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遇见了霍去病》 第1章 第 1 章 公元前117年夏·甘泉宫泰畤 太一神铜像巍然矗立。 铜像脚下,青铜盘阴刻三垣二十八宿,北极星位嵌玉孔,与夜空中的紫薇垣隐隐相合。 《淮南子·天文训》载:“太一居紫宫,主司天命”,此夜恰逢岁星犯紫微,似是星光微动,青铜盘骤然浮空震颤起来,星辉自玉孔穿过直射铜像眉心,盘上星轨逆旋如天河倒灌。 “星图活了!”太祝的惊呼声穿透祭乐传了出来。 青铜盘嗡嗡震颤,盘面阴刻的北斗倏然转向:天枢吞光,瑶光吐焰,当玉衡位亮起时,整个紫微垣星图竟与天穹重影交叠。 巫祝们踉跄着齐诵“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楚音似裹着星辉,在盘缘雷纹间凝成液态的金色火流。 率羽林军环卫在侧的黑衣将领急速上前,身上的犀甲鳞片突然倒竖。 他看见青铜盘浮空处裂开帛卷状的缺口,裂隙里涌出了硝烟的味道,更骇人的是里面清晰地传出两种不同的声音: 苍劲的男声在怒吼“倭贼!此乃华夏重器!”挟着金属撞击声, 还有一个女生清亮的惊叫“这眼镜特效太逼真了吧!” “陛下退!”黑衣将领旋身将武帝推离,自己却不受控地冲向青铜盘,转瞬被吸入裂隙。 在时空翻转的瞬间,他看见一披发少女从水晶大殿中跌出,腕间铜钱链子正灼烧着与青铜盘同源的金焰。 青铜盘悬浮在两重时空之间,盘心映出自己鎏金犀甲的残影。 最后一刻, 少女的登山靴踹在他胸甲上。黑衣将领本能抓住对方手腕,五铢钱链烙进掌心的剧痛中, 他听见三个时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甘泉宫檐角的清脆的铜铃声,津海港的汽笛声, 还有少女脱口而出的“卧去,这甲胄是真的?!” 与此同时的八分钟前, 津浦铁路沧州站货场码头, 一个满头苍发的壮硕老者飞跃而起,猿臂舒展, 大巴掌如五指山般拍向黑衣人头顶,暴喝道“猛虎硬爬山” 只见黑衣人脑袋一缩,身子立时委顿倒下,怀里的青铜盘也坠落而出。 此时老者的后背突现一枚携着寒光的十字暗器,竟有第二波盗贼潜至。 老者接起青铜盘时,寒光劈进后背,接着一声枪响,胸前一热, 血喷溅在盘面紫微垣星图,老者恍惚间似乎看见盘面上的二十八宿骤然化作流动的金焰。 “太一九宫……归墟……”林啸山跪地嘶吼,血落在铜盘的最后一道星轨。 整个青铜盘突然虚化,如帛画遇火般卷曲消散,唯留几点星辉没入破晓前的夜空。 八分钟后的林卓正跌坐在一片碎石滩上,兀自迷糊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什么。 手腕灼痛不已,她抬起手腕看看,此时恰是清晨,眼前格外清晰。 腕上五铢钱的青铜链子还有些烫人,颜色好像暗沉了些? 和五铢钱穿在一起的一块长形甲片,确实比以往更洁白了,她记得以前明明是乳黄色。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林卓转头,对上了站在一边穿黑色铠甲的青年,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茫然起来。 林卓用网文锤炼了几年的脑袋一瞬间就想通了,她穿越了? 这是什么机遇?有没有系统?有没有金手指?能不能修仙?她还能不能回去了? 脑袋里转了无数个念头,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铠甲青年却后退两步看着她,脸色惊异中还带着一丝嫌弃, 他脚前边的林卓,坐在碎石地上,语气一会兴奋一会又有些忧虑,念念叨叨着“系统、金手指、灵气”, 手还兴奋地拍了拍腿,再摸摸太阳穴,像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又伸手在眼前半空中,平着划拉。 铠甲青年又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卓正转着念头,怎么感觉屁股疼,她低头看看地上锋利的碎石块,费劲地站了起来。 此时她正站在一片河滩上,这片河滩是一条狰狞的碎石带,每块石头都有成人手掌大小, 棱角被浪花蚀磨成犬牙交错的形态,在朝阳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林卓的登山靴刚踩上去就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五米开外的浅水区,浑浊的河水在石缝间撕扯出白沫, 几片泡发的《蓟东日报》黏在石面上,头条“中日亲善”的铅字正被绿藻蚕食。 林卓环顾四周,转头,看那人怎么像是离自己远了好些呢? 仔细看,他的发型,竟是在头顶扎了个圆溜溜的发髻,上面戴着墨玉冠,这人怎么看怎么像古代人啊。 青年发间的墨玉冠沁出寒意,镇压着穿越时空残留的眩晕。 他无须侧首便知那女子在窥视,这般目光与未央宫校场新募的羽林郎无异,既畏且惑。 此女足跟虚浮而腕处似有微茧,非耕非织,倒似常年伏案握持某种精铁器物; 瞳散神摇却偶现机锋, 癔症侵体抑或夺舍还阳? 他无视林卓,目光如利剑般扫射着周遭,然后抽出横刀, 刀刃斜指西南, 那里有两座芦苇秆搭的窝棚,像是被巨兽啃剩的骨架,歪斜地倚在一块龟背状巨石旁。 林卓也看到了。 见铠甲青年踏步上前,她也跟了上去,待二人走到窝棚前,便被一股巨臭袭击了,类似臭鸡蛋与腐鱼交融在一起的化学攻击。 林卓皱眉捂住鼻子,被熏得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她突然想起包里有N95口罩,伸手摸索却带出一管草莓味的唇膏。 