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吕布曾是丁原帐下的一名主簿, 被董卓收买,杀了丁原,转投董卓。后来, 王允又用同样的办法策反吕布, 吕布同样反手一戟,联合李肃送董卓归西。
世人皆道吕布忘恩负义、反复无常,臧洪这话正好踩中吕布的逆鳞,让他惊怒不已——
想当初, 长安城被李傕、郭汜的军队攻破,吕布率领并州军仓促而逃,准备用杀董这一功劳投效袁家。哪知道袁绍因为他两次杀害旧主,对他忌惮不已, 表面上对他以礼相向,背地里却用“忘恩负义之人, 不可留”为由,暗中谋他性命。
吕布虽成功遁逃, 却也恨上“忘恩负义”这个说法,臧洪一上来就戳他死xue,怎能令他不怒?
他恨不得将臧洪立毙当场,只因忌惮对方的名气,强行忍着,没有发作。
“臧属官,你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冷言戏嘲?”吕布没有拔剑,看臧洪的眼中却满是兵锋, “身负忠孝,莫非你家死了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可臧洪无礼在先,冷言指责在后,吕布不认为过错在自己这一方。
臧洪先声夺人,一进门就对吕布发出指责,正是为了先拿捏住气势。他不指望吕布能虚心接受,积极认错,可怎么也没想到,对于张邈的死,吕布非但不觉得理亏,竟然还反过来讽刺他“家里死了人”?
臧洪气极反笑,让吕布好好看一看牌位上的文字。
“吕奉先,你可识得这上面的名字?”
即便心中不满,吕布还是下意识地依循臧洪的话语,看向他手上的木制牌位。
只见灵牌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先兄张邈孟卓之灵位”。
吕布稍稍一愣。
张邈?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他在义军征讨董卓的时候,就被黑山军所杀,张超忽然派人把张邈的灵牌送过来做什么?
吕布这一怔愣只是因为不解,臧洪却会错了意,以为吕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愈加挺直了背脊。
“张太守视将军为人杰,几次出手相助,帮将军拿下徐州。谁能想到,太守掏心剜肺所帮之人,竟是杀害他兄长的恶人。”臧洪单手张开臂膀,仰起头,含着眼泪望向顶梁,几乎声泪俱下,“将军于心何忍,先杀太守之兄,又将太守蒙在鼓中,让太守为你这个仇人出谋划策?”
带着通红的双目,臧洪指着吕布,字字泣血,“吕奉先,吕将军,尔有良心乎?”
吕布莫名其妙被喷了一脸,听了好半晌,才听懂臧洪话中的含义,惊讶地反问:“张邈之死,与我何干?”
臧洪没想到,话都说到说到这份上,吕布竟然还敢为他自己开脱,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摘下头上孝布,狠狠丢到吕布跟前,叱了句“厚颜无德,臧某耻与为伍”,便抱着牌位扬长而去。
若非过于惊诧,吕布恐怕会当场骂一句“有病”。
他气呼呼地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又找来陈宫,与他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陈宫听完,难忍地皱眉。和前次沛王两封前后不一的信件一样,他感受到了浓浓的违和感,却说不出所以然。
他只是道:“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误会?哪来这么多误会。”吕布用力一拍桌案,怒上眉梢,“张邈人都死了三年,早不追究,晚不追究,偏偏在与我商量彭城、下邳二城归属的时候,突然登门来这么一遭。张超这分明是蓄意为之!为了夺得彭城、下邳,他故意发难,把害死张邈这个屎盆子扣我头上,就是为了逼我退出二城之争。”
吕布越想越觉得在理,也越想越气,恨不得冲到广陵郡,把张超拎出来狠狠扎他两戟,“我若退让,不就坐实了这个罪名,任他随意编排?”
陈宫知道吕布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吕布初入徐州,接手被屠的两个郡城,本就不易。何况此举得罪了曹操,等曹操安定青州之乱,一定会回头攻打吕布。
与吕布交好的张扬远在并州,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再在这个时候和南方的张超撕破脸,恐怕吕布会陷入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之地,到时候就糟了。
想到这,陈宫连忙出声安抚:“主公莫气。既然此事是张超无中生有,不如由我去信一封,向张超分析利弊,让他为主公赔罪。”
吕布摆了摆手:“何必如此麻烦,张超无德无能,只能偏居一隅,难道我会怕他不成?”
这不在意的样子看得陈宫心中焦急,只得再劝:“主公初入徐州,不宜大动干戈……何况徐州无险可守,乃兵家必争之地,若无外援,怕是难以驻足。”
这话吕布倒是听进去几分。他沉思片刻,向陈宫寻求方略:“那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应对?”
“徐州原是曹操攻占之地,主公寻隙入主,已然得罪了曹操。若要应对曹操之怒,彻底稳定徐州,主公必须向北联合田楷旧部,向南与张超守望相助,向东……尽快统辖彭城、下邳这两个诸侯国,避免三端夹击的局面。”
吕布一听,这话里话外还是让他和张超打好关系,顿时不乐意。
他这人颇有几分记仇。当初若不是对董卓朝他丢掷手戟一事耿耿于怀,又恨董卓不愿如昔日承诺的那般对他予以重用,吕布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王允策反,反手诛杀董卓。
他不想再和张超有所牵扯,朝陈宫丢下一句“此事再议”,就带着佩剑走人。唯有陈宫留在原地,急得直跺脚。
……
张超听完臧洪描述的前因后果,怒不可遏,在臧洪的支持下,大肆出兵,征讨吕布。
吕布得到消息,嗤了句“来得正好”,提着长戟就走,丝毫不顾陈宫的阻拦。
初平四年,秋。张超与吕布在海西县发动“响水之战”,这一站打得昏天黑地,谁都没有留手。
已进入泰山郡的刘昀不断关注着来自徐州的密信,坐山观虎斗。
他料到沛王一定会挑拨吕布和张超的关系,没想到沛王会这么损,直接给吕布按了个杀兄之仇。
但这一切有利于陈国的行动,所以刘昀不但没有派人制止,反而推波助澜,听之任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1] 。
在这一整副棋盘上,不管其他棋子如何走动,只要能达成目的,越是混乱的局势,越有利于避开旁人的眼线。
趁着吕布与张超打得火热,刘昀派征北将军谢源和振威将军徐荣出征,以迅雷之势,夺下彭城、下邳这两个诸侯国。
两个国的诸侯王本无实权,又早早死于战乱。城中的人惧怕曹操的屠城之名,又知吕布曾为董卓效命,怕吕布沾染了西凉军的习气,对这支从泰山郡一路南下,但纪律整肃,从不劫掠扰民的军队大开了畅行之门。
谢源几乎没废什么功夫,就占领了半个徐州,带着一大支军队入驻。
徐州的世家纷纷献上厚礼,已示诚意。谢源为了安抚这些世家,照单全收。
世家见谢源收了礼,纷纷松了口气。他们知道谢源是陈王的姻亲,是直隶于陈王的亲信,便开始大肆吹嘘,为陈国歌功颂德。
谢源简直没耳听。他让随行来的军师郭嘉替他承受这一切,自己绕到府衙,去清点城中的粮草与户籍。
被留下的郭嘉喝着相府搜罗出来的酒,一边听着这些人阿谀奉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下邳豪族陈登听着周逵、王模的违心之语,翻了翻眼白,拂袖而出。
看似对一切无动于衷,只顾着饮酒的郭嘉心中一动,兴味十足地盯着因为有人离开而不断摇晃的竹帘。
陈登,陈元龙吗……
除了拂袖而走的陈登,在场之人,还有几个不曾加入违心奉承的队伍中。
彭城人张昭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徐州颇有才气的名士,就连袁绍帐下的陈琳,青州恃才傲物的祢衡,都认同他的才华。
当曹操征伐徐州,沿途屠戮的时候,张昭本要带着部族南下避难,后来因为青州之变,不了了之。
这一次陈国入徐,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张昭并没有避开,而是与其他几个士族一同留在治所,等候陈国的到来。
对于同郡人的行为,张昭既不轻蔑,也不避让,只安静地立于角落,可有可无地看着这一切。
后来,当成为同侪后,郭嘉曾问张昭,以张昭刚直的性格,为什么会任由其他士族说违心之语?
