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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应如是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一道亮如白昼的光轰然炸裂, 在那一瞬间,李玄州的眼前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唯有一片红。


    那是一片如烈火般燃烧的红, 红伞骨碌碌地打着转,返魂香中的残魂也感受到了自己本身的存在,一道道蓝光倾泄而出, 飞入红伞之下。


    云知尘仿佛呆了一般,怔怔地垂下手,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屡屡蓝光在红伞下如溪流般流淌,光条仿佛在遵循着某种规律, 渐渐凝聚成了人影。


    一直白皙修长的手凭空出现,伸手握住了伞柄, 脚步轻移,身形如风般回转, 透明的人影在这动人的旋转中一点点地加上了色彩。


    他的嘴唇染上了淡淡的粉色,他的头发如墨般乌黑, 直到指甲也染了一层薄粉,人影的动作才停了下来,飘扬的衣摆缓缓垂落。


    人影在伞下抬起了头, 一身白衣, 清雅出尘。


    “灵玉!”


    “师兄!”


    两道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闻灵玉长身玉立,转眸看向李玄州, 眼光闪动, 却一字不发。


    此时此刻见到闻灵玉, 李玄州竟分不清久未相见的思念更深一些, 还是基于此刻情况的担忧更深些。


    李玄州低咳一声, 忍住体内的剧痛,已手撑地站了起来,却见到闻灵玉神情冷淡地转过了身,李玄州动作一怔,视线越过闻灵玉,落在了云知尘的身上。


    云知尘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自持的情绪中,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师兄,你果然回来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师兄……”


    闻灵玉却是用一种既复杂又淡漠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云知尘,他的眼中既没有恨,也没有怨,好像被逼得生魂离体的不是自己,险些魂飞魄散的也不是自己。


    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受到的一切而心生怨念,他看着云知尘,竟有那么一丝难以说的怜悯和失望。


    云知尘却在闻灵玉这样的视线中越发兴奋得颤抖起来:“师兄,你还是这样看着我,就和从前一样……”


    “清妄,你还没有看透吗?”


    “看透?”云知尘似疯魔般反问,又喃喃自语道:“我当然看透了,这十五年来,我从没有一日不是在想着你,师兄,我此生唯一求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你。”


    云知尘的话实在是露骨胆大,说是大逆不道也不为过,闻灵玉眼中的失望之色愈重,类似的话他先前不是没有听过,但那个时候,李玄州并不在。


    闻灵玉微微偏头,不自觉地用余光看向兀自逞强的李玄州,却见到他只是用那双淡褐色的眸子,像从前那样,沉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叫闻灵玉一时停住了动作。


    对上闻灵玉的眼神,李玄州神色微动,终是出声,唤出了闻灵玉的名字:“灵玉。”


    闻灵玉身子骤然一紧,云知尘听得此言,怒目而视:“师兄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


    话音刚落,云知尘毫不留情掌心一团法决打出,李玄州方才经历了抽魂之痛,又哪里能避开?


    只见一道白影闪过,闻灵玉纵身一跃,身形轻盈如风,手腕翻转,红竹伞化成一根木簪,盈盈漂浮在空中。


    闻灵玉双指成剑,凌厉一指,木簪受到操控般飞跃而上,直对上云知尘打出的法决!


    云知尘这一招来势汹汹,可在这根木簪之下,竟然化为了春风,轻飘飘地就这么散了。


    云知尘神情狰狞,闻灵玉的再一次动手已经深深地刺激到了他:“你就这么在乎他!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他猩红着一双眼,一字一句又嫉又恨:“李玄州,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云知尘又是一道法决打出!


    李玄州强忍着剧痛,正欲祭出一张符篆,却冷不丁见到闻灵玉回眸,第一次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凶”的眼神,瞪了自己一眼:“还想出手,李玄州,你是不要命了吗!”


    这是闻灵玉一贯的语调,也是李玄州最熟悉的那一种,分明是数落的话,可李玄州听着,竟真放下了符篆,冷静地说道:“不可和他硬拼。”


    闻灵玉这才放心地转过头,操控着木簪,回应道:“我知道。”


    虽然闻灵玉此刻魂魄已全,但他始终是个魂体,并无肉身,纵使他生前道行莫测,眼下这个情况,对上云知尘,结果也是十分凶险。


    木簪盈盈飘在空中,再次以春风化雨的力量,消去了这一道法决。


    见闻灵玉始终护着李玄州不肯让步,云知尘咬着牙狠声道:“师兄,没有肉身的你不是我的对手,你有没有想过,你越是这样护着他,到时等他落在了我的手上,我越要他痛苦千倍,万倍!”


    闻灵玉神情凝重,他没想到已经过去十五年,云知尘非但没有堪破这种种一切,反而还滋生了如此疯狂的执念,叫闻灵玉万分心痛。


    当初那个乖巧跟在自己身后的师弟,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闻灵玉的沉默越发让云知尘理智崩塌,他伸手一扬,一柄木剑破空而来,稳稳地落入了云知尘的手中。


    云知尘握着剑柄的手可见青筋暴露,他冷眼看着李玄州,抬手便是一剑斩下!


    “轰!”


    剑光如雷电般闪耀,劈开了这一方天地,顿时尘土飞扬,灰尘四溢,从云知尘的脚下,出现了一道宽约数尺的裂缝,裂缝一路蔓延至屋外,就连墙面也被斩成了两半。


    云知尘提着剑,白发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灰尘,他面无表情,一步步往前走去,灰尘散去,地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用黑石堆起而成的石屋。


    闻灵玉和李玄州身子猛然坠落,落入了石屋之中。


    石屋中只简单地摆放着一桌一椅,墙面上,还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中白衣男子嘴角噙笑,发间还别着一根木簪。


    闻灵玉陡然想起了什么,怔怔道:“这是沈姑娘给我画的画像,原来当初救你的道士阿清便是清妄。”


    此时云知尘一跃而下,他周身杀意仿佛是那浓得化不开的墨,冷眼看着李玄州,一言不发,扬手又是一剑斩下!


    这间封闭的石室内,云知尘这一剑斩下,根本是避无可避,闻灵玉再次幻化出红伞,只听见耳边“轰隆隆”声不断,身旁的石块地不停地落下,闻灵玉带着李玄州,纵身闪入了身后的一方空间,拂袖挥过,在洞口留下了一个可抵御的结界。


    可待二人一看清眼前的一切,惧是惊在了原地,神情一人震惊愤怒,一人眉眼带伤。


    也叫闻灵玉终于明白,云知尘已是再无回头路可走。


    在他们的眼前,出现了一张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床,冰床上躺着一名双目紧闭的男子,男子面如冠玉,眉眼如画,仿佛睡着了一般,正是闻灵玉的肉身。


    李玄州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咯咯作响:“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不仅毁了你的魂魄,还将你的肉身藏在此处!”


    闻灵玉低声道:“我的魂魄,并非是清妄毁的,是我自己毁去的。”


    “怎会如此?”李玄州哑声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竟逼你到这一步?”


    闻灵玉看着李玄州的脸,只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再问。”


    “这是关于你的事,你叫我如何不在意。”


    “轰”的一声巨响,闻灵玉方才布下的结界已经到了濒临消散的时候,闻灵玉警觉地回头,挡在了李玄州的面前,果不其然看到云知尘如鬼魅走了进来。


    云知尘眼神看过这一切,他丝毫不介意此处闻灵玉与李玄州发现,反而邀功似地对闻灵玉道:“师兄,你看见了吗,我一直都好好地护着你的肉身,为了不让人起疑,我推说每月得在观中闭关,这样我才能施法护住这里,师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


    “现在是时候了,师兄,你该活过来了。”


    云知尘随手扔下木剑,掌心一摊,祭出了返魂香。


    返魂香是能够控制世间任何魂魄的法宝,此物一出,云知尘意欲为何,已是昭然若揭。


    不给闻灵玉任何反抗的机会,云知尘将返魂香高高抛向空中,指尖一道法决打出,返魂香在空中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屡屡白烟缥缈而上。


    一闻到这让人心晃神迷的味道,闻灵玉暗道不好,纵使他心中百般抗拒,依旧不自觉地往返魂香的方向走去。


    李玄州看出闻灵玉也被返魂香所控制,咬着牙招出一张符篆打向返魂香,意欲摧毁此物。


    云知尘冷笑一声:“不自量力!”


    他弹指一挥间,一团蓝光从指中飞出,狠狠地打在了李玄州的胸膛之上!


    “李玄州!”


    闻灵玉一声呼喊,只见李玄州单膝半跪在地上,他冷冷地一抬手,擦拭过唇边的血迹,一字一句道:“从前我不知情为何物,但我现在知道,若你真的心中有他,你应当敬他,爱他,而不是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满足心中的欲念。”


    “闻灵玉这般爱自由的人,即便你与他是从小长大的师兄弟,你这样对他,他不可能爱你,更不会恨你,他只会对你失望,心死一般的失望,从此心中再无你云知尘。”


    李玄州的一番话叫闻灵玉的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原来李玄州什么都懂,他知道自己所求,知道自己所想。


    然后他看到李玄州摇摇晃晃着身子站起来,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眉目冷然,毫无惧色,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将他打倒。


    李玄州也不允许自己倒下,闻灵玉就在他的身后,至少在此时此刻,他绝不能倒下!


    “你住嘴!你住嘴!”


    只听见云知尘厉声大喊,神情癫狂,已然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变成了心魔横生的疯子:“我杀了你!不!我要拨下你的皮,撕下你的嘴,让你变成鬼也只能当个哑巴!”


    云知尘双手结印,这一方石室间骤然间狂风大作,云知尘白发飘飘,苍白的脸狰狞扭曲。


    闻灵玉一看清云知尘结印的手势,身为魂体的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坠入了万年寒潭,彻骨的寒意几乎将他冻在了原地。


    不能让云知尘出手,不可以让云知尘出手!


    这个念头瞬间占据了闻灵玉所有的思绪,可要怎么做,才能控住云知尘?


    纵然此刻闻灵玉想到了数种破解此术的方法,可闻灵玉没有肉身,根本无法施展——


    不,他不用对付云知尘,他只要护住李玄州就好。


    他想到了一个法术,一个他从未施展过的法术,一个他曾经看过之后便被师尊重罚的法术,施展过后带来无尽反噬的法术。


    在返魂香的操控下,闻灵玉生生停下了脚步,他缓缓抬起手,双手结印,口中念着深奥晦涩的法咒。


    闻灵玉的身后,一轮皎皎明月徐徐升起,光辉皎洁,月色清白如洗,如霜如露,清辉的月光照亮了这间石室,闻灵玉发丝飘荡,清冷卓然,如踏月而来的仙人。


    云知尘和李玄州皆因这轮无限明亮,又充满沧桑古意的明月震在了原地。


    云知尘身子一晃,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骇然。


    随着最后一个古老咒语的落下,闻灵玉猛然睁开双眼,瞳孔如月般皎洁,他双指成剑,指向李玄州,口中念出三字:“十、五、月。”


    十五月!


