞帆把二人往船舱中带。林堂走进船舱,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比她的房间豪华了数倍不止。她给皇帝建造过珠玉殿堂,现在竟觉得此处与昭阳殿相比也仅是稍显逊色。 俞帆很高兴阿利泽和林堂的到来,先是和林堂介绍了俞家先祖从唐朝起就靠海运为生。与他处不同的是,俞家船队有女水手,被称作“红巾营”,戴赤帻、束革带,还可以领双倍薪俸。元和四年,也就是一百三十年前,俞家先祖率船队满载青瓷、茶叶,直指南洋。从此之后,俞家专注于同外商的海贸,后又开了波斯航线,同波斯人结姻亲。 由于俞家多生女儿,时至今日还常有女子当家,而十九岁的俞帆就是如今俞家船队的话事人。 林堂听到俞家海上行商的故事,与自己曾经所做之事全然不同,万分震惊。还没回过神来,俞帆又问起林堂的家长里短,诸如是哪里人、今年几岁、父母是否健在等。听到林堂才小自己两岁,又听说林堂幼时曾住在沂州,俞帆越发觉得亲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从船上下来时已是日暮时分,今晚还有宴请,俞帆并无时间再多说话。但明天她在沙海阁还会单独正式设宴款待汉国兴王府的权贵人家,除了阿利泽本就要出席,也邀请林堂一起去。 临下船时,俞帆叫住林堂,嘱咐她明日早点去沙海阁,自己还有事要同她接着讲。 次日,林堂在大哥那儿说清去向后,酉时一刻到达沙海阁。沙海阁位于西城北角,入园便是异国风光,此处既是一处豪华商铺,后宅又是俞帆在兴王府的住所。 宴会开席是戌时一刻。这会儿俞帆正等着林堂找她,见着林堂,便领着往内院走,直到一处竹影斑斑的别致庭院才止步。林堂猜测这边是俞帆自己的院落。俞帆将她请进屋内,桌上摆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木匣,俞帆微笑着示意林堂打开。 林堂见盒子已然如此贵重,自然不敢受。但又说不过俞帆,几番推托下,就半好奇半受之有愧地打开了盒子。 仅是一眼,林堂只觉得自己有些挪不开眼,俞帆见她这般喜欢,愈加高兴。 “我的祖母是波斯人,她说每个波斯的女孩都一定会收到一件礼物。那件礼物是对善良、正直和勇气的赞扬。”帕丽萨带着林堂走到巨大的全身梳妆镜前,“阿利泽在给我的信里面写过你的事,你是我在兴王府遇见的,第一个想和波斯人做生意的汉人女孩,我希望你看到这件礼物,就能想到我和阿利泽都有在赞扬你的勇敢。” 俞帆提起盒子里面的刺绣长袍,对着镜子,在林堂面前比照起来。这条裙子整体用的是重锦缂丝料子,袖口和下摆都用了织金缎镶边。最特别的是刺绣的样子与平时兴王府能见到的有很大不同,看着像是金线、银线与彩色丝线交织,辅以珍珠、宝石和亮片点缀做出来的。 林堂虽不清楚这袍子到底用了什么工艺,但整件衣服竟有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林堂刚有一刹那的失神,但当她完全看清这件长袍到底有多华美后,赶紧开口道:“帕丽萨,我十分感谢你的鼓励,这对我而言远胜过其他。这件礼物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了,说什么我都不能收下。” 俞帆似乎是料到她会这样说,不慌不忙把空盒子放回桌子上,让林堂拿着袍子,又对林堂开口道:“不不不,你搞错了。这份赞扬是我的礼物,而这件袍子其实是我的合作金。” 对部分人名指代做了小修,内容无变化哦,嘻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合作之机 第3章 第三章 盛宴恍悟 俞帆提及“合作金”时,林堂心中骤起狂澜,疑惑之色难以掩饰。她一转身,目光紧紧锁住窗边那道颀长身影。 俞帆指尖漫不经心划过窗棂,目光投向庭院外沙海阁高耸的飞檐,声音平稳:“俞家船队生意遍布汉、唐、吴越等六个国家,三十余家商铺星罗棋布,阿利泽家便是其一。你的勇气我听到了,但你的胆魄和能力我还不曾看到。”话到此处,俞帆转身郑重地看向林堂,目光中晦暗不明,“你愿不愿意以沙海阁副掌柜的身份,执掌一方生意?” 林堂胸腔内此刻擂鼓轰鸣,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期待和顾虑的复杂情绪已汹涌而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异常清晰:“我要给你什么?” “现在的你,给不了我任何东西。三个月,以今夏为限,就先让我看见你的本事。”她顿了顿,目光又锐利起来,“沙海阁人手、银钱,你在俞伯准许之下可调用。但这三个月所获之利,尽归沙海阁。而这件波斯长袍,既是工钱,也是我送你的一份本钱。” 林堂指尖蜷紧,长袍华美的织锦纹路烙入掌心,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她可以弄清楚自己是否擅长土木之外其他事的机会,一个换一方天地的机会。还未等她言语,俞帆已行至门边:“不着急回答我,三日为期,你思量清楚。” “我接受这次合作!” 林堂的声音斩钉截铁,她抬眸望向俞帆,眼中全是期待,“但为什么给我这次机会?我们只见了两面。” 俞帆在门边停下,面色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严肃,她回眸一笑,林堂只觉得那笑意如幽潭投石,十分莫测:“信任,有时候就是十分霸道,不需要理由的。”说完转身便走,在俞帆的身形即将没入廊下阴影时,林堂又听得,“‘戈尔那’,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做俞家生意的时候就用波斯名吧。