铠甲青年察觉到她的注视,转头垂下眼皮看着她,似在询问“看什么呢?”
“不是,你是谁呀?”林卓傻子一样直愣愣地问道。
铠甲青年闻言挑眉,也愣了下,心里琢磨:这话听懂了,问我是谁。
卯时,率期门郎布防甘泉宫,然后星图骤活,紫微垣燃起金焰后撕开时空;
此刻日晷不过移过五刻,却已身在铁棘丛生的异域。
若吾身确在此地,陛下可安?
他五指扣刀,刀柄螭纹咬入掌心,这痛感太过真实,不似《六韬》所载的阴符幻境。
铠甲青年陷入了沉思。
林卓见青年没理他,也不在意,
缩在门边,手指无意识抠着门板上的破洞。
青年却突然开口:“汝非癫症,何以言‘系统’‘修仙’?”,他一字一顿地学着这两个词。
她愣住,这是自己无意识中说的吧,没想到他记住了:“啊?那是我家乡的…黑话,嗯,就是…练功秘籍的意思。”
“何派秘籍需拍腿摸穴?”青年指尖虚点自己太阳穴,模仿她穿越时的动作。
“这叫…穴位检测法!我爷爷教的!”她胡诌着,却想起爷爷随手画的针灸图,
“他总说‘人中承浆,百邪不侵’。”
青年突然抽刀横在她嘴唇下边:“承浆穴在此,汝既通医理,可知某此刻气血何如?”
刀刃寒气激得林卓汗毛倒竖:“气血…挺旺的?您这面色红润有光泽…”
刀锋撤回时挑落她鬓角的草屑:“巧言令色,鲜矣仁。”
林卓眨眨眼,你在骂我?
她瞬间怒气直冲脑门,双手攥起拳头,想跳起来给他一个冲天炮,
运了半天气,没敢动,实在是打不过人家啊,还有可能被打。
她压着眉毛怒哼,好女不吃眼前亏,暗道:你等着!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计较你骂人了,哼!
“铛铛铛”马寡妇用煎饼铲敲了三下铁鏊,蹲坐着编筐的老头立刻哼起了《孟姜女》小调。
林卓白了铠甲青年一眼,率先推门出了窝棚。
她走到马寡妇近前站定,低头鞠了一个躬“大娘,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马寡妇连连摆手“哎,姑娘,客气啥,俺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他们就是死要钱。”
林卓又白了眼铠甲青年,对着马寡妇压低嗓音“大娘,我俩这身衣服太扎眼了,您知道哪儿能弄到寻常一些的衣服?还得换些钱……”
马寡妇舀起面糊甩在鏊子上:“往南二百步,东侧瞅见一条小路,进去一直走到头,挨着的大道叫三义庙街,左边第一家棺材铺。
屋檐下挂俩白灯笼的,找胡瘸子,他兼营着旧衣置换。
林卓暗想:旧衣置换?就是二手衣服?那也得要钱吧。没钱怎么办?
林卓摸牛仔外套带按扣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串钥匙,她把钥匙扣给马寡妇看,是一个鎏金的纯铜小葫芦:“大娘,这个能在那边换钱吗?”
马寡妇瞳孔骤缩,煎饼铲猛地压住小葫芦:“这要命玩意儿收好了!去‘福昌当铺’找赵三先生,你就说四爷让去看看,铺子也在三义庙街。”
铠甲青年从腰上解下佩玉,一字一蹦地说:“此物在此地可易几钱?”
