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在梁国与沛国开战的时候, 刘繇这边再次收到徐荣寄来的密信。
等刘繇看完,放下缣帛,张超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如何?”
刘繇扫了张超一眼:“徐荣想当面与我们商量投效的事,但因为东海郡除了他,还有一个姓郭的监军在,他没法悄悄离开东海郡。那个姓郭的监军是谢源安插在徐荣身边的眼线,徐荣可以避着他与我们传信,却没法做更显眼的事。”
张超一瞧刘繇的模样, 就明白他还有别的话没有说完:“正礼的意思是?”
刘繇将缣帛递给张超:“徐荣想让你悄悄潜入东海郡。除了商量投效这件事之外,他还有个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让他潜入东海郡?
听到这句话,张超下意识地皱眉。
但凡有点警觉心在,无论是谁, 在听到这个要求的瞬间,都会怀疑这是不是鸿门宴。
“什么重要的东西。”张超带着几分抵触,接过密信,快速往上面扫了两眼。
下一刻, 他视线发直,落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1]”这八个字上。
“传……传国玉玺!”
张超盯着那八个字看了许久,放下缣帛,眼中泛着势在必得的光,
“原来如此,看来这一趟必须由我亲自前去。”
当年十常侍劫持少帝与幼帝,将他们带出宫,在混乱中遗失了传国玉玺。
后来据说黄琬在担任豫州牧的时候,在境内发现多个“传国玉玺”,便将那些玉玺全部带入京城,交给朝廷。
后来经宫中鉴定,那些传国玉玺都是假的,真的玉玺仍然不知所踪。
张超怎么也没想到,在玉玺失踪的第六年,他竟然又一次得到它的消息。
“得传国玉玺者,天命所归。不管徐荣手上这枚传国玉玺是真还是假,我都必须去东海郡一趟,亲自确认。”
这要是小皇帝刘协还活着,倒也罢了,他们就算再觊觎玉玺,也不至于如此迫切。
可现在,皇帝已死,各方诸侯纷纷拥立宗室。虽然还未有几个人敢大胆称帝,但每一个都心照不宣地视自己为正统,号令一方。
当所有人都有宗室当牌面,谁也不服谁的时候,“正统性”就显得尤为重要。
能有什么东西,能比“传国玉玺”更加正统?
当初王莽篡汉之时,急切地抢夺玉玺,不也正是为了所谓的“正统”与“天命”?
如果他和刘繇能第一个抢到玉玺,那么他们便是受命于天的正统,其他州郡的诸侯通通都是乱臣贼子。
就算担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1]” ,被其他诸侯联起手围剿,那他们也可以先隐瞒得到玉玺这件事,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展露。
“远之说得对,此事必须得由你亲自接手。”
刘繇和张超的想法一样,对徐荣信中的玉玺,那是打着“宁信其有,绝对不可错过”的心思。
就算是假的玉玺,就算当中有什么陷阱,也值得他们跑一趟。更何况如今陈国被破,谢源自顾不暇。徐荣想要另寻明主,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又有什么理由设下陷阱,坑害他与张超?
“若非我年事渐高,身子骨不爽利,我倒也想与你一同前去。”
听着刘繇的话,张超目光一闪,知道对方这并不是推脱之语。
刘繇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太好,腿脚有些不利索。
其实张超本来也不打算自己去的,想让臧洪替自己走一趟。可既然事关传国玉玺……为了避免徐荣认为他和刘繇存有怠慢之心,还是由他亲自去一趟为妙。
若真的是玉玺,那便皆大欢喜;若不是……那就把这件事当成他对徐荣的“诚意”。
有亲自入城拜谒这一份“诚意”在,以后徐荣定会记着他的好,哪怕有一天他和刘繇翻脸,徐荣也定是向着他的。
张超想得足够深远,也分析过其中可能潜藏的危险,但一切顾虑,在玉玺这个巨大的诱惑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甚至用“防止引起眼线怀疑”为理由,拒绝了刘繇的支援,自己带着五六个护卫,伪装成商队的模样,踏入东海郡。
张超刚进入东海郡的厚丘县,就被一支精兵捆了个严严实实。
张超大骇,却不敢暴露身份,只得说着好话,反复声称自己这方“乃是良民”,这一定是“误会一场”。
护卫们并不理他。他们将张超几人押进辎车内,连着大队兵马,运往广陵郡。
广陵郡,平安县,守城的将士发现大队人马靠近,当即示警。
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墙头,交替着往下方射箭。
城外,高顺一把拽出张超,对着墙上大喊:
“广陵郡太守在此,尔敢射箭?”
城墙上的将士神色骤变,往下方一瞧。虽然距离有些远,但那个被对方将领拽在身前的人,好像真的是他们的太守。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若守城将领是个有城府、够果断的人,此刻一定会当机立断地否定张超的身份,先一步射死对方,稳定军心。
然而这位守城将领甚是胆小。对于眼前这一幕,他竟显得不知所措,和士兵们一样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抉择。
城墙上一片死寂,人心浮动。
“你们的太守都降了,你们还不降吗?”高顺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冷目怒喝,“打开城门!”
守卫城门的士兵们脑中一片空白。等他们反应过来时,那几个离城门最近的已经下意识地开了城门,竟是被此情此景所慑,无意中地执行了敌人的“命令”。
城墙上的将领听到沉闷的开门声,这才回过神,暗道不好。
“不要开门!不准开城门!”
然而已经迟了,攻城器械启动,阻断了守城士兵重新关上城门的所有可能。
张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口中被塞了麻木的他无法说话,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瞪着眼前的这一幕,目眦欲裂。
“占城。”
大量军队进入平安县,快速镇压了想要反抗的将士。
高顺环视一圈,没要找到刘繇,又派士兵问话,确认刘繇不在此处。
他见张超来回挣扎,似有话要说,一把扯掉后者口中的麻布。
张超的嘴一得到解放,当即就往高顺的方向唾了一口。
高顺轻飘飘地避开这口秽物,面无表情地看着张超:“太守这是何意?若我是个心肠狠的,你这番举措,怕是要受一番苦头。”
“我呸。”张超勃然大怒,“鄙将徐荣,无耻至极!竟行此下作之事,作践我对他的信任!”
“太守似是误会了什么。”高顺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轻轻搭在张超颈侧,“我并非徐荣的部将,耐心也差得很。还请太守早些交代刘繇的所在,以免刀刃伤人。”
张超冷笑:“敢做不敢认?我前往东海郡赴约这件事只有徐荣知道,而我刚离开广陵没多久,就被你们暗算,困于车内,甚至还被拿来当筏子,用来攻占平安县。这若不是徐荣的奸计,你们如何得知我的所在,又提前布下这么一个大局?徐荣这贼人分明——”
鬓发落地,脖颈处传来轻微的刺痛,使得张超神色一滞。
“我乃陈王世子刘楚白的部将,”高顺持刀的手极稳,一如他眸底的沉邃,“太守既然敢伙同李傕算计陈国,应当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才对。”
陈王世子……刘楚白?
眼前这人竟不是徐荣的部将,而是陈王父子的嫡系?
第62章
听到这话,满眼震怒的张超神色一滞。
仿佛引以为豪、沾沾自喜的隐密忽然被人拆穿,张超在短暂的错愕后,脑中转过诸多念头。
他想张口逼问, 问对方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却又怕这话只是诈唬与试探。一时间,闷气堵在胸口,吞不下也吐不出。
高顺见他神色几度变换,无趣地收了刀:“既然太守不肯交代, 那就只好请太守继续闭口,直到战事结束。”
说着,高顺示意旁边的士兵取过麻布,重新将张超的嘴堵上。
“等等!”
见高顺就势要走, 张超急忙出声,
“你莫非是为了替陈国复仇, 所以才绑了我,夺取厚丘?”
高顺停下脚步,侧过身,淡漠地看着他。
“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我与李傕并无交情,陈国被李傕袭击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
张超试图将自己撇清,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他还没说完腹稿, 就听高顺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张超不由顿住。
“听闻张太守胸怀磊落、肝胆过人,”
高顺收起笑,眸光寒冽,藏着一分难以察觉的讥诮,
“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张超一愣,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转身离去。
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才如梦初醒,面上涌起一阵热意。
——不是诈唬,他真的知道自己“联合李傕对付陈国”这件事!
那么徐荣,他知道这件事吗,他在这个局中又扮演怎么样的角色?
张超面如菜色,心中生出浓厚的不祥之感。
陈国的军队来势汹汹,不管他们是为了报仇,还是早有预谋,这一回,他都得栽一个大跟头。
只希望刘繇能守住剩下的城池,并且看在他们守望相助的份上,早点派人来赎他。
被张超寄予厚望的刘繇,其实并没有比他好过多少。
刘繇因为旧病复发的缘故,自佯攻广陵郡的那一刻起,便一直驻扎在广陵郡与九江郡交界的边城。
前两日,张超领着几个护卫到东海郡赴约,当天夜晚,刘繇在梦中惊醒,一阵心悸。
刘繇修习道论,对谶纬之学颇为忌惮。他担心有大事发生,顾不上腿脚的隐疾,第二天一早,便让亲信备了马车,带着大队兵马,预备回返扬州。
就在众人路过涂水,带着辎重渡河时,船底忽然被一股巨力掀翻,闪躲不及的刘繇狼狈地跌入水中。
刘繇粗通水性,可这股巨力来得过于突然,再加上他腿脚有疾,难以使力,他只本能地扑棱了两下,便逐渐下沉。
视线的最后,停留在船底一块古怪的焦黑上。
……
岸上,正用千里镜望着这一切的许褚神色古怪。
“我也曾见过方士炸炉之景,但那些炸炉,顶多将皮肤砸得皮开肉绽,不会将案板击穿。未想到,这一回在水下炸炉,竟将刘繇的几艘船都掀了。”
刘昀同样手持千里镜,盯着冒泡的河面:
“此为火药,用得越多,威力越大。不过,用来研制火药的硝石颇为难得,且火药过于危险,容易反噬自身,若非不得已,不可擅用。”
许褚想着刚刚在千里镜中见到的画面,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豫州境内,梁王成功攻破沛国。
此时的沛相是袁忠,出身于汝南袁氏,是袁绍的同族堂亲。
袁忠不善作战,见沛国大势已去,连忙卷起包裹,带着部曲匆匆逃跑。
沛王曾经无数次想要赶走袁忠,将沛国的统治权全然握在自己手中,但一直碍于袁忠的后台,无法行动。
如今,袁忠如他所愿地离开沛国,但沛王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兵临城下,敌首破城,穷途末路之下,沛王让亲信带走他的长子,秘密送离沛国。
他在殿中备好了两杯酒,等着梁王到来。
等看到梁王的身影出现,他不疾不徐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陪我坐坐。”
梁王脸上犹带着明暖爽朗的笑,眼中却是充满了戒备与疏离:
“还是不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森*晚*整*理,这酒,还是得请沛王独饮。”
沛王无喜无悲地睇了梁王一眼,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欲取他性命的仇敌,而是素未平生的路人:
“夜长梦多?你确实该夜长梦多。你中了他人的计策,与我彀中相斗。不管我二人谁胜谁负,剩下那人都是彀中的秋虫,活不过冬日。”
梁王不为所动:“你以为,这般妄言,便能让我放过你?”
沛王不欲多说,一口饮尽面前的那杯毒酒:“那便拭目以待——等着陈国的好消息。”
他带着难以辨识的微笑,唇角渐渐涌出鲜血。
尽管梁王一心认为沛王这是在耍阴谋,故意引他动摇,却还是忍不住蹙眉:
“陈国?什么意思?”
