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御医何在——”
月桃停了下来，看向座首跌下的人，暗暗攥紧了袖口。
皇帝先是一惊，而后觉得自己儿子的病症似乎有些眼熟。
贺元棠侍在不远处，立即冲了上去：“殿下、殿下莫急。”
“你...做了什么...手脚...”太子抓着她的手，气息虚浮地问。
“殿下先前可是吃了柿子、浓茶一类的食物？”贺元棠充耳不闻他的话，回头问侍立左右的宫女。
盛景行不动声色地移开他抓着贺元棠的手，轻声道：“皇兄莫要担心，她的医术是信得过的。”
转而起身，让人立即查验场内的螃蟹。
“景行，此事交予你，务必彻查！”
正位的帝王将差事交由宁王，见此情形，心下却有几分思虑。
圣人面上则是阴翳，抑制不住焦虑，才要起身，被人按下手腕。
“晴儿莫要忧虑，朕瞧着景言的状况与朕当日有几分相像，那小医师的医术你是见过的，莫要忧心。”
若真是相像那才是祸起，皇后强行压下不安，安抚场内众人。丹蔻掐入手心，渗出点点细汗。
“殿下，座上除了太子殿下盘中糟蟹外，其余皆未发现异常，后厨余下的蟹中也都为新鲜之蟹。”
“那便是有人想要毒害皇兄？”
太医额角冒汗，拱手道：“回殿下，太子殿下的这份糟蟹……也未测出毒害之物……”
“怎会如此？”太子被扶到软榻上，宫女正给他喂着熬好的紫苏液，他咳嗽两声。
宫女立即跪在地上，“奴婢该死，今日奴婢无意瞧见有人往陶罐中放着什么东西，定是那时这螃蟹被动的手脚！”
她邦邦地往地上磕着头，盛景行走至她身前：
“瞧见何人，但说无妨。”
宫女一咬牙，含泪道：“是着褐色上衣，身形宽厚的一人！”
高厨子被带到场中，跪着回话：“老奴冤枉啊，彼时老奴正往罐中加盐，还是与螃蟹一道来的吴盐，哪里会是什么毒药，纵是给老奴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做出此等事来！”
“若非是那般无色无味的药，怎会查不出来！”
贺元棠走到案边，端起那碟糟蟹轻轻闻了闻，用手搓开表层盐渍对着光看。
“哪般无色无味的药？”她扶起宫女问到。
太子闻言微微摇了摇头，宫女似抱有死志，喊着：
“便是长期服用能叫人断了子孙的祸物！”
满座哗然。
皇后心下一惊，指着她：“把这乱嚼舌根的东西带下去！”
两名小太监刚抓住她，她大喊着“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挣脱左右二人，一头撞在案角，血溅到了几人的衣摆上。
贺元棠愣了一瞬，看向盛景行，她还有话未问出口。
官家昔日因蟹中毒之事并未外宣，知晓此事者不上十人，她是如何知晓的？
仍是那两位小太监将人的尸身抬了下去，小宫女力气却不小，撞得面上是血肉模糊，叫人胆寒。
不一会几人提着水桶木刷，将座上血迹清扫干净，换了新的菜上桌。
场中有年轻些的宾客还吓得不轻。
“高卿，你的厨艺朕是明白的，蟹宴虽是许久未办，人多眼杂，可是这接二连三的问题，你得给朕一个交代。”
高厨子脱帽举过头顶，交出厨房制蟹所用一应器物，包括与蟹一道入京的新盐。
盛景行也跪下来，“儿臣奉命巡查行宫，亦有失察之处，请父皇责罚。”
“这除了高厨，沿途碰过螃蟹的，不止一人吧？”皇后扫过在场众人，意味深长地道，“可是也要好好查查？”
“出此一事朕亦痛心，是朕不周到，害我皇儿受苦。”皇帝叹了声气，拍拍皇后的手：
“我已试过那药，若言儿真是此症，叫太医照这法子好生调养便是，言儿正年轻着，定然不会成这般。”
皇后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停留在贺元棠身上，“陛下既是信得过这几人，那妾身也不好多说什么。”
蟹宴不欢而散，皇帝下令此日之事不得外传。
贺元棠“救驾有功”得了些赏赐。太子和宁王兄弟二人各有些赏罚。
回程的马车上，天色昏暗。
贺元棠看着裙摆几点梅花般的血迹出神。
“今日这样一闹，他们也并未有什么惩处，反倒叫殿下受罚。”
“在场宾客众多，纵是父皇发现什么，也不能当场叫母后皇兄下不来台不是？”
虽是赏罚分明，但今日之事已在帝王心中埋下了种。
待某日雨露阳光滋养，生根发芽，草木蔓发。
她揉了揉干透的血迹，“那今日的宫女...是殿下安排的？她...”
