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程昱正在榻上安睡, 收到曹操的密召,他略一思索,便已猜到曹操半夜寻他的用意。
他在心中无声轻叹, 这份叹息, 在看完曹操递给他的情报后,在瞬间达到了顶峰。
早在对抗陈国占领下邳和彭城的时候,他就对曹操发过示警——“稚虎尚可一敌,猛虎岂可敌乎”, 建议曹操提早除掉陈国,以免幼虎壮大。
只可惜,当时另一个“猛狮”袁绍的势力过于庞大,曹操与另外几个谋士都认为袁绍的威胁是更紧迫, 更具有危险性的,因此他们优先处理袁绍这方的势力, 并没有对陈国下手。
彼时程昱也认同袁绍威胁论,想着不如先遏制袁绍的势力,等腾出手,再去对付陈国。
然而程昱千算万算,终究算漏了一点——
陈国的真正实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
战场瞬息万变,一方信息滞后,就已然足以致命,更何况对方还手握史书与情报网,对他们这边的人物、战局与牵制都了如指掌?
袁绍本就对曹操生出怨憎不满之心,再加上手下“卧底”谋士时不时的“提醒”,他与曹操的争锋越来越激烈,几乎到了不死不休的程度。
等曹操等人意识到不对,袁绍那边早已杀红了眼, 根本不接受曹操的让步与和谈。
曹操认为自己也算是了解袁绍的性格。正是因为了解,他在制定战略计划时,哪怕要遏制袁绍,也多半在袁绍的底线内行动,凡事为自己留一线,鲜少做出彻底无法挽回的事。
可袁绍自从打败了公孙瓒,这两年来愈加自矜,几乎到了不容旁人违逆的程度。
曹操察觉到袁绍行事风格的激进,暗道“时随事变”,他千算万算,因为走错了一小步,竟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他将自己的忧虑说给程昱等人听。张范率先道:
“主公与袁绍有旧交,渤海一战,尚不到你死我活、不得转圜的境地。如今双方鏖战已久,互有损伤,而南边崛起,并州、西凉虎视眈眈,不若往袁绍那去信一封,双方各退一步,以免彼此元气大伤,白让旁人捡了便宜。”
曹操原本也是这么想,可如今,袁绍那边的不依不饶让他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怕只怕,袁绍被怒气冲昏了头,只当我挑衅在先,现在又怕了他,不愿轻了。”
毛玠道:“袁绍那边应当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者另有原因,让他将全数兵力都压在青州……”
曹操不易觉察地皱眉,烦躁的神态只持续了一瞬:“若袁绍不愿和谈,我当如何?”
一直缄默不言的程昱忽然开口:“主公,我有一计。”
程昱低声说完计策,除了曹操,另外几个谋士皆变了神色。
曹操没有立即对程昱的计谋做出评价,他将所有人的神态收入眼底,缓缓开口:“此事再议,至于陈国……”
他停了停,长满薄茧的手指落在陈旧的堪舆图上。
“他们,应当比我更急才是。”
粗粝的指腹,正落在荆、益这一块地界。
这封记载陈国“丰功伟绩”的密信乃是刘表所写,若是刘表不急,又岂会亲自写了这么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地送给他?
曹操确实忌惮陈国,但依照地理方位,盘踞在冀州、幽州的袁绍才是他的头号大敌。对于陈国的强势崛起,他可以姑且当作看不到,一心与袁绍掰扯,被陈国悄悄围了边境的刘表却是万万不能的。
……
如曹操所料,近日的刘表颇有些食不下咽、寝食难安。
前两年,当刘表收到“李傕攻破陈国”的消息时,他既欣喜,又因为唇亡齿寒的哀戚,为东汉宗室的没落伤感,替陈国一家设了少牢之祀。
谁能想到,“陈国被迫、一家亡命”的消息是假,李傕、刘繇等人先后中计是真。短短两年的时间,陈国一脉的势力不仅暗中发展,默默诈尸,还悄无声息地拿下了几乎整个的徐州与小半个扬州?
这还要多亏了扬州有刘表留下的暗线,这才能及时察觉陈国的“暗度陈仓”。等他在有心之下,派人去附近另外几个州郡一打听,得到的消息将刘表吓得好几个夜晚都睡不着。
豫州、兖州,这两个大州的刺史、太守竟然都是陈国派系;看似散乱的徐州,其实早已被陈国部将治理得井井有条,还通过“立威”、“发粮”等事收拢了民心;就连局势最乱,最难搞定的扬州,目前为止也没有出现大的动乱,甚至陈王世子刘昀还几次开仓救济州民,助他们度过旱涝之灾。
小小一个陈国,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铺下这么一张网,又哪来这么多的粮食?
养本土、养军队、发动战争、救济新地盘上的灾民……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需要大量的粮食?
这几年天时不佳,战乱频繁,哪怕陈国粮产极高,要在短时间内拿出这么多粮,也至少得囤上十多年。
十多年前……陈王世子才几岁啊,那时候灵帝还活着,大汉还未彻底崩盘,他能有这么深的远见?
刘表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这一切都归结于陈王的谋算。
可即便布下这么一盘大棋的不是陈王世子,而是陈王,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是让刘表骇然不已。
这份骇然,在得知孙策前往扬州,与陈王世子达成某种不知名约定后,彻底飙到了顶峰。
刘表当即感到头晕目眩,连忙狠掐自己的人中。
半晌,他缓过神,让人准备笔墨。
他一口气写了好几封信,一封寄给曹操,一封寄给袁绍,最后一封寄给吴郡太守许贡。
曹操的那一封信,很快就送到正主手中,这也是曹操半夜难眠,连夜召集谋士的因由。
而送给袁绍和许贡的另外两封信,都没能送到当事人的手中,在中途就被某些人截下。
荀谌看完手中的缣帛,面不改色地丢到火盆中,看着布料一点点被火苗吞噬。
而前往吴郡的荆州护卫,为了避免被陈国察觉,特地从庐江南部的豫章走。
豫章亦是山越聚集之地,这几名荆州护卫走得格外谨慎,鲜少上山,却还是被山越的部族敲了闷棍。
这些山越不识字,却知道缣帛的珍贵。在发现密信后,他们当即连人带信地扛上山,将对方献给己方的新首领。
已混成山越大头目,统领好几座大山的刘巍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制的椅子上,看着带来的匠工教越民识字,制造工具。
当听到山越的汇报,刘巍起初还以为是他们又贼性不改,胡乱作案,抓了无辜的人上山。但往缣帛上随意一瞥,刘巍当即坐直了身子,瞪着眼将缣帛上的字从头到尾看了三遍。
“哼,荆州刺史刘表,吴郡太守许贡……”
刘巍让人将缣帛焚毁,重新靠回椅背。
“等拿下丹阳,安稳地渡过这个冬季,就到了拿吴郡与荆州开刀的时候。”
……
益州。
两年前,刘焉的三个儿子因为彼此相斗,造成二死一病重的局面。
益州豪族将已故刘璋的长子——刘循推上“益州王”之位,让他成为第一个“僭越”的宗室。
哪怕没有称帝,只是称王,却也已犯了禁忌。
只是益州路遥,山地隔绝,这才未引起过多的关注与责骂。
对于这个结果,支持刘诞这一方的势力很不满意。
若刘循是个明主,他们这一群人也不是不能顺应局势,另投到刘循帐下。可问题是刘循只是个奶娃娃,不过是另外两派推出来的傀儡,根本没有自我抉择的能力。
他们若投效刘循,等同于将自己的生死交给另外两派,到时候别说什么前途、仕途,怕是性命也难保全。
这一群走投无路的人当中,有一个郡吏名为张松。他假借访亲之名,悄悄出了益州,到荆州拜访刘表。等回来后,张松不动声色地向好友法正传信,为对方描绘出路。
“二公子(刘诞)命不久矣,与其让州郡落入那群唯利是图的小人手中,挟稚子以令不臣,倒不如在外面另择明主,引他入主益州。”
法正斟酒的动作一顿,深深地望了张松一眼:“如此想来,子乔必是已经择好人选了?”
张松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放在案上。
“刘景升有大才,荆州治内百兽率舞,实乃明主也。”
法正对刘表的名声略有耳闻,也知晓刘表的“八俊”之名。可他终究对刘表的霸主之能深感怀疑,因此只是举起酒杯,盖过未出的话语。
“是否明主,一见便知。”
一个月后,法正终于找到机会,与张松一同离开益州。
他们从汉中进入南郡,还未来得及南下,踏入刘表的治所,就被潜伏在襄阳的郭汜军敲了闷棍,掳去京兆。
张松与法正满头都是问号。
郭汜的军队为什么会蹲在襄阳,抓他们两个小人物又是为了做什么?
张松与法正心知此事有异。他们前往荆州的消息只有刘表知道,对益州那边瞒得极紧。
若非益州的那群人看穿了他们的谋算……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刘表这边泄了密。
然而他们欲献益州于刘表,刘表为什么要泄密,让郭汜将他们两个抓走?
法正面色极沉,用益州方言与张松密谈。
“两个可能。”
一缕阳光从木厢的缝隙穿入,落在法正的眉眼间,平添了一分抹不开、化不去的戾气。
“第一,刘表不相信我们二人,认为此事有诈,所以借刀杀人,让郭汜将我们带走。”
“第二,刘表本人并不知情,但其身边人事泄,勾结了郭汜军,阻止刘表得到益州……”
法正冷冷一笑,眉眼间俱是讥嘲。
“不管是哪一个原因,刘表此人都不堪大用。”
前者蠢毒,后者过于轻忽,缺少防备,轻易就被旁人设计。
这样的主公,要之何用?
张松默然,无声地叹了口气,算是认同了法正的说法。
……
同一时间,刘昀这边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姓刘名备。
当听说刘备带着一队群众,在扬州治所门口递上了拜帖,正在喝茶的刘昀险些被一口浮沫呛到。
有几分意外,但又没那么意外。
刘备起家迟,在得到益州之前,曾经投奔过好多位诸侯。像曹操、袁绍、刘表、吕布、孙权……这些人他都跟过,快五十岁了才成功谋得荆州。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史书上刘备放弃袁绍、曹操,改投刘表的节点了。
如今陈国日渐壮大,正好贯穿了刘备南下的线路。刘备要去荆州,势必会经过刘昀掌控的地界。而以刘备的眼光与政治敏锐性,刘昀领地内的某些东西,足以打动刘备,让他在刘表和陈国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陈国。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刘备乃是人中之龙,他真的能将这样的英雄留一辈子吗?
想到历史上曹操阵营关于“该不该放生刘备”的讨论,刘昀将自己目前建立的科技树全部清点了一番,在心中做出决议。
不怕刀子太过锋利,就怕刀子不够锋利。
他既然敢与孙坚父子结盟,自然也不会将刘备这样的英雄拒之门外。哪怕有一天曹操也带着自己的势力登门,他同样敢收。
更何况,如今孙策留在扬州,与谢黎、刘巍一同南征。别看孙策少年意气,但历史上孙策能白手起家占领江东,果断以杀镇恶,快速稳定局势。他的城府与手段,比起曹操、刘备和孙权,怕是不遑多让。
即便他通过孙馨之口,用实力的一角震慑孙策,但友谊与人性都经不起考验,刘备的到来,正好能让他顺利地完成第二重准备。
若让孙策与刘备相互牵制……
念头转过,刘昀心中已呈现一个完整的计划。
第72章
新历三年(公元200年)春, 南阳太守孙坚向江夏郡发起攻城战。
荆州刺史刘表在南郡等候许久,始终等不到任何一方回信,心中焦躁不已。
袁绍、曹操不愿掺和南边这一趟浑水也就罢了,怎么连吴郡太守许贡都杳无音信?
许贡所在的吴郡就在广陵郡的南端, 与庐江郡、九江郡只隔了一个丹阳郡的距离。若陈国继续扩张,吴郡就如浩海中的一片孤舟,不可能幸免于难。
许贡但凡有些真知灼见,也该与他联手,共抗陈国,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始终不予回信?
莫非,许贡已经投了陈国,或者信使中途出了变故,没有顺利地将信送到许贡手中?