沛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缓缓闭上眼。
一直到沛王吐血而亡,訇然倒下,梁王始终没有靠近那方桌案,只命令门客上前:
“你去检查一番。”
门客谨慎领命,在沛王身边查探了一番,摸了脉搏,又探了鼻息。
“确实死了。”
梁王仍觉得有些不放心,让门客在沛王心口的位置戳上一刀。
门客略有几分迟疑,却还是依言照办。
至此,梁王才相信沛王已经完全死透。
可他非但没有除去一敌的轻松,反而满是疑窦。
“不对劲,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他认识的沛王心机深沉,诡诈多思,纵然身子骨虚弱,也决计没有如此轻易认栽的理。
而且沛王死前提到“陈国”又是什么意思?陈国不是被李傕灭了吗,据说陈王全家都死在西凉兵的乱刀之下,为什么沛王要说“陈国的好消息”,这是为了故意扰乱他的心神,还是沛王确实知道点什么?
越是猜想,梁王越是心慌。
俗语常道,怕什么,来什么,还未等梁王想出个所以然,便有传信兵匆匆来报,说沛国被大量军队包围,被围得水泄不通。
……
时间回到一周前。
在有心人的散播下,“陈国被李傕攻占,举国尽灭”的消息不仅传到刘繇与张超的耳中,还传到了荆州。
荆州刺史刘表听到这一消息,心中复杂难陈,既喜且悲。
喜在陈国与他生有龃龉,因为种葺一事结下了梁子,陈国被灭对他而言算得上好事。而悲,则悲在物伤其类。陈王一家与他同为宗室,陈王一家的灭亡如同一场预示,预示着他未来的结局。
刘表心绪起伏,几番起落,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备酒,设少牢之礼。”
刘表完成祭祀,让人将祭品埋入土中。
“孙坚那边有何动向?”刘表询问亲信。
“并无。”
得到这一回答,刘表摆了摆手。
“继续盯着。”
“是。”
被刘表惦记的孙坚,此时亦与刘表一般,心事繁杂。
“没想到陈国竟被李傕攻破……”想到那些字迹清逸的书信,孙坚心生遗憾,却又隐隐萌发别样的心思。
若能趁机攻下豫州……
孙坚立即打住,将诱人的想法暂时遏止,询问孙策。
“伯符怎么看?”
孙策几度皱眉,似郁然,似疑惑:“陈国与汝南太守关系匪浅,汝南又在陈国近邻——为何陈国出事的时候,汝南太守竟全无动静,既未出兵援护,又未抗击李傕?”
汝南太守的女婿是陈王的舅兄谢源——这个消息,虽未刻意瞒着,但知道的人着实不多。
孙策父子因为曾经动过在陈国身上押注的心思,对陈国的事做过打探,所以知道这一点。
别人不清楚汝南太守和陈国的关系,他们可是清楚得很。再加上孙策上次在汝南太守府上的所见所闻,孙策十分确定,陈王一家——至少陈王世子与汝南太守,与其外孙子女的关系极好,若陈国有难,汝南太守决计不会冷眼旁观。
孙坚当即抛出阴谋论:“莫非汝南太守及其女婿谢源,想取陈王而代之?”
一直沉默听着父兄谈论的孙权忽然开口:“陈王为宗室,他们如何代之?若为开疆扩土,何不另起炉灶?”
孙坚看向二子,面露讶色:“确实如此。”
他的这个儿子在家中行二,今年还未满十五岁,但无论是才思,还是权谋制衡之术,都异于常人。
孙策听着弟弟的话,脑中灵光一闪:“莫非——陈国被破,只是一个局?”
孙权道:“极有可能。”
孙策越想越觉得惊骇:“以陈国的行事作风,不大可能为了做局,而与李傕合谋。若此事是局,李傕却未出面辩白——难道李傕及其部曲,已全数落入陈国之手?”
但凡李傕手下有一个士兵逃出去,逃回长安,郭汜哪怕与李傕再不合,也不会任由陈国拿他们西凉军做文章。
这么一想,能悄无声息地控制住李傕的所有军队,还做出这个“示弱之局”的陈国,就相当地可怕了。
“若这是局,”孙坚握紧腰间的佩刀,青筋暴突,又缓缓松开,“我方绝不可轻举妄动。”
第63章
孙坚父子打定主意, 静待其变。
然而第二天,他们就收到梁王声讨沛王罪行的檄文。
原本准备按兵不动的孙坚当即改了主意。
“向汝南太守徐璆寄一封信,询问是否需要我们提供援兵, 一起为陈国报仇。”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既然梁王把陈国被“灭”这件事扣在沛国头上, 那他们正好可以借机试探一二。
当然,如果真是陈国自导自演,做的这一场局,他们提出援兵的行为就不能称作试探, 而是“示好”。
果不其然,两天后孙坚收到徐璆的回信,婉拒了他的“好意”。
“如果陈国真的被灭,徐璆不管再怎么忌惮我们,再怎么对陈国薄情,明面上也会装一把,说一些道貌岸然的话,拒绝我们入境。”孙权笃定地立下结论, “徐璆拒绝得如此客气委婉,可见陈国并未真的出事,至少,还不到需要旁人帮着复仇的程度。”
“徐璆乃是人精,焉知他不是故意为之, 让我们投鼠忌器,不敢去分豫州这一杯羹?”孙坚反驳道,轻轻敲了敲儿子的额头,“当然, 仲谋说得亦有道理,此事确实不同寻常。”
他看向敛眸沉思,不知在想什么的孙策,转过话题,
“刘表视我们为掌中之刺,欲除之而后快。若为了豫州这一分利益,被刘表趁机发难,无异于本末倒置。”
就算他们能避过刘表的谋算,他们趁乱进入豫州的行为也会得罪陈国,得罪与陈国密切相关的徐璆与谢源。
徐璆掌控汝南郡,谢源占据了彭城、下邳,一旦他们与刘表联手,共同夹击,孙坚一方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想到这,孙坚不由长叹了口气。
即便身处乱世,所有势力都重新清洗,身世与人脉仍然如同一座天堑,横在他的前方,让一切都变得困难重重。
也许会有寒族与义士抱着“豪赌”的心思,加入他的麾下,但光是与本土世家和睦相处这件事,就已经千难万难,更别说在茫茫乱世中找到守望相助的同盟。
世家瞧不上他的出生,不愿臣服;其他诸侯不认为他能成事,从不将他放在眼中。
当初他只以为袁术傲慢,眼高于顶,后来才知道,对“微末者”的轻视,司空见惯,远不止袁术一人。
孙坚也曾想过渡江南下,或者远赴交州,去更偏远的地方搏上一搏,可始终无法割舍南阳这块富足之地。
不为人道、一举登天的野心,与为臣为将、恩泽后代的抉择在他心中反复交战,来回倾轧。
前者道途渺茫,后者又令他隐隐不甘,他始终未能下定决心,对陈国若即若离。
孙坚想得头痛,摁了摁发酸的眉心,决定固守南阳,不再想这些事。
……
对于孙坚的想法,刘昀即便不能预判全部,也多少能猜到一二。
在关东义军征讨董卓的时候,他之所以捞了一把孙坚,倒并不是为了前世的私心,而是为了对付袁术,并阻止孙策南下。
只要孙坚还在,他们父子就会牢牢守着南阳郡,孙策就不会去江东搏前程。毕竟南阳郡是东汉有名的富庶之地,又位于十三州的腹中,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大圈基本位于江北,若非为了避难,或是存在特殊原因,极少有人会渡江南下。
不说仕途与前途,光是一个南北差异、水土不服,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南阳郡就是一个饵,勾着孙坚父子,将他们困在荆北,和刘表相互牵制。
江东没了“以杀制霸”的孙策,凭扬州刺史刘繇那些过于温和的手段,并不能全然掌控。
所以,哪怕刘繇经营多年,扬州这么大一块地域,偌大一块江东领土,刘繇只掌控了江北的九江郡和庐江郡,其他几个郡,他都是放养状态。
长江以南的地方,尤其如此。许多人甚至只知当地豪强,却不知扬州刺史是何许人也。
所以,即使除了刘繇,夺了他的权柄,扬州这块地仍然是难以啃下的肥肉。
刘昀领着大军进入九江郡与庐江郡,便决定暂时停步,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按照刘昀原本的计划,他在徐州捡漏,悄悄占领两个郡国之后,就可以闷声发大财,专注于城镇建设。
毕竟步子迈太大,容易扯到筋。
哪怕他筹备多年,暗中招兵买马,囤积兵器与粮草,一口吞下这么多领土,也着实有些勉强。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张超与刘繇暗中搞事,想要联合李傕,把陈国灭除,这踩到了刘昀的底线。
要对付敌方的谋害,最好的办法不是抵挡,而是将敌人连根拔起。
为了避免过多的损耗,也为了让陈国能腾出更多空余的兵力,刘昀几次设计,来了一招釜底抽薪、擒贼先擒王。
解决掉搞事的人,又有惊无险地吞下三个郡城,刘昀在进入庐江郡后,只想来个葛优瘫。
说真的,如果不是九江郡、庐江郡与汝南郡接壤,有汝南太守徐璆援护;而庐江郡与东海郡、下邳郡接壤,有舅舅谢源、大将徐荣掠阵,刘昀还真的不敢这么冒险。
如今地盘是正式拿下来,隐患却非常之多,如同空中楼阁,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但凡周边有诸侯进攻,但凡豪族联手作乱,这刚拿下的三个郡都可能再次失去。
刘昀两天没有合眼,紧急安排郡中诸事,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顶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躺在榻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同是争夺地盘,这可和上辈子玩过的战略游戏不一样。
游戏输了,那只是重开一局的事;在这里输了,随时都有身亡命殒,甚至连累全家的可能。
极度疲惫与极度兴奋相互交织,扯得头顶右方突突作疼。
刘昀极为想念现代的布洛芬和甲钴胺。他起来猛灌了一杯安神茶,却还是睡不着。
他索性起身,开始翻看治所内的文书。
在忙碌与重度失眠中过了几日,刘昀得到豫州传来的消息。
沛国被梁王击破,沛相袁忠不知所踪,沛王自尽而亡。
陈留太守张辽率兵围住沛国,以“为旧主复仇”为名,攻打城池。
沛国境内。
梁王没想到在自己攻下沛国后,张辽竟然也过来打,还以为其中有什么误会,当即想要澄清身份,让张辽退兵。
然而张辽这一方却像是眼耳昏花,对城墙上请求停战细谈的请求视而不见,一心攻城。
梁王这才知道,张辽这哪是“复仇”来的,他分明也想要这块地盘!
正心中气闷,梁王忽又想起沛王死前的那几句话。
——陈国的好消息。
如果张辽进攻沛国不是为了自己,确实是为了旧主。
那么……陈国被灭,陈王父子被杀一事,是不是也是假的?