对于这个问题,张昭只是笑了笑:“彼时我未有主,陈国非我之主,旁人亦非我主之臣,何必多管?”
张昭的直言谏上,永远只对着自己认定的明主。
一个月后,陈国彻底将彭城、下邳这两个郡国收入掌中。直到这时,远在响水的吕布和张超才得到这个消息,纷纷傻眼。
他们趁着青州之变,联起手来,悄悄偷了曹操攻下的城池。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在他们忙着征伐彼此的时候,西部还未拿下的半个徐州也被另外的势力悄悄偷了。
张超心中不是滋味,吕布更是提戟怒骂,直道晦气。如果当初不是张超、臧洪拿着牌位到他府衙,当面找他晦气,他至于碰上这么晦气的事?
在和张超互殴的这场战役里,吕布的军队士气大伤。吕布一听领军的除了那位有名的谢源,竟然还有他的老同事徐荣,顿时惊得不轻。
徐荣和他一样,都曾是董卓帐下的大将。只不过徐荣和他这个名义上为大将,实际上被董卓捆身边当保镖的将军不同,徐荣极擅用兵,当初几次将他吕布逼退的孙坚,就曾败在徐荣手里。
徐荣的用兵之才,在他之上。
吕布几经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争夺彭城、下邳的念头,专心与张超互掐。
第52章
吕布的谋臣许汜对此表示不解:“将军与张超并非死敌,何不暂且化干戈为玉帛,与张超一道发兵,向彭城、下邳逼近?”
吕布心里顾及着徐荣,嘴上却道:“张超此人,狭隘短视,不肯与我言和。我若不将他打怕,逼退数十里,待我向西部进军之时,就是他趁乱偷袭之日。”
许汜听了,便真的只当张超缺乏远见,不再提这件事。
陈宫却是没有这么好糊弄。他几次求见吕布,和他分析时局:“主公手下的悍将多如牛毛,成廉、曹性、李封……任意拿出一位,都能以一当百,攻城陷阵。将军若真不打算与张超握手言和,何不拒城坚守,再悄悄派一支精锐前去徐州西部,将下邳、彭城两个郡国夺回来?”
吕布心烦得很,听到陈宫这话, 当即讽刺道:“攻下下邳、彭城又如何?我刚占领徐州二郡,正是根基浅薄的时候, 若倾主力之军攻打下邳、彭城,后方岂不空虚?你与王楷等人既然能趁曹操回返青州的空档,迎接我入主徐州,那其他人——自然也能趁我不备, 谋我主营。到那时,别说徐州西部的两个郡国, 就连已经拿下的东部二郡,都要拱手让人。”
陈宫没想到吕布竟然如此瞻前顾后,还拿曹操出来说事:
“主公与曹操大不相同。曹操因为私人恩怨,在徐州多有屠戮之举,已然失了民心,我等迎主公入徐,乃是众望所归……”
陈宫等人选择奉吕布为主,可不仅是为了他能攻能守的武力值,还看上他身后一连串的骁将与部曲。
成廉、曹性这些强大的将领自不必提,吕布带来的这支部曲,其中有一大半是并州军。
并州军位于边关要塞,常年征战,战斗力不可轻忽,素有“铁骑”之称,即便对上董卓的西凉军也不落下风。
只要派这些将领、部曲出马,吕布完全可以在响水以逸待劳,坐等部将的好消息。比起前途未卜,只有一支弩兵能拿得出手的陈国,彭城、下邳两地的豪族肯定更欢迎吕布,极有可能开城相迎。
退一万步说,就算失了时机,攻不下那两个郡国,派出去的军队也完全可以撤兵返回——毕竟陈国这次远道而来,刚入徐州不久,所带的兵马不会很多,为了守卫新城,他们一定不会乘胜追击。
陈宫在来这前已经把厉害关系都想得一清二楚,见吕布固执己见,食古不化,他恨不得将自己的想法一点点掰碎,硬塞到吕布的脑子里。
“现在出兵,尚有转圜之地,若再俄延,只怕这徐州刺史的绶印,就要落入陈国的手中。”
吕布很想当陈宫是在王八念经,把他的劝谏全部从耳朵里过滤出去。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以陈宫的脾性,只要吕布不给出一个合理的回复,陈宫便能一直说下去。
带着几分无奈,吕布将长戟往地上一插,转身看向陈宫:“即便张超能被我骗过去,北边的曹操也很有可能从青州的战役中脱身,再次攻打琅琊。先生难道忍心看着琅琊又一次被曹操屠戮?”
当初陈宫就是因为曹操屠徐这件事,弃了曹操,转而投到吕布的帐下,他当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只是……
“青州之乱,宛若星火燎原,曹操要想彻底灭火,恐怕还有得磨。”陈宫笃定道,“曹操短时间内顾不上徐州,主公大可放心。”
吕布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更要紧的是——你可知道陈国这次领军的将军是谁?”
陈宫在来之前早已打听过攻占徐州西部的主帅是何人,不假思索地脱口:“征南将军谢源。”
这一下,就像一直无所不知的智士突然露出愚蠢的一面,吕布目中带上了几分莫名的自矜与悯然:“一共二位主将,其中一位是陈王的舅兄谢源,而另一位——乃是董卓曾经的旧部,中郎将徐荣。”
“徐荣?”显然,陈宫也曾听过徐荣的大名,乍一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皱眉。
吕布接着道:“我与徐荣曾短暂共事,对他不说是知根知底,也算了解几分。以徐荣的能力,成廉、曹性等人皆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彭城还不止徐荣,更有一个不知深浅的谢源?若派这些将领去,怕是得损兵折将,徒劳而返。”
陈宫蹙眉思索了半晌,走到吕布耳边。
“主公听我一计……”
……
曹操自从收到袁绍那封索要粮草的信,就再也没有从对方那收到新的信件。
袁绍忙着打公孙瓒,对他无视“索粮”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又或许,袁绍也知道他拿不出粮草,所以没有追究。
不管袁绍是何想法,曹操都铁了心,不去理会袁绍的无礼要求,只谋算着该如何摆脱目前的困局。
当初他攻打徐州的时候,并非没有在青州留人。可青州那群人不知是欺他出生,还是暗藏异心,竟联合田楷余部反水,从背后插刀,几乎将他的大本营显掀翻。
曹操在青州仅剩下的地盘,就只剩高密、夷安几个县城,这还是他的谋士——东郡人程昱替他守下的,要不是有程昱在,曹操这次真的是两端白忙,落足之地被人一窝端。
“我军在徐州征战数月,早已疲乏不堪,又乍然听到这一噩耗,如今士气低落,人心惶惶……明公当早做决断,谨防军中哗变。”
程昱说的这些内容,曹操又何尝不知?
他这几日一直愁得掉发,头风病发了好几次,每次都硬撑着忍过去。
可就算他头发掉得再多,思虑得再多,如今的劣势已然铸成,很难挽回。
“还请先生教我,该如何破局?”