刘表心中微沉, 重新誊写了三封信,让亲信送往袁、曹、许这三方势力。
又是几个月过去, 这些信仍然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
孙坚的军队极为彪悍。董卓还在时,即便孙军原先缺乏底蕴与后援, 他仍能一路北上,攻入雒阳。
这些年被刘表明里暗里打压,孙坚困在南阳郡韬光养晦,似乎已经失了昔日的威名。可直到江夏郡一战打响,刘表方才知晓,猛虎依然还是猛虎,不会因为收敛爪牙就成为狸奴。孙军前几年的蛰伏,不过是在等候一个机会。
与陈国结盟,得到陈国提供的粮草与兵器,背靠豫州、兖州二郡,不用怕腹背受敌,被郭汜军偷袭——就是他们等到的机会。
江夏郡太守黄祖不敌,向刘表求援。刘表一边向江夏派遣大量军队,一边寻思着破敌之法。
往东北侧、东侧寻求外援应当是来不及了,他几个月前寄出的几封求盟信都石沉大海。至于西侧与西北侧……他对西凉军成见颇深,若非不得已,真不想与郭汜、张杨、吕布、马腾之流结盟。
挑挑拣拣,除了位于机缘之地的辽东和交州,剩下的,能短暂结盟的似乎就只剩下益州。
想到益州,刘表眉宇一皱。
益州本身也是个烂摊子,自刘焉身故,他的三个儿子彼此相斗,二死一伤。剩下重伤的那位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这也是之前那个叫张松的小吏过来荆州传达投诚之意的原因。
刘表只想安坐荆州,稳观天下之变。至于益州那一大片沃土,说他不心动,那肯定是假的。只是再心动,也得结合实际,提防阴谋诡计。
更何况,那张松不过区区一个小吏,又如何能替他谋算,助他夺取益州?
是以,刘表一开始并没有将对方的投诚放在心中,甚至在第二次接到张松的来信,他也只是随手转交给郡府的文臣,让他们代为安排。
几个月过去,张松未如约抵达南郡,刘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这么放在心上。
直到黄祖接连战败,孙坚几乎要拿下整个江夏,他才在急切之中,想起了张松这一回事——
若能将益州作为自己的退路……
刘表连忙遣人去南郡询问,可从南郡得到的回复皆是“一问三不知”。
不知道,没见过,张松是何人?
时间过去太久,就算刘表想要责问,也找不到该责问的人。
当时负责这个工作的官员因为病重,已于几天前致仕归乡,刘表只得无奈地咽下这股子郁闷,另谋他法。
最终,他还是将求救的信件发往司隶与并州,向郭汜、张杨和吕布求助。
司隶,京兆。
张松与法正被关在长安城的旧狱房内,神色沉闷。
他们已经在这被关了半年,既见不到郭汜,也见不到能主事的官员。
在此期间,他们倒是尝试过煽动混乱,趁机逃跑,可没过多久就又被抓了回来。
经过几番试探,他们总算从狱卒的口中套出了话。
原来,郭汜之所以将他们抓来,是因为他在南郡的探子得到了一个情报,知道他们要将益州献给刘表。
郭汜野心不小,但也知道所谓的“献州”没那么容易。他不想亲自冒险,且觉得益州闭塞,多虫瘴,不适合定居,遂打消了馋念。
此番行动,郭汜并不是为了从张松、法正手中得到益州,而是为了借此事从刘表那捞上一笔。
他等着刘表支付“赎金”,从他这赎回张松、法正二人,却没想到,信送出去好几封,回音一个也没有。
他再怎么放狠话,拿二人的性命做威胁,刘表那边都无动于衷。
郭汜恼羞成怒,暗骂刘表眼皮子浅,连这么一点赎金都不愿意交。
就在郭汜准备“撕票”的时候,他终于收到刘表的来信。
作为曾经的董卓的爪牙,郭汜虽然识字,但文化水平并不算太高。
简单来说,他不太能看懂文绉绉的长篇大论。
通过刘表这封言辞官方,用词华美的求盟信,郭汜只模糊地读懂“为了大计”“共抗陈国”的含义,不由陷入沉思。
他向刘表勒索好处,刘表却拿“共同利益”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他出兵攻打陈国?
这是何意,莫非只有他出兵相助,刘表才愿意拿出好处,赎回他手中的那两个人?
郭汜实在有些迷糊,反复将信件看了好几遍,始终没找到有关“张松、法正”的字眼。
若是此刻能探知郭汜的心声,刘表绝对会觉得莫名其妙且冤枉。
什么赎金?什么索要信?他根本没收到过,不知道这回事啊。
刘表要知道张松、法正二人落入郭汜手中,怎么也得提一句嘴,想办法将他们捞回去,又岂会只字不提,苦口婆心地劝郭汜与自己合作?
有人悄悄在二人中间做了手脚,郭汜和刘表却全然不知。唯一嗅到些许不对劲的,就只有身在局中的张松和法正。
又过了两日,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松二人终于找到了出逃的机会。
京兆城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已至宵禁时分,却到处都是吵嚷的声响。
法正睁开眼,与同样醒来的张松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亮光。
旧狱中的狱卒几乎走了个干净。不管京兆陷入了怎么样的麻烦,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张松二人当即撬开铜锁,各自从刑房边捡了根柴棍,迅疾而小心地往外走。
他们刚逃到城门附近,就见到一队穿着黑金色全甲的精兵破门而入,与他们狭道相逢。
张松暗道不妙,正要拉着法正悄悄离开,却见法正稳若磐石地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支队伍。
张松知道法正在看什么。那支队伍拥有极其精致,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甲胄与铁兵,若非情景有异,他也想留下多看一会儿。
正心中焦急,想着怎么劝法正,倏然,位于队伍最前方,骑着一匹青骢的青年“将领”忽然纵马出列,翻身而下。
其余人随着这位“将领”一同下马,按着刀柄,四下戒备。
“二位请留步。”青年温声道,“敢问二位,可是法孝直与张子乔?”
冷不丁地听到己方二人的姓名,法正、张松神色微变。
无形的黑影,在此刻缓缓蔓延,几乎将心脏拧成一团。
“足下是……?”
“在下刘昀,乃陈王之子,汉明帝之来孙。”
稠重的夜色中,青年逆风而立,眸中凝聚着火光,亮如衡。
这一句话,仿若一柄隐秘的铁钩,穿过沉重的阴影,勾出了法正二人最隐秘的念头。
汉王宗室,应天受命。
法正当即端正发冠,并袖行以一礼。
“扶风法正,见过世子。”
张松犹有几分迟疑,却还是随着法正一同行礼。
刘昀之所以出现在长安,自然不是什么巧合。
这些年来,李傕、郭汜多次侵略颍川;刘繇还在的时候,李傕甚至带兵偷袭陈国,欲将陈国挫骨扬灰。
刘昀早就想以牙还牙,将李傕、郭汜所霸占的司隶七郡收入囊中,只是碍于徐州、扬州还未彻底平定,抽不出手。
这一次,陈国打入荆州的情报系统得到张松密会刘表的消息,刘昀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
张松被后世戏称为“带路党”,正是因为在历史上,他与法正等人带头帮助刘备谋取益州,欲将蜀地拱手相让。
后来,尽管张松因为事泄而被杀,但刘备最终能成功取得益州,离不开张松这方前期的铺垫。
如今,在这个平行时空的东汉,刘备刚投入他的门下,尚在江东与孙策共同应敌,张松等人尚不识得刘备,便看上了同属宗室,又颇有治州清名的刘表。
当刘昀注意到这个消息时,双方已经搭上线。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任刘表与益州望族接触。既然张松这一方总归是要替人“带路”,这个被带路的一方,为何就不能是他们陈国?
线人们暗中操作,扣下郭汜、张松、刘表这三方之间的书信,再放出风声,引诱郭汜出手,打断益州望族与刘表的接触。
刘昀则趁着这个时间,平定扬州境内的叛乱。等江东山越皆尽臣服,时机成熟,他当即联系孙坚,让孙坚出兵,攻打刘表所驭的江夏势力。
刘表不敌,接下来的行动皆在刘昀的意料之中。
荆州的信使敲开了长安的大门,也悄悄带入一个秘密武器。
长安旧臣早就受够了郭汜的独断与蛮横,一与暗使见面,甚至不用怎么劝降,很快就同意加入陈国这方队伍,帮他们做事。
长安旧臣以献礼之名,将一个精巧的青铜摆件送予郭汜。
郭汜不知青铜摆件内藏玄机,来者不拒地收下。当天夜晚,因为不小心撞倒摆件,他被一股热浪炸飞三尺,当场咽气。
这个由长安旧臣献上的青铜摆件,正是陈国最新研制的土炸/弹。
威力虽然不如后世的□□炸药,但在近距离下,带来的冲击力仍然不可小觑。
郭汜一死,董卓余部殆尽,长安军群龙无首。
刘昀便是在这个时候下令攻城,只花了一刻钟的时间便破开城门。
会遇上法正二人,自然也非纯然的巧合。
第73章
昔日群臣东归, 有一半功劳在长安城的暗哨身上。
彼时王允刚刚命丧黄泉,群臣迁往陈国,这些帮助群臣逃亡的暗哨却仍然留在长安, 分散在不同的角落。
刘昀既然敢将法正这二位益州文臣暂时寄存在长安,当然要有保证他们安全的底气。
这些留在长安城的暗哨时刻关注着法正二人的安危。法正与张松这次能顺利地逃离长安狱,少不了暗哨们的帮助。
至于之前半年为何屡屡失败……摆下棋盘的刘昀笑而不语。
法正早已猜到自己误入棋局,但他不知道眼前轩然而立的就是步棋之人,一见面就福至心灵地做出投效之态。又或许,自刘昀叫破二人身份的那一刻起,法正心中已多少猜到几分,却故作不知,坚定地抓住送到眼前的机会。
刘昀亲自扶起法正二人,随口解释了几句,算是给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还一见面就叫破二人身份”的异状给出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法正与张松不知信了几分,面上俱是客套有礼的模样。
刘昀整顿好长安一带,留了一些人在旧都收拾残局,便率军回返,带着法正二人一同离开。
他没有急着与法正、张松套近乎,只把二人当做普通的宾客,但陈国军队的威猛与踏平长安的速度还是让法正二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 无论法正、张松对陈国是何看法,都没有再贸然行事。他们二人暗中一合计,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等到陈国, 再决定去留。
刘昀对此并不担心。比起重峦叠嶂的益州,远在江东的扬州更吸引他的关注。
经过三年的经营, 扬州的豫章郡已经被刘巍、谢黎拿下。他们二人走的是“以点成线,以山越包围城池”的路子,对豫章一带的越贼分而破之,成为最大的那个山贼头头。
等豫章豪强反应过来的时候,豫章一带的威胁已经不再是封山堵路的山越,而是披着山越皮子的陈国军。
刘巍、谢黎在招安豫章一带的所有山越后,没忘了拉他们一起进行基础建设。豫章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那些不适合在陈国进行的研究,都被搬到豫州,原本荒废的山地被开垦了大量梯田,被招安的山越被分为两批,一部分种田,一部分充当工匠。
某些山越头目暗中揣着一些小心思,想偷取陈国的武器工艺,再煽动山民,发动兵变。可他们蹲守了半天,借机换了无数个岗位,发现这工艺还真的偷不来。
陈国竟然搞出一个叫“流水线”的模式,把工艺流程分开,每个人最多只能学会一两个流程,真正的核心技术都牢牢握在陈国派来的工匠手里。
山越头目们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辗转了十个岗位,学习了十个工艺,却发现,除了做工做得更熟练一些,会做的部件更多一些,别的是一点儿也没学到。
这不仅让山越头目们开始怀疑人生,更深深地打击了他们的野心与欲望。
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还瞎折腾个啥啊。
多数人开始偃旗息鼓,只有少数几个仍不死心,试图联系山越旧民,悄悄发动兵变。
结果注定要让他们失望。由于旧民们过的日子比以前优渥许多,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冒险帮助他们。再加上陈国设下的“检举有奖”机制,这些心存异心的小头目,还没开始搞事,就被全部检举到刺史官员的面前,有一个是一个,全部被抓了起来。
至此,各个寨中风气一清,再没几个人敢在暗中搞小动作。
这可急坏了豫章郡的那些豪强。
豫章郡这边“回心向善”,隔壁的会稽郡却是生了不小的风波。
当初,孙策东入扬州,寻找偷偷离家的妹妹孙馨,顺势与陈国结为同盟。经过磋商,双方达成共识——扬州的豫章郡由陈国与谢家规复,而更东部的会稽郡,则交由孙策兄妹与刘备平定。
孙策兄妹与刘备皆非寻常人物,会稽郡的局势虽然复杂,但在孙策与刘备一刚一柔的手段下,会稽郡很快便落入掌控,虞、魏、孔、谢四大家族先后向孙刘抛来橄榄枝。
孙策拿下会稽,准备一鼓作气,将北部的吴郡收入囊中,可就在这时,风波陡生。
会稽郡各城出现大量蛊胀病,不管是城中的居民,还是孙策几人统领的军队,都出现腹大如鼓、四肢如柱、面瘦如柴的景象。
过去那些年,会稽一带虽然也曾出现不少蛊胀的病症,可从未爆发得如此密集,如此迅速。
会稽的医者与蛊胀病打过许多交道,但真正会治这个病的人并不多。
此病一爆发,不管是会稽当地的医者,还是孙策带去的随军医者,都颇有些束手无策。
当刘昀接到求助信的时候,距离此次蛊胀病的爆发已经过去了好多天。
刘昀仔细阅读了信中有关蛊胀病的症状,再询问华佗,总算明白会稽郡这次爆发的蛊胀病是个什么病征。
从广义上说,蛊胀病指的是腹部鼓胀的病症,多为肝脾功能失常,出现腹水。病因有肝病、情志病、寄生虫等。
而出现规模性、流行性的爆发,基本上可以断定为“蛊虫”作乱——即血吸虫这一类寄生虫。
会稽这一回的规模性蛊胀病,实则为寄生虫感染。
在除虫手段匮乏的古代,寄生虫也是排在前列的杀手之一。
曾经让人闻之变色的疟疾,就是寄生虫一种。
刘昀连忙询问信使:“会稽当地的民众与孙将军带去的军队是否有吃过生食,饮过生水?”