梁王忽然后背发冷,不敢再想。
陈国打着复仇之名,无视他的谈判之意,坚决攻城。如果他在这场战役中死去,即便有人责难,陈国这位将领也只会用“不知道梁王在此”,“不认识梁王”,“只是为了给旧主复仇”,来堵住悠悠之口。
就像他之前占据道德高地,用“为陈国讨公道”这个借口,全力攻打沛国一样。
这位张辽,用了同样的理由发起战役,甚至,身为曾经的陈国部将的他,比梁王更加师出有名。
曾经用在沛王身上的小伎俩,此刻全部回到梁王自己身上,还多了个百口莫辩。
梁王此刻憋屈不已,心中充满了后悔之意。
若没有攻打沛国……
然而后悔无用,梁王的军队虽然打败了沛国,却无法抵挡精于作战的张辽。
他们没能坚持多久,沛国的治所便再次被外力攻破。
梁王和亲信换了衣服,企图扮成小兵的模样,悄悄逃走。
然而,在逃跑的中途,他就被梁国的一个小将当成逃兵,一刀穿喉。
等手下把被绑的“梁王”押到张辽面前,张辽只看了一眼,便知这人不是梁王。
在城中搜查了一番,才知道梁王竟然死了,还是死在自己人刀下。
对于这个乌龙,张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本来没打算要梁王的命,毕竟梁王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对立关系,暂时不需要你死我活。
结果梁王自己换了衣服,想要偷偷逃跑,被自己的人所杀。
可谓是造化弄人。
梁王既死,张辽让人将梁王的尸体安葬,留下文臣与一部分军队处理后事,又顺势去隔壁梁国,把无主的梁国一起占了。
至此,豫州已成铁板一块,与北面的兖州守望相助。
“不知主公那边如何……”
张辽在心中惦记着徐州与扬州,处理完梁国的善后,独自进入内室,提笔写信。
汝南境内,一支军队穿过郡城,来到庐江郡。
为首的几位将军面容极为年轻,不过二十上下,其中一人的外貌与刘昀有五分相似,另外两人的眉眼与刘昀亦有二三分接近。
“先说好了,我们虽然会帮你说两句好话,但事情能不能成,还得靠你自己。”
“这是自然。不管成与不成,都感谢阿兄与阿妹的这份心意。”少年摘下兜鍪,露出圆润的脸。
他正是陈王的二子,刘昀的弟弟刘巍。
“阿兄在扬州缺少助益,我这做弟弟的,总得替他分担一二。”
另一人问:“话说回来,我倒是有几分好奇——你倒是怎么说服姑母与姑夫,让他们答应你的提议,带着部曲前往庐江?”
“那自然是用十足的诚意与实力,”刘巍亮出洁白的大牙,对着表妹谢黎和表哥谢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以及阿兄与阿妹的名号。”
谢黎和谢平:?
第64章
谢黎噗嗤一笑:“没想到我也有被人扯虎皮做大旗的一天。”
谢平没有说话,无奈地看着妹妹与表弟:“楚白还不知道我们要去庐江,若是他不答应,我还得护送你们两个回去。”
他一早提议, 先写信, 再动身,以免白走一趟。可眼前这两个小祖宗不肯。
“信件哪能说得清,当然得当面讲。更何况我与阿兄已经许久没有见面,应当给他一个惊喜。”
听着刘巍的辩白,谢平没有反驳,只是在心里吐槽:
“惊喜”称不上,“惊吓”倒是恰如其分。
几日后,刘昀收到了这份来自豫州的惊吓。
“……再说一遍, 你方才说补给军的领头人是谁?”
“是扶乐侯,与谢将军的一对子女。”
刘昀摁了摁眉心, 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最近太累,天天失眠, 导致出现了幻觉。
要不然,刘巍谢黎他们怎么会来庐江,还成为补给军的负责人?
“带他们去内堂, 我一会儿就到。”
传信兵领命而去。刘昀回卧房换了一套常服,洗了把脸,匆匆赶往内堂。
刘巍等人正坐在屋内,一边啃着从豫州带来的果干,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
“坐惯了家中的躺椅,再跪坐在席上,怎么都不得劲。”
听着刘巍的抱怨,谢黎差点没被香瓜子卡住:“你那是坐吗?你那个叫瘫 ,跟条死鱼一样瘫在躺椅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有骨头。”
刘巍撇了撇嘴,递给谢黎一杯蜜水:“阿妹这就有所不知,这样的坐姿乃是我家的传统,不止我这么坐,阿父和阿兄都……”
“咳——”
刘昀一踏入屋内,就听到刘巍在拆自家的台,赶紧咳嗽提醒。
刘巍一听到咳嗽声,一蹦三尺高,险些腿脚抽筋。
“阿兄,你来了。”
等看清刘昀的模样,刘巍顿时大惊失色,
“阿兄,你的脸怎么了,被谁打了?”
“……”刘昀觉得这话没法接,他的黑眼圈有这么夸张吗?
对于刘昀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表兄,谢黎对他的印象一直以来都是沉稳可靠,镇定自若,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变脸,忍不住掩嘴偷乐。
刘昀假装没看到谢黎弯起的双眼,走上前,弹了弹刘巍的额头。
“你当真看不出这是目黯黑之症?”
刘巍呆了呆,凑近了看,才发现刘昀两眼上下的黑圈应该是熬的,而不是被打的,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
再仔细一想,以他兄长的身手,有谁能把他眼睛打成这样,还是两个对称的圆?
刘昀不用猜,就知道刘巍脑中又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年纪最长的谢平当即承担起解释的责任,准备把构想了一路的说辞缓缓放出。
然而他只说了个开头,就被刘巍打了岔:“我们是来援助阿兄的。”
刘昀意有所指地反问:“援助?”
刘巍他们带着补给大军而来,刘昀当然知道他们此行带有护援之意。只是刘巍口中的援助,似乎另有含义,并不仅仅指率军运送补给这件事。
谢平怕刘巍又来几次“语出惊人”,把好好一件事解释得越来越复杂,连忙开口:“此行原本该由李将军负责,只是……”
“还是我来说吧。”谢黎不想听自家兄长那弯弯绕绕的解释,直接抖出始末,“江东未定,我们三人预备渡江,整顿山越。”
“谢苒苒!”谢平恼了,对自家妹妹的口无遮拦感到头痛,“楚白你别听他们胡说,我们此行只是来帮你安稳庐江,毕竟我与苒苒从小在庐江舒县长大,对庐江这个郡城有几分了解。有我们在边上站着,庐江的士族们绝不敢敷衍欺骗……”
刘巍一点也不给谢平面子,当即道:“那是表兄的要务,我又不了解庐江郡,还不如渡江去收拾收拾那些山越。”
刘昀摁了摁太阳xue,发现刚刚好转的头又开始痛了。
他倒没有说什么“胡闹”、“异想天开”这样的话,只是客观地询问:
“你的决定,阿父阿母知道吗?”
“阿父知道,他说我早已及冠,要如何行事,由我自己细想,除了丧尽天良之事,其余的他不会多加干涉。至于阿母……”刘巍似乎想到不好的回忆,抖了抖肩,“她让我抄了十遍《六韬》,见抄书也不能打消我的决定,便随着我去了。”
一份完整版的《六韬》近两万字,十遍就是二十万。
想到竟然有人手抄二十万字,而这个人竟然是最不爱书写的刘巍,刘昀总算知道为什么父母会在这件事上松口。
即便不眠不休地抄书,二十万字也要抄上一个星期……刘巍这是来真的,并非一时冲动与心血来潮。
汉朝的青少年本就早熟,不到二十的郎官、少年吏亦不在少数。何况刘巍已经二十多岁,即使平日看起来还有几分少年心性,他也是个心智成熟成年人,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理想与抉择。
“为了你好,所以你不能”这样的话术,在他家从来都不存在。不然,十几年前他在陈国实施的各种改革,就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
如今轮到刘巍,刘昀想着当初的自己,终究说不出反对的话。
“你可要想好了,此行极度危险……何况我目前的计划并无江东,如今并非收拢江东的最佳时机。”
“这些我都知道。阿兄,我只比你小一岁,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几年我认真习武,研读兵书,就是为了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刘昀拍了拍他的肩,转向谢黎:“苒苒,你……”
谢黎甩了甩手中的□□:“我亦从小习武,足以自保。何况,若是只让云中表兄前往山越,身旁无家人援护,姑父与姑母又岂能安心?”
“你跟去他们就安心了?”一听谢黎这话,谢平心头火就蹭蹭直冒,怎么都消不下去,“即便要去,那也是由我陪同,你不要在这添乱。”
说着,他又转向刘昀,眉宇紧皱:“这两个人胡闹,你还陪着他们玩。就不说苒苒了,云中并无多少率军作战的经验,又从未去过江东,他若过去,你能安心?”
刘昀没有在意谢平的轻嗔,只是反问:“若前往江东的是我,阿兄可会担心,可会阻止?”
“担心自然是会担心,但……”
但是不会阻止。
刘昀和谢平都在心底读出了未尽之语。
刘昀道:“我攻占扬州,便是挥戈返日;为何换了云中,就成了胡闹?”
谢平下意识道:“他与你不同……”
“有何不同?”刘昀接着问,“是年龄相距甚远,还是武艺相距甚远?”
谢平皱眉:“他没有你的成算……”
刘昀笑:“当初表兄第一次见到,可有觉得我是心有成算之人?”
谢平不认为事情是这么算的:“这并非一码事。”
刘昀道:“此行危险不假,可乱世之中,又岂有不危险的世外之地?云中既有此心,当让他试上一试。恰好庐江与豫章相隔不远,途中正有山越之地。便让他们二人练练手,若有危殆,我们也来得及出兵援护。”
谢平紧皱的眉逐渐松开,又立刻皱紧:“他们二人?”
谢黎赶紧吱声:“对啊,二人,还有我?”
谢平瞪了她一眼,想到母亲曾与他说的话,头疼地抚额。
“阿母同意你前来,是为了让你悄悄见一见她为你选定的夫婿,不是让你来征讨山越的。”
谢黎心中厌烦,脸上的笑越加灿烂:“阿兄你既然这么在意,倒不如替我嫁了吧,也好过整天惦记着父母之命。”
“你!”
眼见谢平又要发火,刘昀感觉自己的太阳xue跳得厉害。
“阿兄,别吵,我头疼。”
谢平连忙噤声,扶着刘昀坐下:“你先坐着歇息,我去找医丞。”
“不用了,应当是没睡好的缘故,我坐一会儿就行。”
谢平看着他眼底的青圈,心中更恼,却不好大声。
他压低了声音道:“既然不适,就该早点说,早些去休息,还与我们掰扯这么多。”
他命人搬来一张长榻,扶着刘昀躺上去,替他盖好薄衾。
“好好休息,我们先出去了。”
谢黎正担忧地看着刘昀,却见薄衾下,一双凤眼朝他轻轻眨了眨。
短暂愣神中,她与刘巍被谢平拎了出去。
谢平将两人拎到偏僻的院角,正想继续数落,谢黎忽然捂住肚子。
“坏了,许是吃坏了肚子,阿兄我先行一步。”
说没说完,就飞快地溜走。
刘巍不傻,眼见表妹溜得飞快,赶紧有样学样,捂着胸口道:
“糟了,许是水土不服,有些闷,阿兄我就……”
话未说完,就对上谢平可怕的视线。
刘巍心中一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胸闷对吧,要不要阿兄帮你劈开?”
刘巍疯狂摇头。
谢平狞笑着捏着刘巍的后颈,将他往更加僻远的角落拖。
刘巍在心中泪流满面。
怎么一切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原来最可怕的不是阿父阿母,不是长兄,而是谢家的大表兄啊。
阿妹,快回来救命!
第65章
经过一番漫长而友好的“磋商”, 谢平终于放过蔫成一坨的刘巍。
等刘巍回到房间,早已身心俱疲,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摘下来,好把灌耳的魔音丢出去。
在刘巍独自受伤的时候, 另外一个院子,躺在榻上的刘昀闭目小憩,逐渐睡意上涌。
大概是这几日一直紧绷着,而谢黎等人的到来让他放松了些许,持续了好几天的失眠竟然在此时冰解而破。浓重的睡意覆盖了他的意识,很快将他代入梦乡。
等刘昀再次醒来,天色已黑,他扶着仍有些昏沉的脑袋起身,倏然,惊觉身旁有人。
在彻底恢复清醒之前,他已抽出袖中的短刀,直到发现身畔之人乃是表兄谢平,刘昀才顿住动作,无声地将利刃推了回去。
“阿兄?”
