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帆提及“合作金”时,林堂心中骤起狂澜,疑惑之色难以掩饰。她一转身,目光紧紧锁住窗边那道颀长身影。
俞帆指尖漫不经心划过窗棂,目光投向庭院外沙海阁高耸的飞檐,声音平稳:“俞家船队生意遍布汉、唐、吴越等六个国家,三十余家商铺星罗棋布,阿利泽家便是其一。你的勇气我听到了,但你的胆魄和能力我还不曾看到。”话到此处,俞帆转身郑重地看向林堂,目光中晦暗不明,“你愿不愿意以沙海阁副掌柜的身份,执掌一方生意?”
林堂胸腔内此刻擂鼓轰鸣,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期待和顾虑的复杂情绪已汹涌而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异常清晰:“我要给你什么?”
“现在的你,给不了我任何东西。三个月,以今夏为限,就先让我看见你的本事。”她顿了顿,目光又锐利起来,“沙海阁人手、银钱,你在俞伯准许之下可调用。但这三个月所获之利,尽归沙海阁。而这件波斯长袍,既是工钱,也是我送你的一份本钱。”
林堂指尖蜷紧,长袍华美的织锦纹路烙入掌心,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她可以弄清楚自己是否擅长土木之外其他事的机会,一个换一方天地的机会。还未等她言语,俞帆已行至门边:“不着急回答我,三日为期,你思量清楚。”
“我接受这次合作!” 林堂的声音斩钉截铁,她抬眸望向俞帆,眼中全是期待,“但为什么给我这次机会?我们只见了两面。”
俞帆在门边停下,面色已经不似方才那般严肃,她回眸一笑,林堂只觉得那笑意如幽潭投石,十分莫测:“信任,有时候就是十分霸道,不需要理由的。”说完转身便走,在俞帆的身形即将没入廊下阴影时,林堂又听得,“‘戈尔那’,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做俞家生意的时候就用波斯名吧。这名字很适合你。”
俞帆离去,室内只有林堂与那件光华流转的袍服。她立于窗前,暮色将她的身影拉长,“戈尔那”,波斯语中的闪耀之花。虽然对这样一个名字,她心中茫然,但此时更多的是面对机会的竭尽全力一试。
沙海阁盛宴,华灯如昼。
今夜宴席,破例未分男女。俞帆与俞伯居上首右一,林堂与阿利泽位列中席下首,同席四位波斯掌柜。这几人掌管俞家在汉国的船务命脉,正不时地低声交谈,目光如鹰般扫过林堂这新面孔。当他们问到林堂到底是谁时,林堂用波斯语自介沙海阁副掌柜身份,四人眼中掠过讶异,随即颔首致意,是结交了“戈尔那”之意。
就说俞帆所赠那波斯长袍,剪裁精妙,纹饰华贵,在这个场合下却丝毫不显张扬。林堂端坐其间,透出一股与此地相称之感,怕是很难有人会想到,她在两刻钟前还与沙海阁毫无关联。她心下暗叹,俞帆送的是“佛靠金装”,怪不得说送的是一份“本钱”。