    禁术十五月!


    在李玄州颤抖的眼中,这轮明亮的满月开始徐徐转动起来,无上玄妙之意瞬间遍布满室,所有人都不由停了下来,深深地为这轮明亮光辉的十五月沉迷。


    随着十五月缓缓地转动,李玄州淡褐色的瞳孔也幻化成了一轮明月。


    两轮十五月彼此相应着徐徐转动着,光亮越来越大,已然将这方石室淹没。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月光往李玄州的瞳孔中钻去,李玄州只觉得双眼一阵剧痛,他下意识地捂着眼,却看到自己的手掌也变成了如同月光一般,明亮皎洁。


    不止手掌,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月光,他整个人已和满室的月光融合在一起。


    随着最后一抹月光融入进李玄州的身体,李玄州的双眼闪过一道白光,他再次伸手探向自己的眼睛,见到自己的手已恢复如常。


    有凉风习习吹来,清爽无比,李玄州动作一怔,睁眼发现自己的站在松软的泥土之上,周围不时传来虫鸣鸟叫,偶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十五月……


    李玄州猛然抬头,此时已入夜,天空中一轮满月光辉四溢,静谧如水。


    在李玄州的眼前,是一栋栋伫立在月色之中的道观,它们像往常每一晚那样,古朴而厚重。


    他还在三星观!


    意识到这一点,李玄州抬眸四望,闻灵玉在哪里,他现在可还好!


    自己是从云知尘的山头来到此处,闻灵玉会不会此刻与云知尘在一起?


    李玄州想不也不想抬脚往云知尘的峰头赶去,然后视线不经意地看到某处地方时,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夜色中的玉浮山万籁俱寂,层层叠叠的树影交织在一起,眼前的山峰透着浓郁的暗绿色,唯有峰头亮着一盏烛火,那是有人居住的证明。


    李玄州在观中十五年,这座山峰早已被云知尘列为禁地,不许人进入,是一座无人居住,早已空寂的山头。


    可是现在,峰头亮着橙色的烛火,在这个夜里显得温暖而明亮,心头跳动得厉害,李玄州几乎是不能克制的,抬脚走上山去。


    山脚到山头的路不算远,李玄州却觉着自己几乎走了一个时辰之久,等他终于走到了峰头,眼前是一间素雅别致的竹屋。


    竹屋的木窗用叉竿撑着,于是屋内的烛火能更加肆意地跑出来,照亮屋外的一小方天地。


    李玄州就站在这方小天地之间,征征地看着。


    屋内有一人靠窗而坐,他微微垂着头,一手抵颚,另一只手翻看着书册。


    橙色的烛火映照在他的脸上,犹如烟霞轻笼,如梦似幻,世上最美好的一切也不过如此。


    半晌,屋内的人有所察觉,转过头来,却见到屋外一名眉眼冷峻的青年,用一种小心翼翼的,重获所失的珍视之意看着自己。


    李玄州滚了滚喉结,沙哑困难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灵玉……”


    第52章


    窗外来了位不速之客, 闻灵玉并没有显得惊慌失措,他放下书册,带了点好奇问道:“你是谁?怎么穿着三星观的道服?还知道我的名字?”


    眼前的闻灵玉是鲜活而温度的, 是活生生存在的,李玄州从没想到,他会在闻灵玉曾经活着的时候见到对方。


    李玄州只觉得心头钝得厉害, 他要怎么和闻灵玉说以后将会发生的事,他要怎么做才能改……


    两人遥遥对望,一时间,只有偶起的微风吹过, 一时间静谧无比。


    而闻灵玉突然一声惊呼,打破了这份安静。


    “我知道了!”


    闻灵玉眉眼一弯, 竟自己想出了个无人相信的理由:“你也是听了我的名号,对我心生崇拜, 所以扮做我观中弟子,偷偷跑上来的吧!”


    “掌教!”


    此时一声呼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闻灵玉赶忙开门让李玄州进来:“你快进来,别让人瞧见了,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手忙脚乱地藏好李玄州后, 闻灵玉才悠悠然才负手而出, 端得一副高然的姿态,沉声问道:“怎么了,夜里这般大呼小叫的。”


    匆匆而来的观中弟子低头道:“掌教, 弟子方才看见有一人影鬼鬼祟祟上了山, 弟子担心掌教, 这才……”


    闻灵玉一摆手, 那人便止住了声音, 只听闻灵玉淡淡道:“你多心了,我这里没事,你下去吧。”


    见闻灵玉打发了这名弟子,李玄州才缓缓从屏风后走出,闻灵玉一撩衣摆坐下,又伸手示意李玄州:“站着做什么,你坐。”


    李玄州怀着一种颇为复杂的心情坐下,沉声问道:“我一字未言,你便替我想好了我的来路,你这样,不怕我对你有危险吗?”


    “被你发现了啊。”


    闻灵玉扬唇一笑,道:“我若不说,你还不知要在屋外站到几时。”


    “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你就这般毫无戒备?”


    闻灵玉眨了眨眼,如玉的脸庞上似有困惑:“其实,我并非对任何人都这般不设防,只是一见着你,便心生亲密信任,见你失魂落魄地站在屋外,我心有不忍,才寻了话题唤你进来。”


    闻灵玉的声音越发地轻了起来:“我也不知我为何单单会对你这样,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就比如你。”


    橙色的烛火在李玄州的眼中跳动着,他冷冽的眉眼也在这温暖的烛光中柔和了不少。


    他既然来到此处,便不能什么都不做,至少不能再让闻灵玉重蹈覆辙。


    李玄州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说出了自己的来历:“我也是三星观的弟子。”


    “哦?那你拜在谁的门下,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李玄州哑声道:“若以辈分来论,我要唤你一声师叔。”


    师叔?


    闻灵玉微微蹙眉,能这样唤他的人,只能是自己师弟云知尘的弟子,但云知尘并未收徒,李玄州这一声师叔又从何而来?


    “我……”


    李玄州张了张嘴,正欲再说,闻灵玉却微微一笑,对他摇了摇头。


    “即是难以言说,你又何必为此忧虑?你能来此处,便是说明你我有缘,又何必去想来时种种?”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


    闻灵玉依旧笑着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是这般的从容不迫,李玄州甚至在怀疑,闻灵玉是否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历,猜到自己因他的十五月而来?


    十五月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曾经为此受罚的闻灵玉更加清楚,可他却毫不在乎,毫无疑问,甚至不要李玄州再说。


    李玄州想到在月光中闻灵玉看向自己的那双眼睛,陡然明白过来,他施展十五月送自己来到从前,并非为了改变,而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救自己的办法。


    李玄州瞬间哑然,他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的贫瘠,让他无法说出此刻心中十分之一的感受。


    这样一个潇洒行走于天地间的闻灵玉,云知尘怎能那样对他!


    闻灵玉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干嘛这副表情,该不会觉得我高深莫测,以后会得道成仙吧?”


    说完这话,闻灵玉又被自己好笑得连连摇头,道:“原来你也会被我唬住,其实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我告诉你,我已经打算……”


    声音一顿,闻灵玉扭头看向窗外,对李玄州比了噤声的动作,然后悄然起身。


    屋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闻灵玉推门而出,树影摇晃的竹林中,有一小团黑影闪过。


    闻灵玉抬脚走近,笑道:“哪里来的小猫,让我来瞧瞧。”


    话音刚落,闻灵玉闪身飞入竹林,再一出来,手中已提了个五岁左右的幼童。


    幼童穿着三星观不合身的道服,尽管被闻灵玉凌空提了起来,竟能憋着一张小脸不出声喊叫,倒是让闻灵玉有些意外。


    闻灵玉坏心眼地晃了晃手,笑道:“原来不是小猫。”


    幼童憋红了脸,小手小脚在空中扑腾着,嗓音糯糯道:“掌教……”


    闻灵玉这才将幼童放下,待一看清幼童的脸,神色微变。


    眼前的幼童年岁尚小,但长得极为可爱,分明是一个团子,偏偏要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而且这还未长开的眉眼之间,似有一种颇为眼熟的感觉。


    可闻灵玉这是第一次见这团子,又何来眼熟之感?


    突然闻灵玉心念一动,转头看向屋内的李玄州,又再度看向眼前的幼童,眼神闪过一抹古怪之意。


    几番打量之下,闻灵玉饶有意味地问道:“说吧,你是哪里的弟子,来这里做什么。”


    幼童小脸上的红晕渐渐散去,他仰着头,一字一句认真答道:“我是今年刚入观的外山弟子,听闻掌教是道中第一人,所以特来相见。”


    这一板一眼的回答听得闻灵玉无奈一笑:“你如今看见了,又怎么样?”


    幼童挺直了小身板,脆生生道:“名震一方的掌教,竟然也会欺负我这样的小孩子!”


    闻灵玉摸着下巴,十分配合地问道:“我欺负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我要努力修炼,等我比你厉害了,你就知道欺负小孩子是不对的!”


    闻灵玉故作苦恼地蹙起了眉:“要比我还厉害?这可是太难了。”


    “你不相信我!你又欺负我!”


    幼童似乎快要被气哭了,怒气冲冲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欺负回来!”


    “好好好。”


    闻灵玉很不走心地应下:“那你现在就快去修炼,不然,我可要喊人来了。”


    幼童抿着唇,闻灵玉的连番欺负终是破了他小大人的一面,“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他哭得伤心极了,头也不回地跑下了山。


    闻灵玉坏心眼地逗完了幼童,折回屋内,正看到李玄州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自己,倏尔又以手捂脸,似是羞于见人一般。


    闻灵玉丝毫没有在他人欺负了小孩子的这种自觉,挑眉一笑:“在三星观的日子,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啊。”


    说完闻灵玉突然伸手,拉开李玄州挡住脸的手,一双眼睛细细地扫过李玄州的脸,他看得十分仔细,就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放过。


    李玄州顿时僵直了身子,任由闻灵玉的打量。


    末了,闻灵玉松开手,身子微微后仰,用一种似猜测似玩笑地语气说道:“方才那个道童,长得和你很像。”


    李玄州:……


    第53章


    闻灵玉饶有笑意地等着李玄州的回答, 没想到对方却是不自然地抿着唇,一副难以开口的模样。


    见着李玄州这反应,闻灵玉玩心大起, 捂嘴一笑,故意说道:“方才那小孩胆子大,志向也大, 说话更是有趣,就是不知道长大了,会不会也这么有趣,若是成了个冷着脸不说话的冰块, 那可就没意思了。”


    最后,闻灵玉还笑盈盈地补了一刀:“你说是吧?”


