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再回时,周身是大片柔软的云。
蓬松、轻盈、随风渐移,些微水汽抚过面颊,叫褚眠冬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蓝天之上,置身于远缀青绿山边的层云之间。
与寻常梦境并不相同,这一刻,褚眠冬深知自己正身处梦中;同样,她也知晓,这个梦的主导者并不是她。
但梦的主导者显然对外来者并无恶意。
周身的云团绵软而温和,身为修者的直觉也并未带来任何不妙的预警,而传递着令人放缓心弦的松弛气息,却不至于引人昏昏欲睡。
褚眠冬与燕无辰皆目露意外之色。
这与两人预设里的最坏情形很是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好过头了。
“你们来了。”
清润嗓音入耳,一团悠悠飘来的云带来梦的主人,名为雁星河的蓝衣青年。
松散的蓝袍和披散的长发绘下青年不修边幅的底色,与老阁主口中“端庄雍容”的少阁主形象大相径庭。
“在下雁星河,是明云引两位至此的罢。”
他并不意外于自己的梦中有两个不识之人到来,自报家门后,雁星河一手支颐,平和道:
“我还不想醒来。两位来都来了,不若同我聊上一聊。且先猜猜,我为何不愿梦醒?”
燕无辰看了看浑身上下写满松弛的雁星河,“许是这梦里,有雁道友想要的自由罢。”
“没有求卦者,亦无老阁主,仅有自己一人,尽不必压抑本心。”褚眠冬道,“这样的自由于雁道友而言,或许仅在梦中可得。”
唯有片片白云无声飘挪的云间,两人的话语飘在风里。
雁星河沉默良久,却在某个瞬间倏尔勾起唇角,苦笑之间,一声喟叹。
“是啊,仅于梦中可得。”
“诚如两位所言,我在这梦中不愿醒来,是因为这梦里有我想要的自由和松弛。”
青年将整个身体都埋入大块柔软的云团中,眸光渐渐悠远。
“我……太需要歇歇了。”
从衣装到卧榻,处处皆需规整;从言行到表情,一字一句皆要端庄。
“我不喜繁复的正装,而偏好广袖轻衣。我不喜被人为喜好规整的花木,而偏爱自然生长的凌乱。”
“我不喜一言一行都被严格限定的人生,而希望属于自我的意愿被尊重。”
雁星河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一声嗤笑。
“可是我的父亲,从未看见过真正的我,从未真正尊重过我的喜好。”
“他希望我如他一般活着,从餐食、衣着到日程,说只有这样,我才能如他那般成功,才能成为值得他夸赞的儿子,才能配得上他的爱。”
指缝之间,有透明的液体一闪而过。
“可父母对孩子的爱,不是无条件的吗?不被看见、不被听见的痛苦,难道不是孩子最大的不幸吗?”
青年深深吸气,又长长叹息。
“在这个梦里,我辗转反侧,思考了无数次又尝试过无数次,试图理解我的父亲,试图弄清楚,他究竟把我当成什么……我不愿以最不善的眼光去揣测他,却最终发现,只有这个我最不愿相信的解释,能将一切说通。”
他竭力让语气显得平静,却收效甚微。
“也许在他眼中,「雁星河」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自我意志的人,而是一个容器,一个物件。容纳他的意志,延续他的生命,继承他的「辉煌」,成为另一个他……这就是我这个「儿子」……之于他的全部意义。”
接下来的话音里,染上了浓墨挥就的悲伤与淡墨浸染的自嘲。
“为了他的赞赏,我追寻他划出的框架、压制自己的意志,二十载岁月里,我唯一能忆起的亮色,只有同明云在一处的时候……而这样的时刻,也都是偷来的。”
话语至此,雁星河话锋一转。
“他如何向两位提起明云?「不入流」,抑或面带嫌恶?”