马寡妇听懂了:“俺也不懂这个,去问问赵三先生。”说着话抬头看看太阳:“快些着吧,三义庙街上的二鬼子要换岗了。”
林卓一瞬间又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还在生青年的气了,拉着他和马寡妇辞别。
两人向南切入蟒肠般扭曲的窄巷。
污水在夯土路中央淌成了黑脉,林卓的登山靴踩上去发出咕叽声,青年反手扣住她手腕:“看脚下。”
林卓还是一脚踩出一圈稀泥,她顿时膈应起来,干脆叉着腿只踩两边。
两人一溜小跑着,迎面走来好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子,小脸乌漆麻黑的,看见有人走过来,都自觉得一个挨着一个溜着墙根走。
林卓路过,看他们个个都背着个大框,框里装着碎煤块、破布头、空罐头盒子,旧报纸,看样像是去捡破烂的。
说是墙吧,并不是院墙都是屋子的后墙,有的屋子很矮,林卓觉得自己跳一下都能拽下屋顶铺的芦苇秆。
有的屋顶还反光,细看是铺了一个块被敲平的铁皮,上面是些扭扭曲曲的字样。
两人快速地走着,因林卓的不专心还是一脚又踩到了泥上,她急忙一跳,伸手抓向青年,
青年只停顿一下,头也不回,心里头是无语的。
越往前走,两侧的屋檐渐次地爬高,压迫感如同合拢的兽颚。
跑了有几分钟后到了小巷尽头,迎头就看见街对面一个大广告牌,牌子在二楼有四五米高,
上面画着两名身着旗袍的摩登女子并肩而立,旁边大字‘双妹雪花膏、不可不搽,不可不备’。
林卓看着这个‘双妹雪花膏’又看看广告牌楼下的‘天新鞋帽商店’,一时又恍惚起来:这是民国啊……。
正感慨着,远处传来一声哨响,就被拉着进了左边的铺子。
胡瘸子的棺材铺门脸不足三米宽,桐油味混着陈年艾草味扑面而来。
店堂左侧堆着五口薄皮棺材,右侧木架上挂着各色旧衣,袖口领襟的补丁针脚很细密,一看就是很爱惜的穿着。
柜台后的胡瘸子叼着旱烟袋,左腿裤管空荡荡地垂在条凳旁。
“二位请寿材还是请寿衣?还有奉天椴木的匣子,装文书可比樟木防潮。”胡瘸子眯眼打量着二人,”烟杆在棺材板上磕磕。
林卓忙接话:“是胡大叔吧,卖煎饼的马大娘说您说能换衣服。”
胡瘸子神色微微笑,心道:还真少有人叫他胡大叔。
烟杆指向里间布帘:“挑去吧,今儿有不少新到的货。”
林卓站在一排旧衣跟前犹豫,她怀疑这里有死人的衣服,心里膈应。
巷口传来伪军换岗的吆喝声,某个胶东口音在喊:“通行保证书掏出来。”
门外伪军的皮靴踏着青石板咔咔地响。
林卓突然想起钱还没换,急忙掏出鎏金葫芦:“胡大叔,这个先押您这,换两套衣服行不。”
铠甲青年抬手制止。
他从皮囊里取出半块金饼,边缘似被利器劈开十分光滑,金饼子在晨光中微微发暗。
胡瘸子眼睛眯成缝,去年津海市曾流通过类似形制的金器,东洋文化振兴会寻味“剿了”两个盗墓帮派。
胡瘸子烟袋锅猛磕柜台:“小老儿眼拙,这成色……得去正金银行兑…”
“没,没证件能兑换吗?”林卓指尖掐着牛仔大外套。
门外传来咔咔的皮靴声,三个伪军挨户踹门查‘通行保证书’。
胡瘸子烟袋锅磕磕柜台:“两位先躲躲。”他将金饼推回铠甲青年面前,独腿蹦向里间在墙面的‘田’字暗纹上按一下,墙面闪开一道门——那是预备的逃生密道标记。
胡瘸子急促地挥着手示意,二人慌忙钻进密道门内。
门外是一个小院子,三面墙是死的,正前边是一间屋子,门上挂着锁。
二人站在小院里能清晰地听见棺材铺里的声音。
“黄队长查丧葬捐啊?”胡瘸子瘸腿挡住门口,“上月刚交过三块。”
“少废话!上月交完了,还有这个月,照例,皇军令,搜查抗联分子,见着生人没?”说着用刺刀挑开殓衣堆。
“唉!这地人家嫌晦气,老话说得好见官发财,黄队长您多来几趟,保准升官发财。”
“哈哈哈,借胡掌柜吉言”黄队长哈哈着不忘掏出一个印章,胡瘸子见状叹口气,拐着一条腿,递过去一块大洋。
伪军的皮靴声渐远后,林卓二人推开密道门,桐油味混着纸钱灰涌进了鼻腔。
胡瘸子正拿着一块红布擦着柜台,见二人出来,眼睛瞟向铠甲青年腰间皮囊:“金饼若是汉朝老物,黑市上能兑这个数。”他伸出巴掌。
“五十块~大洋?”林卓盯着他的手掌。
“五百!”胡瘸子烟袋锅突然敲在棺材头的“寿”字上,
“但得等庙会日,奉天来的古董商半月后才到。”
铠甲青年将半块金饼按在裱糊窗纸上,晨光穿透“少府监制”的阴刻篆文,在对面墙映出扭曲光斑。
胡瘸子喉结滚动
“现下急兑,只能按金价折。”他翻开蓝布账本:“今日黑市金价一两兑八十块,您这半饼……”手指在算盘上噼啪滑动,“一两六钱,兑一百二十八块,抽四成剩五十一块二。”
林卓突然插话:“我们要现银,再加两张那个什么通行证。”
“成!通行保证书只能办白皮的,在本县用。”胡瘸子扯开神龛暗格,拽出个铁皮盒,“先支十块订钱。”
盒里银圆夹杂着满洲国五角纸币,最底下压着“蓟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存根。
铠甲青年指尖摩挲银圆上的袁世凯侧像,突然发力掰弯一枚。胡瘸子脸色变了:“您这是……”
“试成色。”铠甲青年将变形的银币弹铁皮盒,依旧一字一顿“余款晌午前备齐。”
“得再加三块押金!”