如同幽灵一般站在床头的人,竟然是他的表兄, 谢平。
房间里虽然漆黑一片,但是谢平的夜视能力与刘昀一样极好, 自然没错过他袖中的小动作。
谢平一边为刘昀的警觉性感到欣慰,一边想到刘昀在庐江如履薄冰,这几日定是没睡几个时辰,才睡得这般沉、这般久, 颇有几分心疼。
“可还有不适之处?”谢平从袖中取出天工阁研制的火折子,点燃屋内的蜡烛。
亮堂而柔和的白光铺满房间, 刘昀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光线,才转向谢平。
“已无大碍。”他从榻上起身,披上外袍,“什么时辰了,表兄可有用过饭?”
“尚未。因着不太饿,想等着你醒来后一同用食,”谢平收起火折子,转身面向刘昀,意有所指,“顺便谈谈苒苒和云中的事。”
“……”
虽然早就料到能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刘昀还是在提前为自己的耳朵做好了哀悼。
他让家侍摆好饭食,再看墙边的水钟,确认现在刚过戌时,也就是晚上七点,早点吃完,消消食,不会影响夜晚的睡眠质量。
他邀谢平入座,为谢平斟了一杯清酒。
“阿兄请说,昀洗耳恭听。”
刘昀原本以为谢平会像往日一样,长篇大论地开始说教,却未想到,谢平只是将杯中酒水饮尽,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先吃饭”,便开始不言不语地进食。
刘昀几近睡了一天,此时早已腹中生饥。不管这是秋后算账,还是断头前的最后一餐美食,刘昀都不去深想,专心致志地开始进餐。
反正事已铸成,再想也不会有所改变,餐中殚精竭虑容易消化不良,有什么问题,都得等他吃饱了再考虑。
带着读作“看开”,写作“摆烂”的心态,刘昀吃完了晚饭,起身消食。
家侍端走碟筷、漆案,房内只剩下刘昀二人。
刘昀等着谢平发难,却只等到一句“好好休息”的嘱咐,附赠一个转身离开的背影。
“!”
在短暂的惊异后,刘昀意识到谢平这是准备把今天的事轻轻揭过,让他早点休息,不要多想。
在心中感念了表兄的纵然与体贴,刘昀回到房中洗漱了一番,心神宁静,安然入眠。
第二天,当刘巍顶着蔫蔫的脸色,听完昨晚发生的事,他一板一板地抬头,满脸哀怨:
“这不叫轻轻放过,而是所有的念叨都让我一个人扛了。”
谢平堵着他念了两个时辰,不止听得他两眼冒金星,就连滔滔不绝的谢平自己,也把嘴巴都说干了。该说的想说的,谢平都在他面前车轱辘转过一次,这要是还能在刘昀这滔滔不绝地碾一次,那谢平就不是凡人,而是口舌鬼神。
谢黎一瞧见刘巍面上的菜色,就对昨天的经历心有余悸。
还好昨天她跑得快,要不然,今天也得和二表兄配上同款表情。
她正暗自庆幸,却见刘巍像是耳朵边长了眼,突然转向她的方向。
“说好的同甘共苦、同进共退,结果阿妹倒是拔腿跑得飞快,我还没转头,你就跑得没影了,徒留我一人在原地挨刀。”
谢黎不免干笑,替自己解释:“这要是战场之上,我肯定不惧刀兵,第一个冲到阿兄面前,但这回咱遇上的不是敌人,而是大兄……”
说真的,她宁可被一千个敌兵包围,也不想和正面发飙的亲兄长对上。倒不是她惧怕对方,如果真的怕,她昨天也不会当面顶嘴讥嘲了。
不过,怕不怕是一回事,烦不烦是另一回事。
要是被亲兄长说教,只怕连最清心寡欲的道士都不一定顶得住。长达两个时辰不间森*晚*整*理断不重复的碎碎念,如魔音洗脑,摧残身心健康,她傻了才会留下和刘巍共患难。
“阿兄今日既然去府衙处理公事,而不是在门口堵着咱们,便说明此事暂时告一段落。阿弟与其惦念着昨日的事,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对付枞阳的越贼。若不能交出令人满意的成果,到时候便不是被念两句的事了,到时候他会直接动手,将你们两个打包回豫州。”
谈及正事,刘巍不再哀怨,露出肃重的神色,倒真有几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气势。
谢黎也不再嬉闹,端正神态,与刘巍小声商量作战方案。
刘昀习惯了一心二用,他一边听着谢黎与刘巍的聊天,一边将部分思绪飘转到
谢平那边。
若谢平真的不愿给谢黎和刘巍机会,他又怎么会跟着谢黎二人,送二人来庐江城?直接绑回去不是更加省事?
说到底,他这位谢家表兄口硬心软,即便是再反对的事,他也愿意尊重对方的决定,给对方一次尝试的可能。
明面上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数落,背地里却悄悄为对方兜底,一起承担失败的后果。
想到谢平昨天还对自己冷声冷语,今天一大早就替自己去庐江府衙处理事务,刘昀不由慨叹。
要是他不够了解谢平,没有细想对方的用意,只怕会误以为谢平这是怒火攻心,故意一大早出门,避着他们。
谢黎与刘巍的讨论告一段落,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偏移的,竟转到他们这次带来的“补给军”上。
刘巍道:“这回出行,随军的医者是华医丞与韩医丞的高徒,有他配备的药包,纵然有兵士水土不服,应当也能在两日内缓和过来。”
谢黎则道:“关于两端突击一事,你不必担忧。我在庐江之时,亦遇过贼寇,曾指挥过部曲作战,何况这次一同随行的还有我的挚友——她从小在九江郡长大,对九江、庐江的地势颇为了解,并且从小接受父兄的熏陶,于武装作战一事颇有见解。追随她的那支部曲亦十分不俗,有她相助,此战必能大捷。”
这是刘昀第一次听到谢黎提起朋友,听她这么一说,刘昀对这位“家学渊源,疑似以武传家”的友人颇为好奇,顺口问了句:
“你这位挚友,姓甚名谁?”
一直心直口快的谢黎,此刻却露出几分迟疑之色:“她姓孙,你们唤她孙姬便可。”
意外却也不太意外,谢黎的这位朋友也跟她一样是位女侠客。
只是……姓孙,从小住在九江,家学渊源……
刘昀的眉心忽然不祥地跳了跳。
他看向谢黎,盯着她的眼,冷不丁地询问:
“你这位挚友……是不是南阳太守孙坚之女。”
不曾设防的谢黎一愣,旋即惊恐地看向刘昀。
孙是大姓,这天下姓孙的人何其之多,表兄怎么就直接往孙坚的身上猜?
看着谢黎的神情,刘昀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无声地吸了一口冷气,问:“她现在人在哪?前来庐江郡一事,她父兄是否知道?”
冷不丁一诈,没想到还真的诈出一个孙尚香,刘昀已经没了惊诧的力气。
不知为何,虽然刘昀仍是心平气和的模样,谢黎却隐隐觉得心中发虚:“她与麾下的部曲,和我的部曲在一处。至于是否告知父兄……应是有吧,她让我不用担心,而且,我是得到阿父的首肯,才与二表兄一块来的。她应当也差不多。”
应是,推己及人,差不多。
听到谢黎的这番说辞,刘昀感到自己的眉心跳得更加厉害。
要是孙尚香并没有告知父兄,自己带着部曲离开……
刘昀看向一脸后知后觉,眼神漂移的谢黎,在心中为孙家父子发去关怀的致电。
自家表妹拐带了孙坚之女,这要是让孙坚知道了,应该不会造成什么不该有的误会吧……
刘昀站起身,本想立即写信通知孙坚那方过来领人,这个念头一出,迈到一半的脚步顿停。
“我能否见一见你的那位好友?”
不管如何,先问一问当事人,核实信息。如果对方真的悄悄离家……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事还是得由孙姑娘亲自解决。贸然插手,不但会引起孙坚那一方的误会,还会引来孙姑娘的恶感,让表妹为难。
谢黎闻言,回道:“我帮你问问,愿不愿见,得由她来决定。”
同一时刻,远在南阳的孙府。
孙坚放下手中的木牍信,脸色阴沉如水。
第66章
浓重的低气压让近卫们喘不过气, 无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
只有孙策不受影响地接过孙坚手上的信,看完后面带深意地挑眉,又将信件递交给孙权。
孙权只看了前面两排文字, 就心中一突。
没想到这个与他同岁的妹妹这般大胆,竟然假传命令,带着父亲分给她的部曲偷偷离开南阳,说什么要去江东剿匪。
孙权的胞弟孙翊在旁边探头探讨,想要看一看信上的内容。孙权谨慎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隐蔽地将信件递给孙翊。
孙策环肘而立,唇边带笑,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阿父,是否让我走一趟, 把阿香带回来?”
“也好。记得让韩义公与你一同。”孙坚嘱咐道。
他的长子孙策已经加冠成年,武力、眼界均是不俗,可孙坚作为父亲,仍挂念着儿女的安危,只有派出自己最信重的虎臣韩当随行相护,他才能放心。
孙策没有拒绝,戴上兜鍪,当即着手准备出行事宜。
“且慢。”孙坚忽然出声唤回长子,浓眉攒成一团, “那毕竟是扬州刺史刘繇的属地……我先着信一封,备上些许厚礼,等你到了寿春,记得先去拜访刘刺史, 以免惹人心疑。”
孙坚不知道刘繇已死,更不知道刘昀已拿下九江、庐江两郡, 悄悄掌控了扬州北部。
他快速写好信,准备好该准备的物什,对着孙策叮嘱了一番,送他出门。
孙策即刻离开南阳,一路向东。
与此同时,孙坚的长女孙馨应下见面的邀约,与刘昀在亭中谈了半刻钟。
她向刘昀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并约法三章,保证自己一定会处理好家事,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刘昀在这位刚刚及笄的少女眼中看到超乎同龄人的坚定与成熟,稍稍安下心,客套地颔首:
“苒苒质直而未久思,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孙姑娘海涵。”
孙馨听懂了刘昀的言下之意,笑着摇头:
“此事并非苒苒之故……是我存有私心,叨扰了世子与谢公子。”
两人虽未明说,但已通过隐语达成共识。
谢黎听得云里雾里,悄悄戳了戳刘巍:“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刘巍同样没听懂,只听到他们似乎在谈论苒苒:“大概是说你蠢笨鲁直的意思。”
刚说完,刘巍的腹部就狠狠挨了一肘子,他忍不住“呕”了一声。
接收到长兄瞥来的目光,刘巍立即坐直身体,眼观鼻鼻观心。等到刘昀移开目光,继续与孙馨商谈,刘巍才松了一口气,扭头狠狠地瞪了谢黎一眼。
不瞪不知道,一瞪,才发现谢黎也在瞪他。
两人不示弱地互瞪了半晌,等到孙馨离开,两个人的眼睛都酸得不行,出现不同程度的红肿。
刘昀一转过头,就看见两只红眼兔子。
“……”刘昀沉默了两秒,无语地抖了抖唇,“这是怎么了?”
“他瞪我。”“她瞪我。”二人同时告状,在听到彼此发言的时候,又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行了行了,眼睛都不痛吗?”刘昀挡在二人中间,隔开他们的视线,“明天就要着手对付枞阳的越贼,你们打算顶着两对核桃眼去?”