信使回答:“孙将军牢记世子的嘱托,吩咐军士煮沸山泉再作饮用,从未懈怠。私底下是否有人违背命令,小的不知……至于会稽的民众,他们多食用江鱼、海贝,也时常生饮江河之水。”
刘昀知道古代普通民众并没有将水煮沸再饮用的习惯,大多是取用较为清澈的河水与井水,直接喝,或者温一温再喝。
而这“温一温”,并不是像现代那样,把白开水放在炉子上煮热,而是字面意义上的意思——把生水加热到令人觉得微热的温度,再作饮用。
也就是说,他们所喝的温水,其实也还是生水,只不过是三四十度左右的温水。
寄生森*晚*整*理虫三大传染途径——饮用被寄生虫污染的生水,吃长有寄生虫的生食,皮肤感染或是虫咬感染。
是以,为了减少寄生虫的隐患,刘昀多次向身边的人强调“饮水一定要煮沸”,“尽量不要在陌生的水域游泳”。
以孙策的性子,到了会稽郡后,他一定不会忘记刘昀的话,势必会向民众科普“饮水煮沸”的好处。
只是科普是一回事,有多少人信,有多少人会依言遵守,那就不好说了。
刘昀沉默片刻,想到信中的记载,略微皱眉。
若单只会稽郡的人不听孙策的提醒,这倒罢了,怎么孙策带去的军队中也有这么多人感染了蛊胀病?
刘昀隐约察觉到这件事的蹊跷,再一询问,这才知道会稽郡前段时间发了涝灾,孙策的军队都下水救人去了。
得知这个消息,刘昀心中一震。
众所周知,洪灾不但会污染水源,灾后还容易爆发疫病,恶劣的环境还会导致寄生虫等病原体孳生。
而极有可能藏在被污染的水中,诸如“血吸虫”这一类寄生虫,更是会伺机繁衍,并通过皮肤钻进人的体内。
孙策带去的医者们做好了防止疫病的准备,却没有拦住伺机作乱的寄生虫。
刘昀当即翻开伴随自己多年的图书馆app ,在笔记中快速寻找应对寄生虫的办法。
中国古代应对疟疾等寄生虫的方子繁多,大多数都有一定的疗效,需要辩证出方。
在现代,抗寄生虫的药种类繁多,但以目前的科技水平,绝大多数的药都很难研制出来。其中可行性较高的,就是青蒿素。
青蒿素主要是治疗疟疾的药物,从植物“青蒿”(又名黄花蒿)中提取,但对其他寄生虫——例如血吸虫——也有较好的功效。
东晋时期,葛洪就提出了“青蒿方”,它与中药常山一样,都是“截疟疾”的药物。
水煎法的青蒿,其中所蕴含的青蒿素的纯度较低,而且也浪费残渣中的药性。如果能找到一种办法,既可以提高青蒿素的浓度,又符合当下陈国的科技,不会浪费过多的时间与资源……
救人如救火,刘昀一边带着华佗等医者前往会稽,一边在脑中快速查阅青蒿素的相关资料。
氯/仿法……不行,还要先合成氯/仿。
超声波提取、超临界流体萃取,这更加没有条件。
液液萃取法,流程太多了,投入太大,即便提炼浓度再高,对于目前的陈国来说,性价比也太低。
为今之计,除了水煎法,最符合眼下实际的就是酸堿法了。
酸,陈国早已通过石胆炼酸法提炼出稀硫酸。
堿,可以用小苏打和生石灰合成氢氧化钠溶液。
剩下所需的蒸馏器材,匠人们知道图纸,可以现场制作……
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市面上能找到的青蒿/黄花蒿都是有定量的。即便能格外顺利地提取出高浓度的青蒿素,且一路从药材商贩手中购买青蒿——以会稽郡如今的病患数量,也不一定够用。
想到上辈子因为疫病爆发而买不到药的经历,刘昀决定做多手准备。
除了青蒿素之外,常山等其他对寄生虫有一定疗效的中药,也要及时备上。
还有在历史上有记载的除虫名方,比如古籍中的“万病紫菀丸”,也可以试上一试。
心中有了点底,刘昀按了按因为过度集中注意力而有些疼痛的头,靠着车厢闭眼小憩。
第74章
等刘昀带着车队来到会稽郡的治所山阴县,已是新历四年冬(公元201年)。
这一年,位处江东的山阴县迎来了罕见的大雪。薄薄的白覆满了山野,如一层白纱, 轻轻盖在灰黑色的台阶上。
若放在昔日, 这或许会是令游子驻足品酒的美景。但在会稽郡蒙受水灾、病灾的当头,这份纯洁的白多了几丝残酷的冷意,用严寒为病人带来更多的威胁。
前任会稽太守王朗走在街头,山阴城的萧瑟与冷清伴着刺骨的冷风,钻入他的后脊,直入内心。
大约是心境决定风景,眼前的白在他看来有些刺眼,比起干净的落雪, 更像是漫天悬挂的孝布与讣告。
前任丹阳太守周昕伴在王朗身侧,他听着四周院墙隐隐传来的哀嚎声,眉宇越皱越紧。
王朗在寒风中站了许久,一直未曾回头。
忽然, 他询问周昕:“听闻城西有一位游医,开了一副治疗蛊胀病的药方,效果如何?”
周昕眉宇皱得更紧, 他停顿了片刻,方才作答:“依据服药者的自述, 此药喝了,他们身上的痛苦确实有所减轻,但是……”
“但是如何?”
“他们腹部鼓胀的症状并没有消失,体型也更消瘦了。”
听闻此言, 一直看不出神情的王朗也终于和周昕一样皱起了眉。
能减轻痛苦症状,但不能改善病征,这药似乎治标而不治本。
“治所里的医官怎么说?”
“会稽郡的医者都说蛊胀病的治法众多,疗效不一。民间流传着各种偏方,不一定适用每一个人,他们也不敢断定此方的长短……”
言下之意,由于偏方与辩证疗法的特殊性,虽然这些接受治疗的病患没一个好转,但官府内的医者并不敢断言这方子有问题,也许只是这次的“虫蛊”比较特殊,不适用此方。
这话听着是没问题,但王朗身为郡守,前任太尉杨赐的学生,哪能嗅不到其中的猫腻?
他有几分薄怒,却终究没有发作:“也罢。若实在别无他法,能减轻些许苦痛……倒也是好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再问周昕,“孙将军那边可有动静?”
周昕回道:“孙将军那边的医者一直在寻找救治之法,似乎并无进展……不过,今日一早,孙将军便带着一队人马急冲冲地赶往余暨的方向赶,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王朗微不可查地摆手,决定终止这个话题。
若在往日,他与孙策争夺会稽的所属,自是要关注孙策的一举一动。可如今局势已定,会稽郡又连番遭受水灾、病灾,他早已歇了争夺的心思。
世人常说会稽太守王朗“惠爱于民”,这其实并非溢美之词,也非伪饰之举。
对于王朗而言,安民之道远比个人荣辱重要。
“若孙将军真能找到治愈此次蛊胀病的办法,王某便是折腰纳首,也不足道也。”
余暨城外,孙策迎来了刘昀的车队。
一年未见,孙策的身量又拔高了许多,愈加英姿勃发。
“是策无能,致城中生变,又对城中的急症一筹莫展,连累楚白来回奔忙。”
“伯符何出此言?天灾地变,正如地崩山摧,无法杜绝。我此次前来,亦没有万分的把握,只愿事在人为,你我一同尽力,共渡此难。”
略作寒暄之后,刘昀的目光不由转向孙策右后方的另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比身量高大的孙策还要高出些许;不仅容貌俊美,周身更有一道不同寻常的气度。
此人一直未曾出声,任由刘昀与孙策交谈,可他的存在如同一道暖金色的光晕,纵然不曾喧宾夺主,也始终让人无法忽略。
“这位是——”
“这位是我在庐江结识的友人,姓周,字公谨,今在军中任中军司马一职。”
所谓“中军司马”,这个说法只在春秋时期有过记载,并非东汉朝廷所设的官职……约莫是孙策在部曲中单独设置的军位,和曹操开创的“军师祭酒”差不多,是划分自己人的标杆。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孙策刚才的介绍。
姓周,字公瑾,那不就是……
“庐江周瑜,见过世子。”
俊逸非凡的青年坐在马上行礼,客套而平和。
刘昀双眸微睁,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位气质独特的男子便是史书上记载的东吴大都督。
他的脑中蓦然出现史书上所记载的,关于程普对周瑜的评价——“与周公瑾相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1]”。
即使还未与之相交,只凭第一印象,“如饮美酒”这四个字还真就没有说错。
刘昀与周瑜短暂地交谈了一番。因为正事在身,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点到即止,一齐驾马往山阴城行进。
由于医者还要购买、辨识药材,刘昀便让部分医者留在余暨城,与辎重一同暂缓行程。
剩下的医者坐上轻便的轺车,与刘昀一同赶路。
两个城的距离不算太远,却也隔了半个时辰的路程。刘昀他们并没有浪费中间赶路的时间。两边交换了讯息,孙策这边得知陈国医者已经给出了初步的治疗方案,心下略宽,而刘昀听闻山阴县出了一个贩卖药方的游医,明面上没有回应,心中已经将对方加入了调查名单。
半个时辰后,刘昀一行人抵达山阴县。
随行的医者团前往府衙准备救人的工具,刘昀则叫上华佗,与孙策、周瑜一同前往那位游医的住所。
对方所住的地方偏远而简陋,年久破败的院门立在随意堆砌的土墙中间,仿佛轻轻一脚就能将木门踢裂。
随行的护卫上前敲门,敲了三回,里面才传出不甚挂心的回应。
“什么人?”
刘昀平缓道:“请问卢医工是否在家?”
过了好一会儿,摇摇欲坠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双豆大的眼睛藏在门后,借着门缝,滴溜溜地观察众人。
见几人的穿着极为得体,不像小门小户出生,卢游医将木门开得大了些,举止中犹带着几分警惕。
“你们有何事?”
刘昀道:“听闻卢医工贩卖蛊胀病的药方,此事可真?”
游医的视线在几人身上转过,扫过每一个人的腹部,面露狐疑:“有倒是有……只是你们几个都好好的,要蛊胀病的药方做什么?”