马婆子介绍这两人挺难缠!
他摩挲着烟袋锅子——保定交通站上个月被端了,药品采购的活就转这边来了,钱还差四百块的缺口,这单生意怎么着也得吞下。
后院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一个穿补丁短打的少年探出头喊:“掌柜的,刘掌柜送寿材来了!”
“带两位贵客去东厢房!”胡瘸子从腰间拽出一串钥匙,解下一把递给少年,
“晌午前别出院门,二鬼子查完丧葬捐还得绕三趟。”
林卓连连点头,不出门,她现在不敢出门,先猫着吧,至少拿到了什么‘通行保证书’才行,有了‘身份证’再想别的吧。
短打少年鼓着嘴使劲往锁孔里吹气,像是里面有多少脏东西一样。
吹完了气才把钥匙插入大铁锁里,
铠甲青年转头看看通往前店的门,
胡掌柜站在门口,在晨光里正对着金饼哈气,用袖口猛蹭着“元狩”二字,那模样像极了未央宫里擦拭祭器的老祝史。
短打少年推开东厢房的榆木门,门轴发出老鸦般的吱呀声。
青砖垫起来的土炕占去半间屋,炕席上面满是灰尘,一个当枕头用的蓝布包袱就扔在里面,包袱皮上还粘着草棍碎屑,看样,这屋子是有段时间没用了。
墙角靠着一个歪斜的条凳,条凳上放着几张《良友画报》,报刊上的旗袍女郎可能是被雨水腌了,图都模糊了。
“二位将就着。”少年用袖口抹干净炕沿的浮灰,那袖口补丁针脚歪斜,好像是他自己缝的。
他说话时总盯着自己露脚趾的布鞋,“夜壶在门后,茅房得穿堂去后跨院。”
林卓顺着少年手指望去:门后的灰陶夜壶裂了道缝,壶口结着一层白霜似的尿碱。
门后头糊的旧年画“鲤鱼送子”,胖娃娃眼珠子就剩俩窟窿。
“谢谢,麻烦你了……”林卓开口。
少年仿佛紧张似的搓手:“不用,不用,掌柜地说,过午给二位送热水、送饭。”
林卓点点头:“好的,谢谢。”
少年微躬下身,就逃也似的跑开了。
林卓看人走了,她一下就蹲地下了,她想坐的,可炕太脏了。
“好累啊!”她嘟囔着。
费劲地摸摸牛仔大口袋,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她掰开一块递给青年。
“给,好吃的,高热量,”
青年盯着林卓手上的黑色小块,皱眉,不喜。
林卓掰开最后一块巧克力:“真不吃?这可是西域…呃,波斯的珍品!”
青年则看着她掌心的锡纸:“此物是甚,软铁?”
林卓:“……”
“这是防潮包装!”她又掰开一块递过去,上面带着一截锡纸,“来,尝尝吧,能快速补充能量。”
他接过,试毒般地咬下一小块尖角,眉头微皱起来:“此物…似匈奴乳酪混了苦参?”
“是可可脂!算了,你要吃不惯就吐出来吧…”
青年却喉结滚动着强行咽下:“陛下赐鸩酒亦须谢恩……”
“啊!大可不必……!”
“军粮逾腐粟尚可啖,此物…”他从皮囊掏出半块行军饼,“换否?”
林卓看着饼上有可疑的霉斑:“……哈!我一直都觉得巧克力挺好吃的。不换!”
她把剩下的一把都塞嘴里了,双手一拍,示意,看,没了!
青年看着她伸出的巴掌,又咬下一小角‘乳酪加苦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