这名字很适合你。” 俞帆离去,室内只有林堂与那件光华流转的袍服。她立于窗前,暮色将她的身影拉长,“戈尔那”,波斯语中的闪耀之花。虽然对这样一个名字,她心中茫然,但此时更多的是面对机会的竭尽全力一试。 沙海阁盛宴,华灯如昼。 今夜宴席,破例未分男女。俞帆与俞伯居上首右一,林堂与阿利泽位列中席下首,同席四位波斯掌柜。这几人掌管俞家在汉国的船务命脉,正不时地低声交谈,目光如鹰般扫过林堂这新面孔。当他们问到林堂到底是谁时,林堂用波斯语自介沙海阁副掌柜身份,四人眼中掠过讶异,随即颔首致意,是结交了“戈尔那”之意。 就说俞帆所赠那波斯长袍,剪裁精妙,纹饰华贵,在这个场合下却丝毫不显张扬。林堂端坐其间,透出一股与此地相称之感,怕是很难有人会想到,她在两刻钟前还与沙海阁毫无关联。她心下暗叹,俞帆送的是“佛靠金装”,怪不得说送的是一份“本钱”。 左席均是兴王府权贵巨贾,但上首左一、左二及主位空悬,林堂不知上宾到底是何人。俄顷,殿外通传声响起:“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越王殿下驾到!” 未见诸位王爷,满座便纷纷离席躬身。 不曾待众人行完礼,就听到一不耐之声:“本王与皇弟代天巡狩,观宝为重,俗礼免了!” 声落,三位王爷已入主位。俞伯见状轻轻击掌,波斯舞姬从殿外翩跹而入,琴音铮铮,丝竹靡靡,珍馐佳肴由侍者流水般呈上,宴席正式开始。 不一会儿俞伯命波斯女呈宝献给王爷观赏,林堂又见六位波斯美人,手托覆着猩红丝绒的银盘,莲步轻移,向前进献宝物。 首两盘珍宝璀璨,尤以顶层鸽血红宝慑人心魄,烛火下流光溢彩,俞帆行至盘前,指尖划过宝石,最终停驻在一碟细碎如米粒般的莹白之物上。 “帕丽萨,此乃何物?” 秦王兴致盎然。 俞帆眸中精光一闪,朗声道:“回殿下,波斯流沙水晶,乃是死海之畔神赐之物。仅需以微光映之,可令满室生辉,最适合缀于陛下龙袍,耀我汉国天威!” 言毕,俞帆从铜台上执一烛近照。霎时,七彩霞光果如其言如瀑迸射,引得众人惊叹。 秦王大悦。次两盘为珍稀香料,异香扑鼻。俞帆道:“碟中为角豆蔻,尤为适合佐以葡萄美酒,焚香品酒可激发百果芳醇。” 一旁的侍者依言为贵客斟酒,琥珀琼浆在夜光杯中荡漾。 末两盘双刀出匣,寒光凛冽!乌兹钢纹如行云流水,刃锋似可切金断玉。“殿下,我在波斯遍寻名匠,终于寻到神匠呕心之作,斩羽穿岩,锋锐无匹!献给我汉国陛下!” 俞帆语落,只见秦王已经让波斯女上前,眼睛紧紧盯着两把利刃,已不再看其他。 林堂曾在大哥口中听闻,秦王素喜拳脚功夫、以力相博 、精钢名器等事物 ,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以至于朝中有一众大臣担忧,秦王如果即位将穷兵黩武。林堂今日一见,心中感叹果不其然,又对俞家献宝的安排深意有了自己的揣测,既是献给皇帝,也是献给实际上的储君秦王的,与其说是献宝,不如说是站位。 “赛义夫果然不负所望。” 左首一人含笑。 少了舞姬阻挡,林堂循声望去终看清晋王刘弘熙相貌,此人肤色瓷白,眉形秀长,虽不在笑但眼尾总含着几分春水,说完就微微扬起头,轻晃夜光杯,闭眼饮起美酒。 而坐于其侧的越王刘弘昌,却更让她意外,她原同越王早已在蕃禹坊有过相遇。 去年腊月廿八寻阿利泽那日,林堂在西城买波斯点心,就曾遇上这位自称“洪昌”的男子,当时他着浅蓝色外袍,客气地将最后一份坚果糖让与林堂。此时刘弘昌眸中暖意如旧,这是认出她来了。 直到秦王收下“礼物”林堂才明白,原来俞帆所献的珍宝,除却六盘奇珍,更有献宝的这六位活色生香的波斯美人 !民间也有传闻,当今皇帝尤为喜爱波斯女,足见俞家的礼物有多对皇室诸人的胃口。 秦王代天子欣然纳贡,邀在场诸人举杯共饮。丝竹管弦又起,衣香鬓影,恍若天上宫阙。 林堂杯中葡萄酒果香馥郁,角豆蔻的效用更在酒香中添了一分纸醉金迷,席间觥筹交错,她一杯接一杯,热流划过喉咙,心底却结上一寸寒冰。在集贤殿工地,汉国匠人嶙峋的脊骨、深陷的眼窝、那绝望的眼神,与眼前觥筹交错、为波斯美人一颦一笑而倾倒的权贵面孔,在她脑中不断地交叠、碰撞! “官袍沾血,现在穿上身的华服……难道就不曾沾上血吗?” 一股冰冷的酸楚猛地攫住林堂的心。 林堂曾以为辞了官就可以躲开这些腌臜事情,但是现在看,从工部到俞家,从皇室到巨贾,层层叠叠的锦绣之下,到处都是无声湮灭的血肉,汉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百姓的哀嚎。 躲?避世?沙海阁的窗棂再高,能挡住漫天吃人的血腥气吗?而她林堂,即便是不在朝为官,又能躲到几时不触碰庙堂?现在看,经商也不过是换一个牢笼。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就永远逃不开。 辞官避世,那是自欺欺人的幻梦。要想和从前不一样,林堂就要入局。 宴终人散,醉意朦胧。 三位王爷在俞帆、俞伯引领下步入后堂密议。阿利泽凑近低语:“堂,真正的生意,才刚开始。” 但此时的林堂只觉头重脚轻,意识在奢靡的残影与民间的哀嚎间沉浮,她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一名侍女悄然近前:“姑娘,大小姐问您是否备车回府?” 林堂强撑精神,与众人作别。 今夜,“戈尔那”初绽锋芒,也惊觉最好的自保不是抽身离开,而是在游戏中不断强大自己,像俞帆一样。 俞帆的身影出现在林堂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林堂越来越憧憬,越来越想成为俞帆那样的人 。 