帐中坐着曹操最倚仗的三位谋士,分别是程昱、毛玠和张范。
毛玠先一步开头:“行军困顿,士气低落还在其次,最先要解决的燃眉之急,乃是粮草。”
张范道:“高密、夷安的余粮不多,又值天灾战祸,即便临时征粮,花银钱购买,怕也筹不到多少。”
程昱道:“百姓无粮,世家却是未必。”
听到程昱意有所指的话,另外二人投以殊异的目光。
毛玠摇了摇头:“此事不太妥当,若一个不慎,将生出新的险兆。”
张范也觉得现在不适合得罪豪族,赞同毛玠的话:“若心中无决议,主公不如向袁绍寄一封书信,借几石粮草。”
曹操听到袁绍的名字,心中不快,但没有表现出来:“袁本初正值攻伐公孙瓒的关键时候,怕是不会理会我的请求。”
张范道:“愿与不愿,主公总得试上一试,方才知晓。”
毛玠亦道:“绍与主公亲厚,又有利益纠葛,纵然心中不愿,也会借之。”
就差直说“你就放心大胆地借吧,别管袁绍的想法,反正借了粮就是你的,袁绍会不会捏着鼻子借,这是他的事”。
听了这话,曹操总算神色松动,决定听从两位谋士的建议。
没过多久,曹操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封求粮信,送到袁绍手中。
这一边,袁绍刚给曹操写了封结盟信,表示自己愿意与曹操结盟,帮他平定青州之乱,前提是曹操把他的大将曹仁和吕虔借给他。
哪知道曹操收到信后,大半个月没有回复。好不容易回了一封,竟然张口就是借粮。
袁绍简直被曹操这举动气笑。
“曹孟德这是何意,结盟之后,难道我还会缺他几十车粮食?我主动向他求盟,他竟如此回应,莫不是拿结盟一事做要挟,让我先匀他几十车粮草?”
心中不快的袁绍并不知道,其实曹操根本就没收到他写的那封求盟信。
信件在中途就被刘昀的人掉了包。至于刘昀怎么知道袁绍写了信……
袁绍帐中,谋臣辛毗与荀谌对视一眼,各自错开目光。
第53章
袁绍虽然对曹操深感不满,但他知道,要与独占幽州的公孙瓒对抗,他必须与曹操守望相助。
如今曹操虽然深陷青州之乱,丝毫帮不上忙,还要自己提供支援。但只要曹操在青州守着,紧挨着渤海大本营的东部就不会陷入南北夹击的窘境。曹操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助力。
所以,尽管袁绍心中极其不满,已经到了要发火的边缘,他还是压下情绪,捏着鼻子给曹操准备了几十车粮草。但关于结盟的念头,经此一役,被他彻底抛到脑后,不再提及。
真正急着结盟的应该是曹操才对,他又何必上赶着求盟,任由曹操提各种条件?
袁绍重新写了一封求盟信, 寄给并州的张扬。
初平四年,十月,袁绍与占据并州南部的张扬结成同盟,共同抗击公孙瓒。
公孙瓒曾经派往兖州支援刘岱的那支骑兵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太在意,只以为那支骑兵都死于青州黄巾军的乱蹄之下。
那支骑兵并不是直属于他的部曲,其中也没有受他器重的大将,即便全部折在兖州,他也一点都不心疼。
他现在唯一在意的只有南部的老仇人袁绍。
想到袁绍,公孙瓒恨得牙痒痒。
刘虞那厮惯会用仁政收买人心,他杀了刘虞,整个幽州都悄悄为刘虞举丧。袁绍这混账乘人之危,拿刘虞的死当由头,给他扣上不义之名,妄图动摇幽州民心,着实可恨。
公孙瓒在心中痛骂袁绍,又想到上回仿冒的信件似乎并没有成功离间袁绍和曹操二人,对出主意的田豫生出几分嘀咕。
田豫这出的莫不是馊主意?竟一点成效都看不见。他该不会是惦记着刘备的旧情,为了帮刘备拿下青州,才出了这个计谋?
尽管没有证据,公孙瓒还是对田豫起了疏远之心,不愿重用。
南边,兖州。
刘昀带了一支军队,从东平国进入鲁国的边境。
他们一处密林中驻扎,按兵不动。
前哨举着用琉璃打磨成的望远镜,站在树上,悄悄查探城池外的动静。
刘昀和荀攸坐在帐中,手持兖州的名籍,正在核算东平、济北两国存留的人口。
不多久,一个传信兵带着羽檄而来。
刘昀接过这封被加急的情报,拆开一看,略有几分意外地扬眉。
荀攸沉静地坐在一旁,将刘昀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若有所思。
下一刻,刘昀手一伸,那封密信就被递到荀攸的眼前。
“公达也瞧一瞧。”
荀攸默然接过密信,上面只简单地写着一句话。
——陈宫派出使者,欲与谢将军结盟。
短短几个字,犹若带着千回百转。
荀攸将密信折起,作出评价。
“乱人耳目,不可信。”
吕布和陈宫但凡有点野心,就不可能和他们结盟。这结盟的事,八成是假的。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刘昀同样一眼察觉密信中的异常,只是他暂时想不出来——陈宫此举的用意是什么,想借着这个举动达成怎么样的结果。
荀攸思索片刻,用指尖在案上划了一个字。
——间。
间,既有“离间挑拨”之意,也有“除去无用的幼苗”之意。
刘昀眸光微动,看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桌案,脑中急转。
荀攸所指的,到底是哪一种?亦或者……两者皆有?
似是看出刘昀心中所想,荀攸缓缓颔首。
“借陈国之手,除曹操、张超之苗。甚至存了离间陈王与谢将军之意。”
难得荀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刘昀见他抿唇,不知他这是不习惯多言,还是口渴,便取过边上的水壶,替他倒了杯水。
“那依公达之见,我们当如何回应?”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荀攸已经习惯主公时不时的照拂。他接过竹筒制的水杯,饮了几口,这才继续道。
“假意听之,实则置之。”
表面上答应对方的结盟之计,让对方误以为计谋成功。实际上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对陈宫提出的所有要求都敷衍了事。
听到这个回答,刘昀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荀攸虽然不喜多言,但他的言语时常带着一种天然的冷幽默,总是莫名戳中刘昀的笑点。
刘昀也不知道哪个字好笑,但就是想笑。
“便依公达之言。”
几天后,在彭城国的谢源同时收到刘昀和陈宫的密信。
他先是打开刘昀派送送来的信,看着上面“假意听之,实则置之”的八个大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之,置之,这个之指的是谁?
带着浓重的疑惑,谢源又打开陈宫寄来的那一封。
谢源本以为陈宫寄来的是宣战信,却没料到,上面每个字每个词都指向求盟,传达了与陈国结盟的意愿。
再结合刘昀寄来的那封信,谢源还有什么不懂的,这个“听之,置之”的之,指的就是陈宫。
谢源不喜笔墨,这次带来的文员貌似只有郭嘉,便找来传兵:“郭先生何在?”
传兵回答:“正指导几位郡望商讨演讲事宜。”
演讲?演讲是个什么东西?
谢源懵了一瞬,随即利用拆字法进行理解。
演,有推广、传布、推演之意。而讲,有论说、重视、谋划的意思。
所谓的演讲……也许是指传播某种论说,或者推演某种谋划?
谢源的猜测已十分接近真相。他也是在这时候才想起来,出征前,刘昀曾给了他一封信,让他在掌管彭城之后再打开,还说这件事郭嘉也有参与。
谢源连忙在随身行囊中一阵翻找,找出信,查看内容。
“广而讲之,发放米粮……”
念着其中的两句文字,谢源恍然。
原来,泰山郡后勤运送那么多粮食,并不是为了攻城而准备,而是为了这时候能拿出来用。
结合郭嘉一路上悠哉的表现,谢源不由怔神。
难道,世子帐下的那几位谋士,早就料到他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进入彭城,占领两个郡国?
世子他……究竟是从哪找来这么多借借无名,又年轻多智的英才?