甜腻的香气与尸臭混成一股诡异的味道,像姥姥腌坏了的李子酒。 青年突然反手掷出刀鞘,啪一声击飞她手中唇膏,这暗器破空声让他想起南越毒弩。 唇膏磕在碎石上,又蹦跳几下,直接弹到芦苇荡里了。 林卓手还保持握的姿势,转头怒瞪青年, 谁知人家眼睛还盯着芦苇荡,转眼看见林卓对着他喷火的双眼, 一转头,无视了。 林卓攥拳,腮帮子鼓起,觉得自己此刻像只愤怒的河豚。 她使劲喷气,吸气,然后…… 她不得不低头迅速地戴上口罩,太臭了! 她满身抗拒地站在那,用手捏着口罩上面的金属条,此刻她很想跑到河滩的另一边去, 但是,看看前边的铠甲青年,莫名感觉在他旁边就更安全些。 眼睛扫到窝棚西侧散落着几支焦黑的芦苇,穗头残留着暗红色凝结物,像被血浸透后又遭了火燎。 更远处,有一截断裂的橹柄斜插在碎石间,蛀孔里爬满了赭色蚁群,仿佛河道正在缓慢消化这些残骸, 这个场景怎么像是末世? 一阵风吹过,东侧窝棚的破麻布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只干瘪的人手,指节如竹节虫般勾着黄铜水烟枪。 只一眼,林卓就眼尖地看出了,那不是活人。 她本能地转身欲跑,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她蹬着腿要往起爬,一时竟没能起来。 铠甲青年却用刀尖挑开了帘布,腐坏的芦苇秆簌簌掉落。 霉斑爬满的草席上,一具尸体保持着蜷缩吸食的姿势: 破长衫后领裂口处露出的脊椎凸起,如同串在铁丝上的算盘珠子, 水烟枪嘴镶着绿玻璃,烟管里竟然塞着《蓟东日报》燎过的残页,时间是1935年5月,上面的铅字被烟油渍成了酱色。 木板搭的‘桌’上摆着半块干裂的黑棕□□头,白色的霉斑在表面蔓延成星图状的纹路。 几只红头苍蝇在尸体头脸上转悠忙乎着,从鼻孔钻进又钻出。 林卓还坐在地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那边飘, 见到此景,胃液瞬间涌到了喉咙。 铠甲青年正用刀尖挑开尸体眼皮:“瞳散无神,非疫症,乃毒物蚀髓而亡。” 说罢转身。 看到林卓仓皇逃跑的身影,面无表情。 他的犀甲肩吞兽擦过窝棚顶,震落了一张昭和十年制的仁丹广告,画中穿和服的女子笑靥如罂粟。 出了窝棚,他刀尖前挑,又转向西侧窝棚,挑开帘布,内里空无一人,但窝棚前的碎石上有拖曳痕迹。 芦苇荡深处传来类似铜磬的叮叮声,青年眼光扫射过去,未看到人影,仔细辨听,似是铁片撞击铁桶的闷声。 他再次转向十步外的河湾处,那里有一具浮尸卡在石缝间。 膨胀的躯干显然已成巨人观。 浮尸腰间麻绳的一头系着一块木板,刻“卖女翠姑换糙米三斤”的歪斜字迹。 早就跑到远处的林卓终于受不了,喉咙不受控制地痉挛,嘴一张,呕吐物直接喷溅在碎石上,她弓着腰,双手抓着膝盖,吐得昏天黑地。 眼泪随着五官扭曲用力,在眼角滴落。 滴在灰白的碎石上,这一点点泪转瞬就被吸收,只余下浅浅的湿痕。 晨光漫过河道,距此八里外的河畔边,**拳武馆的院墙内,第八代传人石同鼎正带着弟子晨练,红缨枪的残影划破雾气,响起“咻咻咻……”的破空声。 河滩上的青年突然单膝触地,左手三指压进碎石滩,耳朵贴上去,这个侦测地脉震动的姿势,曾帮他预判过匈奴重骑的突袭, 但此刻传来的震频杂乱的如群鸦在啄鼓,绝非已知的任何战阵步伐。 “呜—呜—呜—”尖锐的汽笛声突然响起,铠甲青年惊的蹿跳起来, 一个掠步就蹿到巨石前,背靠着石头,双眼带电一样扫射着前面的河面。 浅蓝色的天幕下,朝阳的光晕在河面上洒下细碎的金箔,水平无波,既无船也无人。 片刻后,铠甲青年看向了林卓,她依然吐得忘我,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 他走向林卓,距她三米外站定,皱眉看着她,眼神在看到她腕上的青铜链时,微微发暗。 手腕轻抖,剑尖便插到碎石上,击出一串火花,声音清脆悦耳。 林卓在一声声清脆的鸣响中睁开紧闭的双眼,抬头,呆滞地看着铠甲青年。 半晌 “你在干什么?”她嘴比脑子快。 铠甲青年瞥了她一眼,思索片刻“去外邪”,还有一句话没说,磨磨刀,开开刃…… 语调古怪,林卓一时没听清。 他手腕抖动不停,剑尖像是在开刃一般,左侧擦一下,右侧擦一下,火花频闪。 林卓掏出纸巾擦擦嘴,想着刚才看到的情景,又忍不住想吐,又哕了一口。 脑袋灵光一闪,猜测他是不是在消毒,想着消毒,想起自己似乎有消毒湿巾。 她急忙掏牛仔外套的大口袋,一包未开封的75度酒精湿巾,这时候显得格外珍贵。 小心地撕开封口,抽出一片,她先递向了铠甲青年,她自己没有接触到尸体,且离得远,还戴着口罩。 铠甲青年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似在询问: 林卓“消毒的,这能消毒,快擦擦刀,从上往下擦,擦一遍后扔了这个,用新地再擦两遍,要是能用火烧下更好。” 铠甲青年“效度?” 林卓扒拉沾在脸上的头发,猜测他应该是没听懂“消毒,杀菌,防疫,防疫病。”她声音越说越大,像是人家没听见而不是没听懂。 铠甲青年微抬头,接过她手里的白布片,看了一眼她脸上还残存着呕吐后的狼狈,默然不语。 抬手闻了闻白布片,闻到了一股酒味,按她说的,从刀柄往下擦到刀尖, 又接过两片消毒湿巾,学着林卓的样子,在锯齿的位置撕开,取出白布片,看看装湿巾的小袋,里面是银白色,他顺手把小袋子塞进胸甲里了。 轰隆隆如闷雷般的声音由远而近,在青色的晨雾中,蒸汽机车拖着二十节铁皮货厢蜿蜒而来,车头烟囱喷出的煤灰在朝阳下形成诡异的黑虹。 林卓和铠甲青年都盯着这趟列车, “墨家机关兽?还是雷兽?