林堂脚步虚浮,踏出沙海阁西侧偏门。此时约莫是戌时六刻,夜色浓稠,一架华丽马车静候,不及细想,她踉跄登车,但刚踏进车内,随即倚壁阖目,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几时,林堂感到喉间干渴,幽幽转醒,想呼一句“有水吗”。车内一片漆黑,却依旧可以听到另一清浅呼吸,她一惊,酒几乎全醒。正欲喊出声,随着对方一句“掌灯”,一盏琉璃灯已被递入,昏黄光晕照亮了对面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是越王刘弘昌。 酒意顿消的林堂见对面居然是越王,也来不及想其他的,窘迫欲行礼,却被刘弘昌温和制止:“无需多礼。府中下人错认了这身行头,误将你当作陪侍的胡姬,让你上了本王的马车。”见林堂也不做反应,又补充道:“许是第一次见有女子上车不知如何是好。” 狭小空间内,气息可闻。林堂脸颊发烫,垂眸不语。 “姑娘是真有本事。” 沉默良久,刘弘昌忽道,语气意味难明。他又自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本王封地越州,虽未就藩,但他日若姑娘行商至彼,遇有难处,可持此物寻越州刺史。” 有道是君王恩赐,不容推拒。林堂郑重接过,玉佩却似烙铁般烫手,这究竟是机遇,还是另一张无形之网?车内复归沉寂,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 林堂凝望窗外沉沉夜色,心潮汹涌,越王的话让方才宴席上那撕裂的对比,又清晰起来。沙海阁的副掌柜一职,是林堂踏入乱世这个修罗场的第一步,她不仅不会再逃,还要活成一柄能在黑夜中闪光的利刃。 由于醉酒耽误了时辰,此时东城已经宵禁,林堂只得去阿利泽那借住一晚,马车终抵,林堂下车。她回身,对着车内微光中的身影端正一福:“谢越王爷。” 目光交汇,刘弘昌微怔重,小厮阿坤放下车帘。林堂看不清马车上这位越王殿下的眼神,也不必知晓,她转身走进阿利泽家。 不管越王此刻是何神情,也不论所赠信物是何用意,对林堂而言,身后,是权贵迷离的夜色;身前,是她亲手选择的新活法。 两日后,林堂将胸中翻涌的计策,凝于笔端。她携策直奔蕃禹署寻阿利泽,邀请阿利泽一起去见俞帆,却在阿利泽口中得知帕丽萨已经星夜兼程,赶赴泉州。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急,泉州……来回怕是要两月了……” 阿利泽语带忧色。 林堂心头一紧。她与俞帆是三月为期,思及此!她无半分犹豫:“我去寻俞伯。” 沙海阁的大门在她身前缓缓开启,她步履生风,走向即将和她一道沉浮的乱世商海。当然此刻的她尚且不知,闽国的血雨腥风,已经张开獠牙,静候这朵初绽的“戈尔那”。 对两位王爷的出场做了补充,其他无变化[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盛宴恍悟 第4章 第四章 闽地惊魂 暮色如墨,沉沉压向沙海阁。 檀香烟气在雕花窗棂里盘桓,似一条游蛇,林堂已经在此处同俞伯讨论了一下午所记之策。此刻,俞伯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蘸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茶渍,在烛火下倒像是一个琥珀色的光点。 林堂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锐痛,也压下了心头的涩意。原来“漕运保险”非她首创,而是俞家先祖百年之前就早熟练使用的;而借诗文扬名商贾,更是俞家在唐代资助刘禹锡作《浪淘沙》时就试过的计谋。 她费尽心思写的这些不过是拾人牙慧,案头的算盘被风撩拨,珠子轻轻相撞,发出细碎、清泠又带着无尽嘲弄的声响。俞家不愧是海贸世家,生意能做如此之大本事也是与之相称,俞伯,一个商号掌柜也是在商海沉浮数十年的老手,对于林堂这个新人所言,总是可以一针见血指出纰漏。 但林堂也隐隐感受到,面前这个俞伯对自己还是十分客气,她不知是俞帆缘故,还是她当前所用的身份并非真的在俞家做事所致。 俞伯浑浊的眼珠在翻到最末一张信笺时陡然亮了起来。他蘸着残茶的手指“啪”地按在案上。 “货主多纳三厘,货畅则半年后本息奉还;货滞则凭契作价,可尽售俞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欣喜,“所运货物低存高抛,此计倒是不错。然则,如今兵连祸结,货主若将货卖于俞家,沙海阁又如何向压货掌柜提货?各地远隔千里,压货掌柜又怎知在当地商号所见之人真为俞家之人,乱世存重宝,又是否能敌得过乱兵的刀锋?能护得住仓廪中的万贯家财?能保得住押货掌柜的性命?” 一阵劲风穿堂而过,悬挂的铜铃疯狂摇摆,发出刺耳欲聋的乱响,惊得檐上宿鸦凄厉扑飞,俞伯一连串的追问让林堂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俞伯所问不错,货在商船之上以俞家船队的旗号,遇劫实属罕见 ,但是若因故将货物押在异地商号,商号何来的能力长久保住货物的周全,又为何要为其他商柜的货搭上自己的性命。 只见俞伯轻捋胡须,已经做好传道的架势,林堂知此刻是向俞伯请教的好时机。 “三重印信,钱货两分。” 俞伯声音低沉又干脆利落,“先将契书分作三联,货主、当地掌柜、沙海阁各执其一,当地掌柜一联随货物踪迹而动。货主若卖货则将一联作为凭证留存在当地掌柜处,当地掌柜核实货物中封存联则可确认是否可将货购入,而沙海阁提货时则出示第三联。