    李玄州静坐半晌, 忽而又哑然失笑。


    即便闻灵玉此时是掌教的身份,与他相差了十五年的光阴, 今日初见,仍旧是那个他所熟悉的闻灵玉。


    闻灵玉正等着看对方羞愧跳脚的模样,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李玄州含笑不语,既无方才遮脸的羞于见人,也无那股冷冷淡淡的疏离, 叫闻灵玉心中莫名, 嘟囔着:“你这人还真是奇怪。”


    李玄州却问他:“你方才想和我说什么,你打算如何?”


    一提到这话,闻灵玉神秘地眨了眨眼, 颇为期待地看着李玄州:“你猜?”


    李玄州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 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还当真认真思索了起来。


    闻灵玉却等不及了, 他迫不及待想让李玄州快快问自己, 只等他一说出来,好吓李玄州一跳。


    “你猜不出的,我告诉你……”


    “你要离开三星观?”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闻灵玉先是一顿,震惊问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李玄州垂眸,扬起一抹若有似无地笑。


    他怎么会猜不出闻灵玉所想,走遍天下,笑看人间,这不是一直是闻灵玉所求的吗?


    当他遇见闻灵玉时,闻灵玉已经连阳光都无法触摸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他,仍旧是怀揣着这样期盼,寻找等待着自己再世为人的机会。


    可此时李玄州只能故作玩笑道:“我想,没有什么事比三星观的掌教要离开三星观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了。”


    闻灵玉原本还想着以此话来看看李玄州的反应,却没想到先行被李玄州说破。


    就这般被李玄州看穿自己所想,闻灵玉摇头失笑,仿佛两人熟络已久,笑着拍了拍李玄州的肩:“你还真想得出来,不过,还真叫你说对了!”


    这一伸手,闻灵玉的袖口便稍稍往上提了些,露出了白皙清瘦的手腕。


    李玄州的视线在落在那腕子上却倏然一顿,神情骤然变得凝重,沉声问道:“你这个珠串从何而来?”


    闻灵玉敏锐地察觉到李玄州的身体在瞬间绷得紧紧的,他看着手腕上的珠串,坦然道:“这是我师尊的所赠之物,我与师弟一人一串。”


    提到云知尘,李玄州眼神微动,佯装无异道:“你与你师弟,感情一定很好吧。”


    闻灵玉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眉眼间却稍显落寞:“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自然感情深厚,我早已把他看做了亲人一般。”


    想到冰床上封存着的肉身,李玄州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既然感情深厚,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被你师弟知晓你要离开三星观,他会如何?”


    闻灵玉转动着手上的珠串,垂眸道:“你大可不必拐弯抹角,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李玄州神色震动:“你知道?”


    闻灵玉反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不等李玄州回答,闻灵玉淡淡道:“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身在其中,却看得清清楚楚,我与师弟一同长大,又怎会不知?”


    这原本是个难以启齿的事,闻灵玉从没想过,有天会对一个初次相见的陌生人敞开心扉倾诉。


    开了这个话题之后,闻灵玉却并不觉得羞耻,反而有种心理上的慰藉之感,仿佛是本能让他相信眼前这个人,无论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他永远都不会伤害自己。


    闻灵玉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师弟他小时候受了许多苦,性子总与旁人不一样。”


    “我记得,有天师尊从山下给他带回来的风车,他喜欢得紧,可后来叫别人碰了,师弟便狠心将那风车毁了。”


    “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后来是师尊对我说,师弟心思太深,叫我好好对他,可我没想到……”闻灵玉声音一顿,重重地闭上了眼:“会让他生出执念来。”


    “离开三星观除了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师弟,或许只要我像当年那个风车一样,离开了师弟身边,师弟便不会深陷其中了。”


    短暂的沉默后,李玄州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闻灵玉看向出窗外,一轮满月皎洁清辉,似乎今晚的月色都格外苍白,闻灵玉收回视线,轻声道:“今晚。”


    今晚?


    李玄州心神一紧,难道今晚就是当年闻灵玉魂魄离体的那天?


    李玄州毫不迟疑道:“我陪你一起下山!”


    闻灵玉听闻,抬眸看向李玄州,眼神似打量,似困惑,良久,闻灵玉才悠悠一笑。


    “好,既然今日遇见了你,那便由你送我一程。”说着,闻灵玉话头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闻灵玉:“不过,除了我之外,你最好莫让其他的人看见你。”


    李玄州点头:“我明白。”


    顿了顿,李玄州又道:“你,准备好了吗?”


    闻灵玉伸手拂过桌面,淡淡道:“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等真的要走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能再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你可怨他?”


    这个他,不必明说,闻灵玉也知道李玄州指的是云知尘。


    闻灵玉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师尊,不论师弟变成什么样,我都待他如旧,又怎么会怨他?”


    说罢闻灵玉叹了口气:“走吧,再看下去,时间便不多了。”


    李玄州点头,站起身来,只听见突然响起物件掉在地上的声音,引得两人俱是低头看去。


    闻灵玉率先捡了起来,拿在手上看了会,笑道:“安魂木打造的木簪,你有心了。”


    说罢闻灵玉将木簪递给李玄州:“能让你这么用尽心思的,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李玄州接过木簪,紧握在手心:“是,他对我很重要。”


    闻灵玉看着李玄州小心翼翼地将木簪收回怀中,扭过头去,没有再看。


    两人出了竹屋,闻灵玉又抬眸看向空中的满月,喃喃道:“总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


    说罢又自嘲地拍了拍额头:“你看我这记性,今日是十五,月亮自然圆满。”


    不给李玄州去思考这话中的深意,闻灵玉不再犹豫,抬脚便走。


    两人走在下山的路上,如闲庭信步,李玄州稳稳地跟在闻灵玉身后一步的距离,闻灵玉快,他便快,闻灵玉慢,他便慢,始终保持着最靠近他的距离。


    眼看着两人即将走至山脚下,又见前方一团小黑影闪过,黑影看见闻灵玉身子一顿,然后一阵大哭声响起,朝闻灵玉扑了过来。


    “掌教!”


    道童一把抱住闻灵玉的手臂,哭声又响又亮,分明先前还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如今看见闻灵玉,又哭得这般伤心委屈。


    闻灵玉心头一软,揉了揉道童的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道童一边抱着闻灵玉不撒手,一边指着山脚下的位置,抽抽搭搭:“下……下面有个人,好凶,好可怕!”


    山脚下有人?


    闻灵玉微微蹙眉,在夜色中回眸看向李玄州,对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李玄州躲进竹林,不要被人发现。


    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可现在李玄州抿着唇站在原地,一副不肯离开的样子,在闻灵玉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之后,才不情不愿地身形一闪,没入了竹林不见。


    道童哭声不止,闻灵玉耐心地把他抱在怀中,轻轻地擦去道童的眼泪,柔声安慰道:“别怕,掌教在这里,掌教可是很厉害的,是不是?”


    道童抽抽搭搭地点点头,小手紧紧地攥着闻灵玉的衣领,小嘴委屈地抿在一起,看起来真是被山脚下的人吓得不清。


    没过一会,道童总算是止住了大哭,攥着闻灵玉衣领的手改为了抱着他的脖颈,小脑袋靠在闻灵玉的肩上,轻轻浅浅地呼吸着。


    闻灵玉抱着他,轻轻地顺着道童的背一下又一下的抚慰,抬脚往山脚下走去。


    也不知道是谁守在山脚下,闻灵玉半是无奈半是生气,竟把一个小娃娃吓成这样,实在是不像话。


    一阵冷风吹过,乌云缥缈而来,遮住了那轮满月,皎洁的月光被乌云所遮蔽,透着一股萧瑟惨淡的白。


    闻灵玉走到了山脚下,果不其然看到山脚下的路碑旁站着一个人,身形单薄,宽大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显得孤寂又可怜。


    他犹如一颗树,一粒石子,同这块路碑,一同屹立在此处。


    谁也不知道他在此等了多久,他的背挺得和竹一样直,仿佛他要一直等到天荒地老。


    闻灵玉停下了脚步,看着不远处那个凄冷夜色中清瘦的人影,眼神似有触动。


    怀中的道童似有察觉,越发抱着闻灵玉不撒手,声音糯糯道:“掌教……”


    道童的呼喊让闻灵玉拉回了心神,他轻轻拍了拍道童的已做回应,然后上前一步,对着人影出声道:“师弟。”


    月色下,石碑旁的人影抬起头,他脸色苍白,在月光下更是如雪一般,他面无表情,似无悲无喜,可他的双眼已是泛起了水光,倔强地咬着唇,眨也不眨地看着闻灵玉。


    就像被人抛弃的小狗,在路旁等着他的主人带他回家。


    闻灵玉轻叹一声:“师弟。”


    云知尘终是开了口,声音沙哑低沉:“师兄,你要离开我?”


    第54章


    夜风徐徐, 树影斑驳。


    闻灵玉没想到云知尘竟会守在山脚下,他拦在闻灵玉的身前,执拗地不肯让步。


    闻灵玉去意已决, 又怎会因为云知尘的阻拦留下?


    “师弟,当三星观掌教从来不是我所求,我志不在此, 留在这里,徒留无味罢了。”


    “我也不愿拦着你,我只想与你一起走,可为什么你不愿意, 师兄,你有没有想过, 你走了,我要怎么办?”


    闻灵玉微微叹气, 道:“我们虽然是师兄弟,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你又何必执着?”


    云知尘咬着唇,固执地追问道:“我只要你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带我一起离开!”


    “三星观是师尊的心血, 若是我们都走了, 观中这么弟子你让他们怎么办?”分明是要走了,可是话到临头,闻灵玉担心的还是观中种种, 他低声说道:“师弟, 从小我事事都让着你, 这一次, 你就让我任性一回吧。”


    “我让你, 什么都让着你,师兄,我只求你别走……”云知尘声音带着浓浓地颤音,苦苦哀求着闻灵玉。


    闻灵玉最是知道云知尘的性子,他出身低下,却有着不肯低头的傲气,闻灵玉这是第一次见到云知尘如此卑微的模样,叫闻灵玉对这个本就疼爱的师弟,心中更是不忍。


    但再不忍,闻灵玉也只能决绝而无情地拒绝了他:“我意已决。”


    层层的乌云盖住了月亮,微亮的月色变得越发阴暗,云知尘垂下头,他一头黑发垂落,神情笼罩在阴影之中,一副已经无话可说的模样。


    怀中道童回眸看了云知尘一眼,又吓得缩了回去,软声道:“掌教……”


    闻灵玉放下道童,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道:“没事了,我们已经到山脚下了,你快回去吧。”


    道童仰起脸,小手牵着闻灵玉的手指,乖巧地问道:“掌教不走吗?”