其声如雷,然未闻雷兽披玄甲啊…” 铠甲青年声音恍惚,他现在好像不得不信《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都是真的了。 话音未落,伴随装甲轨道车特有的液压制动尖啸,一个看起来又矮又胖浑身带铆钉的坦克,从平行巡逻道碾向了河滩,履带将一颗颗黑煤渣压进了碎石地。 “火车?坦克?”林卓的话刚刚脱口而出,就被铠甲青年环抱起身,侧滚入水。 同时三发子弹穿透他扬起的鱼鳞甲下摆,在河面激起一圈圈涟漪。 第2章 第 2 章 三发弹头在耳侧爆破,冲击波在耳道内扩散震荡, 压缩气体急速释放,气泡链被冲击力扯断,分散为无序的球状体。 林卓锁骨处突然炸开一朵血花,一枚子弹贯穿气管的瞬间,她手腕上的铜钱链子溢出翡翠色光雾,包裹住她胳膊、半个身体及至全部身体。 甚至拉着她的铠甲青年也被覆盖了一层光雾。 窒息、疼痛、这是要死了吗? 小虎妞,明天就去接你了,已经和医生约好了时间,我没遗弃你。 在失去知觉前,她眼前闪过一段影像,一个重伤的苍发老者跪地嘶吼“太一九宫……归墟……”,青铜盘化虚,隐入了夜空。 像是做了一场梦,林卓睁开了眼睛,她还在水中。 确切地说是在水底,她的上臂被人拉着, 拉着她的人自然是铠甲青年,他一手拉着林卓,一手抓着刀,而刀身被插在河底的泥沙中,勉强把两人坠在河底。 他松开拉着林卓的手,林卓身体向上浮起,他又再次拉住,晃着头盯着林卓的眼睛示意。 林卓急忙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被他甩开,再次摇头,林卓又惊又慌,去抓他的铠甲, 铠甲滑溜溜的抓不住,慌忙下捞住一条他腰间垂着的牌子,才算稳住。 铠甲青年用空出一只手,摸大腿处的铠甲,从里面抽出来半米长的枪头, 然后一左一右,用刀和枪头插在河底,朝着另一侧的岸边挪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等林卓一手抓到岸边石块的时候,早已听不到枪声。 她的头浮出水面,河对岸空空荡荡,刚刚对着二人射击的坦克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林卓恍惚若梦。 喘息着呼出来的气,带有浓重的水雾,水花轻轻地拍着岸边,只有细微的水流声。 突然胳膊一紧,接着被人凌空扯起,直接摔到岸上的杂草里。 林卓趴在草地上晕了一下,很快就清醒过来。 利索地爬了起来,手里竟然还抓着铠甲青年的腰牌,她不想撒手。 铠甲青年跪坐在草地上,左手还拿着枪头,他看了眼林卓,轻扯了下腰牌,林卓撒手了。 她用手扒拉脸上的湿头发,把头发都扒拉到一侧,用手拧着往下挤水。 感觉身体好重,整个人往下淌水,冷得直抖, 她迅速地脱下牛仔大外套,这个太沉了,一件能有十几斤了,先放一边,她一个人拧不动。 接着脱下宽松大卫衣,里面还有个体恤,宽松运动裤就不能脱了,再脱了棕色登山靴,倒出里面的水,把袜子也拧一拧。 她脑袋发晕,手上的动作却不断,感觉像是在梦里,恍惚间看眼铠甲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离她有十几米远的地方。 站在铁丝网前,这条河的沿岸围着两三米高的铁丝网,一条条铁丝横着绑在方形的水泥柱子上,每隔五六米就埋了这样一根水泥柱子。 铠甲青年一边朝着网那边黑乎乎的路上查看着,一边整理身上的水。 他的铠甲是防水的,不过里面的衣服不防水,整理起来有些麻烦,索性脱了靴子倒出水就算完事了。 他一边顺着铁丝网走一边想着:此等铁藜寨耗铁甚巨,若置未央宫墙外…… 边走边想,越走越远。林卓看他走远,着急起来,又不敢喊,虽然周围空无一人。 她胡乱地挤了下大卫衣就穿上了,拖起牛仔大外套就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个走,一个追,林卓追得汗都要下来了,也不冷了,就是要跑不动了,青年也停了下来。 在一处锈迹最多的铁丝网前站定,用刀尖砍了一下,试试硬度,然后扎了个马步,起手挥刀向前。 只听见几声脆响,扎在铁丝上密密麻麻的铁刺,晃了晃,洒下一片铁锈和灰尘。 铠甲青年伸手摸摸水泥柱子,坚硬如石,抬脚踹了踹柱子,纹丝未动。 林卓也走过去,伸手推了推,看着柱底说“底下浇灌了,弄不动。” 铠甲青年疑惑“浇灌?” 林卓敲敲水泥柱子“就是这个材质的,在这底下浇了一大块,他们是连在一起的。”她用手比画了下。 铠甲青年用枪尖扎了扎水泥柱子。 然后把枪头别在两根铁丝中间,枪尖抵住水泥柱,调了调角度。 后退一步,左腿微弓用力一弹,左手把着枪头,整个人蹿了起来,右手精准地把到了柱子顶,再借一下力,大鸟一般就翻过去了。 林卓傻眼地看着,比画了下动作,她可没这个功夫啊。 铠甲青年先观察了周遭,距离他们千米远的地方,是一片连着的房子,确切地说是棚子,棚顶在朝阳下微微泛着光。 这片棚子,是目力所及唯一能藏身的地方了。 他转头看见着急的林卓,把枪头插到离地约半米高的铁丝上“踩”。 林卓明白了,她左右看看,把牛仔大外套,从铁丝网的底部顺着推出去。 重新系了系鞋带,把头发抓起来顺着后脖领塞到衣服里面,把大卫衣塞到裤腰里, 腰上的裤绳系紧,再把裤脚的弹力绳子抽紧,耷拉下来的绳子翻到裤腿里面。 一切准备就绪。 接着两手把着水泥柱子,一脚踩上了枪头,虽然有些摇晃,到底是稳住了,另一只脚直接踩在铁丝上。 上半身贴着水泥柱子,这柱子直径不过十公分,绑着铁丝的位置都有一小卡槽,防止铁丝滑落。 林卓现在也顾不上铁刺扎人了,把胳膊从缝隙穿过去,环抱水泥柱子。 铠甲青年盯着她的动作,枪头颤动一下“抬”。 林卓依言抬脚,重量放到了胳膊和另一条腿上,枪头又向上抬了一格,林卓再爬。 一格一格,踩着枪头给出的空间,不至于让铁刺全面地接触到她。 