至于获利,则按当地保管、出售所出之力许诺相应分成,让当地直接参与获利,是让当地掌柜助沙海阁最好的法子。 林堂暗叹俞伯经验老道,让人心甘情愿冒险,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为自己的利益拼命。 在细细谋算低存高抛之法的具体关节做法后,沙海阁的算珠日夜拨响,计算着用了此法后可赚得的银钱流水。 在这期间,俞帆依旧无信寄回沙海阁,林堂虽不再开口询问俞帆的消息,心却悬在闽地飘摇的烽火之上。 不过半月,闽地局势忽变得如同绷紧的弓弦,闽国恐怕再起战火成了汉国百姓茶余饭后的必谈之事。若是战火一起,兴王府、泉州等闽国港口必将受到影响。 林堂此时方觉察到,俞帆行色匆匆赶赴泉州,应是和闽国之事脱不了干系,又惊讶于俞帆竟可早半月之久就知道此等有关军国大事的消息 。 是年六月,闽国内乱的消息果然传到了兴王府。 彼时林堂做“船费”生意已近一月,其间便有六百匹销往长乐府的丝绸面料,因为眼瞅着要打仗,卖家不愿多在闽国逗留,而最终被俞家当地商号低价购走。 “长乐府恐怕就要闭城了。”俞伯看着长乐府掌柜礼萨的书信,终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林堂停下打算盘的手,那一刻,赴闽的念头在她脑中清晰无比。长乐府若乱,丝绸相比银钱可穿可带,流通性更佳,价值必涨,闽地之乱,正可检验低存高抛之计是否可行。而且亲赴长乐府,此事若成,也可为自己在三月之约中赢得无可辩驳的立足资本。 另一边也是私心,时至今日,俞帆依旧音讯全无,泉州乃俞家根基所在,如今闽地之乱始于建州,闽国皇城长乐府已经情势紧张,泉州是否受影响尚不可知。若俞帆真在泉州遇险,俞家根基动摇,她林堂入行海贸之事以及整个俞家商路都将受影响。 自行前往闽国一趟,既是为了六百匹丝绸,更是为了一寻俞帆的踪迹。不论是为了两人情分,还是为了自身前途,林堂都应该去。 俞伯虽认为林堂这是只身犯险,却也对大小姐情形十分忧虑,最终还是为林堂所行做了十足安排。俞伯先是在林堂的路线上标注隐秘驿站、可绕行的山道、备用渡口 。再从俞家远洋船队挑了精锐的护卫两人,俞大虎、俞大壮二人虎臂蜂腰螳螂腿,又精通闽语、熟知江湖门道。最后备好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数套不同阶层的胡服,只装成寻常的波斯商队。 若问心中是否害怕,林堂自然是怕的,但正所谓时不我待,林堂还是想要冒险一试,并且胡商戈尔那的身份还能保她不至于丢了性命。 林堂临行前,先是见了阿利泽,阿利泽红着眼对着林堂一阵抱,让其路上多注意,又托她如果见到帕丽萨一定要给自己写信。后回到家中,林堂只道沙海阁要盘库,自己这半个月会住在沙海阁处理工作,让林清远不必忧虑。 林清远叮嘱了几声别太累,有空还是回家吃饭,并未多说什么。林堂自是不敢和大哥说要去闽国,她想最坏半月后大哥发现不对,自己写回家的书信也可报平安。 六月初十,林堂着胡装在两个侍卫护送下坐马车离开兴王府,朝闽国出发。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林堂忽然想,要学会骑马,坐马车还是太碍事了。 六月末的长乐府,已经乱象丛生。马车甫入城,林堂就见到几个着锦衣华服的富户,正带着人为抢夺一担素绢扭打成一团。这些人都是为了逃出城在做准备,银钱笨重又招摇,十分容易被流寇、乱兵惦记,但是丝绢等物则不同,更是轻巧,牲口负重可更多,即便已经做成衣物亦可交易。 马车行过,停在俞家商号前。林堂本就是一张生面孔,礼萨对来人颇不信任,待两人交换了契书,林堂才证明了自身可信,被领着过了一道道重门。进了俞家在长乐府的货仓,林堂就见六百匹丝绸堆叠在内,泛着幽幽的华丽光泽,一旁还有些琉璃瓶、瓷碗等眼下滞销的器物。 礼萨在一旁忧心忡忡,“别的倒不用担心,就是按照当前市价,六百匹唐丝可折现钱一万两白银,但如今长乐府中已有流寇进户,不论是现银还是丝绸,不尽快脱手恐怕夜长梦多。” 林堂的目光投向窗外,“盛世藏珠玉,乱世积布帛”倒是说准了眼下的情形。但不论是带白银还是丝绸上路,这个数量只怕她有命带,没命花。 沉思许久,她声音冷静:“不兑白银,以丝易货,有劳礼萨掌柜的人放出风去,我们只要黄金、波斯金币、或可随身携带的珍宝、药物。” 三日后的俞家商店内,人头攒动,兴王府的富贵人家闻讯几乎全在此换购丝绸。俞家十余名精壮护卫守在柜台前,货舱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黄金、波斯金币、珠宝、灵药堆满案头,数个账目正在打算盘打得劈里啪啦。 林堂眼角余光瞥见街角几个黑影,还真就怕贼惦记,看来必须尽快携宝离城。 不过两日,六百匹丝绸已经全部换做他物。出乎意料的是,林堂也不曾在长乐府听到俞帆消息 ,林堂心中不免疑惑,若俞帆为闽国之事回泉州,又怎么会不寄信给咫尺之遥的长乐府,让礼萨也早做打算呢。 可是眼下已经不是等俞帆消息的时候了,七月,闽国情状却更加危急。闽国将领连重遇弑杀闽国皇帝王昶,又拥立王延羲为闽王,王延羲继位后大杀宗室,闽地一时之间暴骨如莽,富庶城池顷刻之间成人间地狱。 长乐府闭城了。 波斯商队有度牒,出城尚有机会,只是黄金珠宝又如何能安全带出城去,城外的乱军可不会好说话。 就在林堂在库中犯难之际,一个琉璃瓶滚落到她的脚边。琉璃虽也是权贵之家素喜的用物,但是在战乱之时却还不如几袋米粮来的值钱,看着瓶子在地上打转,林堂突然林光一闪,“化整为零,藏金于器”。 林堂对大虎和大壮道:“取三箱最寻常的粗制琉璃瓶罐,速熔部分金锭,铸成实心厚重底座,置于瓶底,再覆琉璃原浆重烧,务必天衣无缝。