左席均是兴王府权贵巨贾,但上首左一、左二及主位空悬,林堂不知上宾到底是何人。俄顷,殿外通传声响起:“秦王殿下、晋王殿下、越王殿下驾到!” 未见诸位王爷,满座便纷纷离席躬身。
不曾待众人行完礼,就听到一不耐之声:“本王与皇弟代天巡狩,观宝为重,俗礼免了!” 声落,三位王爷已入主位。俞伯见状轻轻击掌,波斯舞姬从殿外翩跹而入,琴音铮铮,丝竹靡靡,珍馐佳肴由侍者流水般呈上,宴席正式开始。
不一会儿俞伯命波斯女呈宝献给王爷观赏,林堂又见六位波斯美人,手托覆着猩红丝绒的银盘,莲步轻移,向前进献宝物。
首两盘珍宝璀璨,尤以顶层鸽血红宝慑人心魄,烛火下流光溢彩,俞帆行至盘前,指尖划过宝石,最终停驻在一碟细碎如米粒般的莹白之物上。
“帕丽萨,此乃何物?” 秦王兴致盎然。
俞帆眸中精光一闪,朗声道:“回殿下,波斯流沙水晶,乃是死海之畔神赐之物。仅需以微光映之,可令满室生辉,最适合缀于陛下龙袍,耀我汉国天威!” 言毕,俞帆从铜台上执一烛近照。霎时,七彩霞光果如其言如瀑迸射,引得众人惊叹。
秦王大悦。次两盘为珍稀香料,异香扑鼻。俞帆道:“碟中为角豆蔻,尤为适合佐以葡萄美酒,焚香品酒可激发百果芳醇。” 一旁的侍者依言为贵客斟酒,琥珀琼浆在夜光杯中荡漾。
末两盘双刀出匣,寒光凛冽!乌兹钢纹如行云流水,刃锋似可切金断玉。“殿下,我在波斯遍寻名匠,终于寻到神匠呕心之作,斩羽穿岩,锋锐无匹!献给我汉国陛下!” 俞帆语落,只见秦王已经让波斯女上前,眼睛紧紧盯着两把利刃,已不再看其他。
林堂曾在大哥口中听闻,秦王素喜拳脚功夫、以力相博 、精钢名器等事物 ,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以至于朝中有一众大臣担忧,秦王如果即位将穷兵黩武。林堂今日一见,心中感叹果不其然,又对俞家献宝的安排深意有了自己的揣测,既是献给皇帝,也是献给实际上的储君秦王的,与其说是献宝,不如说是站位。
“赛义夫果然不负所望。” 左首一人含笑。
少了舞姬阻挡,林堂循声望去终看清晋王刘弘熙相貌,此人肤色瓷白,眉形秀长,虽不在笑但眼尾总含着几分春水,说完就微微扬起头,轻晃夜光杯,闭眼饮起美酒。
而坐于其侧的越王刘弘昌,却更让她意外,她原同越王早已在蕃禹坊有过相遇。
去年腊月廿八寻阿利泽那日,林堂在西城买波斯点心,就曾遇上这位自称“洪昌”的男子,当时他着浅蓝色外袍,客气地将最后一份坚果糖让与林堂。此时刘弘昌眸中暖意如旧,这是认出她来了。
直到秦王收下“礼物”林堂才明白,原来俞帆所献的珍宝,除却六盘奇珍,更有献宝的这六位活色生香的波斯美人 !民间也有传闻,当今皇帝尤为喜爱波斯女,足见俞家的礼物有多对皇室诸人的胃口。
秦王代天子欣然纳贡,邀在场诸人举杯共饮。丝竹管弦又起,衣香鬓影,恍若天上宫阙。
林堂杯中葡萄酒果香馥郁,角豆蔻的效用更在酒香中添了一分纸醉金迷,席间觥筹交错,她一杯接一杯,热流划过喉咙,心底却结上一寸寒冰。在集贤殿工地,汉国匠人嶙峋的脊骨、深陷的眼窝、那绝望的眼神,与眼前觥筹交错、为波斯美人一颦一笑而倾倒的权贵面孔,在她脑中不断地交叠、碰撞!