林卓爬到近两米高的地方,她的头顶正好和水泥柱子齐平了。 铠甲青年的姿势变成托举着枪,上面还有好几个格子,是够不到了。 林卓微微停了下,动动胳膊,咬着牙两脚都踩在铁丝上,铁刺穿透卫衣,划着小臂,铁锈味直冲进鼻子。 这是破伤风套餐啊!上次在库布齐沙漠被铁丝网刮伤,打了三针疫苗,当时疼得嗷嗷叫,这疫苗能管到现在吗? 她脑中突然闪过锁骨中弹的画面,悚然,我中弹了,没有死! 然后当时还有画面,一个苍发老者怒喝:“太一九宫……归墟……” 那画面中的老者,怎么那么眼熟? 那短发根根直竖,像是海胆一样,看样子就是气血极旺盛。 啊!照片,家里的老照片里,是民国时期一张,爷爷还给上过色, 那是自己的老祖宗!,是祖宗救的我? 祖宗保佑,林卓差点双手合十,一瞬间反应过来,急忙往上爬, 她不敢停,一鼓作气爬到头,一条腿翻到网那头踩住铁丝,身子旋转一面,另一条腿也翻过去了,再往下爬了几格。 突然后裤腰被人一把抓住“松手”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 林卓闻言松开抓着水泥柱子的双手,跌落中她突然想起以前看到的视频, 是某公司团建,一个人站在高处,背对着大家向后倒下,后面是一排伸手接着的同事,这个环节考验的是信任。 她现在完全信任他。 他不负信任,抓着林卓后腰向后快速退了几步,抓人的手臂划了个半圆泄了力,林卓被放到了地上。 她抬头对着铠甲青年说“谢谢你!”话音刚落。 “哐嚓哐嚓”传来敲锣的声音,接着一声吆喝,也听不清是在吆喝什么。 她一惊,快速地捡起牛仔大外套。 铠甲青年迅速地锁定方向,略一思索,说了声“走”,一把拉住林卓的胳膊,往有棚子的方向跑去。 林卓被拽着,快要半飞起来了,两条腿紧着倒腾,离棚子区越近,敲锣的声音越大。 两人闪入一条小径,路宽也就够一个人走,两侧是一间挨着一间的窝棚, 窝棚没有窗户,中间一扇门,或者挂着一条黑乎乎的帘子,透过缝隙看里面黑洞洞的,像是藏了怪兽。 青年一面急步走,一面侧着头听声音,确定方位,走了一会儿,到了小径的尽头, 连接它的是一条宽了不少的路,小径就像毛细血管,横挂在这条路上。 二人站定,林卓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路,总感觉有哪不对。 前边传来吆喝声“刚出炉的棒子面煎饼,一个铜子管饱哎” 两人迟疑了下,朝煎饼摊子走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独轮车停在路边, 煎饼鏊子架在独轮车右侧,车辕挂着木牌上面刻着“炊事许可”,字下面还有模模糊糊的编号。 摊主马寡妇是个矮矮壮壮的妇人,穿件靛蓝粗布的斜襟褂子,胳膊肘打块大补丁, 袖口套着巴掌长的白麻布套袖,腰上也系块白麻布的围裙,看着是干净的。 马寡妇扬着笑脸看着两人走近暗道:这穿的是什么?戏班子的? 眼神在林卓脸上多停了一会儿,心里暗叹:哎哟造孽哟,这姑娘是遭了多大的罪,咋吓成这样,眼珠都成全黑的了。 “两位看着眼生,要几个煎饼?加榆树皮面不?” 林卓看了眼铠甲青年,张嘴“啊,大娘,我们刚到这,您这是怎么卖的?” “哐嚓”一声锣响,林卓吓得一抖,迅速看了眼铠甲青年,脸色微变。 “没事,巡逻的,一天三回。”马寡妇说着话,拿着铁铲随手敲了敲鏊子边缘,三长两短——三十米外坐在墙根石头上的老头立刻蜷身咳嗽起来。 青年看了眼咳嗽的老头,瞳孔闪了一下。 “两位刚到这是要找住的地方?住这边每人每天得交两个铜板的人头税, 两位现在要是不趁手就先去那边躲一下。” 马寡妇说着朝自己身后的窝棚指了下。 林卓犹疑一瞬,认真地看了眼马寡妇,鼻子圆润,左眉有道疤,眉毛断成两截, 酱紫色面皮上眼角皱纹呈放射状,但瞳孔清清亮亮的。 “多谢大娘”青年先开了口,拉住林卓的胳膊,两人进了马寡妇身后的窝棚。 窝棚内也不是全黑的,屋檐连着棚顶的地方,有两指宽的缝隙,透出来一圈光。 光束里浮动着运河特有的腥气,那是船板青苔与日军运煤船泄漏的重油混合的味道。 远处突然响起汽笛声,铠甲青年的肌肉瞬间绷紧—迅速转身站在窝棚门的一侧,收敛气息手放到刀把上,蓄势待发。 林卓也吓了一跳,学铠甲青年的样子站在门边,凝神听外面的动静。 三名伪军踩着煤渣拖拖沓沓地走过来,卡其色军服左臂上缝着蓝底黄字的“蓟东保安第三中队”袖标, 这是华北治安军标准装束:仿意大利大檐帽歪戴着,绑腿松垮露出脏污的白色衬布。 领头者大檐帽缀着褪了色的青天白日徽,刺刀鞘上却用红漆涂了菊纹,这混搭都透着怪异。 “马寡妇,今儿生意够早啊。”伪军头目赵五德用刺刀挑起煎饼筐时,露出腋下枪套。 他袖口上还沾着血渍,是昨夜在车站抬死人时沾上的,此刻混着卤煮汤汁结成硬痂。 马寡妇圆脸带笑“听说火车站又闹‘吃铁牛’的,炸了皇军两节车皮?这闹哄哄的,俺一早都没敢去大集。” 赵五德猛地凑近煎饼鏊子,大檐帽阴影盖住马寡妇半张脸,“你这摊上…没来过生脸吧?” 马寡妇抓起煎饼裹大葱塞过去:“哎哟赵队长,俺们小本买卖哪敢招祸?有多远离多远,您瞅这税钱——” 她啪地将三枚铜板拍在车板上。 另一个伪军踢踢装柴火的柳条筐:“少打马虎眼!有人见俩水鬼爬上西岸?”枪托杵在车架上。 “水鬼?”马寡妇突然扯开了嗓子,叫骂声高亢又尖利“这河里哪天不爬水鬼,那河里不定多少水鬼呢,准是鲁西那帮杀千刀的!前儿还抢俺半袋棒子面!” 马寡妇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脖颈上的刀疤:“老总们要不仔细搜!上个月治安队李麻子在这筐底摸出联抗传单,害得俺……” 她刻意露出半截□□,伪军们面露尴尬连连后退。