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再见到小条,他们就暂时性地失联了。
五月开始的第一天,一号楼404室大爷不幸确诊为病毒阳性,出检测结果后几小时内,即被转移到方舱,其独居的一室户这下真的成了404。楼栋群里,在104大哥、502女邻居和港台男的带领下,大家纷纷安慰他过几天退烧了就能出舱,没有一个人抱怨他怎能感染病毒、将一号楼变成传染源,季节看了感到十分欣慰。
按照政策要求,一号楼全体居家隔离,楼门口拉起了封条。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专职人员坐在楼前看守,由于日光逐渐炎热,他身后搭起了简易活动凉棚。
每天晚上,楼下会出现两个巨大的垃圾桶,邻居互相错开时间,纷纷下楼扔垃圾,脚尖不会踏出门前的台阶。而在其余的时间里,核酸检测人员会每日踏上这门前的台阶,为楼里的居民进行核酸检测,大家在走廊楼梯上排队。
季节第一天去排队时,还在跟隔壁阿姨交谈。接着发现没人说话,大家似乎都担心飞沫会从口罩的边缘潜入空气中,造成不可挽回的感染。季节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悔恨和抱歉,从此也和其余人一样沉默。
港台男和他高大的爱人一起现身,以弱小的身板挡在他爱人前面,手持一把护肤用的小喷瓶,向穿大白服的核酸检测人员喷酒精,企图制造一面隔离病毒的水雾屏障。大白对他立起一只手掌,说:“No!酒精有溶解性和渗透性,会让我们的防护服失效。”
他马上收起喷瓶,讪讪地道歉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道,我想你们到处测核酸,可能衣服上沾了病毒,我怕我的爱人被感染啦……”
这样的隔离要持续一周,如果这一周内出现新增确诊,则继续顺延解除封条的时间。季节收到封楼消息后,第一时间跟花泽类队长报备过,这一周不会再排她的班。
季节握着手机,盘算着要不要也告诉小条一声。万一季节说,我们楼里出了确诊,然后小条说,关我什么事?或者嫌弃地说,沃日,离远点,你不要顺着电话线传染给我……
不过,季节并没有纠结太久。小条消息灵通,不等她开口,竟主动打了电话过来。季节的手机差点从手里飞出去,她诚惶诚恐地接了起来。线路接通,两人能听见对面轻微的呼吸声,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彼此。
小条顿了一下,说:“你们楼封了?”清澈而醇厚的嗓音从电话里传来,就好像两人之间隔了很远距离。
季节苦涩地说:“是啊,封条拉起来了,你如果过来送货,应该能参观一下。”
“那你在哪。”他低声问道,“家里还是?”
季节愣了一下,才想起每日从居委流传出来的统计信息里不会具体到哪一户感染,于是赶紧说:“我没去方舱,不是我。”
“哦。”他好像松了一口气。
为打消他的顾虑,季节极力强调:“我的抽油烟机早就糊起来了,平时地漏也都盖住,开窗户只开一条缝,应该不会携带病毒的,你不要太紧张。”病毒的潜伏期有一周左右,一个看起来安然无恙的人,也许正携带着病毒,无声无息地传染着其他人。一想到自己昨天还跟着小条转悠,她就觉得非常心虚,生怕小条用看待病毒体的眼光看待她。
“不是怕你传染我。”他听起来好像在生闷气,隔了一会儿,拖长声音说道,“这回你可有时间打游戏喽,本杰明还没上线吗?”
不知是从多大年纪开始,季节发现人有时会对身边的人产生若有若无的、难以启齿的嫉妒,尽管这人也许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嫉妒心。现在,从小条的种种奇怪表现来看,她判定是自己做了小条渴望而不敢做的事,享受着出格而任性的悠长假期,衬托出他饱受压榨而身不由己的无奈人生,使得他心生落差了。否则他怎么一直抓着季节打游戏的事不放?
作为一个事务所出身的人,季节非常理解这种心情,一个人成天起早贪黑,加班到凌晨,看着别人轻而易举地过上了游手好闲的生活,怎么能心理平衡?她连忙安慰道:“我们一天也就打个三五局,大家还是很忙的,生活都不容易……”
“三五局。”他哼了一声,“没事我挂了。”
“好的,好的,你忙。”季节几乎要隔着电话鞠躬了。
“……真没什么要说的了?”