他已经从褚眠冬两人的神色中得到了答案。
雁星河轻轻嗤笑一声,再次转了话头。
“自小以来,我最爱的那只蹴鞠会很快消失不见,最爱的猫儿会迅速不见踪影,新结识的友人会频频疏远于我。”
“年幼时我总以为,是不是我不够好,所以不配与我所喜爱的一切建立关联,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离我远去,除了我的父亲,只要我听他的话,按照他说的做,他就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存在。”
又是一声长叹,随之而来的沉默里,青年话语间的愤意轻缓消解,再开口时,已是声线淡淡。
“直到与明云相识,是啊,大抵这便是命运罢。明云让我明白,我的好父亲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商人,亦是一个优秀的操纵者。”
“我以为只要按照父亲说的做就不会被抛弃,却发现,原来我从未被他拾起过,又谈何被他抛弃。”
“看清的那一日,我与他大吵了一架。”
雁星河直身坐起,微微阖眸。
“自那之后,关于明云的流言便未曾停过。明云的占星铺原本声名远扬,却因着那些关于明云本人的风言风语,渐渐萧条下去。”
“但凡稍作调查,便知这些流言的来源都是摘星阁。我的好父亲,行事之时从不屑遮掩。但前来城中求卦者,几乎无人会去查证流言的真伪,大都宁可信其有。而那些流言中,最为离谱的一条……”
青年半掩在袍袖中的指尖骤然攥紧,指节处微微泛白,昭示着不平的心绪。
“乃是,明云好男色,荤素不忌。”
“我同明云相交,无关乎情爱,无所谓性别,无关姓甚名谁、年龄几何,而仅在于此人的内里。莫非所有交集,除却「情爱」一词之外,便再无其它可能了吗?如此认知,未免太过狭隘。”
雁星河清朗的声线再无法保持平静,而近乎咬牙切齿。
“明云不在乎所谓声名,他也曾言流言乃对来客最好的筛选……但我无法原谅,与我血脉相连的人,以如此轻佻之语,叫明云平白受人诟病。此理便如,不可因挥刀之行未能伤人,便判挥刀者无过。”
他垂眸望向因方才的紧攥而留下数枚月牙形印记的掌心,声线里终于染上痛苦之色。
“我愧对明云。他带我看见这世间的其它可能,我却一直是他的拖累,哪怕这并非出于我意愿。”
“我怨恨老阁主,怨他将他的意志高高凌驾于我身,更不愿再如一副浑浑噩噩的牵线木偶,如之前的二十载般活成一具空壳。我想要改变。”
他抬眸,眸中有动摇与犹疑,亦有无法忽视的坚定。
“但我发现……”
他微微偏头,垂眼掩去了眸中泛起的无力与自我唾弃。
“除却在继任大典前失踪、逃离这一切,我竟……想不出任何更好的,更有用的方法。”
他眸光中的坚定之色如被狂风吹皱,摇摇欲坠。
“我狼狈地逃到梦境里,逃离迫在眉睫、即将把那顶名为「阁主」的冠冕焊死在我头上的继任大典。”
“「阁主」之名于我,如同一枚沉重的烙印,昭示着彻底坠入无光的深渊,再不得脱逃……我不想就此成为他的容器。”
雁星河的唇角逸出一丝苦笑。
“我也……逃避着明云。我如何有颜去面对他?站在光里的他那么耀眼,而一直被他的光芒温暖的我,却如一团黑泥一般,一直在他身后拖累着他。”
“连现实都没有勇气去面对的我,逃避那些需要我自己拿出勇气去做的反抗和争取的我……这样一个糟透的我,如何配得上光亮和温暖?”
破碎的话语之间,斑驳着声声破碎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
“这样一个光是想到改变就会被恐惧淹没、瑟缩在梦境中的我,又怎么可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周身的软白云团被骤起的凉风吹散,冷意层层环绕,目之所及,是天边迅速蓄起的黑云。
“明云告诉我的自由、爱和被爱……我又如何配得上这些?”
不过瞬息之间,暗沉的乌黑云层便已侵袭至三人身侧,雷鸣之声在耳畔远近震响。
冷风带起雁星河的黑发,掩去了他的眸光和神色,褚眠冬却在一霎亮起的电光里,看见了青年下颌处那抹晶亮的水迹。
“我不配啊。”
梦境之景是主宰者心境的映射,密布的阴云明明白白折射着雁星河的阴郁与绝望。
推倒了心中那栋由老阁主建起的扭曲高阁后,在从未体会过的解脱感里,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茫然四顾,无所适从。
而心中的另一个他,谴责着这个坠入迷茫、无力应对接踵而来事项的他,直至他近乎崩溃,下意识想起那些贬低之语,再次坠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也许老家伙说得对……所有的美好都注定离我远去,而看清这事实却依旧无力反抗、只知道逃避的我,当真什么都……”配不上。
倏忽间,发顶处落下带着些许力度却依然称得上温柔的摩挲。
雁星河愣了愣,不自觉睁大了眼。
发丝摩擦的细微声响与掌心传导而来的柔和热意交织,自头顶绵延而下。
因思虑难全而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似有所觉般重重一跳,有些兴奋地开始鼓噪,试探着燃起名为希冀的火光。
“哈……这样的我,却还在期待啊。”
雁星河知晓,这无关情爱与心动,而关乎一些更深层的存在。
他在期待一个人——谁都好——告诉他,他不差;告诉他,明云所言的爱和被爱真的存在,而他值得这些。
因为从未有谁曾这样告诉过他。
乏善可陈的前二十年里,明云是带领他看见门外有光的那个人。
而站在门口时,从未真正感受过光亮的雁星河犹豫了。
他忽而不敢直视站在光亮中的明云,也不敢将那些自卑与茫然向明云一一摊开,他已经拖累明云太多了。
他们已经太过熟悉,以至于他总是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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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褚眠冬与燕无辰则刚刚好。
并不熟悉、身处梦境,于是能够无所顾忌;
并非友人,于是能够以报酬两清,无甚心理负担;
由明云引导,又增一分可信。
理智这般分析,情绪却依旧难明。雁星河依然难以摆脱不配得感的纠缠,尖锐的叫嚣在脑海中穿插呼啸——
你可真是一滩靠吞吃他人光亮苟延残喘的黑泥,一个明云不够,还妄想着祸害拖累下一个。
你这些见不得光的算计,倘若叫面前的两个人知晓,也定会骂你一声“卑劣”罢?