赵五德抓起煎饼低喝:“管好你的破摊子吧,见着生人就报信!” “得咧,这天天的,什么时候能安生,煎饼哎,棒子面煎饼哎,一个铜子管饱哎。”马寡妇吆喝声再起。 林卓从门缝里往外看,她盯着伪军腰间晃荡的木头柄的手榴弹,这不是电视剧抗战时用的吗。 当听见“炸了皇军车皮”时,心里已经确定,这个时候是民国吧? 我跑民国来了?啊,是穿越,不对,还有一个人,这么想着把眼睛盯着旁边站着的人。 第3章 第 3 章 铠甲青年察觉到她的注视,转头垂下眼皮看着她,似在询问“看什么呢?” “不是,你是谁呀?”林卓傻子一样直愣愣地问道。 铠甲青年闻言挑眉,也愣了下,心里琢磨:这话听懂了,问我是谁。 卯时,率期门郎布防甘泉宫,然后星图骤活,紫微垣燃起金焰后撕开时空; 此刻日晷不过移过五刻,却已身在铁棘丛生的异域。 若吾身确在此地,陛下可安? 他五指扣刀,刀柄螭纹咬入掌心,这痛感太过真实,不似《六韬》所载的阴符幻境。 铠甲青年陷入了沉思。 林卓见青年没理他,也不在意, 缩在门边,手指无意识抠着门板上的破洞。 青年却突然开口:“汝非癫症,何以言‘系统’‘修仙’?”,他一字一顿地学着这两个词。 她愣住,这是自己无意识中说的吧,没想到他记住了:“啊?那是我家乡的…黑话,嗯,就是…练功秘籍的意思。” “何派秘籍需拍腿摸穴?”青年指尖虚点自己太阳穴,模仿她穿越时的动作。 “这叫…穴位检测法!我爷爷教的!”她胡诌着,却想起爷爷随手画的针灸图, “他总说‘人中承浆,百邪不侵’。” 青年突然抽刀横在她嘴唇下边:“承浆穴在此,汝既通医理,可知某此刻气血何如?” 刀刃寒气激得林卓汗毛倒竖:“气血…挺旺的?您这面色红润有光泽…” 刀锋撤回时挑落她鬓角的草屑:“巧言令色,鲜矣仁。” 林卓眨眨眼,你在骂我? 她瞬间怒气直冲脑门,双手攥起拳头,想跳起来给他一个冲天炮, 运了半天气,没敢动,实在是打不过人家啊,还有可能被打。 她压着眉毛怒哼,好女不吃眼前亏,暗道:你等着!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不计较你骂人了,哼! “铛铛铛”马寡妇用煎饼铲敲了三下铁鏊,蹲坐着编筐的老头立刻哼起了《孟姜女》小调。 林卓白了铠甲青年一眼,率先推门出了窝棚。 她走到马寡妇近前站定,低头鞠了一个躬“大娘,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马寡妇连连摆手“哎,姑娘,客气啥,俺天天跟他们打交道,他们就是死要钱。” 林卓又白了眼铠甲青年,对着马寡妇压低嗓音“大娘,我俩这身衣服太扎眼了,您知道哪儿能弄到寻常一些的衣服?还得换些钱……” 马寡妇舀起面糊甩在鏊子上:“往南二百步,东侧瞅见一条小路,进去一直走到头,挨着的大道叫三义庙街,左边第一家棺材铺。 屋檐下挂俩白灯笼的,找胡瘸子,他兼营着旧衣置换。 林卓暗想:旧衣置换?就是二手衣服?那也得要钱吧。没钱怎么办? 林卓摸牛仔外套带按扣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串钥匙,她把钥匙扣给马寡妇看,是一个鎏金的纯铜小葫芦:“大娘,这个能在那边换钱吗?” 马寡妇瞳孔骤缩,煎饼铲猛地压住小葫芦:“这要命玩意儿收好了!去‘福昌当铺’找赵三先生,你就说四爷让去看看,铺子也在三义庙街。” 铠甲青年从腰上解下佩玉,一字一蹦地说:“此物在此地可易几钱?” 马寡妇听懂了:“俺也不懂这个,去问问赵三先生。”说着话抬头看看太阳:“快些着吧,三义庙街上的二鬼子要换岗了。” 林卓一瞬间又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还在生青年的气了,拉着他和马寡妇辞别。 两人向南切入蟒肠般扭曲的窄巷。 污水在夯土路中央淌成了黑脉,林卓的登山靴踩上去发出咕叽声,青年反手扣住她手腕:“看脚下。” 林卓还是一脚踩出一圈稀泥,她顿时膈应起来,干脆叉着腿只踩两边。 两人一溜小跑着,迎面走来好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子,小脸乌漆麻黑的,看见有人走过来,都自觉得一个挨着一个溜着墙根走。 林卓路过,看他们个个都背着个大框,框里装着碎煤块、破布头、空罐头盒子,旧报纸,看样像是去捡破烂的。 说是墙吧,并不是院墙都是屋子的后墙,有的屋子很矮,林卓觉得自己跳一下都能拽下屋顶铺的芦苇秆。 有的屋顶还反光,细看是铺了一个块被敲平的铁皮,上面是些扭扭曲曲的字样。 两人快速地走着,因林卓的不专心还是一脚又踩到了泥上,她急忙一跳,伸手抓向青年, 青年只停顿一下,头也不回,心里头是无语的。 越往前走,两侧的屋檐渐次地爬高,压迫感如同合拢的兽颚。 跑了有几分钟后到了小巷尽头,迎头就看见街对面一个大广告牌,牌子在二楼有四五米高, 上面画着两名身着旗袍的摩登女子并肩而立,旁边大字‘双妹雪花膏、不可不搽,不可不备’。 林卓看着这个‘双妹雪花膏’又看看广告牌楼下的‘天新鞋帽商店’,一时又恍惚起来:这是民国啊……。 正感慨着,远处传来一声哨响,就被拉着进了左边的铺子。 胡瘸子的棺材铺门脸不足三米宽,桐油味混着陈年艾草味扑面而来。 店堂左侧堆着五口薄皮棺材,右侧木架上挂着各色旧衣,袖口领襟的补丁针脚很细密,一看就是很爱惜的穿着。 柜台后的胡瘸子叼着旱烟袋,左腿裤管空荡荡地垂在条凳旁。 “二位请寿材还是请寿衣?还有奉天椴木的匣子,装文书可比樟木防潮。”胡瘸子眯眼打量着二人,”烟杆在棺材板上磕磕。 林卓忙接话:“是胡大叔吧,卖煎饼的马大娘说您说能换衣服。” 胡瘸子神色微微笑,心道:还真少有人叫他胡大叔。 烟杆指向里间布帘:“挑去吧,今儿有不少新到的货。” 林卓站在一排旧衣跟前犹豫,她怀疑这里有死人的衣服,心里膈应。 