季节心念一动,突然大吼一声:“别挂!我还有话要问。”
“什么话?”那边精神一振,来了一点兴致。
季节一口气说道:“条总,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万一解封以后真的失散了,我好在电线杆上贴寻物启事呢。”
“寻物?”他凉凉地说,“再说电线杆上贴的可都是重金求子吧。”说完就道了声漂流瓶再见,直接把电话挂断。
“脾气还不小。”季节皱着眉头放下手机,发现104大哥把派送中的包裹号码转发至楼栋群,刚好有她的外卖,她就急忙戴上口罩跑下去拿了。
小条静悄悄的,不再跟她说话。居委又在组织订蔬菜包,季节猜想他一定还在主持工作,接车卸货,却也不跟她分享分享外面的事。她点开他的微信名片,发现他的网名又改了:小封条。
……
季节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嘲讽了。
好在,封楼的寂寞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隔壁603阿姨邀请季节去吃饭。
起初,一切都是从那几袋整只鸡鸭开始的。离职前,前东家发的慰问福利大礼包里有囫囵个的鸡鸭,季节没有与之相称的铁锅和菜刀。后来政府物资里也有整只小鸡,季节将这些全都送给了隔壁603的阿姨。阿姨推辞了半天,说:“哦哟,这多不好意思,你隔壁601的小伙子也把鸡鸭送给我了,我一个人吃不完的呀!那我做好了请你们来吃,一定来噢!”
季节当时并未当真,认为现阶段是静默期间,串门做客的可行性较低。想不到,在封楼的第一天傍晚,阿姨真的来敲她的门,大声说自己把饭做好了,叫他们收拾一下,立刻来家里吃饭。从打开的门缝里,季节第一次看见了没戴口罩的阿姨的脸,像一轮圆月一样十分可亲。
季节关上门后,阿姨又以同样的程序敲了隔壁601的门,就回去盛菜了。留神细听,601不久就出来了,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向阿姨家。季节家夹在两户中间,门厅的窗户开向走廊。601经过这扇小窗,他的身影投在贴着窗纸的玻璃上,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灰色影子。
既然601已经出席,季节也不再犹豫,自己拿着一副碗筷就去了。一进门,坐在桌边的年轻男生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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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原来这就是住在隔壁的601,平时只能在楼栋群里看见他顶着一个困倦的狗的头像,偶尔在讨论中发言一二。季节跟阿姨和601笑着招手问好,落座开饭。
囫囵个的鸡鸭被阿姨巧手解剖,混合着有限的配菜,做成一道道海派佳肴。阿姨坐在两人对面,一拍手,说:“哦哟,我们住了这么久邻居,今天才见到面。”
季节老练地说:“阿姨,多亏您把我们召集到一起了。”601也点头微笑。
“你是东北的。”阿姨看着季节笑道,又对601说,“你是四川的。”
两人都回答是,季节转头笑着对601说:“我们正好在祖国版图的对角线上。”这一转头,601的大头近在眼前,季节才发现此男的头发竟长于花泽类队长,刘海掩映着颧骨,秀气的脸上胡子拉碴,一笑还有眼角干纹,看起来十分苦命。
阿姨又一拍手:“哦哟,我们真是天南海北的,今天相聚在这里。”
于是三人纷纷夹菜,阿姨不停地劝两个小年轻多吃,又不停地关心他们平时工作累不累,老家那边疫情严不严重。季节为了表示礼貌和尊敬,每次迅速咽下去而后虚掩着嘴答话,以免飞沫传播;或是停筷专注地聆听阿姨说话,不断点头附和。
就这样,季节一直没有正经吃菜,而601更是举止文雅,虽然话不算多,却细嚼慢咽,半天才伸一次筷子。季节根本没吃饱,心里不住抱怨,这601怎地连吃饭也如此秀气,搞得自己也不好意思多夹。
趁着阿姨给两人盛汤的空档,季节埋头狂吃几口,垫了个半饱,说话也从容起来:“有个好笑的事,我都快笑死了,你们听说了吗?之前有个人在小区里跑,好像要翻墙出逃,志愿者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有个身手了得的姐姐,把那人制服在围栏边,这时才发现那人是在追狗……”
601又露出苦命的微笑:“听说了,这人其实是我。”
“……”
虽然阿姨立刻为季节打了圆场,但季节依旧面上无光,心想下次给阿姨还礼时,必须同时给追狗男也带一份,用实打实的好处表达歉意。
转念一想,季节感到奇怪:“狗哥,你家里一直养狗吗?怎么从来听不见狗叫?”
“它不会叫。”狗男摇了摇头,“封城之前我们每天早上出去遛,确实没碰到过你。”
“是的,我上班晚,下班也晚。”季节点头表示理解,心里感到有些同情,原来这是一条哑狗,还向往着远方,一声不吭地自己冲出门去。
谈笑声中,一顿饭结束,阿姨说什么也不让季节帮着刷碗。大家彼此添加微信,成为私人朋友,而后各自散去,没人知道在一号楼的顶楼,曾发生了一场秘而不宣的聚会。次日,季节从快闪超市里抢来酸奶,回赠给阿姨。
阿姨得到馈赠,开始频繁地给季节送吃的,炒好的菜装在盘子里端过来,吃完洗干净再还回去。而季节无以为报,只得不停地刷外卖,买来一些菜肉献给阿姨。阿姨在极力撕扯之后收下这些回礼,又会将食材精心烹饪后分给季节。二人如此循环不息,填补了季节无事可做的空白。
直到封楼的第七天,小条突然复活了。他发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牢记“三件套”,做好“五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