“家中有人得了蛊胀病,找不到救治之法。听闻此处有门路,故来询问。”
听到这个解释,游医的神态更放松了一些:“将人带来,面诊之后方能开方。”
这话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符合医者一人一方的辩证思维,可刘昀几人都觉得眼前这人行止有异,像是在藏着什么。
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医书的华佗都察觉到了不对,急性子地插嘴:
“救人如救活,快让我们看看方子。”
见游医皱起眉,足上的草履细微地往后移了半步,刘昀及时描补道。
“路途遥远,为了避免耽搁病情,还请医工先告知所需的药材,让我兄弟分头准备一番。如此,等医工辨过脉,即可取药熬制。”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游医挑不出任何毛病。
又见刘昀从鞶囊中取出一大锭金子,他的目光隐隐发直,似有松动。
一直在暗中观察游医的周瑜淡声加了句:
“附近几城相继爆发蛊胀病,城中药材必定吃紧。若山阴县附近买不到药材,兴许还要快马赶赴豫章郡。”
游医终于被说服,收了那一锭金子,开始报药材名。
华佗认真听着游医所汇报的药材,越听,浓眉皱得越紧,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等游医报完药名,华佗当即心直口快地质疑:“这不对吧?你这些药材几乎都是镇痛、助眠的功效,这能治蛊胀病?”
游医神色一变,当即就要关门。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几位若是信不得我,自去便是。”
体格强健的孙策反应极快,蓦地抬起手肘,一把撑住半开的木门:“跑什么,莫非你心中有鬼,不敢多言?”
对于这个发展,刘昀虽然早有预料,却仍然有些失望。
他原本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这位游医真的有些真材实料,手握偏方。这样一来,会稽郡的病灾就能多一分保障,活下去的人也能更多。
结果,对方终究是个敛财的骗子。
一直沉静安然的周瑜神色变得极冷,如若一柄锋锐的利刃,势如破竹地刺向游医。
“草菅人命,安敢如此?”
游医早已被孙策那充满血气的笑吓住,此刻被周瑜质问,支支吾吾地为自己辩解:
“至少我替病患减轻痛苦……如何能说是草菅人命?”
听到这狡辩开脱之语,刘昀拔出长剑,掷入游医身前的土地,扎进半支剑身。
剑身的位置与游医的脚趾只有一寸距离,吓得游医双膝一软,险些跪下。
“你让病患误以为此方有用,不再寻医问药,散尽家财却是与等死无异,如何不算草菅人命?”寒声戳破游医的自欺欺人,刘昀示意护卫动手,“拿下此人,交由县官发落。”
经此一事,刘昀几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回返的途中,孙策最先开口。
“一会儿审讯的时候,我让县官整理名册,找到那些病患的住所。”
刘昀拍了拍孙策的肩,聊作安慰:“人心难测,人心难防。”
这种事其实无法杜绝。在灾厄降临的时候,总有那么一部分人会钻漏洞,在尸骨与血肉上赚不义之财。
“病灾迅猛,此为其一。人心浮动,亦是大患。如今民众病情严重,城中怕是会有一番大变故,还得仰赖伯符多多留心,勿要让人作乱生事。”
孙策肃然道:“必不辱命。”
第75章
步家二郎今日又一次来到卢游医的住所, 想要为自己的兄长求购药材。
可当他靠近那间破败的院子时,发现围了院子外几个人,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步家二郎靠近一听,隐约捕捉到什么“骗钱”“被抓”的字眼,登时心中一紧。
他立即拉住一人,几番询问之下,才知道那位卢游医已经被官府的人抓走,罪名是“用假药方行骗”。
步家二郎当即如遭雷击,一个劲地喃喃:“不可能,药方怎么可能是假的?”
他冲到院门前,猛拍那扇木门,久久没有等到回音。
卢游医从不出诊, 每次都是等在家中等病人上门,因为这, 步家二郎终于信了被卢游医被抓这件事,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
大半天的时间, 步家二郎都浑浑噩噩,以至于在给兄长送饭的时候,尽管努力调整了面部神情, 却还是泄出了少许异样。
他的兄长步骘何其敏锐,一眼就察觉到二郎的失态,询问事由。
二郎起先还想隐瞒,但对上兄长那无悲无喜,仿佛看穿一切的双眼,终究喉头一滚,把卢游医被抓一事和盘托出。
步骘耐心地听完弟弟的描述,无声一叹:“你又去了?那药确实不见祛病之效。先前我便叮嘱你,让你不可再去——何必白费这些银钱?”
“但是……那药至少可以安神镇痛,何况,兴许那药是对症的,只是见效太慢,万一再吃一个疗程就能好转呢?”
步骘不愿弟弟自欺欺人,正待再言,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敲门声。
步二郎扶正衣冠,急冲冲地前去开门,发现敲门的正是附近的人家。
步家兄弟二人刚来山阴县不久,与附近邻人只能算点头之交。
见一堆人围在自己家门前,步二郎不免有些局促:“诸位可有要事?”
“二郎,你应当也听到那件事?我们山阴城的医工都对这次的蛊胀病束手无策,只有卢神医胸有成竹,为病患开方诊治。现在官府用行骗为名,抓走了卢神医,是何用意?莫非是要断了我们的生路?”
又一人道:“听说那姓孙的带来的士兵也有半数染上了蛊胀病。他们一定是知道卢神医的厉害,所以假公济私,抓他回去给自己的将士治病。”
步二郎闻言一惊,还未理清头绪,就听见身后房内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
接收到长兄的提示,步二郎如梦初醒,警惕地环视四周。见邻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神色不似作伪,他心头一阵乱麻。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是从何处听来的?”
一人唾道:“这还用猜?卢神医妙手回春,我家小子原本病恹恹,吃过他的药,精神头都好了许多,可见卢神医的医术确实高明。那姓孙的本就是外来的乱军,占了我们会稽郡的治所,逼得王使君俯首退位,能是什么好东西?他见卢神医能救蛊胀病,可不得将他逮回去救他的军队?说什么行骗,分明是姓孙的怕背上骂名,故意找了正当的理由,好将卢神医抓回去。”
这话已经说得群情激愤,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句:“他麾下士兵的命是命,普通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好狠毒的心,竟为了一己私欲,要将我们置于死地!”
这话一群,所有人压抑已久的怒火都像是被瞬间点燃,熊熊而起。
病灾蔓延的恐惧,身体的痛楚,逐渐虚弱带来的畏怯——都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上涌。
步二郎见这些人红着眼,像是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模样,隐隐察觉到事情的不妙。
仿佛有什么人在暗处煽动人心,要将这些人变成亡命之徒。
步二郎脚底发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回应,这些人却不肯放过他。
“我们要去官府寻求公道,二郎,跟不跟我们一起走?”
若真是去寻求公道,这倒也罢了。可不管步二郎怎么看,这些人都不像是去叫冤,而像是要去见血。
冷汗瞬间便爬满了步二郎的前额,他软软地搭着木门,反应倒是不慢:
“各位邻老,我今日刚好泻了肚,这……这马上又要绷不住了,要去如厕,几位不如先行?”
邻人一个个用发红的眼神盯着他,看得步二郎又是一个腿软。
对这推脱之语,很多人明显不信:“真是孬种,都这个时候了,还能龟缩在家?”
步二郎冒着冷汗,垂着头,丝毫不敢反驳。
倒是有人见他模样不对,确实像是有几分不适,出面打圆场:
“算了,也不差他一人。他这样子确实不像装的。而且步家大郎病重,只有二郎能照顾他,就让他留在家中,若是之后还有什么事,再让他出力也不迟。”
众人都觉得差一个人不会影响什么,但此刻绝大多数人都被戾气逼红了眼,哪里还能体谅其他人的难处。
“哼,外来的就是外来的,根本不会和我们一条心。要我说,卢神医就根本不该救这些外来的庸夫……”一人忿忿不平道,俨然忘了所谓的卢神医也是外来的游医,并非所谓的“自己人”。
众人说着难听的话,缓缓离去。
步二郎仿佛逃过一劫,赶紧关上院门,哆嗦着往屋内赶。
进了屋,他才找到了主心骨。
“阿兄——”
步骘拍了拍二郎的头,将手中的缣帛交给他:
“这是我刚刚写好的尺素。你且等上小半刻的时间,将此信送往诸葛子瑜那。他看到信,便会知晓我意。”
步二郎连连点头,又在步骘的指示下饮了小半杯水,等心态平复,将缣帛仔细地收入囊中,悄悄出门。
步骘口中的诸葛子瑜,大名诸葛瑾,琅琊人士,不久前与步骘、严畯这两位好友一同游历吴地,却没想到三人一齐在山阴城患上重病。
诸葛瑾的病征比步骘、严畯要轻上很多,却也疲乏不堪,如今正在家中静养。
他们早听过南方瘴气的威怖,特意绕过深山,往人烟密集的地方走,可还是中了招。
前不久,步二郎在为自家兄长求药的时候,也为诸葛瑾与严畯求了一份。
诸葛瑾读过医经,对草药的药性略有涉猎。他先是郑重谢过步二郎的好意,又委婉告知这些药的功效。
步二郎始终心存侥幸,不愿尽信诸葛瑾所言。诸葛瑾也不勉强,未曾戳破步二郎的心思,笑吟吟地送他离去。
步二郎此次见了诸葛瑾,颇有些愧然,诸葛瑾却一如既往。
当诸葛瑾看完步二郎带来的信,他随意的神态骤然一变,当即翻箱倒柜,取出了一样物什。
“你且带着这个物件,去找孙将军,将所见所闻如数告知。”
第76章
当步二郎带着信物求见,刘昀与孙策正在府衙临时布置的病房中,听华佗与韩医丞商讨药剂的用量。
在前往会稽郡的中途,医疗队已经提取了部分青蒿素。因为能提取青蒿素的草药数量有限,对于庞大的患者数量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在经过试验,确认青蒿素的疗效后,众人一致决定将青蒿素优先给重症病人使用。
在新的蒿草到位之前,医疗队将同时使用其他能治疗虫病的草药,诸如常山、厚朴,治疗城内的轻症患者。
“世子先前从孤本中找到的古方万病紫菀丸,对蛊病颇有疗效。那些自愿服用的将士前几日还卧病在床,今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观其胸腹,胀满之态已然缓解,可根据个人的病症,对辅药进行适量的增减。”
对病灾有了头绪,连着几日加班加点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眼圈青黑的医者们刚刚舒缓了些许,就听到步二郎传来的消息,当即怒火上涌。
蒙昧无知的闹事者固然令人生气, 但更让他们生恼的,还是那个赚黑心钱的游医。
“此人借灾揽财,不但耽搁了患者的病情,还将城内药铺里的草药挥霍一空。若他没有为了一己之欲,胡乱开方,那些被浪费的药材少说也能再熬几百剂万病紫菀汤 ,能多救上百人。”
相较于气愤但能保持理智的医者,素来直肠子的华佗早就把卢游医骂了百八十轮。
“这挨刀的,造孽也就罢了,竟还把那些民众耍的团团转,替他鸣不平——这厮到底有哪里值得旁人替他鸣不平?还有那些民众,怎么就一个个被烂泥蒙了心,被卖了还替他声张?”
“华神医莫气。”刘昀取过旁边的一只水杯,递给华佗,示意他润润喉,“病急乱投医者,自古有之。更何况,此事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在幕后煽风点火。闹事之众,不过是做了他人的刀枪,并不知自己受了他人利用。”
华佗重新坐了回去,抱着水杯狂饮:
“那该怎么整?”
“幕后之人自以为隐蔽,却不知晓——天网恢恢之下,并无绝对隐蔽之事。”刘昀取了一盒万病紫菀丸,交给孙策,“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理,诸位皆尽放宽心,专注调整方剂即可。”
医疗队的主要成员与刘昀相处了好多年,对他的能力与性格极为放心。听他这么说,他们也就真的放松了心神,一心攻克自己熟悉的领域,不再想那些是是非非。
刘昀与孙策一同向外走。两人对这一番变故早就有所预料,或者说——幕后之人只搞出这种小打小闹的阵仗,反而让他们有些意外。
当他们来到府衙的大门前,聚众闹事者已经将门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陋巷而来,少部分是附近听到嘈嚷过来围观的居民,其中不乏暗中挑拨,别有用心的家贼。
会稽郡落入陈国手中数月,刘昀自然也在城中做了不少安排。如今陈国的一部分线人同样挤在人群中,佯作激愤的民众,实则再暗中寻找可疑的人,预备随时掌控局面。
现在,街上吵得厉害,试图平息众怒的守卫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也不敢暴力压制,只怕引起哗变。如今见主事者出门,守卫们多多少少松了口气,只等刘昀和孙策二人力挽狂澜。
孙策这几个月本就为了会稽郡爆发的蛊胀病上火,被这乱糟糟的场面一激,当即剑眉冷竖:“医工们在里头竭力救人,你们在这闹什么?”
