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在逃出那片树林,见到树林外屹立的那一座小山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这里为什么突然会有一座山,只知道翻过这座山,他就自由了。
他已经退无可退,只能继续向前。
李慈忍着恐惧去爬那座山,脚下被山石绊倒的时候被树枝划到手腕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痛,只是在想,她一定很生气。
她那么信任他,她是为了嘉奖他才答应将他放出来放风的,可是他居然逃跑了,她不仅会生气,一定还会对他很失望。
这个念头让李慈胸口闷得几乎不能呼吸,头又开始痛起来,他一边恨她觉得自己应该跑掉,不但要跑,后面还要报复她折磨她,另一边又被迫卷进一种强烈的自我谴责自我厌弃之中,她对他那么好,她好不容易对他那么好,她以前都不正眼看他一眼的,现在会跟他讲话,陪他看电影,给他买书,甚至带他出来.......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怎么能背叛她?后面即便他将她关起来,她大概还是会恨他,也不会再像现在一样对他。
李慈突然有些后悔,后悔他为什么要逃跑,后悔他为什么这么不知好歹。
某个瞬间他甚至想回头,可他出来得太久了,她还会在原地等他吗,他见了她又该怎么解释,她会原谅他吗,他们还会回到之前的相处吗,她还会陪他看电影跟他说话给他送饭吗?
李慈大脑混沌起来,突然恼羞成怒——后悔?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他为什么后悔?还有那个贱人,他变成这样都是那个贱人害的,他为什么求她原谅?
李慈跌跌撞撞向上爬,手脚都被山石磨破,膝盖上也磕碰出了伤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生不如死地煎熬中,他终于抬头看见了山顶。
李慈疾走几步,踉踉跄跄爬上山顶,他已经没有退路了,等他从这里翻下去,等他跑到路上,他就真的可以离开了。
可是他向前几步,向下望过去,整个人突然僵在原地——山的背面竟然是悬崖的样子,根本.......
根本没有路。
悬崖峭壁,底下是万丈深渊。
李慈一时恍惚,他爬上来的时候,这座山真的有这么高吗?
明明是晚上,他愣愣往下看,目之所及,大片大片的云环绕在山腰,白得诡异,白得让人心惊。
夜的黑和云的白毫不相融地同时存在,好像画布上的对比分明的黑白染料。粗糙的,奇诡的,可怖的......
李慈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开始嗡鸣,现实的景象和光怪陆离的梦境叠合在一起,让他有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在做梦。
他头好痛,他又开始头痛了。
身后突然飘来一道轻盈的脚步声,然后是一缕他并不陌生的独属于某个人的味道,李慈睁大了眼睛,猛然回头,便见一人站在他身后不足一尺的地方,正挽手看着他,眼神平静哀怨。
她的衣服整齐干净,同浑身是伤衣服破烂脏污的他,形成鲜明对比。
他惊恐地望着她,呼吸都滞住,他张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那个人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很是伤心的样子:“你说过不跑的,骗子。”
然后他胸前的衣服被她抓住,她抓着他的身体向前半步,而后用力一推,他的身体向后仰倒,从方才他看见的那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处坠了下去。
一种可怕的巨大的失重感传来,李慈嘶叫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和灵魂同时被传送到了,生死之间。
强烈而短暂的失重感过后,身体猛地一痛,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彼时正躺在地板上,周围哪有什么阳光草地,溪水树林,还是那个熟悉的客厅,还是那个坚固的囚笼。
那种濒死的感觉尚未完全消散,李慈头上身上都是汗,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脏污,整个人狼狈不堪。
此情此景,让他惊惶至极,他在颤抖,身体和灵魂都颤得厉害,他想喊想叫,声带却好像不是自己的,几乎忘记怎么发出声音。
林西彩站着垂目看他,幽怨得高高在上,仿佛叫他伤透了心,“连你也骗我。”
李慈也许本该因被戏耍而愤怒,但他对上那双漂亮平静的眼睛,第一反应竟然是心虚,是愧疚,是自我厌弃。
他张了张嘴,仿佛犯下大错,“我.......”
“我早该知道的,这世界上谁都不可信,更何况是你这样一个烂人。”
林西彩的头轻轻歪了歪,想到什么,“为什么不砸下去?”