巷口传来伪军换岗的吆喝声,某个胶东口音在喊:“通行保证书掏出来。” 门外伪军的皮靴踏着青石板咔咔地响。 林卓突然想起钱还没换,急忙掏出鎏金葫芦:“胡大叔,这个先押您这,换两套衣服行不。” 铠甲青年抬手制止。 他从皮囊里取出半块金饼,边缘似被利器劈开十分光滑,金饼子在晨光中微微发暗。 胡瘸子眼睛眯成缝,去年津海市曾流通过类似形制的金器,东洋文化振兴会寻味“剿了”两个盗墓帮派。 胡瘸子烟袋锅猛磕柜台:“小老儿眼拙,这成色……得去正金银行兑…” “没,没证件能兑换吗?”林卓指尖掐着牛仔大外套。 门外传来咔咔的皮靴声,三个伪军挨户踹门查‘通行保证书’。 胡瘸子烟袋锅磕磕柜台:“两位先躲躲。”他将金饼推回铠甲青年面前,独腿蹦向里间在墙面的‘田’字暗纹上按一下,墙面闪开一道门——那是预备的逃生密道标记。 胡瘸子急促地挥着手示意,二人慌忙钻进密道门内。 门外是一个小院子,三面墙是死的,正前边是一间屋子,门上挂着锁。 二人站在小院里能清晰地听见棺材铺里的声音。 “黄队长查丧葬捐啊?”胡瘸子瘸腿挡住门口,“上月刚交过三块。” “少废话!上月交完了,还有这个月,照例,皇军令,搜查抗联分子,见着生人没?”说着用刺刀挑开殓衣堆。 “唉!这地人家嫌晦气,老话说得好见官发财,黄队长您多来几趟,保准升官发财。” “哈哈哈,借胡掌柜吉言”黄队长哈哈着不忘掏出一个印章,胡瘸子见状叹口气,拐着一条腿,递过去一块大洋。 伪军的皮靴声渐远后,林卓二人推开密道门,桐油味混着纸钱灰涌进了鼻腔。 胡瘸子正拿着一块红布擦着柜台,见二人出来,眼睛瞟向铠甲青年腰间皮囊:“金饼若是汉朝老物,黑市上能兑这个数。”他伸出巴掌。 “五十块~大洋?”林卓盯着他的手掌。 “五百!”胡瘸子烟袋锅突然敲在棺材头的“寿”字上, “但得等庙会日,奉天来的古董商半月后才到。” 铠甲青年将半块金饼按在裱糊窗纸上,晨光穿透“少府监制”的阴刻篆文,在对面墙映出扭曲光斑。 胡瘸子喉结滚动 “现下急兑,只能按金价折。”他翻开蓝布账本:“今日黑市金价一两兑八十块,您这半饼……”手指在算盘上噼啪滑动,“一两六钱,兑一百二十八块,抽四成剩五十一块二。” 林卓突然插话:“我们要现银,再加两张那个什么通行证。” “成!通行保证书只能办白皮的,在本县用。”胡瘸子扯开神龛暗格,拽出个铁皮盒,“先支十块订钱。” 盒里银圆夹杂着满洲国五角纸币,最底下压着“蓟东防共自治政府”的□□存根。 铠甲青年指尖摩挲银圆上的袁世凯侧像,突然发力掰弯一枚。胡瘸子脸色变了:“您这是……” “试成色。”铠甲青年将变形的银币弹铁皮盒,依旧一字一顿“余款晌午前备齐。” “得再加三块押金!” 马婆子介绍这两人挺难缠! 他摩挲着烟袋锅子——保定交通站上个月被端了,药品采购的活就转这边来了,钱还差四百块的缺口,这单生意怎么着也得吞下。 后院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鹧鸪叫,一个穿补丁短打的少年探出头喊:“掌柜的,刘掌柜送寿材来了!” “带两位贵客去东厢房!”胡瘸子从腰间拽出一串钥匙,解下一把递给少年, “晌午前别出院门,二鬼子查完丧葬捐还得绕三趟。” 林卓连连点头,不出门,她现在不敢出门,先猫着吧,至少拿到了什么‘通行保证书’才行,有了‘身份证’再想别的吧。 短打少年鼓着嘴使劲往锁孔里吹气,像是里面有多少脏东西一样。 吹完了气才把钥匙插入大铁锁里, 铠甲青年转头看看通往前店的门, 胡掌柜站在门口,在晨光里正对着金饼哈气,用袖口猛蹭着“元狩”二字,那模样像极了未央宫里擦拭祭器的老祝史。 短打少年推开东厢房的榆木门,门轴发出老鸦般的吱呀声。 青砖垫起来的土炕占去半间屋,炕席上面满是灰尘,一个当枕头用的蓝布包袱就扔在里面,包袱皮上还粘着草棍碎屑,看样,这屋子是有段时间没用了。 墙角靠着一个歪斜的条凳,条凳上放着几张《良友画报》,报刊上的旗袍女郎可能是被雨水腌了,图都模糊了。 “二位将就着。”少年用袖口抹干净炕沿的浮灰,那袖口补丁针脚歪斜,好像是他自己缝的。 他说话时总盯着自己露脚趾的布鞋,“夜壶在门后,茅房得穿堂去后跨院。” 林卓顺着少年手指望去:门后的灰陶夜壶裂了道缝,壶口结着一层白霜似的尿碱。 门后头糊的旧年画“鲤鱼送子”,胖娃娃眼珠子就剩俩窟窿。 “谢谢,麻烦你了……”林卓开口。 少年仿佛紧张似的搓手:“不用,不用,掌柜地说,过午给二位送热水、送饭。” 林卓点点头:“好的,谢谢。” 少年微躬下身,就逃也似的跑开了。 林卓看人走了,她一下就蹲地下了,她想坐的,可炕太脏了。 “好累啊!”她嘟囔着。 费劲地摸摸牛仔大口袋,摸出一块巧克力来,她掰开一块递给青年。 “给,好吃的,高热量,” 青年盯着林卓手上的黑色小块,皱眉,不喜。 林卓掰开最后一块巧克力:“真不吃?这可是西域…呃,波斯的珍品!” 青年则看着她掌心的锡纸:“此物是甚,软铁?” 林卓:“……” “这是防潮包装!”她又掰开一块递过去,上面带着一截锡纸,“来,尝尝吧,能快速补充能量。” 他接过,试毒般地咬下一小块尖角,眉头微皱起来:“此物…似匈奴乳酪混了苦参?” “是可可脂!算了,你要吃不惯就吐出来吧…” 青年却喉结滚动着强行咽下:“陛下赐鸩酒亦须谢恩……” “啊!大可不必……!” “军粮逾腐粟尚可啖,此物…”他从皮囊掏出半块行军饼,“换否?” 林卓看着饼上有可疑的霉斑:“……哈!我一直都觉得巧克力挺好吃的。不换!” 她把剩下的一把都塞嘴里了,双手一拍,示意,看,没了! 青年看着她伸出的巴掌,又咬下一小角‘乳酪加苦参’。 第4章 第 4 章 两人吃完巧克力, 林卓开始在屋里转圈,这里面必须要大扫除,不然没法呆, 她扫了眼炕上两床灰蓝色的破被子, 肯定没法用,都是灰。 