盛景行眸光黯淡了些，马车内静了半晌。
“衣裳洗不干净了，明日叫长卿重新送你几套。”
贺元棠抬眼看了看盛景行，今夜月满，明亮的月色随着车辙起伏，偶尔透进，照着他半侧的脸颊。
月明星稀，那张好看的脸上冷暖交替，叫人看不真切。
-
永安十年，九月。京城
“江小将军回来了！江小将军回来了！”
街巷里回荡着孩童的欢声，连后院都能隐约听到长街的喧嚣。
小将军回来了？
贺元棠才拉开院门，月桂已拉着月桃跑来：
“走走走！月菊姑娘随军回来了，听说要进宫受赏呢！”
“当真？他们眼下到哪儿了？”
月桂算了算时间，该是快到宣德门了。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隔着攒动的人群，长街上还未见到车马身影，撞击出的金甲之声带着踏踏蹄音已是撞入耳中。
秋风飒飒，卷起未扫的落叶尘土。
一匹高头大马率先进入眼帘，流光如紫色的绸缎，甲胄相击，每一步都令人胆寒心颤。
晨曦恰到好处地照在银甲之上，鳞鳞泛着光，鲜红的披风与战旗猎猎作响。
主将按辔缓行，一手反握着红缨长枪。
这一定就是江小将军了。
贺元棠瞧着他乘的那匹马，颇有几分传说中飒露紫的流星飒沓。
与记忆交叠吻合，逆光之下，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月菊姑娘在那儿呢！”月桂压着声音说道。
只见身后几步处，一位飒爽女将端坐白马，红衣带甲。
这便是月菊姑娘吗，仅在主将身后几位，想来亦是大功之人。
上能骑马定一方，又得官家赏识嘉奖，月菊姑娘还会回到满庭芳么。
“你也是圣上赏识之人呀，如今不也在满庭芳？小棠，莫非你要抛弃我们远走高飞吗？”
月桃喃喃道：“小棠有如此本事，满庭芳哪里是困得住她的地方。”
“那我们就将满庭芳开满全天下，四海的山川湖海鸟兽虫鱼，我们都一起去看。”
贺元棠握着二人的手，“那苏掌柜可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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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夸夸我们。”
战马巍峨如山缓缓而去，人群目送着久未一见的盛景行至宫门外。
北玄军英勇无畏，忠以示上，经年以来镇守边关，立功无数。
今岁克戎狄数百，还我城池两座，签订止战之约供左右百姓休养生息。
官家特诏将领回京领赏，特许战马介胄入城，允两侧观礼。
北玄军上任主帅三朝元老安国公已致仕归京，住在东街宁王府不远处的院子里。
江家世代忠勇，在外护国数载，于内用情至深，几世几代皆是仅有主母，未有外室。
也因此人丁稀薄，江无咎的父亲江将军战死后，夫人殉情。
传到这一辈，便只有江无咎一人。
“竟是如此鹣鲽情深”贺元棠新在月荷的话本里学到一句话：“江家的男儿能嫁吗？”
应当是能的。
比那些花天酒地左拥右抱的人强多了。
受赏后宫中宴请了归京将士与安国公、夫人王氏同席。
江无咎还未走出宫门，长卿便蹿了出来，说宁王殿下备了酒在满庭芳等他。
“几年没见，殿下的酒量可有长进？”
江无咎没忍住笑了笑，苦寒之地的酒烈，可非中原能比。
不过谁能想到一个整日泡在歌楼美酒里的纨绔浪荡，是一个饮一杯烈酒就倒的人呢？
满庭芳内，贺元棠到月茶姑娘的酒坊取了一坛“玉门”酒。
临走前月茶笑着问她：“小将军回来了？”
“是如此。”
贺元棠看着怀中一坛封着红纸的酒，离得远便闻着浓烈的香气，甚至烈得有些刺鼻。
殿下平日多喝温和的清酒，今日特地叫她取这坛来，可是...
不会是江小将军也要来吧！
脚步轻快地到了后院盛景行住的院外，她却有些踟蹰，咽了咽口水，叩门的手抬起又落下。
闭目深吸了一口气，手还未触到院门，身后传来声响：
“看你站半天儿了，怎么不进去？”
蓦然回首，盛景行带笑看着她，身旁意气风发的人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在月色下也透着光。
全然不似白日所见的临阵威压，卸下盔甲的江无咎与恰似风华的少年郎别无二样。
“我叫江无咎，贺小娘子久仰。”
江无咎冲她笑了笑。
久仰？
“走了，眼睛都要粘在人身上了。”
盛景行宽袍广袖，擦身而过，迈步进了小院。
江无咎则是束袖挽发，长腿跨进院门。
贺元棠看着二人截然不同的背影，抱着酒坛跟在后面进了小院。
凉亭的晚风时而吹熄一二烛火，几碟小菜在桌中已候多时。
贺元棠添了烛火，抬脚准备离开，悄悄抬眸看了江无咎一眼。
白袍银甲、挽袖束发、骏马长枪，都与记忆中的人对上了，会是他么？若非他，又会是谁？
还会是谁？
不知二人可要商谈机要之事，若非如此，能不能让她留下。
她又抬眼瞟盛景行。
这人面无表情，道：“今日没有别的事了？”
贺元棠摇头。
“没有那便回去吧。”
“啊？”
她发出一声疑问，江无咎哈哈笑起来：“贺小娘子，今日的酒烈得很，改日再叫你一同喝酒如何？”
点头应声后正要离开，一道声音又传来：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