李慈几乎是瞬间明白她说的是什么,瞳孔微缩,原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考验,连那块石头都是考验的一环。
林西彩审视着那张俊朗白皙的脸,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那块石头是真的可以伤人的。”
那张清纯精致的脸上忽而透出一抹异样的冶艳神色,眼波流转,声音都温柔了几分,“怎么,听我这么说,是不是后悔了?”
“没有!”李慈摇头,“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做不到......”李慈喉咙干涩,仿佛字字艰难,“做不到伤你。”
林西彩笑了下,冷冷的,“我还能信你吗?”
李慈猛地抬头看她,那双曾经装满虚伪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彼时只有惊慌和恨不得切腹自尽的自证:“你信我,你再信我一次,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林西彩没说话,两个人都没动地方,可周围的景象一瞬之间全变了,他们又回到了那片充满野兽哭号的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周围漆黑一片,连月光都薄得可怜。
李慈身体僵住,像是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林西彩无动于衷,神情和这月光一样平静:“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
她要将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么?
不,不可以,她不能这么做,这比将他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还要可怕。
蛇.......他好像听到了蛇在树干上爬行的声音,不行,她不能这么对他。
他史无前例地感受到恐惧,他从地上爬起来,膝盖着地,几乎是毫无形象地死死抓住她的裤角,“我真的......我真的知道错了,别这么对我,求你,别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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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求她,可她甚至没等他将话讲完,就这么消失在那里。
他的手上空了,心也随之空了,又很快被恐惧填满,整个人都有些痉挛。
意识恍惚之中,他好像突然看见很多条蛇,有在地上爬的,又挂在树上的,它们扭曲着恶心的身体,吐着信子朝他缠了过来,像是要将他绞死,然后将他分食......他嘶叫着,拼命得用手指抓挠自己的皮肤,试图将那些不知真假的东西赶走。
好痛,太痛了.......走开,离他远点.......
极度的恐惧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自戕利器,先击垮灵魂,再击溃肉/体。
只第二天,他就倒下了,先是昏迷不醒,随后又发起高烧。
.......
他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最初是母亲亲切的笑脸,是儿时与母亲在一起的罕见温情的时刻,再后面,他才六岁,午休醒来去找母亲,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看见父母的大床上母亲的身体和他最喜欢的那个钢琴老师贴合在一起,裸着,严丝合缝。
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从那天起母亲不再对他笑,看向他的眼神不再温柔,像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将她拖入地狱的可怕的东西。
即使他贴过去,即使他委屈,即使他大哭,她都不肯再抱他一下。
他做错了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再后面事情败露,是母亲和父亲撕心裂肺的争吵,然后母亲带着那位年轻的钢琴老师一去不复返,走的时候,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父亲觉得他母亲脏,连带着也觉得他可能也是脏的,亲子鉴定做了一次又一次,哪怕白纸黑字证明他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他父亲却还是在心里对他有了隔阂。
为什么?为什么连他也要这么对他?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对,他是做错了一些事,他给父亲的情人和新老婆灌药,那些小贱种根本不配来到这个世界,根本不配过来抢他东西......
不,他没错,他有什么错......
都该死,都该死,这么多年不肯联系他,一定是跟那个吃软饭的贱男人有了自己的新孩子?怪不得一次都不来看他,他诅咒她,诅咒她们……
然后画面一转,又回到了那片小树林,周围都是蛇,都是过来索他命的蛇。
不要......不要过来......
他几乎要被梦魇吞噬,再也醒不过来,他几乎要顺着这无边无际的梦魇沉沦下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那种熟悉的感觉托举住他的灵魂,托住了他正在下坠的灵魂。
他突然很想抓住点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那双已经有些红肿的眼睛终于勉强睁开,然后他看见他躺在一张床上,床边是一张安静温柔的脸,那个人正一脸关切看着他。
李慈盯着那张白皙精致的俏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了一下。
他大概还没醒吧,不然怎么会从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可是额头上的湿毛巾凉凉的触感是那样逼真,李慈喉结动了动,痴痴盯着床边的人,干涩的眼睛突然有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