    这小家伙倒是听明白了自己刚刚的话。


    闻灵玉淡淡一笑:“你先走,我一会再来。”


    道童不撒手,认认真真地问道:“那我走了,掌教会来找我吗?”


    闻灵玉此番离开三星观,还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即便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对着这个满心满眼信任自己的道童,闻灵玉实在说不出骗他的话,无声地动了动嘴,竟是没说出话来。


    道童见状,抿了抿唇,有些伤心:“是我忘了,我虽认识掌教,但掌教不认识我,即便要来找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找。”


    闻灵玉笑笑:“谁说我不认识你了?”


    道童却皱起了小脸,有些怀疑地看向闻灵玉:“可是在竹林的时候,掌教还问我是谁,又怎么会认识我?”


    闻灵玉:“今年新弟子入观那天,你不是来得最早的那个吗?”


    道童眼睛倏地一亮:“原来你真的记得我!”


    闻灵玉揉了揉道童的头,笑道:“我还会骗你不成,你快回去吧。”


    闻灵玉对道童温声细语的态度,落在云知尘的眼中,更是明明白白的区别了方才对自己的冷漠。


    云知尘只觉得心头一阵密密麻麻的痛,他垂着头,阴郁低沉,似是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来:“师兄……非要对我这么无情吗?”


    云知尘猛地攥紧了掌心,抬起头,眼中是翻涌疯狂,一字一句问道:“只见过一面的道童你尚能如此,我可是与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你怎么就忍心这么对我!”


    云知尘几乎是失去理智的怒吼了出来,他愤怒到了极致,也委屈到了极致。


    明明自己已经藏得很小心了,他甚至不求闻灵玉能回应自己,只是简单的希望两人能一直在三星观生活下去,为什么这样的心愿,也是一种奢求?


    为什么闻灵玉总是能如此自在,他这般对自己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他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


    明明是对自己好最温柔的那个人,可现在,却是最无情的那一个。


    云知尘上前一步,低哑着声音质问道:“师尊当初是怎么交代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你敢不敢说出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


    他实在没有办法了,云知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闻灵玉留下来,他只能卑劣地搬出师尊,师尊曾说过让闻灵玉好好照顾自己的话,闻灵玉是最听师尊的话,他一定不会违背师命的……


    然而下一瞬,闻灵玉冷淡的,理智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却如同一道惊雷,在云知尘的脑中炸裂开来,让他神志有片刻的恍惚。


    “我就是太在意师尊的交代,才会让你心生妄念。”


    闻灵玉在说什么,心生妄念?


    什么是妄念?


    妄念又是什么?


    云知尘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闻灵玉他一直都知道啊。


    他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思,知道自己苦苦哀求下埋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可他这些深藏的心思,连一丝一毫的困扰都没有带给闻灵玉,他走得这么决绝,这么果断,甚至自己那份最宝贵的心思,到他口中,也不过妄念二字。


    他就这么不堪吗?


    云知尘以手捂脸,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幼时他为了食物,可以不要命的跟野狗抢食,现在长大了,成了众人口中寡言高冷的清妄真人,骨子里依旧是那个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


    可他终究是不忍心那么对闻灵玉,云知尘渐渐止住了笑,指缝后的眼,如饥似渴地盯着闻灵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沉声问道:“若我说,只要师兄愿意留下来,我决不会对师兄有任何越矩,师兄你会留下来吗?”


    闻灵玉垂眸,无声地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


    云知尘忽然有一种解脱的畅快之意,方才的问话是他给闻灵玉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闻灵玉答应,他会死死地压住内心的阴暗,不会让自己变成一条疯狗。


    可是闻灵玉依旧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拒绝。


    刹那间,云知尘所有的疯狂偏执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他甚至觉得,闻灵玉的拒绝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因为只有这样,在基于闻灵玉的拒绝之上,他才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云知尘忽然展颜一笑,声音又轻又柔:“可是师兄,我也不想你离开呢。”


    第55章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闻灵玉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推了推被吓愣在原地的小道童,轻声道:“你快走吧。”


    云知尘把闻灵玉的戒备看在眼里,神色间顷刻又变得难过:“你这么着急催着他走, 我舍不得你离开,难道会因此逼你吗?”


    云知尘越说越加受伤:“师兄,难道你对我连一点的信任都没有了吗?”


    被云知尘一戳破, 闻灵玉顿觉自己真是伤了他的心,他当然是信任云知尘的。……


    可方才也不知为何,竟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云知尘陌生而危险。


    再一看,云知尘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哪有方才半分的危险?


    闻灵玉心中愧疚,摇头轻声道:“我不是有意如此。”


    “师兄决意要走, 我自然不会留,只是我们师兄弟一场……”云知尘声音越发失落:“分别之时, 若连一杯茶都没有共饮,实在是太遗憾了些。”


    闻灵玉本是打算趁着月色一走了之, 如今被云知尘发现,若是依旧不管不顾地走了,连杯茶水都不喝的话, 实在是太刺人了些。


    总归他是自己的师弟。


    闻灵玉轻叹一声, 点点了头:“好。”


    一杯过后,也算是正式离别。


    只是现在除了他们二人,还有旁人在场。


    闻灵玉正欲回眸看向竹林, 就听云知尘道:“这小道童也是与师兄有缘, 师兄要离开三星观, 便是断了与他缘分, 他的那杯茶, 师兄你也是要喝的。”


    竹林深处树影摇晃,闻灵玉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在云知尘的注视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闻灵玉和云知尘走后一炷香的时间,李玄州才缓缓从竹林走出。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云知尘的目光有意无意在打探着自己,他是外来之人,只能和施术者闻灵玉相见,若想再做点别的什么……


    李玄州略一思量,从衣摆处私下一片布料下来,以布蒙面,只露出了一双淡褐色的眸子。


    李玄州遥遥看向云知尘的峰头,身形轻盈一跃,几个跳跃间,消失在夜色中。


    来到云知尘的峰头,桌上竟早已备好茶水,只是离去的时间太久,已经冷却了下来。


    云知尘重新沏上一壶:“这是我今日在外得来的好茶,本来是想着叫上师兄来品一品的,没想到却成了践行茶。”


    他这一番话虽然神色淡淡,但其中酸涩,一听便知,只叫闻灵玉在心中无声地叹气。


    云知尘把玩着杯口,又转眸看向小道童:“这名弟子不吵不闹,倒真不似其他孩童一样调皮。”


    闻灵玉无奈笑道:“你是没见着他吵闹的模样。”


    云知尘动作一顿,指尖死死地按在了杯口之上,神色似有些僵硬,缓缓说道:“看来师兄很喜欢他了,我在来三星观那天,才能牵一牵师兄的手,可他一哭,师兄便抱着他下山,师兄对他,可真是好。”


    云知尘说着朝道童伸出了手:“师兄要走了,以后就由我代他来照顾你,你便做我的弟子。”


    小道童方才对着闻灵玉是又哭又抱,现在又是初见他那时小大人的模样,他重重地摇摇头,有板有眼道:“我如今是门外弟子,若是拜在你的门下,于规矩来说太不合理,我不敢因为自己破了规矩。”


    云知尘:“进退有度,这张嘴可真是会说话,怪不得这么讨师兄喜欢。”


    说话间,茶水已经重新沸腾了起来,云知尘不再多言,给闻灵玉斟满了一杯茶水。


    云知尘举起茶盏,目光暗涌翻腾:“师兄,这杯我敬你。”


    敬他无情狠心,十数年感情说弃就弃。


    闻灵玉缓缓伸出手,握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杯。”云知尘斟满茶水,再次举杯敬向闻灵玉。


    敬他自在洒脱,不像自己这般为情所困。


    闻灵玉毫不犹豫,再次仰头喝下。


    “师兄,这是最后一杯。”云知尘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先前的百般忍耐在这最后一杯,终于在这一刻,再无法瞒住任何人。


    闻灵玉紧紧地握住杯口,按下心头种种感慨,一饮而尽。


    云知尘不经意间挑了挑眉,眼神亮得可怕。


    第三杯,他敬闻灵玉,从此再无自由,更是敬自己,得偿所愿。


    云知尘在等着时间,他知道自己不是闻灵玉的对手,若闻灵玉铁了心要走,自己根本拦不住,但闻灵玉他绝对不会防着自己。


    云知尘一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从他发现自己这份疯狂得不正常的感情时,他便一直在等。


    可现在他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药效发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这一炷香所带来的的煎熬,竟比他这十数年的等待更为漫长。


    云知尘看向小道童,道:“你也敬他一杯。”


    多喝点,或许药效会来得快一点。


    小道童想也不想地摇头:“我跟掌教的缘分不会断的,这杯茶我不敬!”


    闻灵玉只觉得道童单纯得可爱,连敬茶断缘这样的话也信,刚要说话,眼前突然一阵模糊,他身形不稳地晃了晃,想伸手揉一揉额头,以此来缓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可闻灵玉发现,他抬不起手了。


    最先发现闻灵玉的异样的是云知尘,他并未有任何反应,只是静坐原地,以一种狂热的目光,欣赏着这一切。


    闻灵玉倒在桌上,他枕在手臂上,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脸颊,他一双眼睛水濛濛的,因为分辨不清而微微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像在同眼前的人撒娇埋怨似的。


    “掌教!”


    小道童一声惊喊,云知尘看也不看,毫不留情一挥手,直将小道童飞出了门外,只听见门外一阵闷哼声,便没了动静。


    然后云知尘缓缓站起身,在闻灵玉身边半蹲下,他仰头,静静地看着离他不过咫尺之遥的闻灵玉。


    良久,云知尘挑起一抹发丝放至鼻尖:“师兄,我还从未和你离得这般近过。”


    云知尘说着,将闻灵玉的发丝拨到耳后,露出了那张美得动人心魄,此刻又极度脆弱的那张脸。


    闻灵玉嘴唇微张,呼吸有些急促,他胸口起伏着,明明该是怨恨的,却浑身透露着任人宰割的柔弱。


    云知尘伸出指尖,缓缓拂过闻灵玉的脸颊:“明日我会和观中的弟子说,师兄你离开了三星观,你放心,你在我这里藏得很好,没人会来打扰我们。”


    闻灵玉张了张唇,压得沉沉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师兄!你怎能如此!”