话一出口,孙策就发现自己的话根本传不出去。
此地太过吵闹,即便他已拔高了声音冷喝,依旧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听到满耳朵的乱象。
孙策的眉心狠狠地跳了跳,在长期睡眠不足的烦燥中,他第一次升起了“以杀止乱”的想法。
还不等他揪出最跳的那个人杀鸡儆猴,震慑旁人,站在他身侧的刘昀倏然从鞶囊中取出一柄匕首大小的棍状物,将它对准身侧的杉树。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坼,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炸开。
巨响盖过了几百人嘶吼的噪音,带着余震,在众人的耳内嘶鸣。
顿时,所有闹事者的声音像是被沸水蒸发的冰晶,融化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众人惊恐地瞪着只剩一个木墩的杉树,不明白原先枝繁叶茂,需要一人合抱的大树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再想到刚才那道重逾雷鸣的巨响,闹事者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僵硬的目光缓缓转向最高处的刘昀。
刘昀抬起那只形似竹节的长筒,轻轻吹去上面的灰烟。
注意到下方的视线,他稍稍弯起唇角:“吵完了?”
没有人敢吭声,更没有人敢回答。
上方的青年虽是笑着,却比旁边满面怒容的年轻大将更让他们畏惧。
孙策的目光从下方惊颤的民众身上一闪而过,落在刘昀的手上,星亮的眸中暗芒明灭。
每当他以为自己足够清楚陈国底蕴的时候,刘楚白都会给他带来新的“惊吓”。
就在不久前,他成功拿下吴郡,将吴郡、会稽这两个江东要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也曾冒出过一些出格的想法。
——若独立而行,与陈国相较高下,当如何?
当时没有得出的答案,在此刻一览无余。
——陈国或可为敌,刘楚白绝不可为敌。
在一片死寂中,刘昀继续握着长筒,示意卫兵去门后押人。
卫兵一脸敬畏地行礼,从院内把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卢游医给押了出来。
卢游医一出现,就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影吓住。
想到审问者的警告,他两股发颤,鬼哭狼嚎地开始忏悔,陈述自己“并不能治愈蛊胀病,只是为了捞一波钱然后离开”的罪过。
众人本就没有从刚才的惊变中回神,如今听到奉如神明的“神医”的忏悔,一个个呆若木鸡,全无反应。
有心者倒是想煽风点火,质疑卢神医是“受人所迫,不得不说违心之语”。可他们一想到刚才被炸得只剩一个脚的大树,一个个都缩着脖子,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都指望着同侪冲上去送死,没一个敢出头。
就这样,在诡异的死寂中,卢神医阐述完自己的罪过,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刘昀适时询问:“可听清楚了。”
众人不敢回答,迟疑着点头。
也正是这个时候,他们终于从被冲昏头的愤怒中清醒过来,艰难地理解了卢神医的意思。
原来卢神医根本不会治疗蛊胀病,他们的家人之所以病情“好转”,是因为卢神医开的是镇痛、安神的药,缓解了病人的疼痛。
可这个药方并不能治标,也不能治本,病人的病症没有任何缓解,他们还是随时会死。
怒火褪去,剩余的只有不知所措的迷茫,以及不知所措的惊惧。
为性命岌岌可危的家人而惊惧,也为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地闹事,得罪了“手执生死之能”的诸侯而惊惧。
刘昀即使不看众人的脸色,也能知晓他们此刻的想法。
一味的震慑只会起到负面的效果,刘昀牢记父亲刘宠教导他的驭人之术,适时地开始“怀柔”。
“诸位莫要担心,此事乃卢方士一人作恶,并不会追究旁人。至于蛊胀病,我陈国带来的医者已找出了扼制之法,若谁人家中有重疾者,可到衙中登记姓名,我会派人替各位送药。轻症与中症者,亦不必担心,明日衙前将免费发放除蛊药剂,一人一碗,人人皆有。”
众人愣愣地听完,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句“再造之恩,永不敢忘”“多谢世子”,顿时,所有人都如梦初醒,深深一拜。
“再造之恩,万世敢忘。”
“多谢世子!”
“世子大恩!”
……
最先喊的自然是人群中的“托”……只是刘昀起先并没有安排这一招,对此,他轻飘飘地往始作俑者的身上瞅了一眼。
那人眼观鼻鼻观心,佯作什么都没说。
原本足以引起民变的事情得以顺利解决,还收获了大量人心。
当在隔壁县救治灾民的刘备得到这个消息,他既为百姓有救而高兴,又生出几分时不与我的喟叹。
最终,他抛开一切杂念,恪尽职守地处理城中诸事,开放府衙的粮仓,供灾民使用。
原来的县官迟疑地提醒:“将军,连年旱灾,饥馑荐臻。若私自放粮,惹陈王不快……”
刘备摇了摇头:“若楚白在此,亦会开仓赈民。”
县森*晚*整*理官不敢再言,拱手退下。
山阴县治所,孙策写了一封密信,用火漆封好,让人快马加鞭地送给自己的父亲孙坚。
随后,他来到刘昀的落榻点,一进门,就是躬身一揖:
“世子再造之恩,万世敢忘。”
刘昀只听个开头就知道孙策又在和自己开玩笑,果然不愧是“好笑语”的孙郎。
他无奈地扶额,让人给孙策备座:“若不敢忘,今日的公文你便替我处理了吧。”
“虽不敢忘恩,公文却是万万不可的。”孙策乌黑的眼瞳格外明亮,带着浓厚的笑意。
刘昀却知道他另有来意,直接掏出布囊内的火铳,放在案上。
“知道你是想看看这个,来,给你。”
孙策脱了鞋履,进屋绕着桌案走了三圈,并不去碰那“长筒”。
“安心吧,里面的弹药已经打完,只有一发。就算你把它拿在手中当溜溜球颠,它也不会炸开。”
孙策之所以不动手去碰,倒不全是为了谨慎,更是为了避嫌。
见刘昀毫不见外,仍一如既往,他犹豫了片刻,小心地将“竹筒”抬起,面露惊叹。
“溜溜球又是何物?”
“一种小儿玩的物件,你若想要,下次我让天工阁造一个给你。”刘昀用右手手背托着下颌,微偏着头,望着孙策,“我以为你会先问此为何物?”
“确实也是想问的,”孙策弯眸一笑,“此为何物?”
“此为火铳——不过,这还只是个雏形,威力还不够大。”
能近距离把一棵树哄倒,威力还不够大?
孙策微微睁大眼。
……
荆州,刘表病逝,孙坚趁机击溃刘表余部的兵马,占领武陵等地。
占领一郡,正志得意满的孙坚忽然收到孙策寄来的加急羽檄,连忙打开查看。
等看清信中的内容,他不由呼吸一滞。
“声如雷鸣,威如地裂,夷平巨木”?
孙伯符你要不要看看你写的是什么? !
正当孙坚怀疑自己的长子是不是喝醉酒,在心中胡言乱语的时候,他看到了后面的内容。
“陈国或可为敌,刘楚白绝不可为敌。”
孙坚看完信,沉默了许久。
“莫非真如《赤伏符》所言——”
“汉王宗室,应天受命。”
……
冀州,曹操与袁绍和谈失败,受旱灾之困,所辖的州郡皆陷入缺水缺粮的窘境。
程昱暗中以饿殍之脯混杂军粮,不知为何被袁绍那方得知,顿时,铺天盖地的檄文义正辞严地指责曹军的悖德之举,曹操陷入舆论逆境。
天灾人祸,强敌环伺。
曹操/死守青州,城中粮食逐渐告罄。
他知晓徐州驻军的厉害,不愿腹背受敌,因此弃了更近的徐州,派人乔装成盗贼的模样,前往兖州抢夺粮草。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兖州和徐州一样难啃,他派去的人不但没有抢到任何粮食,还被连人带马的抢走。
困窘之下,曹操收到一张长长的赎单,还有一封“入伙合约”。
赎单上写着:若不归降,需要一千万石粮食赎人。
“入伙合约”上写着:若归降,返还所有人马,并赠予一百万石粮食,以度旱灾之危。
曹操被这无耻的“二选一”气笑了,当即将两封书信丢掷于地,不予理会。
五天后,兖州和徐州轮流派大量军队来自己城外炖肉汤。
曹操:……
简直欺人太甚!
第77章
曹操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在他年轻之时,还曾凭着一己意气,用五色棒怒打权贵。
对于敌方无耻的计策, 曹操怒而不发, 当即让文吏写了一封暗含锋芒的信,遣士兵送往陈国军营。
当然,这只是表面文章,曹操已然过了不惑之年, 再也不是沉不住气的束发小生,并不会因为逆境而动摇。他之所以给陈国寄信,实际上是为他的真正目的做掩饰——
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他另写了三封密信, 让人悄悄送出城,以十万火急之速送往北方。
送出信后, 曹操一边想办法筹粮,一边让使者与陈国扯皮, 竭力拖延时间。
就在曹操对着城中汇报焦头烂额的时候,亲近的护卫忽然进门汇报,说驻扎在城外的陈国军队有异动。
曹操神色凝肃, 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密信内容, 他眯起眼,竟一瞬生出“自己没睡醒”的怀疑。
“陈国兵将在营中手舞足蹈,疑似在进行请神仪式……?”
什么玩意儿,两军对垒,陈国军队悍勇齐整,岂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确定不是情报有误?”
面对曹操的质疑, 护卫低下头:“这个情报是由前方线人传来……是否可信,属下不知。”
曹操将密信放入木匣之中,认定陈国一定是在故布疑阵。
可即便心中已经做出判断,多疑的曹操还是决定登上哨台,一探究竟。
“备车,前往城门。”
车轮咕噜噜向前,只花了小半刻便抵达目的地。
曹操登上城墙,举目眺望,试图看清远处的动静。
“使君,请看西南方——靠近枫林处。”
曹操眯起眼,往守城官所指的方向望去。
距离主城约二三里的地界,的确有一群人聚首,原地不动,却又在比划什么。
“斥候冒死接近,发现陈国军队手脚乱舞、神色癫狂——似在行巫蛊之事。”
听了属官的汇报,曹操不由皱眉。
“陈国以破竹之势拿下豫中、江东各地,岂会寄托于鬼神之念?此事必定有诈。陈国近日恐有异动,派人通知斥候,定要时刻紧盯敌军,不可大意。”
“是!”
曹操绝对想不到,让他们这方如临大敌的“异象”,并不是障眼法,也非任何阴谋诡计。
陈国军队这边……其实只是在做早操。
冬季天冷,尽管有炭火取暖,后勤为所有士兵备上了保暖的衾衣,但为了节约资源,也为了适当锻炼,两支军队的将领下令,让军队中的士兵做最简单的军操。
说是军操,其实是刘昀拿出后世的全国广播体操,让军部改进而成。
比起高强度的军队演练,广播体操既能热身取暖,舒展僵硬的身体,又不至于让士兵劳累太过,在冬日生病。
由于这支军操的原型是现代第三套中学生广播体操《放飞理想》,有各种夸张的踢腿动作,在不明所以的曹军眼线看来,简直就是巫蛊请神之术。
混在一堆做军操的士兵当中,中军师郭嘉的神色堪称生无可恋。
十年前,他被华佗捉去练五禽戏。十年后,已经过“而立之年”的他还得和一群年轻的兵士一起,在军中甩飞毛腿,这是何等的人生疾苦!