余下珠宝、金币……” 她目光扫过墙角堆积如山的、原是运往建州的粗大毛竹筒,“分装,蜡封,务必密封,缠于车架两侧,充作负重支架。”余下的珍贵药品林堂则挑了些许随身携带,剩余的连同部分黄金,作为所分利润,交由礼萨自行安排。 七月十二,晨曦红的如凝血。长乐府西门,一支不起眼的波斯商队正缓缓停下。 守城士兵看了大虎递过的度碟后,还是将冰冷的枪尖猝然挑向林堂的门帘。只见车内坐的是一个盖着厚重面纱的波斯舞姬,浓烈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林堂紧张地屏息,低眉不语。 胡商商队带舞姬实属寻常,林堂分不清自己是因为真的怕,还是想起自己此刻是波斯舞姬,面上表现出惊恐之色,身体也微微轻颤。 死寂中,马匹突然一个嘶鸣,骤然,“喀嚓”一声脆响!一个充当货物支架的粗竹筒,似是因麻绳老化竟断裂坠地! 竹筒在青石上滚动,发出沉闷的异响,数道如狼似虎的目光瞬间钉死在那竹筒上。 守门士兵狞笑着,长刀已然出鞘半寸,看向大虎:“打开它!” 第5章 第五章 脱险救人 长刀寒光闪烁,直指地上的竹筒,一时间杀意弥漫。 俞大虎担忧地望向大壮和林堂,又颤抖地拾起地上的竹筒,双手捧到了为首的校尉面前。校尉举起长刀,直直地向大虎劈来,竹筒被劈成两段,内里的粟米从筒中哗哗地流向石板。 一旁的大壮口中用带着哭腔的闽语大声喊:“官爷!长乐府港口封了,我们的船开不了,这才想着要去泉州上船回波斯的。这次的买卖已经赔了,主家肯定饶不了我们,带点米也是想路上不至于饿死啊。” 周围士兵见眼前之人这般哭号,纷纷笑话其是个窝囊废,但校尉依旧面色阴郁,显然并不信这番言辞。他又踱步至三个木箱前,只一刀便挑开了其中一个的匣盖,内里的琉璃瓶正被整整齐齐埋在沙中。 大壮又上前一步,挖出其中一个灌满沙的琉璃瓶就递到了那个校尉面前,“军爷,这都是我们没卖掉的货,若是您不嫌弃,还请笑纳。” 校尉睨了大壮一眼,接过琉璃瓶放在手中轻轻掂了两下,突然捏着瓶底将沙子倒了出来,大壮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说着:“哎呦,这是防撞的啊,防撞的。” 不一会沙子全漏下来,这个校尉似是还不放心,又举起瓶冲着日头,朝瓶中望了望,才把空瓶丢回大壮的怀里,又挑开其余两箱,皆是相同情形。 “老子们会看得上你们这些破玩意?滚!带着你们的破烂货,立刻给老子滚出城去!” 大虎、大壮二人对守门的士兵千恩万谢,大虎小心翼翼捧起地上倒掉的粟米装在衣兜中,这才重新驾着马车赶出城去。身后的士兵还在大声调笑:“波斯人都穷成这样了。” 车厢内的林堂终于是长出一口气,太险了。 那一日,她正让大虎大壮往瓶底融金,却被礼萨提醒道:“是个好办法,但是金子太多了,一个瓶最多装下一个金饼,如果在城门遇上盘查,这么多瓶中都融有黄金,风险太大。黄金不同于他物,官军有的是罪名让黄金充公。” 林堂也觉得这话有道理,和礼萨商量良久,才决定把黄金融在木匣四壁之中。 此事关键,林堂不放心交由他人,便自己动起手来制作。她将每块厚板刨削、开榫,制作成双层壁的特殊箱体。即外层是正常的箱壁,内层则是另一层衬板,两层木板之间预留出均匀、厚度仅约半指的空腔,此处便是用来放熔铸后一片片的黄金。 整个木匣固定在车后,内盛黄沙,这样不论是箱子分量还是用途都不容易让人起疑。当前守城的还是闽国官军,不会直接抢夺整箱的普通波斯货物,林堂几人也可主动赠送箱中货物打消对方疑虑。 至于竹筒之中,确实有珍宝,但捆缚竹筒所用的麻绳已经被提前做了手脚,会因路途颠簸而掉落的几个装的都是米粮,剩下几个筒中的宝物也用米糊包裹后和米粒黏在一起,不细看只会觉得是大米受潮。 马车终于驶出了长乐府的城门,林堂紧绷的脊背,这时才重重地靠回颠簸的车厢壁上。 “出来了……” 林堂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黏在皮肤上,方才城门下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疯狂闪回,“幸好多了一层谋划。” 这第一次行商,尚未真正开张获利,便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此次若非礼萨点醒,又将出城的每一个环节都拆解、斟酌、预演,此前的“琉璃瓶藏金”、“竹筒混珠”之计,恐怕早已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在乱世行商,哪里是拨弄算盘珠的斯文营生?分明是在饿狼环伺中虎口夺食。 林堂闭上眼,紧握双拳,待指尖掐入掌心,痛感冲淡了此前的恐惧。在商海里面活下去,思虑要深,算盘要精。金银财帛动人心,但在眼下这世道,真正能保命的,是时刻清醒的头脑和敢于在困境中行险一搏的决绝。 林堂眼前又浮现大哥林清远那双眼睛,若是大哥听到她城门脱险的经历是否会惊掉下巴?嫂子秋娘会嗔怪地拍打她?侄女清清会不会跑着要姑姑抱?家中情形驱散了心头的寒意,让林堂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小姐,马匹实在乏了,得歇歇脚力。” 俞大虎向着车厢内禀报。 夏日岭南本就多雨,官道泥泞,才行了半日,马匹已疲惫不堪,喷着粗重的白气,“寻个靠河的开阔地,歇息片刻,饮马喂料。”三人便寻了一处临河的开阔地稍作休整。俞大虎卸了马具,牵马至岸边啃食水草,而俞大壮则走向另一侧河边,打水补充皮囊。 