    这声音实在太小,云知尘依旧听见了,他毫不在意道:“我叫你师兄,也是随着你心意罢了,毕竟,没有哪个师弟会靠着对师兄的想象自渎。”


    闻灵玉倏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到会在云知尘口中听到如此有为伦理的话,羞耻和气愤终于让闻灵玉抬起手,给了云知尘一个巴掌。


    这是个轻飘飘毫无力道的巴掌,堪堪碰到云知尘的脸颊,手便滑了下来。


    云知尘被打了这一巴掌,反而低低地笑出声来。


    “第一次见到你生气的模样,你说,我以后是不是能见到你更多的模样?”


    意料之中的没有听到闻灵玉的回答,云知尘浑然不在意,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师兄,你想不想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心中的感受?”


    闻灵玉紧闭着唇,一字不发。


    云知尘笑笑:“你现在不想听,我就不说,反正我们以后多的是时间。”


    闻灵玉闭上眼,不愿再看云知尘一眼。


    闻灵玉闭上了眼,那双眼睛里就不再流露出失望和难过,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亲密,云知尘怔怔地看着,几乎痴了。


    那双素来淡粉的唇此刻因为紧抿着,颜色略浓了一点,仿佛五月枝头的桃花,任君采撷。


    云知尘着魔了一般,身子微微前倾,就要触碰到那片自己渴望依旧的柔软时,云知尘眼神骤变,手掌撑地翻身一跃,只见一道银光自屋外飞入,“铿”的一声,钉在了墙面之内。


    一道人影自银光之后飞身进入屋内,双手抱起闻灵玉,足尖一点,飞了出去。


    闻灵玉看着将自己怀中的蒙面人,那双淡褐色的眸子深邃而凝重,闻灵玉垂下眼眸,扯了扯李玄州的衣袖:“放我下来。”


    李玄州沉声道:“云知尘在后面。”


    “我方才咬破了舌尖,即便你不进来,我也能躲开的,你放我下来。”


    李玄州抱得越发用力:“你今晚……”


    闻灵玉轻声道:“无论今晚会发生什么,我都会去面对。”


    李玄州停了下来,沉默地站在原地,双手却执拗地抱着闻灵玉,手背上青筋毕露。


    等到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李玄州狠心地放下闻灵玉,冷冷地与追上来的云知尘对视。


    云知尘看见闻灵玉和一个带着面巾的陌生人如此亲密,先前独处时的种种沉溺都变成了让他发狂的嫉妒。


    “他是谁!你怎么能让他这样抱着你!你要离开,是不是为了和他在一起?”


    闻灵玉却抬眸看向了天空,喃喃道:“今日十五,月亮真是圆啊……”


    李玄州心中顿生异样,只见闻灵玉双手结印,口中低声念动咒语,悬挂在空中的月亮如同分身一般,缓缓变幻出了第二轮明月。


    明月从天空而落,分明是天与地的距离,可在眨眼间,明月已将李玄州笼罩其中。


    闻灵玉强行运转了法力,脸上的血色急速褪去,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几步,堪堪站稳身形。


    闻灵玉深吸一口气,一掌拍去,云知尘纵身一避,他虽然躲开了这一击,心中却痛苦不已:“师兄,你宁愿忍受药力反噬之痛也要对我出手?”


    云知尘话音刚落,闻灵玉便是一口鲜血吐出。


    云知尘不知在茶水中下了什么厉害的药,不仅能压制他十之八九的功力,就连剩下的两成,也是下了极厉害的禁制,不论他使出几成功力,自己都会受到同等的反噬。


    但即便他只剩下了两成的功力,云知尘也不是他的对手,前提是,他真的能对云知尘狠下心来。


    想到云知尘方才所说种种,几乎是叫闻灵玉伤透了心。


    闻灵玉撇开心中种种纷乱,再度忍住体内剧痛,结印施法,周身光芒大作,发丝飘荡。


    “清霄,你知道为师给你取的道号意味着什么吗?”


    “弟子不知,还请师尊明示。”


    “清霄,意味天空中的云,为师希望你如云般自在缥缈。”


    “那师弟的道号又是什么意思呢?”


    “清妄他心思太深,极为偏执,若能引上正途,世间便又多了位真人,可为师担心清妄他会因一念之差而行差踏错,所以给他取道号清妄,希望他能清楚心中妄念,一心向道。”


    “清霄,你是师兄,你一定要留意他,莫要让他走上这一步,要好好待他,明白吗?”


    “弟子明白!弟子一定会好好照顾师弟!”


    师尊的话还言犹在耳,闻灵玉看着眼前几乎被白光淹没的云知尘,心间骤然一痛,他到底还辜负了师尊的期望,难道还要让云知尘死在自己的手下吗?


    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体内的剧痛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压得闻灵玉弯下了身子,单膝跪在地上。


    云知尘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方才经历的生死一线,在那一瞬间,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闻灵玉的杀意,那铺天盖地的杀意又在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


    云知尘木然地站在原地,闻灵玉就在他的几步之外,咳出了阵阵鲜血。


    云知尘猛然回过神来,脸上惊喜若狂:“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师兄你舍不得!你舍不得杀我!你心中有我!”


    “我带你回去,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闻灵玉抬起头,忽然对云知尘露出了一个了却一切的笑容。


    “是我无能,没有教导好你,更有负师尊的期许,也不知道见到师尊后,师尊可会怨我……”


    云知尘身体顿然僵住:“你要做什么?”


    鲜血顺着闻灵玉的嘴边缓缓流下,闻灵玉一手撑地,一手结印:“我救不了你,也杀不了你,永不得自由,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掌教!”


    一声带着哭腔的童声响起,小道童一路追赶至此,便看见闻灵玉满身带血的模样,当即在原地了大哭起来。


    片片破碎的光从闻灵玉的衣角剥落,闻灵玉喉咙血腥气翻涌:“你怎么来了?”


    “掌教!”


    小道童又是一声大喊,迈着小腿朝闻灵玉跑了过去。


    云知尘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擒住了小道童,声音颤抖得威胁道:“你……你若是敢这么做,我便让他也一同去死!”


    小道童哭得满脸通红,小手伸向闻灵玉不停地挣扎着。


    云知尘双手像铁钳一眼紧紧地勒着小道童,越发狠厉道:“你听到了吗!你再不住手!我马上掐死他!他要是死了,便是因你而死的!”


    闻灵玉看着不停哭喊的小道童,轻轻地闭上了眼,大片的光从他身上剥落,化为道道流星,遁向了天边。


    闻灵玉这是将自己魂魄逼出了体外!


    十五月中的李玄州双眼一紧,毫不犹豫一根发簪打出,拦下其中一枚。


    云知尘拼命地想抓住那些光,口中不住地喊道:“师兄!师兄!”


    其中一道光忽而又折了回来,然而光从他掌缝穿过,飞入了小道童的体内,消失不见。


    云知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抱着闻灵玉毫无气息的身体,神色木然。


    一颗血泪从云知尘的眼角滑落,他的头发如同腊月落雪,满头青丝瞬间变成了伤心白发。


    李玄州在十五月中,看到最后的一幕,便是云知尘撕心裂肺般地呐喊,十五月随着闻灵玉魂魄的离体渐渐消散,白光倏地浓缩成了一道光束,待李玄州再一看睁开眼,他已然身处云知尘那间秘密的石室之中。


    十五月的施展,于李玄州来说,让他终于想起了种种。


    那一晚的经历被云知尘封存在他的记忆中,只到他再度经历一遍,才想起那些遗失的,关于闻灵玉的记忆。


    于云知尘来说,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但此时他的记忆中,却多了一个人,一个当晚抱着闻灵玉离开的蒙面青年。


    云知尘倏然间神情冷冽,白发如雪:“原来那一晚的人,是你。”


    第56章


    “若不是因为你身上有师兄的残魂, 我早就杀了你!”


    “可你竟然敢碰他,你怎么敢!”


    云知尘神情一滞,忽而死死地盯着李玄州:“你说, 你是不是早就遇到了他,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想要得到他, 拥有他,占据他!”


    李玄州冷声回应:“我跟你不一样。”


    “不一样?哈哈哈——”


    云知尘大笑道:“李玄州,即便我再厌你,你也是在我眼下长大的, 你心中所想,以为我当真不知道?”


    “师兄一颗心通透至极, 实则根本不懂情为何物,你就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他, 他也是不懂。”


    “你是不是也想锁住他,让他日日夜夜只能看见你一个人?”


    “对了, 师兄的生魂只有你一人能看见,这种独占他的滋味,你是不是很满足很享受?”


    李玄州的眼如天山之巅的雪一般冷冽, 阴沉沉地站在原地, 一言不发。


    云知尘心中更畅快,几乎迫不及待地把这一切说予闻灵玉听:“师兄他看,他和我无甚区别。”


    闻灵玉只是摇了摇头, 毫无保留地交出了自己全部的信任:“他不一样。”


    闻灵玉的倾心交付让云知尘体会到阔别已久嫉妒的滋味, 李玄州不过下山才多久, 为什么闻灵玉就这么信任他!


    云知尘嫉恨的目中几乎化为了实质, 他盯着李玄州, 恨不得把李玄州千刀万剐!


    “是,他是和我不一样……”云知尘压低了声音,如恶鬼低喃:“死人怎么会和活人一样呢?”


    一阵寒意涌上了闻灵玉的心头,只见云知尘双手结印,指尖快速变换着动作,密闭的石室內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带来了海水湿咸的味道。


    闻灵玉所处的位置如水中涟漪般变幻莫测,墙面上的石块在大块大块地掉落。


    可是落掉以后,传来的却是坠入水底的沉闷声响。


    掉落的石块后是一望无际的蓝,天边与水边在尽头处相接,此处竟是云知尘施展的无垢之空!


    云知尘漂浮在水面之上,白发飘飘,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指尖如跳舞般一挥,滔天巨浪骤然而起!


    “哗啦啦——!”


    巨浪打在海面上,豆大的水滴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雨。


    这场漫天的雨却连云知尘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到,同样的,云知尘身后那张冰床上,闻灵玉的肉身睡得安稳,毫无影响。


    水滴过后,大雾缓缓从海面上腾升而起,隐去了海面上的一切。


    云知尘轻飘飘地一挥衣袖,一阵大风吹来,雾气散尽,李玄州手持桃木剑,半跪在水面上。


    他浑身都湿透了,发丝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无垢之空的海水中蕴含着云知尘毫不掩饰的杀心,李玄州方才受了那一击,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是毫无血色。


    闻灵玉的情况更糟。


    他因为魂魄齐全才能用尽所有的法术施展出十五月,可没想到在十五月消失之后,他齐全的魂魄又少了一片。


    即便巨浪是冲着李玄州去的,闻灵玉的魂魄还是在巨浪的余波中,被冲击得险些消散。


    云知尘嘴角扬起一抹讥笑,冷冷地看着。


    三道巨浪再次高高地掀起,其来势之凶,便是淹没一座城镇也是绰绰有余!