谢黎与刘巍缩小眼睑范围,捂住酸涩疼痛的眼睛。
“都去找随行的医工看看,别真的伤了眼。”
送走两人,刘昀暗暗自语。
这两个加起来都快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可有时候,看上去像是只有个位数年龄的孩子,总是斗气,还真让他有一些不放心。
只希望这次对山越的初战能够顺利完成,即便有不顺利的地方,也不会过于打击两人的积极性……
如此想着,刘昀回了正屋,翻看传信兵送来的军情。
益州那边的局势定下来了。自刘焉死后,刘璋三兄弟争权夺势、明争暗抢,谁也不服谁。
益州几个最大的豪族大约觉得刘璋性仁弱,最好控制,暗中筹谋着,想要推刘璋上位。
然而刘璋的两个哥哥——刘范和刘诞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即使没有本地豪族的支持,他们也与刘璋斗了个旗鼓相当,最后三方两败俱伤,刘范、刘璋身死,刘诞病重,益州豪族们推了刘璋的长子刘循上位。
刘循还是垂髫之年,与上任皇帝刘协登位时的年龄差不多,竟又是一番“挟诸侯以令州郡”的戏码。
刘昀心中隐隐生厌,放下这封密信,开启了另一封。
第二封是长安与西凉的情报。
自从皇帝亡故,大半群臣出走,长安的朝廷早已名存实亡。
李傕还在长安的时候,时常与郭汜产生纷争,隐隐压郭汜一头。
如今李傕身陷陈国,久久未归,驻扎在长安附近的郭汜心思浮动,想要趁李傕不在,悄悄吞并他的势力。
李傕部曲亦是西凉铁骑,又不是软脚虾,岂会任由郭汜行动?即便李傕迟迟未归,他们也没有自乱阵脚,积极对抗郭汜军的侵蚀,并未落于下风。
司隶这一带的动荡引起了凉州马腾的注意。马腾与马超父子耐心等了一个月,等确定李傕一直没有回来,而郭汜与李傕的部曲时常争斗,各有损伤——最终,在一个无风无云的夜晚,他们从后背绕道,兵分两路,分别偷袭李傕、郭汜的部曲,将他们逐个击破。
至此,李傕、郭汜所领的军队已然不成气候,马超父子成功掌控了京兆、右扶风这一片领土,成为凉州、司隶一带的霸主。
刘昀暗自提起对马超父子的警惕,将剩下的密信一一看完。
冀州、青州那边,因为曹操快准狠地拿走了渤海郡,激怒了在幽州征战的袁绍。袁绍当即放弃幽州东部的大片领土,率兵回返,与曹□□磕。
两人之间各有胜负,难以彻底分出输赢。
各地局势均有不同程度的变动,唯有荆州的刘表,一直据守本土,全力治理州郡,只发动了几场微不足道的小战役,其中包括江夏太守黄祖对孙坚发起的龙山之战。
刘昀将各地的局势变化都记在心中,将目光投在扬州这片广阔的地域上。
刘繇已死,暂时无人统率江东各郡。从徐州逃亡的笮融并无服众之能,不足为患。
原本,按照刘昀的想法,扬州地域太大,难以鲸吞,以陈国目前的粮产与军事实力,不宜走得过快,否则即便面前占下扬州的领土,也难以守住。
可谢黎与刘巍的到来,给了他另外的启示。
江东多山越,每个郡城都有无数越贼盘踞。若谢黎与刘巍能收服这些越贼……
刘昀及时停止这个想法,专心查看手中的文籍。
一切尚未有定论,还是先不要报太高的期待。
重新恢复平和的心态,刘昀又想到此次与谢黎一同前来的孙尚香,眸中掠过一丝暗芒。
孙坚之女来江东,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孙坚他们亦想夺得扬州诸郡?
第67章
暂时得不出结论。
可不管答案是“是”还是“否”, 刘昀都已做好了应对之法。
第二日,补给军们做好休整,即将前往枞阳。
临出发前,刘巍特地来找刘昀,眼巴巴地盯着他:“阿兄,我就要去枞阳打山越了,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吩咐我吗?”
刘昀还真有一些想说的话,但顾及着刘巍的心情,一直没有开口。
但既然刘巍主动提及此事,他也抛开了原有的顾忌,朝刘巍点头:
“可还记得荀卿的六术、五权、三至[1]?”
荀卿既是大名鼎鼎的荀子,儒家代表人物之一, 曾提出性恶论,是儒家“外王”之学的领头人。
此时荀学还未遭到“程朱理学”的冲击, 仍为汉代儒家治国思想的“正统”,从小在名师处学习经子史集的刘巍自然也学过荀子的理论。
然而正像刘昀面对《普通高等名士招主公·全国统一考试》时的紧张, 久未读书的刘巍冷不丁获得兄长的课业抽查,顿时局促不已。
“当、当然记得。”
肯定的话语说得铿锵有力,语气中却藏了几分虚弱。
刘昀状若未觉,接着道:“六术其四,五权其四,三至其三——你来说一说?”
刘巍后背将出未出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来,脑中一片空白。
他分明记得自己学过这段荀学,可当兄长提起最简单的“外王仁道”,抽查相关内容,他竟感觉脑子里像是被不知名的东西堵住,越是回想,越想不起荀子的兵论里到底说了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刘巍的冷汗越冒越多。
刘昀心知阿弟这是又忘了背诵的内容。昔日背诵诗经,他都能创出“关关雎鸠,豆饭已馊”这样的名句,要再让他绞尽脑汁地搜刮记忆,恐怕最后得出的不是正确答案,而是能让荀子鬓发掉光的妙语。
刘昀不再为难他,张口道出答案:“六术其四,徙举进退,欲安以重,欲疾以速[2];五权其四,无见利而不顾其害[2];三至,可杀而不可使欺百姓[2]。此三者,望君谨记。”
行军打仗,既要安稳,也要迅疾。不能只顾着利益而忘记忧患,也不可以让军队侵扰百姓。
这是荀子议兵的要点,也是刘昀对刘巍的叮嘱与期许。
刘巍认真听完刘昀的话,逐渐肃容,抬手行礼,深深一拜:
“必不负主公之托。”
“……”刘昀扶起刘巍的动作一顿,手上稍稍用力,“倒也不必喊上主公。”
刘巍再次抬头的时候,已经恢复往日的嬉笑,半点也没有被臂上的劲力吓到:“喊主公才有意境。先前听郭军师他们主公长,主公短,言辞间颇有逐鹿天下的意味,让我馋得不行。今日既然让我逮着了机会,总得让我过过瘾。”
刘昀见刘巍脸上满是玩闹之色,当即也压着嗓音,扶着刘巍的臂膀让他起身:
“御弟何须多礼?此行山高路遥,恶怪难降,我这有一紫金钵盂,可供你路上化斋。”
刘巍没看过《西游记》,迷茫地睁着眼,头上长满了问号:“御弟是何意?化斋又是何意?”
“这不重要。”刘昀一脸深沉地从撸光果盘上的橘子,将空果盘塞进刘巍的怀里,“去吧,御弟。”
刘巍不明其意,只当长兄这是在为他送别,当即抱着盘子点头:“既如此,本侯去也。”
遂一手环抱瓷盘,一手提着铁锏离开。
刘昀并没有亲自送军出城,而是回了房间,继续处理公务。
倒不是对刘巍、谢黎这次的出征自信满满,坚信他们不会出现问题。幼狮狩猎的第一餐,正该由他们自己完成,越是隆重以对,越会让他们紧张束缚,难以调整自我。
何况,关心则乱,无论是他还是谢平,都不适合做那手持“安全绳”的守门人。真正的守门人已经接受他的指令,带着部曲暗中援助,他与谢平也该适当放手,让刘巍他们放手一搏。
即便已做好完整的心理准备,可刘昀仍然无法在短时间内静下心来。
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他索性放下书册,到院子里练了一套枪法。
一整套枪法走过,所有芜杂的念头都被汗水暂时封存。他简略地擦去身上的汗渍,重新回到房中,提起特制炭笔,开始处理公文。
一个下午过去,等到夕阳西斜,刘昀终于处理好手头的这堆文书。
当他放下笔的那一刹,谢平正好归来,带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与少许倦色。
“前几日没睡好,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还在这处理公务?”
谢平进门,倒了杯清水,一口饮尽,在刘昀旁边毫无仪礼地坐下,“不管在何地,那些高门大族都是一样的难缠,各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子,没一个消停。”
他总算知道,从小意志坚定,各方面都比同龄人强大的表弟为什么会忽然失眠。要对付那些人精,哪怕每时每刻都提起精神应付,也容易被带进沟中。
这种长时间不间断地用脑,一整天下来,极为消耗精力,甚至会引起不规律的头痛,也难怪会在夜里引起失眠。
“阿兄辛苦。”
听到来自表弟的慰问,谢平摇了摇头:“我这算什么辛苦,在这之前,楚白你可是应付了他们好几日……”
正说着话,忽然察觉到周遭的冷清,谢平下意识地往外瞅了瞅,似是想到了什么,收回目光:
“他们已经出发了?”
刘昀整理好矮几上的案牍,不疾不徐地点头:“辰时三刻出发。”
谢平长长吐出一口热气,索性往身后一仰,双手枕颈,躺在长席上。
“倒是希望他们能小胜而归。”
小胜,而不是大胜,这句话的蕴意简直复杂难陈。
刘昀就没有谢平这样的压力了,不管怎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接受,既不怕“大胜”拔高了刘巍与谢黎的自负心,也不怕“大败”挫伤了他们的自尊心。
练手始终只是练手,只要人没事,别受伤,胜负成败都只是生命中一场微不足道的经验。
虽是这样想,但他并未将这个想法诉之于口。
谢平此刻正是老父亲的惆怅心态,他还是不要给对方增添一点心灵上的刺激了。
刘昀什么也没多说,让家侍摆了午饭。
饭后,正准备散步消食的刘昀接到了九江郡加急送来的一封信。
——孙坚之子孙策抵达寿春,欲拜访前任扬州刘繇。
刘昀打开香炉的顶盖,将信件投入腹中燃烧。
小猛虎孙策。
来得还挺快。
第68章
枞阳多丛山,其中有一处无名山头,寥无人烟,被附近村民称为“阢”。
阢, 石山也, 危殆也。三面环水,石山立于波中,丰草长林。
阢地的山势并不高,但周围商队、县民都把他当做不可靠近的禁区, 他们宁可绕远路,北上前往临湖,也不愿走阢地的山地与水地。
只因阢地驻扎着一支凶煞的山越,在此占地为王。
这么一个让人退避千里的存在,所占领的却是一处山明水秀的宝地。
环绕山岭的江水清澈潋滟,被木桨划出道道细波。三三两两的渔船横在江山,岸边、船上坐着几个身披蓑衣的渔夫,临江垂钓,看起来格外惬意。
如果这时候有不知情的外乡人路过,怕是会误以为此处是安闲静谧之地。
可实际上——
“这段时间,路过阢地的羁旅越来越少,天天坐在这钓鱼,吹江风,一点油水都吃不到,我这嘴里都淡出腥味了。”
一艘尖头小船上的“渔夫”如此说道,望着江面,神情隐隐透着不耐。
“无法, ”另一个小船上的“渔夫”接口,“乱世持续这么多年,该流亡的富户早就找到新的住地,那些脚商行商只敢在郡内安全的地方行动,哪还有人在外面乱跑?就算有,也不一定走枞阳这一条。那些大鱼们精着呢,宁可绕路走大道,不肯就近走山道,滑不溜秋的,也就只有那些小鱼小虾肯稍稍冒险,来一来阢山。”
尖头船的渔夫仍是抱怨:“小鱼小虾哪够塞牙缝?这要是往日,行情不好那也便罢了,山上的那百亩农田足以养活我们一大帮子。可近些年来,旱灾、涝灾频发,那吃麦苗的虫就跟暴雨似的,抓也抓不完。想去城里买吧,那县城里的人也吃不饱饭,到处粮价飞涨,难道我们真得在这钓一些瘦不拉几的鱼,到山上刨草根?想那大帅新任的庖厨,盐巴都舍不得放两粒,那菜是真的一点油水都没有,成天饿得我头昏眼花。”
一说到生存之艰难,另一个渔夫也不吭声了,对着江头直叹气。
“我们这好歹还能吃上鱼,你没听北面来的伙计说吗?京兆那边都开始人食人了,那官家只顾着自己,半点也不顾百姓死活。那西凉的将领们在宫里吃香喝辣,留百姓在外头忍受饥饿之苦。”
“嗤,那李傕、郭汜算什么官家?皇帝已死,如今被他们扶上位的,还不知道是不是皇室血脉哩。那两个人只知窃国享乐,哪里会想着治国、安民……嗐,不说了,再说都把肚子给气饿了,钓鱼,钓鱼,钓不上大鱼,就钓江水里的小鱼。”
尖头船渔夫耐心垂钓,还没到半刻钟,又听见隔壁同伴朝他发来“噗呲噗呲”的提示声。
“又咋了?再说小话,今日的加餐又没有了。”
同伴无语地一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压着嗓音:“还钓什么鱼啊,你看岸边。”
渔夫举目相望,一眼就看到岸边停留的一支商队。
高头大马,车厢满当而结实,一看就知道上面全是辎重。
只这一眼,渔夫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他当即狂揉眼睛,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车马……究竟是商队还是豪族手下的部曲?这可是三年来的头一遭啊,莫非今日真给我们钓来一条大鱼?”