林堂也觉口渴,且想用清凉的河水洗一洗脸上的疲惫,便道:“一同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鹅卵石,向稍下游走去。 近日暴雨让溪流涨溢,河水湍急,好在此地在河湾处,水流稍显平缓。林堂俯身,才接过一个皮囊浸入水中,却听得远处河湾的芦苇丛中,传来一声压抑的短促呼号。 林堂一顿,俞大壮也猛地抬头,这时二人才勉强分辨出在摇曳的芦苇杆中,两个手持钢刀的乱兵,正狞笑着将一个身着破烂的男子往芦苇地中拖拽! 被拖拽那人奋力挣扎,椎髻散乱,赤铜色的皮肤在映着白色天光的水边格外醒目,**的上身似有一处深青纹身。远观样貌,此人应是一个俚族少年。 “救人!”林堂来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俞大壮已扑了出去,他虽未带兵刃,但毕竟体格健硕,气势也十分骇人。身形直指左侧拽着少年头发那一人,将人扑倒在地。 “找死!坏老子好事。” 右侧乱兵见同伴遇袭,厉喝一声,挥刀便要砍向俞大壮后背。 但俞大壮仿佛背后长眼,一个拧身侧闪,那柄钢刀堪堪贴着他肋下划过,此时俞大壮顺势抓住那乱兵持刀的手腕,如同铁钳般狠狠一扭! “咔嚓!” 腕骨碎裂声清晰可闻。 “啊——” 乱兵惨嚎,钢刀脱手,俞大壮又顺势夺刀,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见乱兵毫无后撤之意,反而转向林堂扑去,俞大壮先反手一刀,结果了那个被他扭断手腕的乱兵,腥热的鲜血瞬间将近处的河水染红。 本是俞大壮以一当二,然而,变故陡生。 就在俞大壮解决第一个乱兵之时,那个原被打倒在地的乱兵,却又挣扎着将俚族少年推向湍急的河心中央。被青年男子不断反抗,那乱兵凶性大发,竟不再管那俚人,继而又将满腔戾气发泄在更好欺负的林堂身上。 “贱人!都是你多管闲事,去死吧!” 乱兵双目赤红,挥舞着钢刀,疯狗般直扑林堂。 林堂本在岸边接应,离河心尚有几步之距,但这乱兵扑来的速度太快,情急之下,林堂只能将装着水的皮囊奋力砸向乱兵面门。 “噗!” 皮囊砸中扑来之人,水流霎时间四溅而开,却未能阻止对方,那个乱兵只是晃了晃脑袋,复而更加愤恨,嘴里骂着污言秽语,刀锋依旧狠狠劈向林堂。 林堂急急向后退去,却踩上湿滑的卵石,一步踏空,身体瞬间失衡,直直跌入冰冷的河水中。几乎同时,那个刚从河心涉水而来、立足未稳的俚族青年,也被湍急的水流一牵扯,将那乱兵连同疯狂的冲势都带着栽入河中。 不及岸上之人搭手,三人已经齐齐落水。 “小姐!” 闻声奔来的俞大虎惊呼,连同一旁的俞大壮都欲冲入河中救援,但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泥沙枯枝,瞬间将林堂冲离岸边数丈。那发狂的乱兵即便跌入水中,却依旧挥舞着刀,试图在水中砍向林堂。 三人几乎是在水中缠斗,林堂一边要应对浑浊咆哮的河水,一边还要不断跌倒、爬起再稳住身形,就在此时那乱兵狰狞的面孔和劈来的刀光已近在咫尺。 林堂只觉得自己怕是要一命呜呼,她倒是不曾后悔不该救这人,只是突然想着如果自己有些功夫傍身,这次应该也不会落到这般狼狈的田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同跌入水中的俚族青年,似是水性极佳,竟在激流中猛地一蹬河底大石,借力如游鱼般窜到那乱兵身后。他猛地从水中透出头来,用双臂死死勒住乱兵的脖颈,再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扳倒。 两人瞬间一同没入浑浊的水底,只剩下翻滚的气泡和剧烈搅动的水花。 大约不到一炷香时间,林堂终于被一股水流推向岸边,她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爬到了岸上,惊魂未定地大喘着气。她死死盯着那片翻腾的水域,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堂突然想到,此刻自己毫无防身之物,若是那个乱兵再攻击自己,又该如何自保?她慌乱地望向四周,挑了一块棱角尖锐的长条状石头,紧紧握在手中。 几息之后,水花平息。 一个人影猛地冒出头,手中赫然握着那把卷刃的钢刀。 林堂大喜,长舒一口气,放下那块防身的石头,瘫软地摔坐在地上,老天保佑,她看见的是那个俚族少年。而那个乱兵,被几道激流打向了岸边,那人身上有多道伤口,林堂小心翼翼地爬向那人,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探了下鼻息,这个乱兵,似是死了。 那个青年涉水上了岸边浅滩,浑身湿透,头发不断滴水,伤口已经被水浸泡得发白。他拄着刀,剧烈咳嗽,赤红的双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最后定格在同样狼狈不堪的林堂身上。 出人意料地是他将手中紧握的、刀尖还在滴着水的刀,指向了林堂的方向。 林堂心头剧震,难道……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自己难道救了不该救的人? 第6章 第六章 俚人阿濮 见男子一步步逼近,林堂一点点向后方挪动,想找一个时机能跑出几步跑出几步。林堂心中又后悔莫非自己一时心善,竟救了个催命的煞星? 只见那青年举起刀,重重向前劈去。林堂一个转身欲跑,才发现脚软得使不上劲,呆呆坐在原地,双眼一闭。 一股热流洒在她的脸上,似是有一股铁锈味。林堂睁开眼,那柄钢刀直接插在了乱兵的胸口,那个俚族男子也喘着大气,一道跌坐在尸体旁。 “这样才放心。多谢你救我。”