铠甲青年此时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外面,然后扫了一眼屋里,走到炕边看了眼炕席,似乎有些犹豫。 然后,两臂张开,等着。 林卓此时也在看外面,小院是长条形的,宽也就四五米, 他们所在的屋子是东侧,是挨着墙盖的一间厦房,宽度有限就一间屋子。 对面也盖了一间一样的厦房,两间小房都是建在其他屋子的后墙,就是屋子不带窗户的那一面墙, 就显得这院子格外隐蔽,如果不上房顶的话,是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个院子。 “咳咳……” 林卓回头,撞上正张开双臂转头看她的铠甲青年。 林卓看他的造型,不明所以。 铠甲青年:“……” 好似面无表情地放下胳膊,自己解甲。 林卓想起还没有衣服,忙到外面唤那个少年:“哎……你好,你好,有人吗?有人吗?” 约有两分钟,短打少年才从中间屋子出来,双手还粘着浆糊,像是在裱糊。 林卓:“你好,小弟弟,能不能先帮我们拿两套衣服,有没有新的? 或者干净的,不是死人的衣服。”林卓声音都带着沮丧。 片刻后短打少年抱着衣物折返。他杵在门槛外不肯进屋,手指绞着包袱皮打结处: “掌柜地说,这两套是前日裕德纱厂女工抵债的……绝对没沾过死人。” 林卓解开包袱的手一滞——靛蓝粗布短褂领口虽磨得发白,但腋下三角补丁用的是呢料? 阴丹士林布旗袍下摆接了三寸灰麻布,针脚倒细密得很。 她抖开旗袍衬里对光细看,衬里暗袋竟缝着半张“津海特别市公署”的通行证残页。 “真是女工的?”林卓指尖摩挲通行证上褪色的青天白日徽。 少年突然抓起通行证往外跑:“拿错了,俺去问问掌柜!” 铠甲青年则抖开那件粗布短褂。 一道寸长的刀口从右肋斜划至后腰,内衬血迹被草灰染成污褐色,补丁边缘还粘着半粒黄铜纽扣,分明是治安军制服的配件。 窗外传来胡掌柜压低的斥骂:“小兔崽子又开错衣箱!那是……”声音忽不可闻。 稍后胡掌柜独腿蹦进门槛,肘弯里挂着的两套衣裳簌簌作响。 好像是拿棺材铺的裱糊浆硬生生浆出来的挺括。 “刚赎的当头,保准干净地”他烟杆尖挑起男装前襟,露出内衬的“天津劝业场”水洗标。 林卓接过女装摩挲,袖口磨毛处翻出半截紫红绣线。 胡掌柜用烟袋锅敲响炕沿:“二位原籍何处?通行证上要写保定还是济南?” 眼睛却盯了眼铠甲青年的手。 “汝何云?”铠甲青年没听懂,一字一句地问。 林卓“啊,是问咱们家是哪的。”她对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不由自主地提高。 胡掌柜暗暗猜测:这是哪的方言? 铠甲青年:“长安。” “河北可没这地界,如今得叫……” “西安。”林卓急声截断,“我们原籍西安,逃难来的。” “西安啊,臊子面好吃得嘞”说着他哼起半句“见嫂嫂她直哭得……”, 见二人毫无反应,烟袋锅子在炕沿上磕磕:“西安城隍庙前的油茶铺子,如今还放八宝青瓷碗吗?” 林卓反应过来人家在试探,后颈都沁出冷汗了:“胡大叔,我们兄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您就填西安就行。” 她话说得很诚恳,就是啥都没说。 胡掌柜吸口烟袋,青雾掩住抽搐的腮帮子:“晌午前让柱子送通行保证书来,就写沧县刘家屯。” 林卓连连道谢“好的,那就麻烦胡大叔,麻烦您了”,在林卓想来这事确实得要诚心地谢谢。 虽说是买卖,但是人家担着风险呢,看伪军那样,想想两个小时前的子弹, 她下意识地摸摸锁骨,这事关系着生死。 她拿过硬挺挺的旧旗袍,在身上笔画一下,想想心里还是膈应, 得洗下才能穿吧,反正先在这里不出去,就穿自己的衣服吧。 她把铠甲青年的旧衣服也拿过来,又到院子里唤那个少年,要洗衣服的盆子,水桶,问清在哪打水,又要洗衣服的皂角。 打水就在堂屋西侧的厨房,水井砌在屋子里是不多见的,不过在厨房倒是方便很多。 林卓指挥着铠甲青年打水,烧水,看他熟练地架着了火,林卓挺意外,对他竖个大拇指, “真厉害!还会烧火?啥都会呀,好好烧,我去擦擦那边。”她情绪价值拉满。 青年看她抱着盆和抹布进东厢房擦屋子去了,一时有些别扭,听得出刚是在夸他。 可他用得着夸吗?他拿着烧火棍挑了下柴火,夸这个,不如不夸吧…… 林卓先把炕上的铠甲和牛仔大外套放到凳子上,接着把炕上的东西都搬下来。 炕席也掀下来拿到外面,又去找了条凳子垫在下面就用水冲席子,打肥皂擦一遍再冲水,反复几次,看着干净了,放到太阳地里晾着。 进屋擦土炕、擦窗户、擦地,能擦得都擦了,开始洗那些旧衣服。 她吭吭哧哧的洗,越洗越饿,抬手想摸手机看看时间,手挥出去僵在半空, 想起手机应该在外套的大口袋里,不知道丢没丢啊。 她快速地洗完衣服,把牛仔大外套放到土炕上,外套还湿着呢。 摸兜,先拽出一个正圆形的硬壳包,包直径比成人巴掌稍大一点,外皮是黑色泰丝绣着海水,金属链的带子,别看小可里面很能装。 一个粉色三百五十毫升的保温杯,手机充电器,纸巾,口罩,消毒湿巾,一个淡粉唇膏,一个不锈钢小镜子,一个墨绿叶子的塑料发卡,一瓶布洛芬,没了。 拧开保温杯,里面泡的枣,带着浓郁枣香的热气熏着脸,林卓恍惚了。 她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嘴,抹抹微湿的脸,打开小镜子,“啊……” 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吓得铠甲青年手里的烧火棍都扔了,直接蹿过来。 “啊……”林卓看眼小镜子,又叫了起来。 “安否?”解了甲的青年穿着黑色汉制常服,袖口戴着护腕。带着光蹿过来了,简直是帅得惨绝人寰。 林卓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现在是黑衣青年了,又看眼小镜子,顿时想死。 “啊……啊……”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上半身趴在土炕上,埋着脸,比土拨鼠还能叫。 黑衣青年一脸疑惑“安否?安……” “安!安!安……安个……啊……”林卓胡乱叫嚷着,兜头冲出屋子,要去洗。 迎面撞上闻声赶过来的少年和胡掌柜,两人都一脸惊色,不知道这俩人是怎么了。 看着俩人都没事啊,就是洒了一院子的水,凉席还晾着呢,胡掌柜暗道:这姑娘是真能霍霍水啊。 这下水沟那边都淤出来了,可见是水倒得太多太急,没来得及流出去,另一边看样是洗炕席,泼得半院都湿了。 就这都霍霍一院子的水了,自个儿还没拾捯呢。 “咋地啦?姑娘……” 林卓一时语塞:“胡大叔,我……” 看胡掌柜和少年脸带急色,干脆一抹脸,低头道:“没事,我是被自己吓着了,这太砢碜了,这也太砢碜了。”她低着头去厨房,打击太大了呀。 胡掌柜眨巴眨巴眼,嘴角抽抽着,拐着一条腿,手上的拐杖也紧着倒腾,快速地回前店了。 少年也扭头溜了,俩腮帮子鼓得像松鼠,边跑边吭哧, 黑衣青年看人都散了,转头看眼炕上那些奇怪的东西,眼神闪了闪,还是去厨房看看吧。 林卓兑温水,弄了满满一盆子,眼角瞥见黑衣青年抱臂倚门,玄衣领口绣的螭纹刺得她心头火起。 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像跟人家有仇一样:我造成这样,跟鬼似的,凭啥呀,一样的逃命,一样的落水,我咋成这样了…… 林卓看着盆里照出自己乱哄哄的脸,鼓气。 本来的长发,出水的时候湿透了,过铁网的时候给塞卫衣里面了,结果这一路又跑又颠的,头发从衣服里拱出来一截,围着脖子拱一圈,跟带了伊丽莎白圈一模一样。 脸上又是黑又是灰,大卫衣绉得跟腌菜一样,这衣服虽然是卫衣款式但面料是肌理麻,夏天穿透气又防晒,就是爱起皱。 运动裤拖地,裤脚两条口子,也沾着灰,就这造型,到街上往墙根一坐,能直接要饭了。 终于捯饬完了自己,林卓又饿又累,瘫在磨盘边的阴凉处,湿发梢在青石板上滴出一串小水洼。 黑衣青年沉默着往灶膛续柴,此刻铁锅里正煮着两人的衣物,这是最原始的杀菌办法。 他的那副鱼鳞甲在沸水里翻腾着,甲片撞得锅壁‘叮当’作响。 胡掌柜一瘸一拐跨进院门时,见林卓拎起阴丹士林旗袍一角在仔细看颜色。 那衣裳下摆接了三寸灰麻布,是原来的衣服小了,又接了一截,可是这人的骨架没长吗? “刘家屯的户籍。”胡掌柜把证件拍在条凳上,钢印油墨还带着警局特有的臭鸡蛋味。 短打少年端着两个豁口陶碗给二人送饭,两碗棒子面粥,上面漂着小片的咸菜疙瘩。 黑衣青年盯着证件上‘刘大柱’三个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某……” 林卓突然“噗”地笑出了声。 她盯着证件上“务农”的职业标注,眼前闪过自己昨天还在写展品讲解词PPT的画面,笑声像决堤的洪水越涨越高:“这是密脱吗……我是NPC还是玩家……啊哈哈哈哈哈!” 止都止不住了,她拍着大腿仰天大笑。指甲不知不觉地掐进掌心,笑着笑着竟是呛出了泪花。 拿着‘通行保证书’再看眼“刘二妮,啊哈哈哈哈哈……太荒诞了,太好玩了,啊哈哈哈哈哈……” 黑衣青年看林卓挥舞手链的胳膊,顿觉得脑门疼,似带叹息地道:“能否寻处僻静宅院。” “独门小院月租八块,连三间瓦房带牲口棚十二块。”胡掌柜烟杆敲着磨盘沿, “您二位昨日兑的银钱……”他瞥了眼已经空了的皂角罐子,“怕是不够霍霍。” 林卓看看盆,声音发虚:“哈哈总得洗干净,不然容易生病的……” “沧州卫河边的船屋倒空着。”胡掌柜压低嗓子,“月租三块五,就是夜里水耗子闹得凶。” 黑衣青年抓起五块银圆拍在磨盘上:“押金。” “得再加两块茶钱!”胡掌柜独腿蹦开半步,一副奸商样“马寡妇没说过你们这般难缠!” 他心里暗吐槽——这俩人一个洗衣用了一大块皂角泼了一院子的水,一个拿环首刀当火钳使,这花钱比撒纸钱还痛快。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黑衣青年用刀拨弄着炭块,火星子溅到胡掌柜的裤管上:“敢问胡掌柜,可曾见过披甲雷兽,此兽目射烈火。” “披甲雷兽?目射烈火?”胡掌柜正在糊纸钱的手一顿。 心里咂摸这句话:这后生满嘴酸文,身上披挂鎏金犀甲、错银螭纹,活脱脱醇亲王墓里扒出来的前清古董! 可沧州卫所早他娘喂了蛆……除非是二十九军搞来的明器充当军饷? 胡掌柜:“这地界能喷火的活物,除了烟馆里抽大烟的,就剩火神庙灶王爷喽。” 青年刀尖在炭灰上扎着:“此兽其目喷地火,声若阴兵借道。” 胡掌柜裱糊的纸钱簌簌作响,他佯装被火星燎到,缩手时小指勾起糨糊碗底暗格, 浸泡过箭毒木汁液的棺材钉正贴住虎口。 昨夜刚用这玩意送走一个强征‘治安费’的汉奸,血槽里还凝着黑痂。 “后生说笑嘞!这地界除了关东军的铁王八,哪还有带甲的活物?” 林卓插话:“大叔,那个是坦克吧,刚刚它朝我俩开枪,要不是我们跳到河里,就没命了。” 说着她想起气管挨的那一枪,那种窒息和黑暗瞬间袭来。她神经反射般猛地弯腰,两手抱住脖子,脑袋充血,耳朵嗡嗡作响。 青年见状瞬步掠至,指节扣住她的天容穴,目光掠过她的咽喉,眼眸中似有金焰微闪。 他暗道:彼时血已溅入水中,转瞬间创痕尽敛。此女非但闭息逾常,更于昏迷中紧攥虎符腰牌。 青年眼底愈发幽深:青铜盘金焰、今晨河底血雾、她皮下游走的翡翠光脉,皆与甘泉宫岁星异变相关。 血染紫宫枢星而不殒,非巫非觋,竟能驭太一星轨……莫非是归墟者现世? 太一神谕所示「荧惑乱紫」之劫已然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