    李玄州将木剑挡在身前,掌心覆于木剑之上,一道蓝色的光晕如幕帘一样在他身前出现。


    可巨浪滔天,又岂能是李玄州一柄木剑能抵抗的?


    在巨浪即将与蓝色幕帘相撞的那一刻,一道透明的人影突然出现,他身姿决绝,带着毫不回头的气势飞身而下,挡在了李玄州的身前。


    “轰”的一声,巨浪轰然坠落,砸在湖面之上,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水花过后,闻灵玉站在李玄州的身前,遥遥地与云知尘对峙。


    云知尘握紧了拳头,沉声道:“师兄,你的魂魄还能支撑你用几次法术?你再怎么做,也只是徒劳无功罢了!”


    闻灵玉:“眼睁睁看着李玄州在我面前死去,你叫我怎么忍心?”


    “好好好!”云知尘连说三个好字,咬牙道:“你不忍心,那我就非要让你好好看看!”


    说罢云知尘再次抬起了手,冷漠的双眼不带一丝温度。


    巨浪迎风而起,如同银蛇一般在空中旋转,将闻灵玉与李玄州围在其中。


    只听见巨浪中隐隐响起一声龙吟,巨浪中缓缓幻化出龙尾,继而是龙爪,龙身,最后是龙头!


    云知尘竟招出了一条威风凛凛的水龙!


    水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无垢之空都为之一颤,它睁开金色的双眼,看着湖面的人类,渺小得如同蝼蚁。


    水龙重重地吐出一口鼻息,龙须飘荡,只见它张开了巨大的龙嘴,俯身而下,冲向李玄州。


    水龙掀起了一阵飓风,湖面层层叠叠的涟漪,暗藏深涌。


    “闻灵玉,快回来……”


    李玄州的呼喊声淹没在龙吟声之中,闻灵玉发丝飘荡,衣袂猎猎作响,足尖一踏,化为一道白光,迎向水龙!


    闻灵玉的速度快得只见虚影,水龙一爪重重地拍在水面上,又是一场大雨落下。


    可这一击并没有消灭那个讨人厌的人类,水龙恼怒地仰天一声长啸,鼻尖一口龙息喷出,如寒似冰,那些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水滴,刹那间凝结成了冰块,坠入水面之中。


    闻灵玉苦撑着最后的法力凝决念咒,可无论他怎么念动咒语,都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闻灵玉要引开水龙,还得躲避水龙的攻势,还得凝决念咒,一心三用,这是打斗之时的大忌!


    若闻灵玉回到了肉身,这条水龙对他说不算什么,可现在,却是极为棘手。


    突然一阵大风吹起,闻灵玉回眸望去,之间巨大的龙尾掀起了层层巨浪朝自己打来!


    闻灵玉双手维持着结印的动作,无法念咒逃开,眼看龙尾即将扫到脚下之时,另一道人影的速度更快,如流星般划过,抱起闻灵玉避开了龙尾的扫荡。


    闻灵玉魂体淡薄的厉害,他强撑着结印不松开,运转着体内仅剩的法力,聚集在这一点当中。


    此时水龙再次俯身冲下,闻灵玉陡然睁开双眼,伸出食指,在龙头上轻轻一点,如同平静无波的水面掷入一颗石子,水龙顷刻间化为漫天大雨落下。


    冰床上那具闻灵玉的身体,那具沉睡的身体,手臂突然滑落,跌在了床边。


    “师兄!”


    云知尘一声呼喊,闻灵玉身子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


    李玄州一把搂住闻灵玉,看着对方淡薄透明的身形,声音颤抖得厉害:“灵玉……”


    “师兄!你快回到肉身里来,十五年了,你再不回来便撑不住了!”


    云知尘守在冰床边,源源不断地往闻灵玉的肉身注入着法力,维持着闻灵玉肉身不腐,尽管他已经做了十五年了,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闻灵玉摇了摇头:“师弟,你住手吧……”


    “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的!”


    云知尘又哭又癫:“我不要你离开,不要你投胎,我就要你!我要你的身体,要你的魂魄,要完完整整的你!师兄!你快回来,我求你了!”


    云知尘突然间又神色狰狞,眼神仿佛变成了刀子,狠狠地看向李玄州:“是你……是你!若不是你,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切都是因为你!”


    李玄州充耳不闻,他看到闻灵玉的发丝幻化出点点星光,而星光正在慢慢飘散。


    李玄州喉头堵得厉害,语不成调:“灵玉,我带你回到肉身中……”


    闻灵玉攥着李玄州的手臂,声音很轻:“魂魄不全,我回不去的……”


    魂魄不全……魂魄不全……


    李玄州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心中猛然想起十五月那天!


    李玄州颤抖着从怀中拿出木簪,带在了闻灵玉的发间:“带着它,灵玉,你带着它,很快就能好了。”


    发丝亮起一道微弱的光,仿佛顺着发丝而下,与闻灵玉融为一体。


    此时云知尘已双目通红地冲了过来:“早该杀了你,我早该杀了你!”


    李玄州纵身一避,怀中却突然一空,再一看,发现闻灵玉的魂魄已漂浮在半空中,盈盈往肉身处飞去。


    云知尘动作一顿,又惊又喜:“师兄,你终于要回来了!”


    闻灵玉轻声问道:“师弟,你看破了吗?”


    云知尘罔若未闻,只喃喃重复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师兄终于能和我在一起了!”


    闻灵玉心中为之深深叹气,云知尘仍是陷在迷网之中,再也无法寻到出路。


    闻灵玉飞身而下,一步步走向云知尘,指尖凝起一点星光,缓缓点在云知尘的印堂之上。


    云知尘怔怔地看着闻灵玉,任由对方动作。


    “师弟,没能救你走出请障,终是我对不起你。”


    云知尘突然惊觉,想要后退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师兄,你要做什么!”


    星光缓缓从闻灵玉的指尖没入云知尘的额间,闻灵玉轻声叹道:“师弟,忘了我吧。”


    “不要!师兄!”云知尘哭喊着:“不要这么对我,师兄,我不能没有你!”


    “也许没有我,才是对你最好的结局。”


    光芒渐渐亮起,闻灵玉的声音也随之被淹没在光中。


    李玄州被光芒刺得一个踉跄,脚下踩到了硬物,低头一看,自己不再身处无垢之空的水面上,他依旧在云知尘的密室之中。


    闻灵玉呢,闻灵玉在哪里?


    李玄州抬眸四下寻找,在看到冰床上闻灵玉的肉身时,动作猛地一顿。


    冰床上,闻灵玉的手跌在床边,他双目紧闭,长睫似羽,如仙人般睡去,沉静而平和。


    可……魂魄呢,魂魄在哪里?


    下一刻,李玄州看到,闻灵玉的眼睫,轻轻颤抖着。


    一年后。


    李玄州回到三星观,他今日从山下置办了些物件回来,路上偶遇了一名身穿蓝袍的观中弟子,这弟子一看见李玄州,便恭敬地对他颔首:“明衍师兄。”


    李玄州摇摇头:“我已经不是三星观的弟子,只是暂住在静室中的过客罢了,你们无需再这么喊我。”


    蓝袍弟子听到李玄州话中的拒绝之意,有些不舍地问道:“那你能住久一点再走吗?我们都舍不得你。”


    李玄州动作一顿,低声道:“我也不知道能呆多久,我在等人。”


    “等人?等那人来了,你就要走了吗?”


    李玄州点头:“是。”


    蓝袍弟子更奇怪了,问道:“既然你们约好在此相见,难道没有约定何时相见吗?”


    李玄州:“没有。”


    “那你等他作甚,万一他不来呢?”


    李玄州垂眸,沉声道:“不管多久,他总会来的。”


    言下之意,却是李玄州自己也不知所等之人到底会不会来。


    “那……”蓝袍弟子犹豫地问道:“你等的,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第57章


    已经一年过去了, 闻灵玉还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李玄州坐在床边,指尖搭上闻灵玉的脉搏,依旧是沉稳平缓的脉象, 闻灵玉的脸色不再如冰床之上毫无血色,他嘴唇殷红,胸口随着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指尖下的脉搏跳动着, 皮肤温热,一切的一切,无一不在证明闻灵玉已经回到了肉身之中,眼下, 只是睡着了而已。


    李玄州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睡着的人, 总会有醒来的那一天。


    李玄州并没有刻意地等待,最开始的时候, 他以为不过一个时辰,闻灵玉便会醒来。


    于是李玄州满怀期待地守在床边, 甚至开始不自觉地想着,闻灵玉醒来后会是怎样的光景。


    早在狐妖的山洞中,李玄州就曾幻想过, 闻灵玉成人时的模样。


    如今李玄州看到了, 却是这般情景。


    把完脉之后,李玄州把闻灵玉的手放入被褥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便起身收拾着方才买回来的东西。


    李玄州带回来了一盆君子兰。


    翠绿的叶子弯弯着垂下, 叶片又亮又新, 两朵白色的花苞藏在叶片之中, 透露着鲜活的生机。


    李玄州把君子兰放在闻灵玉的床头, 末了又后退几步似乎在比划着什么,然后他又把花盆微微转了转方向,再一细看,才满意地点点头。


    君子兰很配闻灵玉,很好看。


    虽然不再是三星观的道士,但李玄州偶尔还会在山下捉鬼降妖,或是替人做法。


    久而久之,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三星观中有个冷淡俊美的李道长,道行深厚,凡是他去过的地方,均无鬼怪作祟。


    导致李玄州每每去镇子上置办东西时,镇上的百姓或是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或是拿出自己早早准备好的东西相赠。


    都不太贵重,或是精心择好的粮食,或是自家母鸡半月来下的鸡蛋,更有甚者,还有媒婆要替李玄州说亲。


    要知道道士本就可以娶妻成家,更何况李玄州现在已经不是三星观的道士了。


    不过都被李玄州一一拒绝了。


    他之所以做这些自己以前从来不会管的闲事,只是在想着一个人罢了。


    可直到镇子上的妖邪都被清光了,也仍不见闻灵玉醒来。


    李玄州静坐在蒲团上,心中默念着清心诀,以此来缓解无边等待的苦寂。


    六个月后。


    李玄州站在三星观的天梯下,数百台阶上,是巍峨耸立的三星观,香烟袅袅,念道声不断。


    蓝袍弟子匆匆赶来,气喘吁吁道:“明衍师……李道长!”


    李玄州闻声回头,发带飘荡,神情冷然。


    “李道长,你要走了吗?”