随军医者接收到郭军师的哀怨目光,视若未见地将视线撇开。
看他也无用,这是世子下的命令,让他时刻督促郭军师执行的养生之法。同为打工人,自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相较于陈国军营中的“热火朝天”,冀州袁绍营中可谓是“冰雪严寒”,“寒风刺骨”。
中军帐,袁绍死死盯着手中的密信,手指在缣帛上掐出数道凹痕。
传信的士兵和屋内的侍从不敢喘气,生怕一着不慎,触怒统帅。
“曹阿瞒说得对,便是再大的私怨,在共同的敌人面前,也可暂且搁置,冰释前嫌。”
袁绍喃喃自语,将缣帛丢入火盆。
“取豫州密报。”
侍卫低头行礼,趋步出门。
没过多久,营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侍卫手中抱着一直木匣,恭恭敬敬地奉给袁绍。
袁绍一目十行地看完情报,从喉口滚出一声含糊的冷笑。
“陈国的发展之势,疾如燎原。看似来势汹汹,后方必然不稳。既然陈王刘宠病了,那就让他在陈国的封地里就此长眠。陈国世子不过一毛头小儿,能有多少本事,多少声威?只要陈王一死,陈国势力必定仓皇失措,分崩离析。”
到那时,七零八落的陈国旧部就不再是威胁,而曹阿瞒,也当为他的张狂付出代价。
袁绍唤来谋士团,让他们商议“诛杀陈王”、“火烧陈国”的计划。
当夜,一封匿名密信从冀州发出,以最快的速度发往陈国。
豫州,陈县。
正在翻看文件的刘仪收到密信。
事实上,陈王刘宠并未生病,之所以放出生病的风声,是为了给陈王的行踪做掩护。
如今,陈王正带着一支军队,悄悄潜入益州,在法正与张松的带领下,图谋益州之地。
因陈王刘宠不在,陈王世子刘昀,陈王次子刘巍远在江东,留守陈国的重任便落在陈王之女——高贤乡主刘仪身上。
刘仪打小不爱武装,可自从在颍川遇到乱军,她深刻意识到乱世的残酷。自那时起,她逼着自己学自保之策,废寝忘食地研究军事谋略。
在看完冀州传来的密信后,刘仪拧紧纤秀的眉,提起朱笔,在一旁的左伯纸上写下一行大字。
“来人,将这封密令交给颍川议曹贾诩。”
“是。”
……
颍川议曹——贾诩收到信,都不需要拆开,只看着封泥,就知道难题又来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打开信笺,在得知袁绍的打算后,眉尾上挑。
不知道该说这位袁公过于自信,还是过于乐观,竟然把陈王的性命当做制胜的法宝。
“看来咱们的世子是被小瞧了。”贾诩低声自语,心念一转,决定给袁绍的人准备一个贴心的大礼包。
两日后,袁绍的人刚到陈国,就看到城外设下的白幡与祭台。
他们心中猛跳,向过路人打听,得知陈王已于昨夜暴毙,顿时欣喜如狂。
他们赶紧将消息传回冀州,留下一部分人在城中观望。
当袁绍接到陈王的死讯时,他心中并非没有疑惑。
毕竟陈王死得也太巧了,怎么他的人刚到城,对方就提前暴毙。
但当青州的军情传来,说徐州军和兖州军开始骚动的时候,袁绍精神一震,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班师南下,夺取兖州!”
兖州就在冀州南边,只隔了一道浊河,袁绍早就想把兖州纳入囊中。
若非兖州刺史黄琬让袁绍颇为忌惮,且曹操夺取渤海郡的行为惹怒了袁绍,导致袁绍不管不顾地与其相斗——袁绍早就忍不住向兖州发兵,带着铁骑长驱直入。
如今曹操被两军牵制,黄琬老儿已年过六十,被黄琬视为左膀右臂的猛将张辽又带着军队在青州边境,短时间内无法回返兖州,这正是他侵吞兖州的大好时机。
袁绍当即叫来谋士团,开启战前会议。
袁绍的谋士田丰第一个提出质疑:“陈王病故一事是否有诈——姑且不提,兖州既然与陈国沆瀣一气,又敢率领大军前往青州寻衅,焉能不做好防守的准备?我方若要集结大军南下,于北部的防守便会削弱,若乌桓伺机来袭,主公该当如何?”
此话说得极为刚硬,袁绍一听便觉得头颅上火。
还不等他怒声呵斥,谋士郭图已上前一步,对着田丰横目而视:
“元皓说得这是哪儿的话?乌桓王与主公结下秦晋之好,帮助主公打败公孙瓒,统领幽州,又岂会趁人之危?”
田丰冷笑不已:“乌桓狼子野心,先前不过是忌惮公孙瓒的威逼,这才与我方结盟。若我方军队在南部大败,那第一个来侵吞幽州、冀州血肉的,就是乌桓人。”
袁绍的别驾逢纪与田丰有旧怨,听到田丰这话,当即跳出来:
“主公还未出兵,你便咒主公大败,是何用心?”
田丰大怒:“我何时咒了?”
袁绍也觉得田丰刚才的话是在咒自己,本想命人将田丰绑起,又生生忍住:“田元皓,你先退下。”
田丰刚硬道:“强敌在前,主公如何能轻信他人的谗言?郭图、逢纪二人心存私欲,竟不惜党同伐异、攻讦同侪。与这样的人同在一处,我什感耻辱。”
郭图撇嘴:“到底是谁在党同伐异?我只对你的逆言做出辩驳,而你竟污蔑我与别驾心存私欲?”
别驾逢纪向袁绍行了一礼:“主公明鉴。昔日我与审正南(审配)有怨,尚能为其美言,而我与田丰无冤无仇,又如何会咄咄相逼?”
袁绍被吵得心烦,对田丰更无好感。
见田丰还要胡搅蛮缠,他当即命人押住田丰的胳膊,将他带下去。
田丰不可置信地瞪着袁绍,在被拖下去的途中,他一边剧烈挣扎,一边嘶声大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1],听闻陈国推行仁德,唯才是举——主公如此行事,又如何能胜过他们?”
袁绍眼角一跳,当即勃然。
“田丰,你莫非不想活了不成!”
回答他的是消失在营帐外,宁折不弯的直言:“若不能直言相谏,与死何异!”
田丰被士兵拖走,堵上了嘴。
袁绍烦躁地按住兜鍪,对着心思各异的谋臣,第一次念起沮授的好。
沮授曾是袁绍极为器重的监军、首席谋士,后来因为袁绍的忌惮,被分了权柄,一病不起,正在家中休养。
袁绍长叹了一口气,决定给自己递一递台阶,去拜访重病的沮授。
同一时刻,早已借病挂印,在荀谌的帮助下悄悄离开冀州,投效陈王的沮授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走在前方的陈王回头:“公与,可是受了凉?”
沮授摇头:“授无状,劳明公挂念。”
陈王摆了摆手,让人给沮授送上一件大氅。
沮授谢过:“多谢明公。”
益州地势较高,气温确实低了一些。
沮授漫不经心地想着,将“如何谋取益州”这件事又琢磨了一遍。
第78章
“前方有一处栈道,是通往益州腹地的官道。益州各大势力纷争不休,却对这条栈道的把控非常严苛,若从此道走,需得用计引开守卫。”
益州郡吏张松向陈王一众讲解路况,话音刚落,便有两个男声同时响起。
“我有一计。”
“授有一计。”
法正与沮授同时开口,彼此对视一眼。
新加入一个势力,尽早表现自己的价值, 已成了门客们的共识。
两人皆是奇谋之才,不需要担心被人抢占先机。沮授在袁绍帐中早已习惯了被人截断话头的窘境,此刻平静而谦逊地轻抬右手:“孝直先请。”
法正没有多做无谓的推让,点了点头, 开始讲述自己的计策。
沮授听得极为认真,等法正说完, 他也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密林之中,陈王刘宠耐心地听完两位谋臣的妙计,笑着捋了捋下颌那短短的山羊胡。
“二位计谋甚妙,不过……门下匠人已备好一物,可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栈道。”
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栈道?这怎么可能。
法正心中虽存着质疑,但没有贸然开口。
等随行的匠人取出工具,组好那件“器物” ,法正与沮授皆露出讶然之色。
“木鸢……?”
听闻东周时期,墨子与鲁班曾制造木鸢,在半空飞行。
后来木鸢技术失传,再也没人见过如此神乎其技的器物,后来的士人便将它视作夸大其词的逸闻传说。
法正和沮授对飞天木鸢的记载也是不太相信的。
如今陈王竟然取出木鸢,还说出“绕过栈道”这样的话……莫非, 墨子当初当真造出能飞天的神奇之物?
“这并非木鸢,而是滑翔翼。”匠人解释道,“需得站在山头,借助风势……”
滑翔翼?
法正和沮授面面相觑。
……
徐州境内,刘昀带着一支轻骑进入彭城。
江东的隐患已大致平复,还意外获得扬州各郡的民心。刘昀让刘巍、孙策二方继续接管扬州,自己带着一支亲信精兵,动身北上。
此次前来徐州北部,除了局势所需,另有一个原因。
他接到了西凉马腾势力的投名状。
在乍闻这一消息的瞬间,刘昀稍稍惊异了一番,旋即便将那份意外压下。
这几年,随着陈国势力的飞速扩张,举族投奔的人员数不胜数。
其中既有李典、陆逊这样的望族之士,黄忠、甘宁这样的归降之将,也有许多借借无名的能工巧匠。
可即便如此,这些主动投效的势力,绝不包括占据一方的枭雄。就连当初被困南阳,举步维艰的孙坚,归附时提出的也是“结盟”,而非“效主”。
马腾位于西凉之地,远离中原,在袁绍尚为北方霸主的当下,似乎没理由向陈国俯首称臣。
刘昀与帐下谋臣皆心存疑虑。众人担心其中有诈,提醒刘昀小心行事。刘昀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会一会凉州的来使,不管是机会还是陷阱,总要亲眼分辨了,方才知晓。
于是刘昀隐藏行踪,带着最信任的一队亲兵来到彭城,在城外会见来使。
等见到西凉使者的领头人,本就隐而不发的警惕与疑惑逐渐攀升。
使者的领队是一位年轻雄健、龙眉凤目的小将,背负一柄金曲钩镰枪。听到声响,小将转过身,带着凛冽之意的眼眸不偏不倚地对上刘昀。
显然是认出了刘昀的身份,那小将把武器丢给下属,自己缓步上前,朝着刘昀抱拳一礼,冷淡的眉眼敛去些许锐意。
刘昀也在乍一见面间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他看过此人的画像。眼前这位外表不凡的小将,正是西凉军阀马腾之子——马超。
那个后来投效蜀汉,被后世之人誉为五虎上将的马超。
此时的马超年仅二十余岁,与刘昀年岁相仿,但已初具威势。
刘昀眼瞧着马超敛去一身锋芒,朝他行臣子之礼,内心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温善平和的笑。
“久闻孟起之名,果然少年豪杰。”孟起正是马超的表字。
马超向前举臂的动作一顿,以刘昀绝佳的眼力,清楚地看到肩部一瞬紧绷的肌肉。
看来,甫一见面就被叫破身份,对于马超而言也是一件无法平静以对的小事。
即便行礼的动作僵硬了那么一瞬,马超却还是踏踏实实地行完这一礼。
旋即,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郑重开口。
“汉臣马超,愿以绵薄之力,为君效死。”
口称“君”而非“主公”,可见马超突然来降,并不是出于他汉朝宗室的身份与这些年来表现的实力。
刘昀无甚波澜地想着,平静地受了马超的礼。
也幸好对方叫的不是“主公”,要不然,他真得怀疑其中有什么蜜糖陷阱。
刘昀照例虚扶了下,轻轻托着马超的臂膀,示意他起身。
“有孟起相助,自是喜事一桩。然而本侯心中仍有一事悬而未决——不知孟起此行,是代表自身,还是代表槐里侯,代表西凉?”
马超垂眼道:“自是代表家父。”
刘昀早已分析过各个军阀的脾性,不觉得这是马腾的主意。
但马超既然这么说,他就也当自己信了,以友好之态,轻轻拍了拍马超的肩。
“那么……理由?”
听刘昀忽然抛出如此直白的问题,马超下意识一怔,没有立时作答。
但他到底并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只眨眼的功夫,便沉稳应答。
“君子之德风[1],风过而草偃。臣等有志之士,自当望风而靡[2]。”
马超用的是《论语》和《汉书》中的典故。前者是孔子回答“为政”之法的名言,意指君子带头施行仁政,必将“风过草偃”;后者指的是对方威势势不可挡,让人不战自降。
马超这句话相当于官方式的夸赞,拎不出错,但有些浮于表面。
刘昀当即笑意微敛:“若孟起不愿回答,那便罢了。”
至此,双方已试探多回,始终摸不清彼此的底线。
马超虽然看不透这位年轻的诸侯,但他明白对方方才的话语并非说笑。
在马超看来,无人会不喜欢讨喜的赞誉之言。这位年少有为的世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与动摇,着实难搞。
马超收起继续试探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封盖着封泥的密信。
“一切因由,尽在信中。”
刘昀打开信匣,快速浏览。
只一瞬,平静的神色微变。
“五胡谋华?”