“是不是大鱼,就得看二雁他们给我们的信号了。我们在这耐心地等着,你可千万别因为情绪过激,而暴露了我们的目的。”
“知道知道。”渔夫不耐地应答,全部注意力都在这一支车队上,也顾不上为同伴的言论生气,“辎重看上去不少,就不知有多少实货。若车上都是粮食与金银,那最好;若只是衣物、摆件,那可亏大发了。”
贵族富户的衣物、摆件,说起来是最费钱的东西,但在这个世道根本卖不出去,实用度极低。就算他们穿上珍贵的衣物,用上昂贵的器皿,也不能换一个饱腹啊。以如今这个粮食歉收的世道,不能吃的东西,再精细也无用。
旁边的同伴喃喃道:“说不准还有兵器与良药。”
听到同伴的话,渔夫心中更显焦灼。他一边想要精细耐用,能提高全部族武力值的强兵,能给族群治病的草药,一边又恨不得车上装着的全是粮食。
他并没有被这个猜想冲昏头脑:“这些人约莫有五六十之数,只比我们寨中的人少了一半,若硬取,只怕族中有不少人会受伤。而且你说得对,这么一支车队在外行走,必定有安身立命的倚仗,他们一定带着精良的兵器防身。要想兵不血刃地取之,还得从长计议。”
同伴示意他看向江对岸的码头:“安心吧,小六机灵得很,看他这模样,应当是去山上报信了。”
渔夫心中一送,继续盯着江边:“我们等待暗号,静待其变。”
江的这一头,化身为车队负责人的刘巍正在与岸边戴着青色斗笠的渔夫说话。
“你可知,南陵县要往哪边走?”
戴着青色斗笠的渔夫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刚过不惑之年,就已经一脸沧桑,脸上又黑又瘦,鬓角爬满白发。
他看似慈祥的目光在刘巍那如白皙圆润、红润照人,哪怕蓄了八字须也犹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上转了一转,又不动声色地在其他人身上疾掠一圈:
“这南陵可是个宝地,小公子到南陵,莫非是过去探亲?”
表面上只是随口一问,实际上,中年男子在通过几人的样貌与举止判断他们的来历。
包括这个领头的青年人在内,所有人都高大壮硕,面色红润,一看就是长期吃饱喝足,养尊处优的“贵人”。
男子肯定自己是碰上了肥羊,而唯一的疑虑,就是这些人是否是军队中训练有素的壮兵。
乱世中占山为王,他们也不怕得罪劳什子的豪族。可若是这些人是豪族喂养的部曲,那势必战力惊人,他们寨子的人好久没吃到油水,许多人都瘦脱了形,要是正面对上如此壮硕,又训练有素的部曲,怕是讨不到好。
可这些人如果是富户派出的商队,那又不一样了。绣花麻枕终究也只是个麻枕,卷不起浪花来。凭他们寨中男子的实力,不怕拿不下这群人。
男子原以为自己这副老弱模样会降低对方的警戒心,方便自己套话,却没想到,领头的青年人皱了皱眉,颇为不悦与警惕地瞪了他一眼。
“问这么多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刘巍两手环胸,面色不耐,活脱脱一个充满警惕却又不懂得掩饰的富户少年的模样。
旁边的裨将十分上道,当即上前一步,将中年男子挤开:“主君莫要与此等山村野夫置气,免得气坏了尊贵的身子。都说穷山恶水,野夫无礼——此等僻壤,住着都是披发左衽,从未开化之人。他们天生便是无礼,主君不要理会便是。”
此话说得极为气人,简直目下无尘。
中年男子差一点就要发怒,抽出腰间的柴刀砍向对方。但他理智尚在,又记得自己的使命,只能硬生生地将这股子血气与戾气压下,继续赔着笑脸。
“小老儿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妨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赎罪。”
刘巍平日里鲜少有装模作样的机会,今日这一遭,倒是激发了他的戏瘾。
他翘着鼻孔冷哼一声,嫌恶一般地往旁边走了两步,还伸手往自己鼻子前面挥了挥,并不搭话。
这副不搭理,每一个举止中都透着浓浓嫌恶与避让的模样,比方才的那两段话更让人恼火。
中年男子被激出了邪火,连假笑都险些挂不下去,更别提继续试探了。
那裨将很会来事,挡在中年男子身前,用袖子给刘巍扇风,仿佛此处真的有什么臭不可挡的异味。
其余人木讷地站在原地,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木头人,个个后背微驼,丝毫没有兵将的警觉性。
观察到这一点,中年男子心下略定。看这“主君”的死样与其他人半死不活的模样,这队车马应当不是部曲,而是商队……是商队就好办许多,等他们成功得手,他非要把这小公子的脸踩在地上,让他去收拾寨中的圊粪,做最苦最脏的活。
中年男子心中一片狰狞,面上还是尴尬而不敢惹事的模样。
“你还没说,那南陵城到底在哪?”
那小公子眉眼一瞪,旁边的掌事立即从袖囊中掏出……七/八枚五铢钱,在中年男子面前晃了晃。
“捞鱼的,只要你给我们指路,这些铜子儿就是你的了。”
中年男子:“……”
满嘴是粪就算了,还这么抠!
七八枚铜钱能买个啥?
昭宣帝那会儿,铜板子倒是值钱,五个铜板能买一斛米,给一户人家吃两三个月。但现在不是盛汉,而是乱汉,粮价早就涨得不成样。
如今七八个铜板,别说一斛米了,连半袋豆子都买不起,就这死抠门的行商走狗,埋汰谁呢?
中年男子暗中愤懑鄙视,面上还要装作收获意外之财的模样,忙不叠地开口:“就在那个方向,一直走便是。”
中年男子所指的方位,并不是什么南陵城,而是阢山。
刘巍一看到那山,当即皱了皱鼻:“我不喜欢爬山。有没有别的路?”
中年男子为了演好贫穷的渔夫,忙不叠地拿过裨将手中的铜板,往自己怀中收好,这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有是有,只是……”
裨将故作不耐:“收了钱就别磨磨蹭蹭的了,快说。”
中年男子在心中痛骂对方三千回,佯装怯懦地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地接口:
“其他方向……不但要绕远路,而且还可能碰上大虫和山越。”
大虫即是老虎,山越即是扬州一带的山贼。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说明后,“小公子”的浓眉皱得极紧,充满了忧虑。
“没有别的安全的路了?”
中年男子摇头:“这是唯一一条能够安全通过的路——虽然难走了些。”
“小公子”看上去极为不满意,却又别无选择。
无法,他只能让中年男子在前方引路,承诺会在事后给半吊钱当带路的报仇,命令车队跟上。
中年男子根本就看不上这半吊钱,却还要表现出欣喜若狂的模样。他见大鱼上钩,背着手,朝江面方向做了两个隐晦的手势。
几个假渔夫在心中窃喜,殊不知,他们眼中的假商队也在心中重复着同样的心声。
——上钩了。
中年男子带着刘巍等人上山,特地将他们往陡峭且靠近山寨的方向引。
就在即将靠近山森*晚*整*理民提前布置好的陷阱时,刘巍忽然往旁边的大石头上一坐,任性蛮横地道:
“我走不动了,原地休息。”
前面就是陷阱了,只要把这群人引进陷阱,劫掠的计划就成了一半。这都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中年男子哪能让这些人停下来休息?
他当即道:“山路不好走,得趁着天还亮,走完这段陡峭的路。要不然,待到天黑,这路就走不成了。”
刘巍不耐地摆手:“走不成就走不成,在这驻扎一晚。这路就在这,难道明个儿还会消失不成?”
中年男子恨不得指着刘巍的鼻子大骂,可他不能,只得耐着性子劝:“山上多毒蛇猛兽,不好多留。这座阢山并不高,走完这段,就能见到顶了。”
他以为能说动刘巍,却没想到只得来刘巍毫不客气的一瞪:
“你不是说别处有大虫,这一处没有吗?”
中年男子被哽住,反应极快:“此处没有猛虎,别的山兽虫蛇还是有的……”
“别的山兽虫蛇,有何可惧?用火就能赶跑,不用担心。”
中年男子真想当即用火棒在对方头上戳个窟窿,看看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怎么就能说出如此狂悖烦人的话。
“可是我要为公子带路……小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不好留下。”
只差直说“你心里有点数行吗,麻烦别人带路,不是让人陪你磨蹭好多天,能不能有点自觉”。
刘巍却是相当古怪地扫了他一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既然受了我的钱,当然得陪我一同留下,不然你以为五百铜子儿是那么好得的?”
他竟然还好意思提五百铜子儿?
中年男子差点气炸,恨不得夺过对方行囊中的半吊钱,甩对方脸上。
可就在这时,林中忽然响起一道清脆悦耳的鸟鸣。
中年男子当即两眼一亮。
这悦耳的声响,其实并非鸟鸣,而是寨子中一位擅长学习鸟叫的同伴在向他通风报信。
援军已至,这群肥鱼即将被宰杀。
第69章
坐在石头上的刘巍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鸟鸣声有问题,可他敏锐地察觉到中年男子细微的神态变化,不由心中一动。
他又故意说了些气人的话,发现中年男子气归气, 但看起来颇为平稳, 再也没见原先气急败坏的模样。
刘巍暗中警觉,似不经意地说了句“这山看着倒是不错”,以此提醒众人提高警觉。
部曲们事先就约好了暗语,听刘巍说起这句话,纷纷绷直了手臂,提防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故。
中年男子不知对方已经发现了异常,还在原地演戏。
他像是动嘴皮子动得累了,破罐子破摔地放弃劝说, 走到一棵歪脖子树旁,靠在树上休息。
他挑选的位置尤其讲究,既不会因为离得太远而引起旁人的怀疑,又与树旁一条长着灌木的小道紧挨,万一发生什么变故,可以一下子钻进灌木中,借茂盛植被的遮挡藏匿身形,乃至悄悄逃跑。
刘巍这一方可不会如他所愿。当即,裨将故意走到中年男子身边,看似在询问前往南陵的最佳行程,实际上在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不让对方伺机逃脱。
哪怕心中烦的不行,中年男子也不敢在这个关键的节点表现出异样。他一边与裨将虚与委蛇,一边暗自焦急,恨不得这人早点说完废话,早点从他身边离开。
双方都在不动声色地拖延时间,矫饰言行,与对方演戏,暗中祈祷自己这边的人能先一步赶到。
终于,一刻钟后,靠近陷阱这一侧的密林传来风吹枝叶的沙沙声,伴着又一声清脆的鸟鸣,与一声遥远的喊叫。
中年男子心知己方大部队已至,而且备好了陷阱,立即支起身,往前疾走两步。
“前方好似有村民在呼救,我先过去看看。”
话刚说完,他就被后背传来的巨力掼倒,重重地跌在地上。
“拿了钱还想走?我看你贼眉鼠眼的,不像是老实人的样子,该不会想白得这二百五十枚的铜子儿吧?”