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谢源向传兵问了郭嘉等人的所在,换上常服与软甲,快步前往目的地。
谢源赶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郭嘉站在楔形木梯上,举着一个用纸卷成的空心筒,朝着张昭的方向喊道。
“张子布,注意声色并茂,既然要作演讲,广而讲之,就不能畏畏缩缩,一定要让民众感受到你澎湃的情感,与藏在古板外表下的火热真心。”
谢源:“……”
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在商量“演讲”的事宜吗?
听到郭嘉这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谢源转过视线,将目光投向郭嘉所说的张昭。
只见张昭脸色僵硬,手中捏着一张“左伯纸”,纸上已经被捏出深深的皱痕。
他像是忍了很久,终于忍耐不住,冷然一笑:“既然郭属官如此了解,何不亲自示范一番?”
郭嘉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他做出不太符合礼节的耸肩动作,继续刺激张昭的神经:“我来演讲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左伯纸……”
张昭仿若被戳中死xue,狠狠磨牙。
昔日蔡伦改良纸张,所制的纸虽然廉价,却不宜书写。这位郭属官从陈国带来的“左伯纸”兼顾物美价廉和便于书写这两点,若能普及,绝对是士人的福音。
若非此人用“左伯纸”和“发粮”为饵,逼他做这什么“演讲”……
张昭平复心境,没有在左伯纸上纠缠,只是蹙着眉询问:“几位,当真会为彭城、下邳的民众发放粮食?”
这个问题,甚至比左伯纸更重要。得不到左伯纸,他最多只会遗憾
几日,而若是没有陈国发粮救急,这几年经受灾害,又被笮融搜刮走大量存粮的彭城、下邳,这两个郡国的民众在未来半年的时间里怕是得啃树根。
听到张昭这话,郭嘉收起脸上的嬉笑,慎重地点头:“自然为真。”
张昭心中松了口气,待视线触及手中的纸张,他额头一跳,咬着牙,开始重新宣读“演讲稿”。
“各位乡人……”
“微笑,注意仪态,一定要亲和。”
张昭抖了抖嘴角,努力弯起唇:“各位乡人,各位义士……”
“语气轻松点,你是给大家传递好消息,不是在催债,不要把各位这两个字念得这么重。”
张昭放轻了声音。
“各位乡人……”
“太轻了,演讲这么轻,蚊子都听不清。”
……
望着眼前这堪称鸡飞狗跳的一幕,谢源在心中默默同情起这位名叫张昭的文士。
太惨了,怎么就被郭先生选中,当上了这一次的演讲人员。
想到信中要求的“号召力”,“煽动性”,谢源觉得这活实在不容易。反正他是没办法做到,要是让他去“演讲”,他估计得两眼一闭,原地装病。
只是,同情归同情,看着这些平时矜持孤高的豪族们变脸……还挺爽的。
谢源又欣赏了一会儿张昭的“演讲模拟现场”,转身离开。
粮食还在泰山郡边界,他得在“演讲”开始之前,把粮食都悄悄地运进来。
还有陈宫、吕布那边……
想到陈宫在信中提到的使者,谢源勾起唇,眼中溢出几分不怀好意的光。
那个使者……倒是可以让郭先生去接待。毕竟郭先生过于“热情好客”,一定能让使者“宾至如归”。
两日后,张昭在酒肆中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场演讲。
从陶谦弃州而逃,讲到笮融自私地带走郡国的存粮,再讲到曹操在徐州几次屠戮的事。讲到动情之处,就连张昭自己都气愤难平,不由对陈国生出几分好感……
张昭心中骤然警觉。可想到那些粮食,他眸光一震,终究还是继续讲了下去。
第54章
彭城的民众从未接触过“演讲”这种东西,心中格外新奇。
此刻,酒肆中坐满了各乡森*晚*整*理各亭派出的“代表”,齐刷刷盯着张昭,仿佛在看一场百戏。
这些普通民众大多数都不识字,看不懂檄文,以往上头有什么变动,都是由乡长、亭长一级级地往下通知,他们才勉强知道一些。
像今日这般,将他们聚集在一处,让身份高贵的士人向他们解说——这样的情况以前从未有过,就连梦中也不敢肖想。
起初,民众们还有些拘束,坐在酒肆中,连呼吸都不敢放大。后来,演讲开始,他们逐渐被张昭动情的演讲吸引,被他的情绪所染,深深地沉浸其中。
给张昭的演讲稿由荀悦撰写,由吕修
作通俗化处理, 语言极其简洁,浅显易懂。
民众们专注地听着,当听到陶谦弃城而逃时,他们心生悲凉;等张昭说起曹操屠城,他们惶惶不安,振恐胆寒;当得知州郡内的大部分粮草都被笮融带走,他们气愤难挡,在厌憎之余,对自身的生存产生浓浓的担忧。
张昭结束演讲稿的第二个段落,向下一扫,将愁云惨淡的气氛尽收眼底。
他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在众人担忧无措的时候,话锋一转:“幸而,陈王与陈王世子得知了我们的厄境,派人送来万石粮食,助我们过冬。”
陈王?陈王世子?
众人皆是一愣。
普通民众没有地域概念,不知道陈国在哪,但既然能称王,想来和他们郡国的彭城王差不多?
一想到彭城王,民众们的神色皆有些怪异。
诸侯王……那不都是高高在上,不理庶务的存在吗?就向他们彭城一样,郡国由彭城国相管理,由徐州刺史统率,国内县城的县令、属官,各司其职,诸侯王只要躺着等食邑就好。
这陈国的诸侯王,怎么还管他们吃不吃得上饭?
有个别心思敏锐的庶民已经意识到关窍,但对于大部分民众来说,能活着便是万幸,管他粮草后面藏着什么,接着便是。
因此,众人惊讶归惊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好消息,甚至各个面露喜色,惊喜之意溢于其表。
“当真?”
“每个人都有吗?还是按户来?”
“真的能帮我们吃饱饭吗?”
“皇室之人尊贵执礼,应当不会反悔吧?”
……
即便因为顾及张昭的身份,不敢站起身,也不敢靠得太近,但事关填饱肚子的大业,他们也顾不上世家名流的威严,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张昭被问得头痛,好在这次主持演讲会场的不止他,还有陈国派来的农官。
在农官的帮助下,张昭一一解答大家的问题,总算安了大家的心。
众人回返乡亭,纷纷游走奔告。
所有人都在等着“发粮食”这件事。
谁当刺史,谁当郡守/国相,对于挣扎求生的民众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别是笮融那个不给别人活路的混账就行。
可如果这个刺史、国相能关注他们的生计,给他们发放救援粮,那就不一样了。
谁不喜欢关心民众,能让自己活命的治官?
即便对方有所图谋,他们获得的好处也是实打实的。
在众人翘首以盼的等待中,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第四天,陈国的部曲开始在城内发放粮食,靠近民居的两条街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世子说了,这次发粮,除了赈灾,收拢人心,更是重新清点户籍的好机会。”
农官贾先叮嘱发粮的下属,让他们务必做好登记。
东汉末年多隐户。
所谓的隐户,就是隐瞒户口,或是依附豪族,藏在世家庄园的那批人。
这些人不入官方户籍,躲避徭役、赋税,由世家豪族所掌控,让这些世家豪族成为一个隐型的“封国”。
这部分人不仅游离官署之外,影响徭役与赋税,还会增加世家带来的威胁和隐患。
如今天下未定,像隋文帝那样用“大索貌阅”来揪出隐户,这显然是行不通的,还会得罪世家豪族。
但“赈灾”就不一样了。
他们只是怕两个郡国的百姓吃不饱,受饥荒之苦,可没有别的心思。如果这时候忽然有官方未登记的隐户冒出来领粮,那就是隐户自己的问题。
人家黑户自己出来自首,你们世家豪族总不至于因此怪到行善积德的他们头上吧?