    李玄州点头:“是。”


    “你等到那个人了吗?”


    李玄州抬眸眺望,末了又收回视线,静立不语。


    蓝袍弟子四下一看,这才发觉李玄州独自在此处等候,他负手而立,不知道已等了多久。


    “怎的就你一个人,你要等的人,还没来吗?”


    李玄州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蓝袍弟子匆匆赶来,是听说李玄州要走,特意来为他送行的。


    可真到了面前,见李玄州神情飘然,好像种种离别团聚,都无法乱其心神。


    蓝袍弟子顿时生出一种李玄州明明尽在眼前,实则在遥不可及的天边的感觉。


    李玄州只是对他摆了摆手:“回去吧。”


    除此之外,连一句离别的话也不愿说。


    一如既往的疏离凉薄,从未改变。


    蓝袍弟子征征地转身,满脸失落,心中那个念头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李玄州在等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长风忽起,有谁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他一身白衣,黑发如墨,奔跑在数百阶的天梯上。


    “李玄州!”


    一道男声骤然响起,声音并不响亮,却如同一颗石子扔进了李玄州的心中。


    李玄州在一瞬间因为紧张而猛然顿住,他吐出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去。


    阳光照在闻灵玉的发丝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他的发间,依旧别着那根木簪。


    闻灵玉一身白衣,衣袂飘飘,就像床头那盆已然盛开君子兰。


    鲜活,灵动,富有生机。


    闻灵玉跳下了最后一阶台阶,抬头一看,正看见李玄州带着浅浅笑意,立在风中。


    李玄州一身简单的素色轻衫,因为不再是道士,他没有再将头发束在冠中,长身玉立,背脊挺直。


    闻灵玉干咳一声,刻意停下了欲盖弥彰的奔跑,只是脚下依旧速度不减,快步向李玄州走去。


    “下山吗?”闻灵玉笑着问他。


    李玄州也是笑着的:“对,你呢?”


    闻灵玉还是在笑:“好巧,我也是,一起走吗?”


    李玄州但笑不语,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闻灵玉刚迈出一步,突然停了下来:“虽说我们都要下山,可你要去哪呢?万一不同路怎么办?”


    “你要去哪?”李玄州问。


    “嗯……”闻灵玉露出一副颇为苦恼地模样:“我要去的地方太多了,高山深谷,四海九州。”


    李玄州点头:“好。”


    闻灵玉蹙眉,有些不满意:“什么叫好,是你想去的地方吗?”


    “灵玉。”毫无征兆的,李玄州突然喊着闻灵玉的名字。


    声音很轻很淡,刚一出口,便消散在风中。


    可闻灵玉还是听到了,明明是一声呼喊罢了,偏让闻灵玉心跳如雷。


    闻灵玉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厉害。


    分明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可从李玄州唇齿间念出,带着让人沉醉眩晕的魔力。


    可还是没有听到李玄州想去的地方,闻灵玉问道:“你也说一个你想去的地方给我听听。”


    李玄州抬眸,淡褐色的眼眸冷淡而深邃:“天涯海角,与君同行。”


    短暂的惊愕后,闻灵玉垂眸一笑,再抬眼时,他牵住李玄州的手:“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罢!”


    李玄州更用力地回握住对方,向前一步,与闻灵玉并肩而行,走向他们的天涯海角。


    第58章


    下了山以后, 闻灵玉决定第一站去镇上的酒家吃上一顿。


    他先是当了十多年生魂,然后又在冰床上躺了那么久,闻灵玉都快忘记食物的味道了!


    然而很快闻灵玉便苦起了脸, 嘟囔道:“这里真是大变样,我从前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个客来酒家怎的不见了?”


    “我知道在哪, 跟我来。”


    李玄州牵着闻灵玉,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客来酒家。


    刚一进门,原本正在低头拨着算盘的掌柜一瞧见李玄州,连忙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热情地和李玄州打写招呼。


    “李道长!好久不见了李道长!”


    在看见一旁有些好奇的闻灵玉时,掌柜的声音一顿, 马上越发热络道:“旁边这位可是李道长的朋友?那我可不能怠慢了,李道长里面请, 今天这顿我请!”


    李玄州仍然冷淡地点点头,掌柜的浑然不在意, 反而还亲自去后厨交待好好招呼李玄州。


    闻灵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等两人走进雅间后,闻灵玉一脸稀奇地问道:“李玄州, 你干了什么, 竟然人家对你如此感恩戴德?”


    李玄州淡淡道:“只是做了几场法事罢了。”


    一旁斟茶的小厮道:“客官不知道吧,李道长道行深厚,将镇子上的邪灵妖祟都赶了出去, 可是我们镇子上的大恩人, 就叫镇长的女儿也是李道长做了法事之后才好起来的!”


    闻灵玉亮晶晶地看着小厮, 满脸期盼:“还有呢!”


    也不知怎么的, 闻灵玉这一问, 似是把小厮吓了一跳,茶水都洒了些出来。


    小厮手忙脚乱地收拾,一边低着头不敢看,却又总忍不住想再瞧闻灵玉一眼。


    结果刚一抬眼,就对上了李玄州冷冰冰的视线,小厮动作一顿,一顿收拾后,连忙弯着身子退了出去。


    闻灵玉嘟囔道:“你把他吓跑做什么!我还想再听听关于你的事呢!”


    “我就在这里,你问我便是,何必问他人?”


    闻灵玉:“我问你,你不就是以做了几场法事打发了我吗,我才不信你。”


    李玄州一手搭在桌子上,重新跟闻灵玉沏了杯茶:“你还想知道什么?”


    闻灵玉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张嘴正要发问,突然声音卡住了一样,竟不知该问些什么。


    李玄州轻声问道:“怎么了?”


    闻灵玉摩挲着茶杯,低低问道:“你不是一向不管凡人之事吗?”


    闻灵玉记得很清楚,李玄州从前是怎样行事为人,可为什么如今愿意背上凡人的感恩,牵扯上这些最嫌麻烦的因果缘分?


    李玄州避开闻灵玉的视线,淡淡道:“没有原因,想这样做,我便做了。”


    闻灵玉不高兴了:“你看,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敷衍我。”


    “不是敷衍你。”


    见闻灵玉转过身子,李玄州又换了位置,和闻灵玉面对面坐着:“我以为,你知道原因。”


    “我知道?”闻灵玉指指自己:“难道还和我有关?”


    李玄州道:“我想如果遇到那些事的人是你,你一定会帮他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所以只能做一些你会做的事,以慰相思。”


    “如此,你明白了吗?”


    还没给闻灵玉想明白的机会,小厮已经端着热腾腾的菜推门而入,一阵碗筷相碰的声音后,两人的面前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


    李玄州把筷子给闻灵玉递过去:“吃吧。”


    闻灵玉本以为这顿饭会大饱口福,但等他吃完之后,连方才尝过的味道都忘记了,满脑子只有“以慰相思”四个字。


    可,相思何解?


    闻灵玉可不忍心李玄州一直这般相思下去,虽说如今两人已说好要去天涯海角,可闻灵玉总觉得,李玄州对自己还是克制而隐忍的,那些越来越烈的相思,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苏醒而有半分缓解。


    比如现在,明明杯子都空了,李玄州还是在那低头饮茶,看也不看闻灵玉一眼。


    这种刻意的躲闪,实在是欲盖弥彰。


    闻灵玉一伸手,把杯子夺了过来:“酒足饭饱,我困了。”


    然后闻灵玉再说:“此处既然是个酒家,那我们便再此住上一晚。”


    李玄州点头,正要下楼,就听见闻灵玉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对了,我们只要一间房就好了。”


    屏风的那头,不时传来哗哗的水声,没多久,水声停了,闻灵玉取下搭在屏风上的里衣,赤着脚从水里站了出来。


    他草草地系了下衣带,连鞋袜也不穿便就走了出来。


    李玄州皱了皱眉,闻灵玉此番形象可算得上是衣冠不整。


    宽松的衣领露出了白皙精致的锁骨,微湿的头发随意地散在身后,也许刚沐浴完的缘故,闻灵玉双眼都湿漉漉的,整个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水气。


    闻灵玉心头也是一阵忐忑,他这模样,会不会太孟浪了些。


    这头心头正思忖,闻灵玉身体骤然失重,李玄州已经拦腰把他抱了起来,大步忘床上走去。


    闻灵玉:“!”


    等到被稳稳地放在床上,就见李玄州果断地背过身子,声音有些低沉:“你先休息,我……我去沐浴。”


    呼……


    听到李玄州要去沐浴,闻灵玉不由莫名放松了下来。


    方才李玄州抱着自己的时候,隔着薄薄的单衣,闻灵玉都能感觉李玄州身上传来的温度和紧致有力的躯体。


    那些从发尖滴入衣内的水珠,蒸腾滚烫,烧得闻灵玉一阵干渴。


    要是李玄州还呆在这,闻灵玉可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闻灵玉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躺着床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屏风后的潺潺水声有着催人欲睡的神奇效果。


    没多久,闻灵玉就难掩困意地打了个哈欠,慢慢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闻灵玉察觉仿佛有人在看着自己,他迷蒙地睁开眼,看见李玄州正坐在床头,垂眸看着自己。


    闻灵玉对他抿嘴一笑:“小道士。”


    李玄州压低了声音问他:“吵醒你了?”


    闻灵玉摇摇头,伸手攥李玄州的衣领,往下一拉,李玄州就顺着他的力道弯下了身子。


    然后闻灵玉扬起头,在李玄州唇上落下一个吻,笑盈盈地看着他。


    李玄州眼神深沉,哑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闻灵玉不答,只说道:“我只想亲亲你。”


    “你呢,你不想亲我?”