在要求男子带路前,裨将把承诺给的半吊钱挪出了一半,给了中年男子。这番话倒不算是无的放矢。
中年男子又疼又急,险些破口大骂,可随即,他的后背便升起几丝凉意。
他虽然瘦弱,但也是练过武的,对方能那么快地制服他,且拥有如此大的巨力……这些人,当真是寻常的商队吗?
他心中发冷,第一时间伸手去掏腰间的陶哨,想要吹响哨子示警。
但是,男子的手还没碰到那哨子,腕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一双皂色长靴踩住他的手,制止了他的行动。
中年男子顾不上吃痛,骇然抬头,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不带任何温度的眼。
“别动手啊,我们来说道说道。”
一时之间,他难以分清对方究竟是看穿了自己的意图,还是巧合之下的举动,只无端觉得恐怖。
“不要动手动脚的,吓坏了人,让他别瞎跑就成。”
刘巍假意劝说,目光几次掠过山脚,像是在观赏风景。
中年男子犹准备说些什么,就被裨将堵了嘴,拉到众人中央。
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因为视角的变化,发觉这些看似懒散随意的护卫,实际上站位极为讲究,每一个都下盘极稳,随时保持着禁戒。
男子知道自己这是上了当,他扭动着身子想要挣扎,但不知道裨将用了什么绳索与捆绑手法,捆绑着双手的绳结竟格外坚韧,怎么挣都挣不开。
在忽然升起的焦虑与不安中,他开始猜测刘巍等人的来意,越想越觉得不简单。
别无他法之下,男子只得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部族上,希望寨中的其他人能早点发现不妥,将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全部击杀。
鸟鸣传来的方向,埋伏在陷阱附近的人似乎一直在等男子的行动,却久久等不到下文。
不知是等得不耐烦,还是意识到事态有变,时不时出现的鸟鸣声忽然销声匿迹。没过多久,前方密林忽然射来几支火箭。
刘巍这方早有准备,当即有十个护卫从车厢里抽出十个精铁大盾,用盾墙挡住火矢。
另外几人眼疾手快地搜出长戟,将地上的火星拍碎,不让它们点燃山上的草叶。
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看到这面盾墙,眼睛一下子直了。
一击未成,林中的动静戛然而止,仿佛对面之人也被这一幕震慑,久久没有行动。
就在刘巍等人怀疑埋伏者是否会扭头逃跑的时候,几支举着武器,全副武装的山越队伍从前后两个方向一同出现,两面包抄。
“不管你们是何人,速速卸甲投降,否则——休怪烈火无情。”
刘巍还以为这些山越是想两面夹击,将他们围杀,没想到,对方之所以忽然出现,并不是被冲昏了头脑,无视了他们精良丰厚的装备,而是打着两面放火围攻,借机劝降的打算。
这要是换成别人,在树木葱翠的密林之间,临近悬崖之处,被人堵住所有通道,用火烧这件事来威胁,或许会焦急失措,向对方妥协。可刘巍根本不吃这一套,他不但不吃,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朝山越领头人吹了个口哨。
“放火烧山,倒不一定能烧死我们,但一定会把你们自己的家园烧毁。”
这话仿佛在说,“用烧毁自己的财产来威胁别人,不会真的有人这么傻吧”。
山越头领听懂了刘巍的言下之意,颇觉得不可思议。
所有通道都被烈火阻隔,前后都是火海——这人竟然还不觉得是威胁,反而认为他们这是在徒劳无功地烧毁自家的山?
山越头领无法理解刘巍的自信,不知道对方是缺乏常识,还是缺乏对生死的敬畏。
事实上,如果可以,山越头领也不想用火攻这一计策。
毕竟山风凌冽,山火无情,一着不慎,他们真的很有可能焚毁自己的家园,甚至让部族中的一部分人命丧于浓烟、烈火之中。
用火攻乃是下下策,他们提出火攻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恐吓对方,让对方缴械投降,并不想真的放火。
刘巍这么一说,山越首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在短暂的不可思议之后,便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看穿己方的立场,知道己方不会轻易放火,这才有恃无恐。
山越首领知道此事已经不易善了,对方也不是迷失在路途中的商队,并不简单。在短暂的思虑后,山越首领决定使用诓惑之计,先避过这个话题。
“我们的山民好心地为你们指路,你们为何难为于他?只要你们将他放了,赔偿他今日的损失,我们便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放你们过山,否则……我们这些靠山吃饭的汉子也不是好惹的。”
在山越首领看来,大部分人都喜欢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对车队来说并非毫无威胁,就算刘巍他们担心有诈,也该仔细琢磨,认真思考这条建议。
可是出乎他所料的是,刘巍不但对首领的这个要求全盘否决,还让人用刀指着中年男子的脖颈。
“这话说反了吧?难道不应该是——你们的人在我们手上,识趣的就赶紧让开,给我们扫出一条宽敞的山路,放我们平安离开吗?”
山越首领皱眉:“可是他好心为你们带路……”
刘巍佯作不耐烦地打断:“那又如何?这路,你们是让,还是不让?若不识趣让开,过一会儿这捞鱼人的脑袋还在不在他的脖子上,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山越首领被噎住,感到所有事都超脱了他的掌控。
这些有身份的人,不是最讲究一个“磊落之名”,“光正之名”吗?为什么他拿“山民帮忙带路”说事,这些人却一点也不按常理走?
如果刘昀在场,这时候必定会欣慰地拍着刘巍的肩,给出总结。
这就叫“先走完反派的路,让反派无路可走”,“只要没有道德,就不会中了敌人道德绑架的陷阱”。
和这些四处为恶,随意劫掠杀人的山贼讲道理,掰扯他们的“好心”与“坏心”,这根本毫无意义,反而会落入对方的节奏当中。对付这样的人,就是得用更无理的态度,用更粗暴的破局方式,才不会被牵着走。
至于山民“好心”带路,关他们什么事?
要想人质活命,那就让开路,别挡在前头碍事。
以往山贼们用在旅人们身上的手段,此刻被一一回敬。山贼首领心中觉得无比别扭,无比憋屈,却又找不到解决之法。
他看到中年男子正倒在地上,努力昂起头,对他挤眉弄眼,像是想说什么。山贼首领狠了狠心,朝后一挥手。
“放火箭——别管老李了。”
竟是决定放弃自己的同伴,不管不顾地开战。
其余山贼没有做过多的迟疑,纷纷领命。
只余中年男子瞪大眼,骇然望着前方。
刘巍瞥见山脚下飘动的红绦,知道时机已至,即刻褪下假面,露出獠牙。
“开弩!”
盾牌的后方突兀地冒出三排冰冷的弩/机,透着寒冷的色泽。
山越首领神色大变,当即想要命令同伙撤离。
可是迟了一步,疾如雷电的箭矢如奔腾的野豹,见面便是封喉,夺去了数人的性命。
哪怕有树木做掩护,山越这边也损失得不轻。
山越首领急得直喊:“撤退,撤退!这么多劲/弩,他们根本不是寻常的商队!”
山贼们乱成一团,两边方向的山贼各自往相反的方向逃离,无法聚集。
也就在这个时候,两支全副武装的军队自两条主道从天而降,仿佛一柄锋锐的镰刀,收割着逃窜的山越。
“中计了,是正规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顿时山越们更加慌乱,连刀都握不住。
山越首领哪能不知道这点?他立刻决定取出怀中的信烟,准备点燃。
即便在密林的遮挡下,留守在营寨的剩余部族不一定能看到,但这是最后一个通风报信的希望。这些军队显然有备而来,目的极有可能是为了剿匪。若让他们找到营寨,只怕营寨中的人都凶多吉少。至少得让他们有机会看到信烟,能跑一个是一个。
在一片绝望的呼号中,山越首领终于取出信烟。可他还未点燃,眼前便闪过一道刀光,旋即便是臂上传来的一阵剧痛。
他终究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耀眼的刀光中,年轻的将领眉目娟秀,眼中透着坚定与英气。
“女公子。”
腰间绑着红色布带的部曲提兵靠近,一戟抵在山贼首领的颈间。
孙馨让人拾起信烟,平静地移开目光。
“看好他,这人大概是山越的头目。”
“是,女公子。”
……
另一头,谢黎一枪挑开山贼手中的刀,救下一位新兵。
“没事吧?”
“多谢女郎相救。”
谢黎摆了摆手,提着长/枪靠近悬崖。
一走近车队,她就看到大咧咧坐在石头上的刘巍,满是揶揄之意地挑眉:
“二表兄真是好兴致,我们在外头流汗捉人,你倒好,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看风景。”
刘巍一脸深沉:“扮戏是个体力活,我这可是扮了一路,心力交瘁,你总该让我歇歇。”
“罢了,多亏你沿路留下记号,我们才能这么快找到这支山越的窝点,这头功,还是得算你一份。”
谢黎正说着,眼角瞥到从另一边提刀而来的孙馨:“阿香,这里!”
孙馨走到谢黎跟前,神色凝肃:“我那边已处理完毕……不过,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谢黎疑惑:“此话怎讲?”
孙馨道:“我和这些山越打过交道,知道他们都是散而不离、隐聚而不分。一处山水只能看到一个寨子的山越,但这些山越彼此之间都互相保持联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守望相助。也正因为这一点,所以九江至会稽这一带的山越层出不穷,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扬州。枞阳并不止这一支越贼,隔壁还有五六支同样规模的寨子,若让他们察觉阢山之变,一定会抱团出寨,将我们困在阢山,直至围杀。”
刘巍闻言,当即从石头上起身:“那我们得快点走,先找到阢山的寨子,解决掉剩下的越贼,再悄悄离开。”
“山越的寨子都颇为隐蔽,外人要想探寻,怕是得费无数功夫,除非——”
除非,有内部人员带路。
众人在心中接下这句话,同时侧头,看向地上被捆成粽子的中年男子。
正想趁众人不备悄悄滚向密林的中年男子:? !
