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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明君策

作者:衣青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四十三载前,开国女帝容曦一统四海,率兵逼入昏庸无道的前朝皇帝所盘踞的皇都。


    皇帝末女、永乐公主慕鸾登上宫墙,在望见高坐马上、身披银甲的容曦后,亲手为容家军打开了宫门,迎容曦入宫。


    彼时,在宫人的一片混乱奔逃中,慕鸾摒弃了繁复雍容的公主华服,着一身寻常衣衫,只身立于宫门之侧,躬身向容曦致礼。


    “我没有身为一国公主的荣耀需要维系,也不认为当今的腐朽之君值得我为之奋战到最后一刻。”


    她平静地看向容曦,“容将军,您是能够为百姓带来和乐与安康的那个人。这帝位,便应由您来坐。”


    手执锋锐长枪的容曦同样平静地看向慕鸾。半晌,她沉默着举起长枪,示意军阵前进。


    容曦登极后,并未褫夺前朝永乐公主之位,而允慕鸾携驸马继续长居于永乐宫中,除不允出宫、隔断交集外,一切月例照旧,如此至今。


    去岁深秋,永乐公主慕鸾寿终正寝。公主驸马于五载前因病逝世,如今的永乐宫中,只居慕鸾之女慕卿一人。


    “慕卿参见陛下。”


    身形清减的少女连声轻咳,坐在机巧司出品的木制轮椅上,同容昭见礼。


    慕卿与容昭同岁,患体弱不足之症。


    看见慕卿的那一刻,褚眠冬与燕无辰了然地对视一瞬,却皆未多言。


    容昭道:“不必多礼。”


    她环顾慕卿的书房,见炭火充足、用度齐全,才从怀中取了那册子,放在轮椅扶手上。


    “这册子,是你写的罢。”


    未待慕卿回答,容昭先摇了摇头,自答般叹道:


    “是了,我早该想到是你。幼时那些地理天文、经卷遁甲,能同我畅言探讨的,一直都只有你。”


    容昭年幼时,容曦寻天下各域奇人为她授课。


    上至观星象、通地理,下至品经卷、习人心,有天赋且好学如容昭,也有受不了长年累月的一对一教学而逃课,试图寻一个伴读为自己分担火力的时候。


    太学中那群自视甚高、吹嘘学问的世家后代,在容昭看来大都是连和她正常交流都做不到,却天天自诩才华横溢的小屁孩,简称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而唯有僻静的永乐宫里那位冰雪聪明的小姑娘,总是能跟上她的思维不说,还时常能为她带来新的思路和启发,实乃百里无一的最佳伴读人选。


    小容昭想,她能打包票,在有了小慕卿的课堂上,她的学习进程能事半功倍。


    于是,在小容昭的主动邀请下,容慕两小只共度了不少互相启发、妙趣横生的课堂时光。


    直到有一日,两个小姑娘的秘密被慕卿的父亲,永乐公主驸马撞破。


    自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容昭认真地回忆,只记得似乎是听闻小慕卿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连迈出永乐宫都成了难事。


    再往后,慕卿此人,连带着一整个永乐宫,都开始从容昭少时的记忆里慢慢淡去。


    从回忆中抽出身来,容昭微不可闻地浅浅叹气,重又将注意力集中于当下。


    同慕卿就册中所书市学之策聊了小半时辰,慕卿的身体便已有疲乏难抑之态。


    容昭着宫人侍候慕卿睡下,带褚眠冬与燕无辰回了自己宫中,唤糕点茶水请二人坐下。


    屏退一众侍从后,容昭看向燕无辰。


    “方才听阿卿论及市学之策,不知在仙长看来,寻云所论较之阿卿所论何如?”


    燕无辰阖眸摇头,坦言道:


    “思考一个问题三月,与思考一个问题三载之分别。”


    容昭叹了口气,转向褚眠冬。


    “老师,想必您已经明了,这便是我不愿将市学一事交予寻白的原因。”


    “寻白并不是不聪明,相反,他的确才华横溢。但对他而言,开始深入思考一件事,需要来自外界的推力。”


    “我固然可以制造这份推力,在他眼前挂上一根能够引他一直向前迈步的萝卜,但若有朝一日,这根萝卜被他吃进嘴里了,之后呢?再去寻一根萝卜吗?”


    容昭放下茶盏,眸光悠远。


    “这也是我质疑于母亲所言‘「爱而不得」让一个人心甘情愿、长久付出’的原因。”


    “也许这是一条经由母亲实践、颠扑不破的策略,但我却希望,离我身侧最近的那个同行者,不是为了那根被我有意拴在眼前的萝卜而与我一同前行。”


    “相反,这个人与我一样,一直都将眸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希望这朝堂,这四海,这人间,在我们目所能及又或无缘得见的未来,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于是我们为这份远处的光景,一路向前。”


    “我知道,如此同行者百中无一。母亲作为走在最前方的那一个人,她走得格外艰辛,也格外孤独。”


    容昭的眸光黯了黯,“我一直跟在她身后,所以深知,母亲一生都没遇见一个能与她并肩的人。”


    燕无辰已隐隐猜到些眉目,却依然问出了口:


    “永乐公主慕鸾……可曾算其一?”