“官袍沾血,现在穿上身的华服……难道就不曾沾上血吗?” 一股冰冷的酸楚猛地攫住林堂的心。
林堂曾以为辞了官就可以躲开这些腌臜事情,但是现在看,从工部到俞家,从皇室到巨贾,层层叠叠的锦绣之下,到处都是无声湮灭的血肉,汉国的每一寸土地,都浸着百姓的哀嚎。
躲?避世?沙海阁的窗棂再高,能挡住漫天吃人的血腥气吗?而她林堂,即便是不在朝为官,又能躲到几时不触碰庙堂?现在看,经商也不过是换一个牢笼。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就永远逃不开。
辞官避世,那是自欺欺人的幻梦。要想和从前不一样,林堂就要入局。
宴终人散,醉意朦胧。
三位王爷在俞帆、俞伯引领下步入后堂密议。阿利泽凑近低语:“堂,真正的生意,才刚开始。” 但此时的林堂只觉头重脚轻,意识在奢靡的残影与民间的哀嚎间沉浮,她知道自己已经醉了。
一名侍女悄然近前:“姑娘,大小姐问您是否备车回府?” 林堂强撑精神,与众人作别。
今夜,“戈尔那”初绽锋芒,也惊觉最好的自保不是抽身离开,而是在游戏中不断强大自己,像俞帆一样。
俞帆的身影出现在林堂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林堂越来越憧憬,越来越想成为俞帆那样的人 。
林堂脚步虚浮,踏出沙海阁西侧偏门。此时约莫是戌时六刻,夜色浓稠,一架华丽马车静候,不及细想,她踉跄登车,但刚踏进车内,随即倚壁阖目,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几时,林堂感到喉间干渴,幽幽转醒,想呼一句“有水吗”。车内一片漆黑,却依旧可以听到另一清浅呼吸,她一惊,酒几乎全醒。正欲喊出声,随着对方一句“掌灯”,一盏琉璃灯已被递入,昏黄光晕照亮了对面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是越王刘弘昌。
酒意顿消的林堂见对面居然是越王,也来不及想其他的,窘迫欲行礼,却被刘弘昌温和制止:“无需多礼。府中下人错认了这身行头,误将你当作陪侍的胡姬,让你上了本王的马车。”见林堂也不做反应,又补充道:“许是第一次见有女子上车不知如何是好。”
狭小空间内,气息可闻。林堂脸颊发烫,垂眸不语。
“姑娘是真有本事。” 沉默良久,刘弘昌忽道,语气意味难明。他又自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本王封地越州,虽未就藩,但他日若姑娘行商至彼,遇有难处,可持此物寻越州刺史。”
有道是君王恩赐,不容推拒。林堂郑重接过,玉佩却似烙铁般烫手,这究竟是机遇,还是另一张无形之网?车内复归沉寂,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单调声响。
林堂凝望窗外沉沉夜色,心潮汹涌,越王的话让方才宴席上那撕裂的对比,又清晰起来。沙海阁的副掌柜一职,是林堂踏入乱世这个修罗场的第一步,她不仅不会再逃,还要活成一柄能在黑夜中闪光的利刃。
由于醉酒耽误了时辰,此时东城已经宵禁,林堂只得去阿利泽那借住一晚,马车终抵,林堂下车。她回身,对着车内微光中的身影端正一福:“谢越王爷。”
目光交汇,刘弘昌微怔重,小厮阿坤放下车帘。林堂看不清马车上这位越王殿下的眼神,也不必知晓,她转身走进阿利泽家。
不管越王此刻是何神情,也不论所赠信物是何用意,对林堂而言,身后,是权贵迷离的夜色;身前,是她亲手选择的新活法。
两日后,林堂将胸中翻涌的计策,凝于笔端。她携策直奔蕃禹署寻阿利泽,邀请阿利泽一起去见俞帆,却在阿利泽口中得知帕丽萨已经星夜兼程,赶赴泉州。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么急,泉州……来回怕是要两月了……” 阿利泽语带忧色。
林堂心头一紧。她与俞帆是三月为期,思及此!她无半分犹豫:“我去寻俞伯。”
沙海阁的大门在她身前缓缓开启,她步履生风,走向即将和她一道沉浮的乱世商海。当然此刻的她尚且不知,闽国的血雨腥风,已经张开獠牙,静候这朵初绽的“戈尔那”。
对两位王爷的出场做了补充,其他无变化[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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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盛宴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