再说,隐户这事虽然是潜规则,往日里官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严格说来,这可是违反汉律的事,怎么说都是世家豪族理亏。
随着粮草一同进城的户曹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旁边的士兵负责发放粮食,他们则负责查看各个乡长、亭长的“介绍信”,逐一登记。
在他们身后的酒楼内,靠着门的地方,一位面貌姣好的少年郎端坐在酒垆前。
他的身前只放了一杯清水,隔壁却放了一坛子清酒,满登登,像是在等待未至的客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文士在酒坛前坐下,正是前来凑热闹的郭嘉。
郭嘉直接抓起硕大的酒坛,往口里灌了两口酒,用袖口擦去唇角的酒渍,这才饶有兴趣地看向隔壁的少年。
“这倒是出人意料——没想到主公这次派来监察的御史,竟然是你。”
隔壁的少年目不斜视,仍然望着酒垆外,只动了动唇:“郭军师莫要与我顽笑,御史这二字,我可当不得。”
“是嘉唐突了,”郭嘉把目光从对方的脸上移开,兴意十足地看向垆外,“听闻蔡侍中之女文姬不仅满腹经纶,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知是否为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郭军师若想知晓,不若坐上一坐,看一看这过目不忘究竟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
“少年”——蔡邕之女蔡琰如此说道。她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轻扫,看上去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事,而是在冷眼旁观别人的纠纷。
蔡琰表字文姬,是东汉赫赫有名的才女。这次她受刘昀之托,来彭城做督军。
因为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事只有她能做到最好。蔡琰在短暂的思考后便答应了此事。
至于坐在酒垆中,以男装示人,倒并非为了避嫌,只是单纯不想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有郭嘉这个真正的酒客做掩护,只点了一杯清水,偶尔抿上一口的蔡琰完美地隐藏在暗处,默默观察每一批前来领粮的民众。
没过多久,她察觉到了第一个异常。
蔡琰屈起食指酒垆上叩了两下,守在酒垆前的士兵立即走入垆中,恭敬地低下头。
“那个穿着甘石色短褐,站在第三位的男子,之前来过一次。当时报出的名字是许多果。”
士兵神色一肃,向蔡琰行了一礼,离开酒垆。
士兵走到赈灾点,在几位户曹耳边汇报。
几位户曹握笔的手一顿,同时抬头,看向被蔡琰指出的那个男子。
那个男子自持拥有一张大众脸,又特地换了身衣服,原本以为不会引起官员的注意,却没想到,不知怎的,这几个负责发粮的官员纷纷抬起头,像是捕食的猎豹一样锁定他的所在。
男子的额头上沁出冷汗,但他一个劲地在心中安慰自己——连相处了几个月的管事都能将他认错,这些人才见了他一面,不可能认出来。
他佯作镇定地站着,却见为首的户曹不知道说了什么,提着长戟的士兵忽然朝队伍走来,一下子走到他的前面。
“交出你的文引。”
男子心中砰砰乱跳,取出早就伪造好的文引,交给士兵。
提着长戟的士兵仍站在他的身前,岿然不动。另一个士兵接过凭证,递送给户曹。
三位户曹轮流看了凭证,看向男子的目光愈加不善。
“武原人?姓赵?”
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边控制着表情,一边点头:“对,敝人姓赵,名羊音,是个农户。”
“是吗?”为首的户曹上下打量着他,“可是你之前来领粮的时候,怎么叫许多果?”
“这……”男子心中骇然。原以为众位官员看向自己只是巧合,或者只是在诈他,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看出了自己的问题,还记得他前一个冒充的名字!
男子心慌不已,好在他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此时强行压下紧张失措的情绪,用力地吞了吞咽喉,故作镇定地答道:
“各位户官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其他民众不明所以,见发粮的队伍停了下来,他们忍着焦急的心绪,好奇地关注前方的异动。
“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人要领两次粮,被抓了。”
“不是要登记文引吗,都登记过了,还能再领一次?”
“县官们也不一定记得所有人的名字,而且,这次这人拿出来的名字好像不一样。”
……
户曹见他狡辩,懒得与他纠缠,让士兵赶紧将人带走,不要影响剩下的队伍。
男人见状,彻底慌了神,梗着脖子大喊:“我分明是第一次来,为何领不到粮,还要被士兵带走?难道领粮只是一个幌子,你们是想抓兵丁,看到合适的就强行抓走?”
听到这话,后面排队的民众纷纷哗然,有不少人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见这人暗中做小动作,想领多次粮食不说,还故意煽动人心,兴风作浪,户曹们纷纷沉下脸。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户曹指着粮袋上的纹路,声音极冷,“我们在粮袋上做了特殊的标记,但凡触碰过的人,都有迹可循。”
第55章
听到户曹的话, 男子的脸上现出一瞬的慌乱。
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认定户曹是在吓唬他。
什么“有迹可循”,什么“做了特殊的标记” ,八成是假的。真要有标记,他怎么没发现?
而且他早就查看过了,用来装米的那就是个素色的麻袋,上面没有任何异常。就算之前领粮的时候,他不小心蹭到了什么“证据” ,他也早就换了一套衣服,这些人怎么可能在新换的衣服上找到?
这么一想,男子更加有恃无恐。他摆出不屈的神情,一脸问心无愧地昂头:
“什么标记,你倒是说一说?未做过就是未做过,官长若不信,大可搜身。”
他早就在换衣服的时候将粮食藏在别处,完全不怕这些人的搜查。
户曹们不想和男人多费口舌,命人拿出一个瓷瓶,对着后面排队的乡民道:
“有那几位义士愿意做个见证?”
不管哪个时代,哪个地域, 都少不了喜爱凑热闹的人。当即有许多人举手,愿意帮忙。
户曹从没有领粮的队伍中点了五个人, 又从已经领了粮食,但因为这个热闹在一旁围观的人群中再点了五个。
“由这几位义士做个显证,请前排的乡亲为我们目验。”
排队的乡民纷纷应下,一个个探头探脑,关注着前方的动静。
户曹捏着白色瓷瓶,示意这十一个人摊开双手。
十个被选中的路人照办。站在中间的男子转了转眼珠子,也跟着他们一起,手心向上摊开。
他早就检查过全身了,尤其是手。虽然在第一次领粮手上沾了点粮袋上的黍粉,但他早就拍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如果户曹口中所谓的“标记”指的就是这个,那可真是笑死人了。
男子的心情越发放松,甚至开始琢磨,等下若是证实了自己的“无罪”,该怎么把事情闹大,让这些官员给他大量的粮食与金银作补偿。
户曹打开瓷瓶上的封盖,走到第一个未领粮的路人面前,在他手心倒了少许浅棕色的水。
这些水在路人掌心流淌,无事发生。
围观群众相互对视,不知道官员们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不是说找“标记”,找“证据”吗?怎么还在这些人的手上倒东西?
这要是标记正好在手上,不就被水冲没了?
乡民们都觉得户曹这个举措莫名其妙,但碍于对官绅的敬畏,他们不敢出声质疑,只在心里嘀咕。
男子更是乐得不行,觉得这些户曹真是脑子有问题,找不到凭证还在这故弄玄虚。
他忍不住开口嘲弄:“这是在做什么,当场为我们作标记?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泼脏水?”
前半句话对应了户曹“凡触碰过的人都有迹可循”这句话,充满了讽刺意味。而后半句,表面上是在说户曹把混浊的脏水倒他们手上,实际上却是暗指户曹出口污蔑,往他身上“泼脏水”,辱他清白。
官员们早知道此人胡搅蛮缠的性子,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口舌上。因此,几位官员没一个搭理他,站在最前方的户曹继续前行,在第二个未领粮的路人上倒水。
第二个路人手上被浅色液体侵染,同样无事发生。
第三个,第四个……
渐渐地,人群开始骚动,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疑惑,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浓。
终于,户曹走到第六个路人身前。
从这一个路人开始,剩下的几人全都在这里领过粮。
户曹依然神色不动地往对方手上倒水,浅棕色的液体一碰到对方的手,手心部位当即出现两道蓝色的,纵横交错的叉。
不仅路人自己愣在原地,所有离得近的民众都发出诧异的惊呼。
“天啊……”
“怎么回事?”