五胡乱华,这四个字,如同一根刺喉的鱼刺,横亘于历史长河。
但是,根据史载,五胡乱华的起始,应该是在西晋八王之变以后。
距今尚有一百年之久。
下意识出现的否定与猜疑,很快被刘昀再次否定。
——不,未必如此。
若艾弗雷特的“多世界理论[3]”为真,那么,在他穿越到东汉末年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而是另外分裂出的一个分支。
这个世界的一切发展,都不能再用史书的时间线来衡定。
就像这个世界的袁术、刘协早早过世,而黄琬、蔡邕得以存活。
因为某些原因,塞外游牧民族提前图谋华夏——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刘昀手下的情报网大多数分布在中原地区,要说对游牧民族的动向掌控,自然比不上在西凉颇具威望的马超。
然而,他的心中并非没有疑虑。
“听闻孟起在西凉……在羌人、氐人之间颇有名望?”
在东汉末年,各个游牧民族时常叛而复降,降而复叛,袁绍等诸侯时常与游牧民族的首领结盟,对抗政敌——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就像袁绍勾结乌桓,与乌桓王结为盟友,马腾马超这对父子同样与凉州一带的羌人、氐人有着密切的关联。
在原来那个世界,马超甚至能获得多个氐族部落的支持,反抗曹操的统治。
若说刘昀此时只是“心存疑虑”,那马超就是“心下大骇”。
先前刘昀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已足够令他意外,而今对方说出不为外人得知的隐秘,还如此毫不避忌地说出来,这几乎颠覆马超对陈国势力的认知。
原本以为陈国只在行军与审时度势这两方面胜于旁人,没想到,连西凉的态势都能掌握得如此清晰。
除此之外,陈国到底还掌握着哪些重要的军情,还隐藏着哪些可怕的杀手锏?
是否连“五胡谋华”这件事,他们都早已知晓?
马超原本就不曾轻视陈国,经由此事,他的态度变得更为慎重。
他极其认真地答道:“羌人、氐人若安适如常,听我大汉调遣,那便是我大汉的子民,我大汉的宝刀。若与鲜卑、匈奴残部勾结,犯我大汉,那便是我大汉的敌人,该弃置的敝屣。”
众诸侯军阀,逐鹿中原,各怀野心,这是他们内部的事。若外族来犯,自当鼎力共御。
刘昀读出马超的言外之意,信了三分,并未全信:“若是为了共御外敌,何不歃血为盟?”何至于前来投效,以臣子自称?
何况,如果没有记错,十几年前,马腾可是联合其他势力反了大汉朝廷的,他们对大汉皇室可没有什么深刻的情谊。
话说到这,马超也已经习惯刘昀的敏锐与直白。
一开始他确实有几分疑惑,但到了后头,他很快回过味——不是刘昀这个人过于直接,而是对方愿意表现得直接。
换句话说,如此直截了当的询问,更像是另一种状态的“坦诚公布”。
既然未来首领如此敏锐,且希望他坦诚,那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继续耍心思。
“超先前的投效之言,并非违心之语。”马超单膝点地,从怀中取出一面虎符,“天下滔滔,愿择明主偕行。”
第79章
青州, 平原国。
曹操拧着眉,听着司掌农事的官员汇报粮草吃紧的窘境,一时之间,颇有些“穷途末路”之感。
当陈国又一次派来书信,曹操忍着将信匣销毁的冲动,让人打开封泥,取出信件。
这一回送来的信件,并非缣帛,而是一片触感硬脆,被折叠成小方形的米白色物什。
曹操稍稍一怔,展开那片物什,神色惊异:“这是……蔡侯纸?不,不对,蔡侯纸没有这么白皙光洁,而且蔡侯纸并不适合用墨水书写。”
这是一种全新的文字载体,上面写着极细的黑色小字,并不似毛笔所作。
曹操的心訇然一沉。
能在众多势力为饱食而发愁的时候,腾出手改良书写用具……如此游刃有余,陈国究竟兴盛到何种程度?
据说陈国有产粮秘法,乃是天授之子,曹操起先以为这不过是“造势”之言,无稽之谈,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无的放矢。
“禀告使君,与信件一同送过来的,还有一百车粮食。属下们担心有诈,不敢让粮车入城,还请使君指示。”
陈国竟然在这时候送来一百车粮食?莫非是想以粮为饵, 逼青州暴动不成?
曹操又惊又怒,连忙查看信件,却发现信上的内容与他想象的大相径庭。
信中既没有狡诈地劝降,也没有洋洋得意地嘲讽青州的困境,而是以一种平和谦然的语气,描绘关外异动。
“五胡谋华?”
看到这四个字,曹操狐疑地蹙眉,暂且收敛怒火,继续往下阅读。
而他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怀疑、不以为意,渐渐转变为错愕与怫然。
“胡人安敢如此?”
即便是曾经效仿白起,在青州举起杀戮之刀的曹操,在看到信中所描绘的事项时,亦忍不住后背发麻,浑身血液倒流。
烹食孩童,折磨女子;将边关被掳掠的汉人当做牲畜,饿了就切下一片肉,随口嚼用;甚至将掳走的汉人当做供人取乐的野兽进行围捕,残忍地逗弄,一次次给予生的希望,又一次次夺走,还在他们面前凌虐至亲……直至“猎物”疯魔,自尽而亡。
“菜人”,“两脚羊”……这便是作恶的羯人对汉人的称呼。
诚然,因为战乱与饥荒,民间亦会出现食用人尸,甚至易子而食的现象。
可即便如此,也该是王粲《七哀诗》说描绘的那样,无奈,残忍而苦痛。
什么样的人,能以食人、欺人、辱人为乐,将人视为牲畜?
震怒的火星燎原而起,几乎要将理智灼穿。
即便是曾经提出“以亡人为脯”的程昱,此刻亦怒目沉默,久久未言。
谋士张范率先回神:“观字迹,此信应是陈王世子所写。听闻陈王世子襟怀磊落、心贯白日,从不诬赖他人。此事……大约为真,应是陈王派人打探过底细,确认无误后,才传信于主公。”
谋士毛玠道:“信中并未有任何拉拢劝降之意,只写了胡人的恶迹,与几方胡族的勾结。然而刘楚白令人送来一百车粮食……应当是共守华夏,众心成城之意。”
一个灰衣谋士闻言,小声咕哝:“谁知道是不是攻城的阴谋。陈国,弹丸之地,占领州郡的速度如此之快,八成都是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若是他们在粮食中下毒,将我们所有人毒倒,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地拿下平原国,甚至生擒主公,掌控整个青州。”
程昱冷笑:“粮食何等珍贵。陈国若想逼降,直接围了城,让我们困死在城中便是,何须拐弯抹角地用珍贵的米粮,行此下作之策?”
灰衣谋士一哽,反唇相讥:“就算不是在粮食中下毒,也很可能有别的阴谋。胡人大多在并州、幽州以北,凉州、益州以西,就算侵扰边关,杀害边关百姓,那也是马腾、韩遂、张杨、袁绍该头疼的问题。主公偏居青州,被袁绍、刘宠父子掣肘,难道还要抽出兵力,去帮袁绍镇守边关?”
见众多谋士各个面无表情,缄默不言,灰衣谋士昂起头,
“刘宠父子位于中原腹地,又何须忌惮胡人的侵扰?刘昀的这般行径,不过是惺惺作态,借机谋取青州罢了。献出一百车粮食也不过是为了麻痹我等,诓骗主公的信任,莫非你们还正当他是心系边关黎民的大善人?”
毛玠并袖而立,风淡云轻地瞥了灰衣谋士一眼:“那依你的高见,该如何解决青州的粮草之危?”
灰衣谋士顿时被噎住。
别看他侃侃而谈,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逃不出他的法眼……实际上他没有任何处理事务的能力,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刚才所说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过过嘴瘾,享受挥斥方遒的快感罢了。
毛玠的目光并没有移开,许久也想不出解决之法的灰衣谋士急得热血上涌,即便没有抬头,也感到周围仿佛全是轻蔑嘲笑,看他笑话的视线。
“……那就——收了陈国送来的粮食,其他一概不应。”
不管陈国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好处直接收了就是。收完好处不干活,让陈国损森*晚*整*理失一笔粮食,打落牙齿混血吞。
灰衣谋士自以为想到一个绝佳的应对之法,却没料到,回忆他的是落针可闻的沉默,与一声刺耳的嗤笑。
发出嗤笑的正是程昱:“先前还说陈国送来的粮食有毒,这会儿又急不可耐地惦记上了。”
灰衣谋士一时之间无法辩驳,耳朵涨得通红。
曹操没有劝阻底下人的争执,他发现信匣底部是一块夹层,抽掉木板,下方还有一张更大的纸。
等看完那张大纸上的内容,即便是伪饰如曹操,也不禁露出动容之色。
“诸君勿言。”曹操长叹一声,面上尽显复杂之色,“容我再想一想。”
遣退左右,曹操在房中独自坐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晌午,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也不曾睡觉的曹操前往平原王府,与年逾七十的平原王刘硕密谈。
密谈两个时辰后,曹操离开王府,唤来嫡子曹丕,让他带着自己的密信,前往兖州,与兖州刺史、陈国所封的富成侯黄琬密谈。
新历五年(公元202年)秋,平原王刘硕与青州刺史曹操献出青州,原本位于曹操掌控下的琅琊国亦举国归降。
听到曹操归降的消息,袁绍狠狠戳了戳自己的面颊,怀疑是自己因为照顾生病的小儿子太久,没休息好,而出现了幻觉。
等袁绍洗了把脸,重新打开情报密信,确认了曹操归降的消息,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军营老人看情报”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眯起眼。
是他疯了还是曹操疯了,那个从小就很有主见,不会向任何难题低头的曹操,竟然会主动归降?
“就算要降,曹阿瞒该归降的那一方不应该是本公?怎么会是陈国?”
袁绍烦躁地将情报丢到一边,命令士兵:“继续查。此事有异,必定有诈。”
坚定地认为这事不同寻常的袁绍,没有等来曹操归降陈国的真正原因,反而等到来自并州的求援信。
“胡人勾结……侵我大汉边境,虐杀汉人?”
袁绍咀嚼着这一消息,心中的不可置信之感,比当初听到曹操归降时更加深重。
这怎么可能?近百年来,即便胡人偶尔降而复叛,侵犯边境,那也是小规模。昔日不可一世,威胁中原的匈奴早已分裂、衰弱,剩下的胡族分明不足为虑。
袁绍当即往阴谋的方向想。然而,并州由张杨、吕布统领,即便吕布与他有些旧怨,在张杨的调解下也已冰释,没必要在胡人的事上做文章。
就在袁绍开始怀疑这封信是不是陈国势力伪造的时候,幽州传来密报。
幽州东部五郡被鲜卑族占领,公孙度被杀,幽州西部位于袁绍掌控下的四个郡城岌岌可危。
袁绍这才确认,胡人相互勾结,侵犯大汉一事是真,而且图谋已久。
“该死!”袁绍拔剑斩断木案,“乌桓王是怎么回事,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递过来?”
乌桓位处塞北与幽州之间,鲜卑汗国这么大的异动,乌桓那边竟一点风声都没嗅到?任由鲜卑首领夺了辽东?
他分明提醒过乌桓王,让他帮助自己关注塞北动向……还是说,乌桓也和鲜卑勾结,与并州西部的胡人一起,图谋大汉?
一阵被愚弄之感涌上心头,袁绍当即让人研磨,写信试探乌桓。
至于并州……
“若鲜卑当真蓄谋已久,来势汹汹,当务之急,便是坚守幽州,夺回辽东。”
南方有猛虎,北方有恶狼。他必须留下充足的余力,提防南边的强敌,如果在坚守幽州的同时,派兵遣粮驰援并州,这对袁氏有害无利。
“张扬与吕布并非轻易低头之人,他们向主公求援,想来事态已到了极其严峻的程度。若主公不予支援,并州被鲜卑、匈奴、羯人联合拿下,我们就等同于失去西面的屏障,被外族两面夹击。”令人意外的是,近些年在袁绍帐下格外低调的谋士荀谌主动进言,劝袁绍帮并州击退胡人,“周幽之变,不可不防。”
并州苦寒,南部却是重要的河套地区。
即便因为乱世,北部郡县时常被外族侵扰,但南部的太原、上党在张扬、吕布的控制之下,除了西凉那个摇摇欲坠的缓冲带,张扬、吕布就是袁绍提防外敌的守门者。
也正是因为并州的特殊性,袁绍才容忍张扬、吕布在自己的西部地界,始终不曾出兵征讨。
如果张扬、吕布守不住并州东南二郡,那确实会给他带来一些困扰……
“公则,你怎么看?”