等待两人开口的空隙里,他的犹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剧,直至慢慢将他彻底压倒,心口渐渐被冰冷的黑沉潭水淹没,坠坠的冷。
也许只过了一瞬,又或许过了很久,他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开口时,才发现嗓音业已嘶哑。
“不……当我什么都没说罢。这样的我如何配期待更多……”
这一次,打断他的是少女的温和嗓音。
“少阁主,我能称呼你为星河吗?”
这话语声并不大,却携着某种坚定的意味,穿透重重风雨之声,清晰地传入雁星河耳畔。
他应当是点了头。
“星河,你并不卑劣,也并不懦弱。”
湿凉的腕间传来温热的触感,是一双手,将他攥紧的指尖一一掰开、握在手心,弥散出丝丝暖意。
“逃避并不可耻,也没有错。它是趋利避害的本能,也是人之常情。”
“当状态差到无以为继时,停止、将自己从情境中扯离,这是明智的,是走向更好状态的开端。换言之,逃避不仅无咎,更有其积极意义。”
少女语气平静,不带谴责亦无关鼓舞,一字一句陈述间带出的平和感,让雁星河想起清风拂过山林时令人心安的轻簌。
“你最终将「逃离」二字付诸行动,而不是继续逼迫自己违心向前,这本身就已经是巨大勇气的体现。”
“星河,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从已经进行十数年的行为模式中跳出,面对随之而来的未知带来的恐惧……”
“但是你做到了。”
“所以你并不懦弱。你面对的情境很复杂,并非即刻便可全数解决之属。不必急,慢慢来就好,现在你已经迈出了相当好的第一步。”
“不必对自己如此苛刻,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纷乱如麻的心绪在话语声中渐渐沉入水底,雁星河深深吸气,修长的指节轻轻回握住掌心的热源。
手心那抹确切的温度明晰又灼热,仿佛能在一瞬之间,将脑海中那些纷乱阴冷的叫嚣尽数驱散。
“此外,星河,明云可曾亲口说过你拖累了他,并因此而有怨于你?”
雁星河果断摇头:“未曾。”
“你比我们更了解明云,他向来是即时沟通、即刻行动之人。倘若他当真觉得你拖累了他,必然早已在言语上同你交代清楚,亦于行动上疏远于你。”
“确是如此。”雁星河认同褚眠冬的判断,“但他没有,明云从未这样做。”
“是的,明云没有。那么,这是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你身上的一些特质,让明云愿意与你结交——”
褚眠冬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雁星河缓缓眨眼,细细思索。沉默须臾,方道:
“我……从未想到这些。”
他原来……没有那么差,一切也并非已被他尽数搞砸。
褚眠冬继续道:“曾有人教导我,看一个人实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勿仅沉溺于脑中对此人心思的猜测和臆断。”
“你看,你不仅无需对明云怀愧,还当因与明云结交而更加自信才是。”
“倘若依然怀愧,便同明云开诚布公地聊聊这愧疚如何?两个人的事,大可不必试图自己一个人扛。二人相处间生发的种种情绪,自然也需二人一同沟通处理。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不是?”
雁星河默默颔首,紧皱的眉梢些微舒展。
三人周身的狂风骤雨渐次止息,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远近层叠的浮云,视野开阔不少。
“最后……星河,我很钦佩你。”
褚眠冬说的郑重,话语间,她微阖了眼,又轻轻叹气。
“倘若我是你,面对你身处的境遇,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
这句感慨,褚眠冬真心实意。
她知晓自己的思维多数时候很有些超出常规的洒然,而这样的思考方式,建立在向来不走寻常路的褚明秋多年来的启发之上。
但勇气、自由、尊重、爱与被爱,显然并不在老阁主掌握甚至传授的范围里。
在这样的引导者手下长大,褚眠冬很难忽略某些更加危害三界的走向,但雁星河并没有滑向那些更糟的可能性。
“所以这样的你,自然值得。”
所以不要怀疑。
“你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