“那蓝色的条纹是怎么出现的,好像我一眨眼就……?”
“这不是浅棕色的脏水吗,怎么会变出蓝色的纹路?”
“我没看仔细,你们谁有仔细盯着?这人手上是不是一开始就有蓝色的条纹?”
……
原本老神在在,一脸轻松地等着户曹过来的男子蓦然一怔。他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可思议地瞪着那人手上的蓝色标记。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男子摊开的手掌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他一边否认心底的猜测,安慰自己这只是巧合,一边试着说服自己——
已经拍打过手了,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绝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
第七人,第八人,第九人……
在围观群众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每个人手心都出现或多或少的蓝色十字标记,都只有麻绳的粗细。
已经有聪明敏锐的民众联想到什么,示意旁边的人去看地上粮袋。
粮袋用绳索系紧,是用平凡无奇的原色粗麻制成,袋子中间有许多十字型,仿若布料缝合的印记。
他们原本以为,这些布袋上带着明显缝合痕迹的凸起线条,是因为赶着发粮,没法将粮袋做得很精细,或是为了降低成本,由破碎的麻布块缝合制成。
如今看来,这些粗糙的纹路,似乎另有深意……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最后一个男人。
男人的额头已经沁出一些冷汗,他强自镇定,默念“已经将黍粉拍干净,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死死盯着户曹手上的那个瓷瓶。
浅棕色的液体落下,在触碰到男人双手的一瞬间,跳出蓝色——
男人立即将手合拢,企图将手上的液体全部甩掉,将手上的痕迹销毁。
围观的群众虽然还没看清他手上的情况,但见他这个举动,都明白了原委,看向他的眼神格外鄙夷。
男子知道这个举动已经算不打自招,但他仍然嘴硬:“你们这是什么脏水,是不是毒药,为什么我手上会这么痛——”
户曹收起瓷瓶:“按住他。”
立即有两个士兵抓住他的两条胳膊,强制将他的双手展现在众人面前。
虽然被蹭得乱七八糟,但男子的手中确实有大大小小的蓝色痕迹。
男子当即嚎道:“你们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如此污蔑我!我要报官!”
众人早就通过男子的反应,将真相看得明明白白。此刻男子手上的蓝色痕迹,充其量只是个佐证。
就算他们始终搞不明白原理,但这不妨碍他们表示自己的鄙夷。
“好生不要脸,都已被官长拆穿,还在这颠倒是非。”
“上面分明说了——每户人家只能领一袋,按人口分配斗数。此人领了两回,还用了不同的名,究竟是他冒领,还是弄虚作假,拿了假的引信反复领粮?”
“假的凭证?那又是谁帮他造的假?引信这东西只有当地的县官、乡官能开,这东西都能作假,那别的地方岂不是……”
“如果是冒领,被他顶替的那户人家岂不是领不到粮?这可是害人性命的事啊。”
“就算不是冒领,只是投机伪造,不也一样是害人性命?若粮食不够,都被这种贪婪的老贼先领了,我们岂不是要饿肚子?”
听到这,后面未领到粮食的乡人看向男子的眼神都变得格外仇视。
利益相关之下,这些看戏的人再也无法作壁上观,纷纷出言指责。
“如此奸恶之人,绝对要按偷盗罪处理,严惩不贷!”
“坑蒙拐骗还敢犟嘴,甚至不敬官长,怕是早就四处行恶,草菅人命。”
“多亏官长明察秋毫,还请各位官长赶紧将此人投入监狱,以免污了众位官长的耳朵。”
……
既然已经占据了舆论上风,户曹便也懒得再听男子那些狡辩的话。
他让士兵将对方堵了嘴,押解到别处。
领粮的队伍又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好队。有个别几人悄悄离开队伍,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力。
蔡琰看完全场,转向身旁的人:“郭军师,那东西是……?”
郭嘉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好戏,看起来甚是愉悦:“那是主公派人用海草灰制成的特殊酒液,虽然不能饮用,但碰到黍粉、麦粉二物,会在眨眼间变作蓝色。”
郭嘉解释道,
“那人应当拍打过手上的黍粉,只可惜光是拍打,并不能完全消除黍粉的痕迹,再加上他心中发虚,故而……”
蔡琰点点头,眼中有一瞬间溢出过于明亮的光:“此物,可否用于军机传信?”
郭嘉微怔,深深地看了蔡琰一眼,挑起唇:“主公早已将此物用于军情……”
蔡琰不仅博学广识,更是心思通透。她当即岔开话题,以作避嫌。
“方才的法子虽好用,怕是可一而不可再。”
郭嘉配合地接过话茬:“无妨。此法本就是敲山震虎,并非防贼之举。”
他将空酒杯放在垆上,轻轻一弹,酒杯就滚到了另一头。
“先立威,再立信。以后若是再有心思叵测之人,直接绑了就是。”
经过今天这件事,大部分民众都明白发粮的户曹们并非无的放矢,并且认真负责,郡国内的民众着想,不愿让旁人多领、冒领粮食。
无形中升起的,可为以后的事做铺垫。
更何况,利益相关,他们又怎么会容忍那些做小动作的人?
“今日之事,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能传遍彭城,甚至传到隔壁的下邳。”
郭嘉起身捞回酒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某些豪族,至少在发粮的这段时间内能安分一些。至于隐户……”
他一口饮尽杯中之酒,擦去唇角莹亮的酒渍,
“既不能多领,也不能冒领,那些隐户,又如何坐得住?”