那男子看向林堂,他会说汉文,“我叫阿濮”。” “戈尔那。” 林堂这才恍然大悟,阿濮提刀不过是怕那乱兵没有死透。 阿濮重新又靠近尸首,费力地在那乱兵身上扒拉着什么。很快,他拽出一个被水泡的破烂包袱,打开一看,将几卷册子撕碎,重新抛入河中。随即,他又警惕地环顾四周密林,对林堂低声道:“还走得动吗?他们可能有同伙,这里不安全。” 林堂方才心中的猜疑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复杂的歉意。又想起阿濮的话,点了点头费力地站起身来。她环顾四周,这是一处河谷,两侧是陡峭的山崖,河流在此变得相对平缓,形成一小片卵石滩涂。 既是乱兵,便很可能不止二人,就怕追兵早大虎、大壮二人沿河搜寻下来。 林堂记起临出发前,俞伯曾给过她一份标注了闽地隐秘小路的简图,“跟我来。” 阿濮没有异议,忍着伤痛,跟着林堂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更下游走去。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天色昏暗,似是又要下雨,林堂冲着阿濮指向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山壁凹陷:“那边有个浅洞,可以暂时藏身。” 浅洞不大,但好在足够隐蔽干燥。林堂让阿濮坐下,看向阿濮左臂的刀伤,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那些药瓶,从一众“大补丸”、“五珍汤”中选了一瓶叫什么“复阳散 ”的递给阿濮,“你试试这个,听名字应该挺灵的,都是城中之人和我们高价换的灵药。” 阿濮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堂会带有伤药。他低头看了看伤口,又看看同样狼狈的林堂,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闷声道:“小伤……没事的。” 话虽如此,失血和寒冷让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林堂又从贴身夹袋中取出俞伯给的火折和一小块珍贵的火绒,又在洞中拾了一些尚且干燥的枯枝,反复几次后,终于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刚历惊险、惊魂甫定的脸庞。 阿濮默默看着林堂熟练地做着这一切,眼神中有一丝探究。这个会说汉话的波斯女子,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救了他,生了火,还给了他伤药,她的眼神里没有对俚人的歧视或恐惧,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你……很厉害。”阿濮闷闷地说了一句,开始给自己清理起伤口来。 林堂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无奈笑道:“这些都是小事,就是命要先保住。”她看着阿濮臂上的伤,“你呢?那些人为什么追你?”她想起那被丢掉的布包和包裹上两蛇相缠的图腾。 阿濮眼神一黯,他沉默片刻,避开了林堂的目光,声音低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将药粉倒在伤口上,“按我们俚人的规矩,这份恩情,要用命来还。”,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穿过火焰,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建州溪水寨的俚人。我们俚族,世代活在这十万大山里,拜山神,敬祖灵,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两蛇相缠的图腾”,他指了指自己胸前那青黑色的纹身,“是山神的守护,也是溪水寨的根脉。”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恨意:“可闽汉建国之后,却都容不下我们这些‘化外之民’!他们说我们是蛮獠,是野人,是‘赋税不纳、王化不沐’的罪人。建州打仗,缺了粮饷,缺了冲锋陷阵的小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们俚寨。” 阿濮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那天,一队官军闯进了寨子,领头的狗官拿着盖了红印的纸,说奉王命征召‘义勇’。什么是‘义勇’?分明是抓丁!寨子里的青壮,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捆了去,我爹、两个哥哥全被套上枷锁拖走了。我娘哭喊着扑上去,被当胸一脚踹倒在地。”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 “被强征走的俚人,连军奴都不如!一个月后,一个侥幸逃回来的同寨兄弟,拖着半条命爬回山里,他告诉我们……” 阿濮的声音哽咽了,“我爹和哥哥们,被绑在阵前当肉盾……乱箭穿身……死无全尸!”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上,面露怒色。 “我娘听到这消息,当场就吐了血……” 阿濮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她怕我也被抓走,带着我逃往长乐府,想投奔我舅舅一家。舅舅读过书、会写汉字,早些年带着全家搬到了城里,说做汉人可以给子孙谋条生路。”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惨笑:“可我们找到舅舅家时只剩一片焦土。几个月前,官军来清剿城内“俚人奸细”,舅舅一家男丁被杀,女眷被糟蹋后做了军妓。” “我娘最后一点指望也碎了,她抱着舅舅家门前那半截烧焦的门柱,心疾发作……就……就那么去了。” 泪珠从他的脸颊滚落,砸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埋了我娘,我一个俚族‘野人’,在汉人的地盘,像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眼神愤恨而绝望,“我听说泉州有船能去越州,或许还能去投奔另外几支俚族兄弟,却不想在半路,被一伙挂着商队旗号的畜生打晕,醒来已经在牲口棚里,他们是人贩子,专门抓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俚人、流民。” 他指向洞外,“刚才被我丢进河里的,就是那张卖身契。那些追我的乱兵,其实是人贩子雇的打手,他们杀了主家,因我侥幸跑了出来,他们想抓我回去继续卖。” 他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恨意。 阿濮越说,气息越是急促紊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颊泛起潮红。他猛地咳嗽起来,牵动了臂上的伤口,刚刚止住的血又渗了出来。林堂也不知他是急火攻心还是因刀伤又染了风寒而气虚发热。 “别说了,阿濮,歇着。”林堂连忙按住他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你发烧了,伤口也裂开了,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以后!”便让他快些躺下,自己守着洞口。 随即,阿濮头一歪,身体滚烫,陷入了半昏迷。林堂心中焦急,赶紧用凉水浸湿布条敷在他额头,又小心地为他重新处理崩裂的伤口。 是这吃人乱世里,多少人身不由己。官府横征暴敛、肆意屠戮,乱兵烧杀抢掠,人贩子丧尽天良,一层层、一圈圈,如同无形的绞索,将这些只想求生的“野人”、“流民”,勒得喘不过气,最终碾入尘埃。 洞外,雨声淅沥。洞内,篝火噼啪。 林堂守着昏迷的阿濮,听着他痛苦的呓语,心中有对大壮大虎的担忧,对前路的迷茫,都被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冲击得更加沉重。她找了洞中的尖矛石配着藤曼和树枝做了两把兵器防身。活下去,她救了阿濮,要和阿濮一起或者去泉州。 第二日天蒙蒙亮,雨已经停了,阿濮烧退了,伤口也不再出血,林堂见状对换来的神药十分满意,到底是值钱货。 就在两人围着火堆的灰烬,思考如何先弄些吃的,再如何前往泉州时,河谷上游的方向,隐隐传来焦灼的呼唤声!声音由远及近。 “小姐——!你在哪——!” “小姐——!应一声啊——!” 是俞大壮还有俞大虎的声音,他们脱险了,并且沿着河流一路搜寻下来了。 林堂霍地站起,她激动地冲出浅洞,用尽力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大壮!大虎!我在这里!” 阿濮也握紧了一柄木矛,警惕地跟在林堂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上游。 很快,俞大壮和俞大虎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们浑身泥泞,脸上带着疲惫和狂喜,看到安然无恙的林堂狂喜地冲了过来。 “小姐,老天保佑,可找到您了。”俞大壮声音哽咽,几乎要跪下来跪拜上天。 俞大虎则迅速挡在林堂身前,手按刀柄,目光锁住阿濮:“小姐,这人是谁?”。 “他叫阿濮,”林堂的声音清晰而镇定,“俚族的朋友。没有他,我可能已经死在河里了。”她简单说了坠河和被救的经过。 俞大虎闻言,审视的目光在阿濮身上停留片刻,但戒备仍在。阿濮承受着打量,又紧了紧握着木矛的手。 林堂看向阿濮:“阿濮,他们是我的同伴,俞大壮,俞大虎,我们原本就是要去泉州的。你要不要和我们同行?” 阿濮的目光扫过俞家兄弟,最终落在林堂脸上,嘶哑地开口,语气却异常坚定:“我跟你们走,刺桐港我必须去。” 失血和疲惫让阿濮步履蹒跚,俞大壮不由分说地背起阿濮,俞大虎则小心搀扶着同样耗尽力气的林堂。四人沿着奔腾的河谷,向着上游走去,从草丛中取出行李后,阿濮也换上一身波斯装束,俞大虎重新套好马车,一行人再次向着泉州启程。 阿濮伏在马车内,紧闭双眼,重新吃了药又睡了过去,仿佛仍陷在昨夜血泪交织的噩梦中,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林堂望着前方蜿蜒的河道,思绪翻涌。 晨光刺破云层,前路依旧荆棘密布。 泉州,那座汇聚万国商帆的巨港,如今是何样貌?是如同兴王府一般奢靡,还是如同长乐府一般混乱?到底是喜讯还是噩耗在等着他们?林堂此刻自然不得而知。 她更不会知道的是,在泉州,想见她的不是俞帆,而是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