    李玄州双臂撑在两旁,几乎是把闻灵玉禁锢在自己怀中。


    闻灵玉就躺在身下,满心满眼地看着自己,说着一些他永远都不明白,自己是用了毕生的力气才能克制住冲动的话。


    但现在……李玄州有些克制不住了。


    李玄州淡褐色的瞳孔冷冷淡淡,可内里的眼神灼热惊人:“你不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


    闻灵玉手中用力,李玄州又微微俯下了身子,两人的鼻尖贴在一起,彼此的呼吸交融。


    闻灵玉轻声道:“你可以试试。”


    李玄州垂眸,伸出食指,抵上了闻灵玉的唇。


    带着薄茧的指腹搓揉着闻灵玉的嘴角,不轻不重的力道,却带着烫人的温度,让闻灵玉生出一种已被烫伤的错觉。


    等到那一块白皙的肌肤微微泛起了红,李玄州才松开手,抬起眼,深深地看着闻灵玉。


    明明是自己说的试试的话,可现在闻灵玉却一动也不敢动了。


    李玄州的眼神暗涌,深邃,仅仅是看着,就已将闻灵玉吞食入腹。


    “我不会试,我一旦做了,便永远不会放手。”


    李玄州的目光盯在那片发红的皮肤上,沉声道:“闻灵玉,这是你最后一次可以拒绝的机会。”


    闻灵玉紧紧地攥着李玄州的衣袖,再次仰起头,贴上了李玄州的唇。


    这一次,还没来得及退开,后脑勺已被牢牢扣住,鼻尖的呼吸被掠夺,闻灵玉已彻底落入了李玄州的掌控之中。


    第59章


    第二日, 小厮端着早点在房门徘徊许久,犹豫要不要进去。


    昨日那位李道长可是特意吩咐过,按时把早点送上去, 可现在已经快到巳时了,仍旧是无人出来开门。


    这可为难起了小厮,李道长素来就冷冰冰的, 但从前的时候,与他说上两句话,他会礼貌疏离的回应。


    可昨日同那名俊美的公子一起出现后,一向能察言观色的小厮敏锐地察觉到, 李道长对那名俊美公子十分的在意。


    就连旁人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 李道长眼中冷意几乎快结成了冰渣子。


    偏偏那名俊美公子无所察觉,转头又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将李道长哄好, 这让小厮不禁猜测,这名俊美公子和李道长是何关系。


    镇子上的人对李道长敬重不假, 但无人敢真正亲近他,说是惧怕也不为过,而那名俊美公子不仅不怕, 还对李道长嗔笑怒骂, 真是引人多想。


    小厮一手端着托盘,思虑良久,刚抬起手打算敲门时, 房门突然从里被人打开。


    “李……”


    小厮刚要开口, 就连李玄州无声地摇了摇头, 示意不要说话。


    小厮点头表示明白, 这才发现李道长今日与往常大不一样。


    李道长从前都是一丝不苟的穿着, 神色冷淡,冷清又禁欲。


    今日仅在白色的里衣外披了件外衫,而且这外衫看起来不大合身,因为肩线小了些,看起来更像是随手披了件别人的衣裳,头发也随手束起,显得凌乱而散漫。


    昨日那名俊美的公子在哪?


    小厮这一怔愣间,李玄州已经伸手接过了托盘,他转身折回屋内,小心地将房门带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隔绝了门外小厮意欲打探的视线。


    李玄州将东西放在桌子上,转身朝床边走去。


    床上的被子鼓鼓的,仿佛还有人在酣睡。


    李玄州刚在床边坐下,被子里的人不满地蹬了几下,又转了个身,满头青丝倾泻铺在床上,一只雪白的手臂从被子里滑了出来。


    手指长而白皙,如上好的羊脂美玉,此刻正柔软无力地搭在床边,任由李玄州握着,细细地把玩。


    像是把玩着什么名贵玉器一般,李玄州从手背处缓缓抚过,最后在指甲出轻轻一按,指盖上的粉色瞬间更浓了些,随后又很快地散去。


    “李玄州!”


    闻灵玉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大一片肌肤露了出来,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之上,几个暧昧的红印格外显眼。


    他瞪着一双眼睛,又生气又不满,抽回那只被李玄州把玩的手,握在胸口处:“你不会连我的手也要吃吧?”


    李玄州替他拉好衣领,答非所问:“先吃早点。”


    闻灵玉又侧着躺了下去,闷声道:“不想吃。”


    “方才不是还说饿吗,怎么又不想吃了?”


    闻灵玉伸手摸了摸肚子,正欲说话,李玄州看见他这个动作,手已经覆了上去:“不舒服?”


    闻灵玉神色有些局促,慌乱地拨开李玄州的手,抿着唇点头,就是不肯说话。


    李玄州再次把手覆了上去,轻轻地搓揉着闻灵玉的腹部:“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闻灵玉带着李玄州的手稍稍往下移了一点:“感觉这里有东西在顶着我。”


    李玄州:“……”


    “咳咳……”李玄州松开手也不是,不松开手也不是,他掩饰性地咳嗽几声,说话竟有些吞吐起来:“那,那等你好些了再吃。”


    闻灵玉挪了挪身子,靠在李玄州的腿边,像是在埋怨道:“而且我还好疼。”


    李玄州:“……”


    “我昨日明明都哭着求你了,你嘴上应得好好的,结果都是骗我。”


    想到昨日两人折腾了一夜,闻灵玉最后溃不成军的模样,李玄州更加百依百顺:“好好,不吃,都听你的。”


    一听这话,闻灵玉眼睛一亮,抬眸看他:“真的吗?”


    看这闻灵玉神采奕奕的模样,丝毫没有方才的蹙眉难受,李玄州动作一顿,还是接应下来:“自然是真的。”


    “那在我疼痛没消之前,你……你都不许那样了。”


    说完这句话,闻灵玉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昨晚的疼痛不过只有片刻而已,闻灵玉是被李玄州那惊人的体力和自己过于美妙的体验给吓着了。


    整整一夜,明明两人都是初尝此事,但这一方面李玄州的天赋,丝毫不亚于闻灵玉于道之一字上的天赋。


    想到自己在李玄州身下失了神的模样,闻灵玉就是忍不住捂脸。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闻灵玉算是深有体会。


    闻灵玉并不反对此事,否则昨日也不会主动吻上李玄州,但也不可像昨日那般毫无节制。


    李玄州看着闻灵玉不停颤抖地眼睫,心虚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他不由勾唇一笑,口中却还是应了下来:“好。”


    待两人用过早点之后,有人上来传话,说是镇长得知李玄州来了镇上,特意相见,现在已经到了楼下大堂里。


    李玄州却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想见。


    闻灵玉却说道:“人家专程来找你,你便去看看吧,到时回来你说与我听。”


    见闻灵玉一副催着自己快去的模样,李玄州纵使不愿也下了楼。


    刚下楼梯,果然见到镇长在等着,一瞧见李玄州,镇长和昨日的掌柜一样的热情客气,连连拱手道:“李道长,好久不见,我今日来得知你下山来,来晚了一日,你可莫见怪。”


    李玄州只淡淡问道:“找我何事?”


    镇长无奈笑道:“李道长还是这般直来直往,罢了,我也直说了,半年前李道长替小女做了场法事之后,小女的身体已然大好。”


    “小女听闻是李道长昨日来了镇上之后,便求我邀李道长过府一叙,吃顿便饭,以谢李道长的救命之恩。”


    待李玄州将此事说与闻灵玉听之后,闻灵玉却是显得很是高兴:“有人真心实意的感谢你,我倒是很想去。”


    李玄州不懂:“他们感谢我,你为何想去?”


    “你怎么这都不懂。”闻灵玉道:“当然是因为你,他们若是感谢旁人,我才不去呢。”


    李玄州哑然一笑:“好。”


    三日之后,李玄州和闻灵玉如约出现在镇长的府中。


    镇长和一名双九年华的粉裳女子在门口等着,一见李玄州从马车上下来,镇长便热情地迎了上去。


    李玄州只点头附和,已做回应。


    粉裳女子看见李玄州俊美非常,又冷然出尘,非常人能比拟,当下心中微动,脚步轻挪,福身道:“小女子孙诗画,见过李道长。”


    此时马车上突然传出细微的动静,只见一只纤长的手指挑起车帘,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李玄州几乎是立刻握住了那只手,车帘里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搭在李玄州的肩上,李玄州搂住了那人的腰身,轻轻一带,便把人从马车里抱了出来。


    闻灵玉拍了拍衣袖,笑道:“贸然来访,叨扰了。”


    孙诗画当即愣在了原地。


    她本以为李玄州的容貌已是难得一见,待看见这位从马车里出来的白衣男子后,才明白什么叫龙凤之姿,清雅出尘,世无其二。


    孙镇长不由问道:“这位是可是李道长的朋友?”


    李玄州刚要说话,就听闻灵玉道:“正是,不请自来,还请莫怪。”


    “哪里哪里。”孙镇长连忙道:“李道长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来者是客,两位快快请进。”


    孙镇长领着闻灵玉二人往里走去,走在前头的孙诗画忍不住频频回头往后看去,只见这两人无一不是时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一时间叫她心跳加快,难以抉择。


    李玄州却在听到闻灵玉承认他二人是朋友时,眉头已经蹙起,再见到孙诗画频频看向闻灵玉时,心头更是不满。


    闻灵玉却捂嘴一笑:“李玄州,你看,这个小姑娘一直看着你呢。”


    李玄州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半晌,才沉声道:“我不喜她。”


    闻灵玉却道:“孙姑娘娇俏动人,我看着倒是很不错。”


    李玄州莫名有种被噎住的感觉,闻灵玉有时敏锐得很,可有时又迟钝得厉害,李玄州心中无奈,而后又觉得庆幸他对情之一字是这般的不懂,算是了却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两人上了桌,孙镇长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虽然客气,但都是他真心实意的感谢,李玄州救了他唯一的女儿,孙镇长是实打实的万分感激。


    孙诗画也敬了李玄州一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举杯时眼神却不住地看向闻灵玉,却又察觉到另一道不悦地视线在看着自己。


    孙诗画回望过去,才发现是李玄州。


    李玄州正在给闻灵玉夹菜,可眼神却淡漠非常,又冰又冷。


    孙诗画当即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抿了抿唇,才道:“小女子多谢李道长的救命之恩,都说救命之恩乃是天大的恩情,小女子有一事,斗胆想同李道长说。”


    闻灵玉回答得很快:“你说说看,什么事?”


    孙诗画声音顿了顿,见李玄州没有出声反对,才徐徐说道:“明日小女子会准备抛绣球选亲,小女子想请李道长……还有李道长的朋友也留下来,一同热闹热闹,喝杯喜酒。”


    “抛绣球选亲?”闻灵玉当即拍手说道:“这么热闹的事,我当然要看看!”


    李玄州依旧没有出声回应,孙诗画不禁问道:“不知李道长愿不愿意?”


    “他会答应的。”闻灵玉说着,扭头看李玄州:“对吧?”


    李玄州蹙着眉头,冷淡地应了一声。


    孙诗画看着这两人说不上来的关系,实在不大像朋友,犹豫地问道:“你们二人,恐怕不是朋友关系吧?”


    “我们当然不是朋友。”


    闻灵玉说着,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对李玄州一挑眉,笑着搬出了自己从未用过的身份:“我是他师叔。”


    李玄州无意识地握紧了手,眼神微动,唇齿间带着某种意味地吐出了那两个字:“师、叔?”


    轻飘飘地两个字却让闻灵玉顿觉不妙。


    完了,自己好像说错话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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