忽然被点名的郭图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是不知道张扬、吕布势力的战略意义,但他知道袁绍想听什么。
比起“说出正确的答案”,郭图一直以来信奉的,是“说出主公想听的答案”。
所以,哪怕心中再不认同,他还是斩钉截铁地回答:“张扬、吕布若守不住太原与上党,自然会过来投效主公。到那时,主公便可收了张扬、吕布的并州军,再出兵夺回并州。”
他当然知道并州是个烫手山芋,除了张扬、吕布这样的并州土著,与因为饥荒四处劫掠的胡人,没人愿意劳心费力地攻占这么一处混乱的地方。
就连吕布,当初也是看也不看并州一眼,选择带着亲兵南下,夺取徐州。等被陈国、曹操、张超三方夺了地盘,势不得已,他才回到老家并州,和张扬守望相助。
听了郭图的话,逢纪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很快闭了嘴,飞快地往袁绍的方向觑了一眼。
虽然他不喜欢田丰……但想到田丰每次刚言犯上的下场,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逢纪决定把嘴巴缝上,安静看戏。
反正,就算最后出了差错,主公也只会追责逢迎自己的郭图,而不会责怪他。
荀谌将一屋子各怀异心的谋士看在眼中,暗自叹了口气。
真羡慕公与(沮授),已经金蝉脱壳,离开冀州。不知道自己猴年马月能离开袁营。
想到上次袁绍难得服软拜访沮授,结果发现沮授举家逃跑,原地火冒三丈的模样,荀谌眼观鼻鼻观心,绷住险些失笑的表情。
并州,上党郡。
张扬与吕布以少敌多,悍勇地激战月余,固守主城。
城中粮草告急,并州军再威猛,吃不饱饭,不免力有未逮。
久久等不到回信,张扬与吕布无声明白了袁绍的态度。
二人咬了咬牙,重新写了一封信,寄往兖州。
刘昀收到信,第一个想法便是——
别的都好商量,但是千万不要被某人拜为义父。
第80章
当然, 这只是玩笑之语。
信中并没有演义中的戏剧成分,只有公事公办的求援。
大约张扬在写信之时,对求援一事也不报什么希望,言辞客套有礼,却透着深深的疲态。
刘昀看完信,确认了并州如今的情况,当即让太史慈、李典、甘宁率领大军,从兖州东郡出发,前往并州上党。
兖州东郡与并州上党之间只隔了一个河内郡,距离并不算太远,即便带着辎重,在全军疾行之下,也只花了两天。
矢尽粮绝的张扬本已心灰意冷,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等来援军, 登时愣住。
“当真来了?”
“千真万确!根据前哨传来的消息,除了来支援的部队,陈国还派人运来大批粮草,这些辎重稍落后一步,也不过小半日,就能抵达。”
张扬欣喜若狂,正要让人打开南边的城门, 迎接援军,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急报。
“报告——南面城门附近出现大量胡兵,疑似胡人偷袭!”
刚进门的吕布也听到这声急报,一把将长戟插入土中:“坏了,胡人这一来,不就正和陈国的军队撞上?”
塞北的骑兵何其彪悍, 冲锋的速度快如雷电。陈国军队常年位处南方,从没有和胡人交战的经验,这一照面,怕是得吃大亏。
被抢了武器辎重还不是最严重的……就怕胡人残忍屠杀陈国部曲,致使陈国损失惨重,不敢再出手相帮。
“快快,快点打开城门!接应陈军!”张扬嘶吼着,声嘶力竭。
士兵们知道事态的严重,以最快的速度传令。
城门外,一里之遥。
李典等人带着大部队,同样看到远处滚滚而来的烟土。
“斥候,用千里镜查看东南方向。”
哨兵领命,从怀中掏出一只长筒,拉长,对准前方。
“报!东南方向,三公里外有一支军队,目测有三千人。最前头是骑兵,穿着外族的服饰,应是羯人。”
“羯人?”素来儒雅好脾性的破虏将军李典沉下脸,“三族之中,唯羯人最为残忍。”
他们将掳掠的汉人视作牲畜,不仅把汉人当做军粮食用,还折磨老弱妇孺,对他们施以各种酷刑。
折冲将军甘宁提着大刀,眼中满是战意:“既然遇上了,就没有放过的道理。他们抢我们,那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抢他们,把他们按在地上痛宰,以牙还牙!”
旁边的太史慈一听,便知甘宁这是手痒痒,想做个老本行。
身为镇北将军,兼任炮军司令的他示意二位同侪稍安勿躁:“正巧,因为赶得急,天工阁新造出的霹雳炮还没有试炮,羯人既然撞上来,那就拿他们热热手,试一试火炮的威力。”
李典和甘宁没有反对。除了因为太史慈乃是跟随刘昀多年的心腹,此次战役的最高指挥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也十分好奇新武器的威力。
两年前,刘昀曾在他们面前试过一代火铳的威力,令他们震撼莫名。如今新研制的“霹雳炮”是火铳体型的数十倍,不用细想,也知道此炮的威力将比火铳更加强大。
太史慈命令炮营士兵装填火炮,取过哨兵手中的千里镜,观察前方敌情。
墨色披风在猎猎飞舞,举着千里镜的手一动未动。直到羯人军队进入射程,他才缓缓举起手。
“开火!”
一声令下,只听轰然巨响,漆黑的金属巨兽发出红光。
“嘭——”
如同地动山摇。
羯人们正准备劫掠这支汉人军队,将对方连人带粮一起充入军粮储备。他们尚在低声讨论哪个“两脚羊”好吃,哪个部族抢来的“两脚雌羊”更“带劲”,冷不防间,巨响闪过,他们被不知名的力量炸翻,再也无法说出那些残忍歹毒的话。
只有几百个稍稍落后的羯人在炮火中保住性命,惊骇欲绝地望着前方的烟土。
遮天蔽日的尘土中,破碎的布料落了一地。
羯人们分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甚至更残忍的场景,他们也对大汉的俘虏做过。
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大汉子民的惨状,他们嬉笑打骂,全然不放在心上。但当这一幕的主角换成他们的同族,就令他们惊恐失语,浑身瘫软。
“再放!”
又一声巨响。
这些罪行滔滔的食人者,将因与果一同在此地填埋。
第一声巨响响起的时候,亲自赶往城外的张扬一个趔趄,被身旁的吕布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没有滑倒。
“晴空万里,为何会打雷?”
张扬与吕布带着疑惑继续赶路,等出了城门,跨上马背,隔着空旷的草原,两人凭借极佳的视力,见到了让他们毕生难忘的一幕。
“再放!”
穿着汉式铠甲的将军举起右臂,又一声巨响冲天而起,硝烟与火光几乎与天上刺眼的冬日平行。
张扬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狠狠揉眼,硝烟漫天,仍未退散。
“我滴个祖宗……”他僵硬地看向旁边的吕布,却见吕布神色平静地望着前方,仿佛并没有被眼前这一幕震慑。
——还是吕奉先稳得住场面。
张扬刚生出这个想法,就见吕布捏在掌中的长戟失去支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张扬:“……”
原来并不是不惊讶,大家都一样。
“稚叔,我是不是在做梦。”
吕布低沉而飘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钻入张扬的耳中。
“也许是……但,如果我们在做梦,那我们做的一定是同一个梦。”
吕布神色平静地举起手,咬了手背一口。
会疼,眼前这一幕竟然是真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曾与这么恐怖的势力交手过,吕布不由感到一阵心悸,因为被夺徐州久久不能忘怀的敌意转瞬烟消云散。
就陈国这恐怖的手段,就算他们不耍计谋,自己也顶不住啊。
张扬收拾好心态,主动上前,迎接这一支援军,并让属下打扫战场。
他们原本只是打算求援,并不想投效任何势力……可是陈国露的这一手,他们若说自己不打算献城,恐怕说不过去。
罢了罢了,这几年天灾不断,饥馑连年,大家连饭都吃不饱,还争什么地盘。
若是陈国能提供足够的粮食,要他们归降,也不是不行。
只是……陈国有这么多的粮食吗?
……
冀州,涿郡。
袁绍望着满目疮痍的田庄,脸色铁青。
一个失了右腿的老者,抱着一件小小的血衣哭泣。整个田庄到处泼洒着成堆的血迹,散落狼藉。
偌大的庄子,听不见鸡鸣犬吠,唯有老者低不可闻的哭声。
“这两年,风雨不调,粮食长得不好,老百姓都在饿肚子。中原不好过,塞外更不好过。那些胡人饿狠了,像是濒死的狼,冲到幽州抢粮。可是幽州百姓也没有余粮啊,到处都在闹饥荒,大家都勒着裤腰带饿肚子,勉强活着,哪有食物给胡人抢?胡人抢不到吃的,就开始吃人。”
裨将望着老者,面露不忍,“一开始,胡人也只是为了活着。可到了后来,他们吃人竟吃上了瘾。就算幽州南部的几个郡有粮仓,他们也还是要吃人。”
“这个庄子……就和别的庄子一样。胡人进来就咬,生吃活人,把能吃的全都吃了,又把能储存的,轻便的粟米带回去。”
“这个老人因为太过瘦弱,又被胡人嫌弃肉太柴,这才活了下来……他失去了一条腿,失去了他仅有的孙儿……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袁绍听着裨将的话,狠狠闭上眼。
“主公。”裨将话音微颤,缓缓走到袁绍身前,单膝着地,“主公,末将请战。不能……不能再放任胡人入境劫掠了。”
袁绍睁开眼,漆黑无波、森冷幽暗的瞳中,似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水光:
“……死战。”
“末将遵令!”
……
新历五年(公元202年)冬,这一年的温度比往常更冷,仿佛永无止境的大雪覆盖了官道。茫茫无际的白将一切掩盖得模糊不清,似乎连未来也一并填埋。
刘昀坐在帐中,查看地势图。
“依据情报,除了最先因为荒灾而南下劫掠的那几批胡人,剩下的行动,皆是受人指使,有图谋、有计划地骚扰大汉边境。这背后指使之人,心思缜密,即便因为我军拥有火器,不敢逼近太原,雁门关之外,却还是他们来去自如的猎场。”
“匈奴也好,羯人也好,这些马背上的部落,总是来时如入无人之境,去时烟尘漫天找不着人。他们没有固定居所,到处迁徙,抢了就跑,打不过也跑。我们无法剿灭他们的据地,也很难除掉他们的首领。”荀攸拿起朱笔,在十三州地图的外围落下数个红圈。
“匈奴、鲜卑、羯、羌、氐、乌桓……这些族群,都多多少少有参与。每个族群都有数十支乃至上百支部落,每个部落都有一个首领。哪个首领——或者哪些首领是擒贼先擒王中的那个王,需得谨慎分辨,避免打草惊蛇。”
“无妨。”不久前应召入伙,刚刚成年的诸葛亮拿起炭笔在地图的东面画了个三角,“既然不知道蛇在哪个洞,那就引蛇出洞。”
……
密谈过后,刘昀离开营帐,迎面碰上太原郡的门下督官,董昭。
“明公。”董昭行了个完整的礼节,一揖到底,“臣欲进谏。”
九年前,董昭离开袁绍,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被张扬截下,自此做了张扬帐下的一名郡官。
并州归降后,张扬帐下的官员都改认陈国为主,在对抗胡人的行动中提供了许多帮助。
刘昀认得董昭,见他拦下自己,还行此大礼,当即扶了一把。
“公仁但说无妨。”
“海内鼎沸,胡人作乱,上至士人,下至黔首,皆惶惶不安。”董昭没有起身,坚持将礼行完,这才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刘昀,
“臣,恳请主公,顺应天命,登阶称帝。”
刘昀扶着董昭的手,微微一顿。【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