    “鸾姨啊。”


    容昭虽长长叹气,唇角却带出一点微笑的弧度。


    “同我讲起她与鸾姨的幼时之事时,大抵是母亲笑容最多的时候了罢。”


    “母亲和鸾姨自幼相识。她们相识的场合不是宫宴,并非花会,而在城郊的演武场中。”


    前朝皇帝忌惮手握盖主兵权的将相王侯,自登基起便行崇文抑武之策,于朝堂费尽心力引一众文官排挤武将之余,亦克扣边军粮饷、仅饱皇室私军。


    重文轻武之风在朝野上下盛行,平和时期都需得认真扳指算好粮饷账的武将,此时更是身陷水深火热之中。


    负责如容家将,纵然自家俸禄尚无着落,也竭力自掏腰包全了粮饷所需,再饿不能饿边军;


    而原本便只将军职当作一份普通工作的京中诸将,便在日渐稀疏的俸禄中懈怠下来——皇上的安危有皇上花大力气自养的私军负责,自己何必做些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几载下来,皇城城郊的演武场竟都成了杂草丛生的半荒废之地。


    容家长女容曦与永乐公主慕鸾,便是在容曦抡动长枪、拦腰斩断比两个小姑娘还高的草叶时,于霜白枪尖的凛冽锋芒中簌簌落下的青黄之色间,初次相遇。


    “我偷偷拉着阿卿同我一道听太师们讲课的事情,未能瞒过母亲。”容昭道,“有一日,用晚膳时我与母亲共论今日所学,兴奋忘形间,叫母亲察觉到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原本我很是惶恐,未料母亲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并未就此多言,只作无事发生,竟是默许了。”


    她轻叹道,“如今想来,母亲如何会不知宫中之事。兴许是由此想起了与鸾姨的过往,这才近乎纵容。”


    对朝中事相同的义愤填膺和对四海升平的共同愿景,让在演武场初遇的容曦与慕鸾两人一见如故。


    之后的很多天,她们相约在城郊那片不见人影的演武场谈天说地,聊文韬武略,砭时弊旧策,又一起畅想规划一个不同于今朝的新国度,相约要一同将之变为现实。


    最初,容曦与慕鸾的计划是徐徐图之,慕鸾夺嫡,容曦护国。


    但一年比一年吃紧的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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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战事容不得两人慢慢成长,容曦及笄当日,一纸诏书送至容府,容曦作为容家的新生战力被帝令遣送至边关,诏令一日不将失地尽数收回,容家全族便一日不得回撤一步。


    与遣送容曦的圣旨一同去往边关的,还有空有诏书而不见实物的十万粮饷。


    帝令如此,便是要容家连同驻守的十万边军,一同葬在边关的风雪之中。


    次年,容曦以百步穿杨之箭射杀敌军首领,引敌军群龙无首,一举大溃;同年,容家主于战场重伤,不治身亡。


    容曦带着于边关苦战数年、而今惨胜残余而归的万余将士,一路走过城池荒野、饿殍遍地,又看见河畔画舫、帐下歌舞。


    “母亲说,她希望鸾姨也能看遍这些,又希望鸾姨永远不必看见这些。”


    在皇帝拟旨欲将宫中子女一个个许给四方敌国和亲为质前,容曦逼入了皇城。


    至此,一人冠旒加身日理万机,一人静居深院一生沉寂。


    “母亲任上数年,朝野上下大都是自微末时便跟随母亲征战沙场的旧部,大多数人从未和前朝皇室中具体的谁亲身接触过。在他们眼中,前朝皇室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意味着数年来不顾边军生死的军饷克扣,背负着边军九万将士的冤死亡魂。”


    “因此,前朝公主之女与当朝皇太女一同听太师们授课,这是一件绝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太师们只将课中新来的小姑娘当作伴读,母亲不曾说什么,鸾姨也不曾说什么,直到这个由各方暗中维系的平衡被打破。”


    “说实话……”


    容昭垂了眸,“如今我依然未曾知晓,阿卿的体弱之症究竟如何而来。”


    “时间太巧了。”


    “母亲告诉我阿卿大病一场后体弱惧寒、不宜外出时,我大发脾气,指责定是母亲不愿让人陪我读书而从中作梗。”


    “那时母亲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


    容昭轻声道:


    “喟叹、遗憾,了然、无言,还有一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恍然与疲惫。”


    便是那一瞬间,还是孩子的容昭,隐约窥见了登极为帝是一条怎样的路。


    无人心向的帝王空有发令权,而无人将指令落实。是以朝中的数个权臣之位,总需要有人去坐;影响这些权臣忠诚度的群体偏见,便是帝王也得忌惮几分。


    对前朝皇室的仇恨让容曦身边的近臣忠于她,也让她与前朝公主慕鸾的情谊为朝野所不容。


    是谁对慕卿动手已然不重要,这是众望所归之下的心照不宣。


    容曦一日身在帝位,便一日不得为此平反。


    “如今,”容昭抬眸,“这朝野上下残余的偏见……便由我来将之打破罢。”


    褚眠冬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


    她年岁尚浅,眸光中却已有沉淀的气度,隐隐可见其间深藏的锋芒。


    她会是一位明君。


    容昭微微柔和了周身气势,“谢谢您,老师。这些旧事,我也只有在您与仙长这般方外人士面前尚可一叙了。”


    她轻轻笑起,眉宇间那抹英气一如往昔。


    “老师,四十年后,再来看看这天下是何模样罢。”


    褚眠冬看着容昭带笑的眉眼,那分锐利的英气叫她想起了八年前的容昭。


    彼时,少女眉眼恣意,同样这般说道:


    “老师,八载后,再来看看我是何模样罢。”


    于是褚眠冬也微微笑起,应声道:


    “好。”


    容昭一向如此——


    无需指点,只需见证。


    她向来清楚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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