第70章
经过一番“友好相处”, 中年男子被迫承担起带路党的职责。
为了防止对方耍诈,刘巍等人还另外找了几个山贼,一番审问与合计,确定对方给出的方位没有问题,这才拎着俘虏,悄悄往山寨逼近。
山寨中留守的山贼同伙并不知道自己的大部队已经被解决,还在寨子里等候着其他人的好消息。
这一等,等来的并不是大胜而归的部族,而是轻轻松松将他们解决的大支部队。
关于刘巍他们的讨贼计划,其实颇为简单粗暴。
论兵力与战力,这个在山越中只能算小部落的阢山绝非他们的对手。
唯一的麻烦就是山越占地为王,对本地山水的掌控力很强,且据点极为隐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起他们的警觉,让他们趁机逃到山体之中,再难寻觅。
如果按照正面进攻的法子,他们只会浪费大量的时间在寻找山越的行踪上,还不一定能将他们全部铲除。
更糟糕的是,临近的山越之间互有抱团,一旦泄露风声,引起其他部族的警惕,以后讨伐山越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因此,刘巍与谢黎、孙馨开了个密会,决定由刘巍带领三五十人,装扮成商队的模样,引阢贼上钩。
同时,谢黎与孙馨藏在密林之中,用千里镜勘测敌情,随时提供援护。
他们算准了山越的心思——若要将他们这支商队全部吃下,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就是带到他们驻地的附近,设好陷阱,让一大群人设下埋伏,趁机暗算。
所以刘巍主动走入局中,一边想方设法地拖延时间,一边暗中留下记号。
江边盯梢的山贼等到了这么一条大鱼,当即派人前去通风报信,还让剩下的一部分人聚集山下的部众,悄悄跟着刘巍等人上山,截断刘巍这支“商队”的开路。
而这,也在刘巍等人的谋算之中。
只有这部分人行动了,江边负责盯梢的眼线才会急剧减少,谢黎他们才更有机会悄悄进入阢山,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如他们所料,谢黎与孙馨按照刘巍留下的记号,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山。跟随孙馨的女将当中有一人擅长分析地形,当即就根据走过的行程与手中的千里镜,猜出山越的打算。
他们猜到阢山的山越会兵分两路,将刘巍的“商队”截在中间,于是同样一分为二,从两个方向靠近悬崖处的山脊。
最终的结果不言而喻,他们将前来伏击的山越一网打尽,将损失与不可控因素降到最低。
他们以最快速度处理完阢山的营寨,只在林间做了短暂的停留与休整,便到山下与看守马匹的士兵汇合,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处山越的驻地。
经过几次“分而破之”的策略,刘巍等人成功地将枞阳附近的山越一网打尽,回返庐江郡的治所。
一群人迫不及待地回到郡治,草草地在临县打理了一番,以格外高昂的精神进入治所。
他们一路进入太守所在的府邸,命人通禀,派人向代行太守刘昀汇报他们成功的消息。
不多久,门人领着三位主将前往前堂休息,一边走,一边出声提示。
“府上来了贵客,与主君相谈甚欢……”
起初孙馨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兀自在一旁神游。
但当她听到“孙小将军”,“南阳”等关键词,趋利避害的触角顿时立起,腿比脑快,当即拔出三步,飞快地往门外跑。
刘巍愣在原地,不知道这是哪一出,眼睁睁地看着孙馨越跑越远。
谢黎倒是猜到真相,她望着好友仓皇而逃的背影,非常损友地掩嘴偷笑。
没过多久,已经跑到大门处的孙馨又跑了回来,面如菜色。
谢黎不解地睁眼:“怎么又回来了?”
“门口站着好些将领……我认得,那是我哥和我爹的部属。”孙馨面色发愁,知道自己这次是逃不了了。与其在府衙门口挣扎,在路人面前上演追捕大戏,倒不如回到府中,找找别的出路,
“衙内有暗门或者暗道吗?”
这个问题同时问住了谢黎和刘巍两个。
“我们在庐江府待的时间一样长,这里有没有隐门与暗道,我们也不太清楚。”
比起刘巍的实诚与直接,谢黎更加一针见血:
“除非你一辈子不归家,否则,迟早要见一见家人的。”
孙馨无声长叹了一口气。确实,她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不然,也不会临走前给父兄留下信件,精准地点明自己前往的地点。
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实际处理又是另一回事。
哪怕知道父兄都对她很好,颇为纵容,在事到临头的时候,她还是会隐隐生怯。
这不是对父兄的惧怕,而是自知行事不妥的退避。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却也明白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担心,给家人带来烦忧与麻烦。
谢黎难得见到孙馨这副鹌鹑的模样,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不要担心,一会儿我陪着你。”
她背对着刘巍,朝孙馨眨了眨眼,
“毕竟,是我把你带出来的嘛。”
孙馨抓住谢黎的手,又恢复往日沉静平稳,又带着几分骄傲的模样:“那是我逼你带我出来的,可不用你帮我担。”
“行行行,我就陪着你,不是跟你抢这个名头。”谢黎满口应下,挽着孙馨继续往外堂的方向走,“被动不如主动,来都来了,就先发制人,先一步进去吧。”
原本神采飞扬的孙馨顿时又蔫了蔫,声音中难得带了几分虚弱:“这就不用了吧……多活一刻是一刻,何必想不开,主动送上门?”全然没有对付山越时的肃杀与镇定。
谢黎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正待说些什么,忽然,外堂的竹帘被人掀开,一个高大英拔,姿容甚美的青年出现在三人眼前。
谢黎是见过孙策的,一眼就认出这位是南阳郡太守孙坚的长公子。
几年前,孙策与他哥切磋枪法,谢黎在一旁围观了许久,也算与对方有过一面之源,朝对方礼貌地笑了笑。
孙策接收到谢黎的善意,微微一愣。好在他记性不错,略作回忆,便想起在哪见过谢黎,回以爽朗的笑容,将目光移向一旁。
见到眼神闪烁的孙馨,孙策的目光在孙馨与谢黎亲昵挽着的臂上停留了一瞬,便再度回到孙馨的脸上。
“怎么了,出门玩了一遭,连阿兄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孙馨知道自家长兄“好笑语”,爱与人玩笑。见他不似生气的模样,孙馨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松开谢黎的手,上前几步,乖巧的唤道。
“阿兄。”
“你的事,家里都已经知晓……我这就不说你什么了,反正道理你都懂。”当然,回家之后父亲和仲谋他们会不会念叨,这就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孙策暗道。
孙馨没听出孙策的言下之意,又或者,即便听出来,也不觉得这是孙策能左右的问题。她第一时间露出笑颜,快走几步,晃了晃孙策的胳膊。
“阿兄,你真好。”
在外人面前被妹妹撒娇,孙策颇有些不自在地刮了刮鼻尖,直身走向一脸懵逼的刘巍,朝他行了一个平辈礼。
“这位便是扶乐侯与谢姑娘吧。舍妹托您二位照顾,区区谢字,不足以表达孙某的感激之意。”
刘巍如梦初醒,确认眼前这人就是孙馨的哥哥,门房口中的南阳太守长子,在荆州一带颇有名气的小猛虎孙策,立即回以一礼。
“久仰孙将军之名,孙将军客气了。”刘巍直起身,正想说“此行还得仰赖孙姑娘的帮助”,就接到孙馨意味不明的凝视,连忙闭了嘴。
背对着孙馨的孙策没有察觉到几人的眼神交流,对此一无所知。
他与刘巍客套了几句,便提出辞意,要带着妹妹去驿舍落榻。
孙馨与谢黎依依惜别,又向外堂与刘巍的方向分别行了一礼,跟上孙策的脚步。
在去驿舍的路上,孙馨显得颇为安静,几乎没发出声响。
等到进入驿舍,踏入房间,关上门,她才磨磨蹭蹭地靠近孙策,在孙策询问的目光中,小声地开口:“阿兄,阿香是不是让你们难做了?”
孙策闻言,忍俊不禁,却故意板着脸,神色高深莫辩地反问:“你既然知道有这个可能,为何还要一声不吭地离开,来扬州剿匪?”
孙馨眼神闪躲,半天说不出话。
等到她鼓起勇气,想要认错地时候,却听前方传来清晰无比的笑声。
“噗嗤……”
孙馨:“……”
“阿妹还是这般较真,让我都舍不得逗你了。”
孙馨额前的青筋突突直跳,即便眼前这人是她嫡亲的兄长,她此刻也产生拔刀的冲动:“……阿兄,我是认真的。你怎么能——”
一字一顿,带着磨牙之意。
察觉到自己真的让妹妹着了恼,孙策连忙道歉,安抚妹妹的情绪。
之后,他才肃了神色,认真解释:“阿妹无需担忧,我与父亲本就有着与陈国结盟之意,只是一直未曾踏出最关键的那步……阿妹此举,倒是一个契机,方便我们与陈国世子搭上线。”
孙馨惊讶地扬眉,显然不太相信。
等真的说出实话,却没有得到信任,孙策略有几分无奈。
“是真的。”
他与孙馨说了自家与陈王家的渊源,听得孙馨目光闪动,异彩连连。
“原来当初那些粮草,是世子提供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孙馨从怀中掏出千里镜,
“阿兄你瞧,这是世子给我的神奇器具,可以看清十丈以外的人与物——虽然是倒着的。”
孙馨像是献宝一样将千里镜递给孙策,孙策却是没有接。
他一脸郑重地与妹妹对视:“阿香,我们虽然与陈国初步谈好了结盟的事,但此物毕竟是陈国的秘辛,关乎军机……”
孙馨听明白孙策的意思,将千里镜硬塞到孙策手中。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阿兄,放心吧,这是世子亲手交给我的,还说等以后见到家人,可以将此物与家人分享——这是世子的意思,他不会在意的。”
孙策早就过了单纯乐观的舞象之年,凡事都喜欢往深层次方向考虑。
他知道妹妹不会拿这种事说谎,在得知刘昀说过这样一番话后,孙策不免多想了一些,暗道刘昀莫非在见到孙馨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与孙家结盟的事?
以陈国如今展现出来的实力,他实在想不通自家有什么值得对方拉拢。
也许,是南阳的地理方位?
孙策并不知道自家杰出的父子兄妹几个与同样杰出的下属、好友已经被纳入刘昀的人才名单,进入“领地未来十年规划相关人员”的名册当中,犹在反复琢磨。
他举起千里镜,推开窗户,按着孙馨的指示,一边旋转竹筒,一边试着向远处眺望。果然,此物如孙馨所说,能清楚地看到十丈以上的地方。
孙策讶异地收回千里镜,反复查看,实在不明白此物为何如此神奇。
“这是竹子,两端似乎是杂质极少的琉璃……”
竹身之中,到底藏着怎么样的玄机?
孙策无法得知这点,但他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若此物运用于军事之中,必定在刺探军情、军势方面,大放异彩。
“阿香,能否与我说说这一路的见闻?”
孙馨想到临出发前与刘昀密谈的内容,回忆起刘昀当时说的“若家人问起战事,可如数告知”的叮嘱,颇有几分恍惚。
莫非,早在那个时候,世子就已预见此时的场景?
孙馨回过神,朝孙策点了点头,开始讲述这一路的风波。
……
从路上刘巍几人奇异的道具,再到阢山处理山越的手段与计策,孙馨全部和盘托出。
一个讲得细致,一个听得认真,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淌,很快从午后抵达了傍晚。
孙馨中途喝了几次水,却还是觉得口干舌燥。
她在说完全部事件后,给自己倒了慢慢一杯水,咕噜咕噜,一口饮尽。
“就是这样。”孙馨总结道,“应当没什么遗漏的了。”
孙策消化着听到的讯息,对陈国那些暗号与通讯方式颇感兴趣。
但他没有多问,只暗自将这件事记在心中。
“阿香连日奔波,等吃完饭后,便早些去休息吧。”
孙馨虽有几分意犹未尽,但确实感觉到些许疲累,当即同意了长兄的提议。
二人分开,孙策几度迟疑,终究还是提笔研磨,在缣帛上写信,准备寄给孙坚。
“阿父敬启……”
月色怡人。天南海北的另一端,在冀州与袁绍相持不下的曹操,收到了来自刘表的密信。
“刘繇见诛……陈国掌控了庐江、九江二郡?这怎么可能!?”
曹操原本全幅精力都压在袁绍身上,满脑子都是袁绍的出兵与自己的应对,这几日颇有几分昏沉。等看完这封信,他一下子醒了神,满是不可置信。
“陈国拿下下邳、彭城尚不到两年,怎么就除掉了刘繇,夺下了江东的治郡?”
即便没有彻底掌控整个江东,可庐江郡、九江郡作为江东最为重要的两个郡城,掌控了这两处地界,就等于捏住了小半个扬州。
“陈国这步子迈得也太大了……”曹操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隐隐的焦灼与不祥之感。
原本他以为,陈国根基浅薄,为了平稳新拿下的地盘,怎么也得稳扎稳打,在徐州西部蜷缩一段时间。
可出人意料的是,两年不到的时间,陈国竟先后解决了张超与刘繇,拿下了几乎整个徐州,与南部属于扬州的两个郡城。
知道这一消息,曹操如何能睡得着,当即派人急召谋士团,开启深夜会议【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