说着,正要往杯里继续倒酒,却被一只手夺了酒杯。
“临走之前,世子托嘱我,”迎上郭嘉错愕的目光,蔡琰坦然回望,“务必监督郭军师的饮酒杯数……郭军师,莫要忘了世子的限酒令。”
郭嘉:……
第56章
被蔡琰提到的刘昀,此刻正在鲁国境内清点着户籍。
自鲁王被袁绍派人刺死,失去封王的鲁国便彻底落入鲁国国相的手中。
鲁国国相的身体本就不好,当发现鲁王曾经暗中调配大量精铁,还将这些精铁炼废,他气得一口气堵在喉口,没缓过来,当场暴毙。
鲁国从此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新任兖州刺史黄琬察觉鲁国的异动,当即将它禀告给了刘昀。
刘昀领着精兵悄悄进入鲁国边境,在野外驻扎,通过自制的开普勒式望远镜监察敌情。
开普勒式望远镜比伽利略式望远镜的视野更宽阔,唯一的缺点就是倒立成像, 但这对于仅仅监视城内动向的陈国军队来说算不上太大的问题。
耐心等待了一周,刘昀等人终于找到一个绝佳的时机, 以雷殛之势占领鲁国。
刘昀清点完城内的户簿,取出天工阁制作的炭笔, 在带来的左伯纸上绘制如今的局势图。
位于最中间的豫州,除了梁国和沛国,已经全部在陈国派系的掌控之下。豫州北部的兖州,已经由黄琬统辖,黄琬与他父亲陈王达成共盟,兖州东部的陈留太守张辽亦是自己人。
豫州往东,紧挨着沛国的彭城、下邳两个郡国已被他的舅父谢源占领,目前正在稳固阶段。
若不算梁、沛二国,且只算州郡, 不算总体面积——如今陈国实际控制的是两州两郡,约占了十三州的五分之一。
刘昀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视线转向其他州。
幽州,除了最偏远的辽东被公孙度占领,剩下的地盘都被公孙瓒独占。原来的幽州刺史刘虞已经被公孙瓒所杀。
冀州,大部分地区都被袁绍掌控,曾经的冀州刺史韩馥早已流亡,不知所踪。
并州,北部被南匈奴盘踞,南部是张扬等并州将领,各据一方,并不齐心。
青州,原来的青州刺史田楷病逝,平原国国相曹操成功入主青州。但因为曹操不久前出兵征讨徐州,留在后方的老家青州被田楷旧部所偷。这些田楷旧部还推着刘备上位,与急急回返的曹操争夺这块宝地。
徐州,西边的彭城、下邳两个郡国已经被陈国拿下。东北部的琅琊、东海此时归属吕布,南部的广陵归于张超。
扬州,刘繇掌控北部四郡,暂时无暇顾及南部。
荆州,北部的南阳由孙坚所占,刘表占了中央的一大块腹地,对于南部的桂阳、零陵二郡同样属于放养状态。
益州,原来的益州刺史刘焉已经病逝,他的三个儿子正忙着争夺益州,对外界无暇相顾。
司隶、凉州,这两处地方分别被董卓残部、马腾韩遂掌控,同样内斗得厉害。
至于交州,因为距离太远,未曾派遣眼线,暂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按照史书中的记载,此时的交州应该在士燮的掌控下。并且士燮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掌控这片极南之地,震服、割据一方。
画完局势图,刘昀换了一支朱砂笔,在冀州旁边打了个问号。
袁绍占据的冀州位于兖州的北部,如果他能在与公孙瓒对抗的局势中占据上风,甚至剿灭对方,那么袁绍就会成为黄河以北最大的霸主,到时,再加上他顶级豪族的身份,威能不可小觑。
刘昀并不想提前进入“官渡之战”,陈国虽然提前发育了十年,但占据整个豫州、兖州的时日尚短,根基还不太稳定,这时候对上兵强马壮的袁绍,不说能不能赢,总归免不了一个元气大伤。
如今群雄割据,各地群雄虎视眈眈,每一个势力都不容小觑。如果可以,刘昀想先发展内政,在最近两年内尽量减少损耗实力的军事冲突,给自己留一个“直接进入决赛”的名额。
想是这么想,但刘昀知道这事很难办到。
以豫州、兖州的地理方位,四面八方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敌人。
如今他用互相牵制之术,让诸侯们无暇顾及悄然崛起的陈国。但内乱总有结束的时候,相互牵制的双方总有一天会分出胜负,到那时,陈国一定会进入众人的视野,甚至可能成为多方联合抵制的对象。
那么,他是否要提前给自己找个盟友,或者……培育一个盟友?
这个念头在脑中短暂的盘桓,被迟疑地划去。
还没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算算时间,陈宫派往彭城的使者应该已经抵达当地,就不知道舅父他们会如何依照荀攸的计策行事。
……
彭城,今天是发粮的第三日。
因为前几日的风波,这几日领粮的民众格外积极,自发地在队伍中寻找可疑的人物。
郭嘉在酒肆中坐了两天,起初还惦记着酒瘾,尚且能坐得住,可自从蔡琰开始监督他饮酒之后,这酒杯很快就见了底,不得再饮。闲极无聊的郭嘉实在不想看这乌泱泱的队伍,便用“接见吕布遣来的使者”为理由,离开现场。
郭嘉此举正合了谢源的意。他原本就有让郭嘉折腾……不是,客气接待使者的想法。如今郭嘉主动请缨,这倒是省了他劝说的口舌,哪有不应的理。
于是,当身负重任的许汜来到彭城,还没进入府衙,就被人带到郭嘉面前。
许汜见郭嘉年龄不大,腰上又没有挂着象征官职的印绶,不由疑惑而谨慎地问:
“敢问这位义士……”
“我姓郭,是谢将军帐下的监军,知许君前来,特意在此久候。”
许汜听闻此言,连忙行礼:“原来是郭监军。”
礼节做到后,他小幅度地环视四周,
“我欲与谢将军相谈结盟一事,谢将军……莫非有事在身,暂不得脱身?”
郭嘉就喜欢这种有礼貌的使者——发现谢源不在,自个儿给谢源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都不需要郭嘉费心思找说辞。
他看向使者的眼神充满怜爱:“许君既然知道,那便开始吧。”
许汜的头顶当即冒出三个问号。
“既然知道”?知道什么? “那便开始”?开始什么?
他只是发现谢源不在,客套地问一下,这种“你很识相,很好,我们长话短说”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许汜从未见过郭嘉这样的年轻人,一时之间竟被梗住。
郭嘉原本已做了个请的动作,请许汜入座,此时见许汜久久未动,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许君,怎么了?莫非是赶路太久,腿脚发痹,动弹不得?”
许汜很快回过神。他到底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当即反客为主:
“我奉吕公之命前来,代表的便是吕将军——许某作为言使,此行目的是为了与谢将军商谈结盟一事,并非来与郭监军玩过家家酒。按理,吕公作为如今的徐州之主,本应直接派人与陈王商榷。只是吕公念着谢将军的高才,出于尊重,这才让我来找谢将军。”
许汜面上仍带着客气的笑,眼中全带着一分轻蔑,
“与谢将军相商已是迁就之策,又何况是别的不相干的人?个别士人年少轻狂,喜好揽事,许某倒也能理解。但这结盟之事,非同小可,绝不可因为私人之欲而耽误。”
许汜这话,若是换了个心高气傲面皮薄的年轻士人,恐怕已经被气得不轻。
但郭嘉心性非凡,从不为名利烦忧,许汜这话对他来说就像是主公家的痒痒挠,隔着衣服抓,不痛不痒,甚至都不能在衣服上留下永久的痕迹。
郭嘉轻掸衣摆,自个儿坐下,任许汜一个人站着。
他自顾自地斟水,饮水。等到许汜不耐烦地皱眉,想再次出声催促的时候,郭嘉才放下酒杯,对着许汜扬眉:
“坐啊,许君。怎么还不坐?”
这副模样,仿佛刚刚才发现许汜一直站着似的。
而许汜刚才说的话,他更像是半句都没听见。
哪怕许汜阅历丰富,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极能稳定心绪,某个瞬间也被郭嘉气得不轻,小胡子一抖一抖。
他重新压下烦燥之意,掀去了表面的有礼,不轻不重地刺道:
“陈国的监军当真年轻有为——年纪轻轻,便已经聋了。”
郭嘉像是被戳到什么笑点,忽然捂着肚子大笑。
伴着许汜漆黑的脸色,他一边努力止笑,一边回复,
“不及吕公的使者——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能在坟头唱百戏,拿着鸡毛当令箭。”
许汜的神色极为难看:“这便是陈国的待客之道?”
郭嘉缓缓收了笑意,看向许汜,意有所指:
“徐州之主?吕奉先何时成了徐州之主,我怎么不知?就在大半年前,他还四处流亡,被袁绍驱逐——何况他如今只占了琅琊国、东海郡两地,便将徐州视为囊中之物,森*晚*整*理将彭城、下邳视为臣下?”
他锋利地盯着许汜,一字一顿道,
“莫非陈宫派你前来,就是为了宣誓主权,向陈国挑衅——劝陈国识相,奉让彭城、下邳二地?”
许汜当即变了脸色:“一派胡言,你休要胡说八道。”
他和郭嘉争吵,尚且还能说是使者与属官之间的误解和摩擦,在占据主导权后尚有转圜的余地。可一旦“挑衅”这个名头套到他的头上,那可就完了,两方的结盟之事一定会告吹。
虽然陈宫和吕布并不是真的想和陈国结盟,所谓的结盟只是权宜之计,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让陈国答应结盟。只有这样,才方便他们从中运作,进行下一步计划。
许汜心中烦闷,暗恨郭嘉难缠。他不好继续强求谢源出面,见郭嘉软硬不吃,他在低喝了一句之后,转而缓了声嗓,
“长途乏累,不免心中生躁。方才有言论不当之处,还请监军海涵。”
在护卫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许汜竟是先一步服了软。
第57章
许汜当然也注意到了护卫们异常的表情, 却不好出声解释。
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迷惑陈国,让双方达成表面上的同盟。刚才的发难,一方面是真的因为见不到谢源而感到不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陈国的态度。
通过郭嘉的态度,他隐约察觉到陈国对自己这一方的轻忽,在愈加暗恼之余,也对此行的任务感到担忧。
许汜在彭城好吃好住地呆了十日。期间,他并未受人阻拦,带着护卫在彭城逛了一大圈,自然也知道陈国向普通民众发粮这件事。
警惕,疑惑。许汜悄悄派人向这些民众打听消息,将得到的结果牢牢记在心底。
整整十日,许汜一直没有见到话事人谢源,每次询问驿舍的官员,得到的都是“谢将军忙于诸事,过几日才能回来”的答案。
许汜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辱,但又不得不屈服于任务,勉强与郭嘉商议结盟的事。
这一商量, 他才发现,这位年轻的郭监军不仅气人的本事一流, 在公事上更是滑不溜秋。
许汜口干舌燥地讲了半天,郭嘉看似很好说话,什么都不反对,还在适时的时候替他鼓掌。但实际上,哪怕是最简单的结盟条例,他都没有应下,始终处于一个暧昧的态度,仿佛意动,却又没有完全赞成。
最终,当许汜提出签写盟书的时候,郭嘉手一摊,用“我只是个小小的随军属官,哪有资格代替将军做主”给推了回来,气得许汜险些直挺挺地倒下,当场蹬脚去世。
你没资格,你不早说?还在这和他扯了半天?真的不是在耍他?
许汜再次嚷嚷着要见谢源,又一次被“公事繁忙”这个理由挡回。
这一下,他还有什么不懂的,当即拂袖离去,连夜带人回到东海郡。
见到陈宫时,他仍怒气未消,添油加醋地将自己在彭城的遭遇说了一遍。
许汜原以为陈宫会失望,会烦躁,会和他一样义愤填膺。
却没料到,在耐心听完他的抱怨后,陈宫忽然抚掌大笑。
“妙,妙。一切妥矣。”
许汜当即被哽住,看向陈宫的眼神无比怪异,仿佛对方得了失心疯。
陈宫笑完,才注意到同侪异样的眼光。他倒也不在意,轻轻拍着许汜的后背,以示安抚。
“东流,这次委屈你了。你莫要气,陈国如此反应,反倒证明他们对我们不曾起疑。正是因为可有可无,正是因为轻忽慢待,这才更有利于我们的计划。”
许汜忙道:“此话怎讲?”
陈宫捋了捋胡子,看向上首同样发怔的吕布:“陈国趁虚而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彭城、下邳,此刻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将军示之以弱,求盟心切,陈国之人虽然眼馋于将军的威名,愿意与我等结盟,但在行事上,已透出几分自满,欲让我们奉他为首。”
吕布本就因为许汜的话不太爽快,此时听见陈国的人想收自己做小弟,更是不悦:
“此事,妙在何处,竟也值得公台如此高兴?”
听出吕布言辞中的不满,陈宫摇了摇头:“主公勿恼。我等假意与陈国结盟,这不止是麻痹陈国的缓兵之计。
“听闻陈国民众善于种植、经营,他们不仅拥有殷实的粮草,还制作了各种小玩意,派遣商队在其他州郡出售。虽都是些不起眼的小道,但以如今的乱象而言,倒也算是富足一方。”
陈宫指向南边的所在,以此隐喻南部的张超,刘繇。
“张超敢与主公叫板,有恃无恐,恐怕此人早已偷偷与刘繇结盟,暗中图谋主公的领地。
“刘繇所占的九江郡与下邳接壤,若刘繇有异动,第一个出兵攻占的就是下邳。陈国谢源刚刚占领下邳不久,还未稳固,如何不会忌惮南边的刘繇?陈国毕竟起势尚短,原来的封地只有弹丸之大,缺乏屏障的他们,要想保住下邳,便只有一个选择——与将军结盟。”
陈宫这番分析看似合情合理,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对于陈国的认知只停留在表面,几乎可以说是“一错大错”。
刘昀他们并非只有陈国一个领地,孤立无援;拿下彭城、下邳也并不全是巧合。
陈宫以为刘昀的后台只有陈国,和彭城、下邳不接壤,这两块大饼他们绝对吃不下。可实际上,排除还未完全拉上大船的孙坚父子,刘昀推到明面上的“自己人”,就已经拿下几乎整个的豫州,整个的兖州,再加上新拿下彭城、下邳,正好连成一个完整的领土。
有豫州,兖州做屏障,刘昀完全没必要和吕布结盟,只为了对抗还不能确定是敌是友的刘繇。
因为严重的信息差,陈宫错估了局势,因此得到了致命的错误答案。
“结盟?”吕布虽然听明白陈宫的分析,但他仍然十分的不得劲,“以陈国那方的态度,可不像是要与我结盟的。”
“这正说明他们存有收拢之意,且未对我们起疑。”陈宫解释,“陈王毕竟是宗室血脉,身份尊贵,若表现得太过急切,岂不让人轻视?更何况,他们这类身份的人,大抵如此,即便心存拉拢之意,面上也要自矜自持,你看那袁术、袁绍,不也如此?”
想到袁术对孙坚的态度,袁绍对曹操和他的态度,吕布面色稍缓。
也是,那袁绍、袁术,不过出生于顶级世家,就敢自持身份,对他们不假辞色。相比之下,陈国此举反倒算不上有多轻慢了。
换句话说,要是陈国真的对他们夹道欢迎,他们反而应该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
想通了这点,吕布心中的火气消了大半,“先前公台说——我们与陈国的结盟,不仅仅是权宜之计,这是何故?”
“与陈国结盟,避免陈国协助曹操、张超,此为其一;让陈国替主公暂守彭城、下邳,安顿民众,等主公大破张超,再从陈国手中取回,占领徐州的所有城池,此为其二;陈国富庶,粮草丰沛,让陈国为主公支援粮草,共退张超,此为其三。”
陈宫抚掌而笑,“一石而三鸟,此等买卖,主公可愿收下?”
“妙哉!”许汜当即赞叹,“此计甚妙!公台深谋远虑,在下叹服。”
“过奖,过奖。”陈宫并没有因为被夸而露出喜色,只泰然若定地看向吕布,“主公意下如何?”
吕布狐疑道:“陈国如何会心甘情愿为我们提供粮草?”
就算是结盟,其中的水份也大得很。他们和陈国没有任何旧交,陈国能看在盟友的份上,不背后偷袭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他们提供粮草?
“没有时机,那便制造时机。”陈宫摇动缯扇,成竹在胸,“只需要让陈国认为——扬州刺史刘繇意图占领下邳,已发兵北上——如此,便能让陈国焦灼不安,主动为将军提供粮草,对抗张超与刘繇。”
许汜若有所思:“怕就怕陈国不愿相信。”
“宁信之,勿失之。”陈宫淡淡说道,“更何况,以张超的性子,在战事连番失利的当下,极有可能去找刘繇求援。”
到那时,“刘繇意图攻占下邳”,就不再是谣言,而是“事实”。
吕布见陈宫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周全,点了头:
“就依公台所言。”
不久,广陵太守张超果然支持不住,向扬州刺史刘繇求援。
陈宫得到这个消息,认为时机已至,连忙写好了一封求盟信,派使者送往彭城。
这封求盟信中情真意切地分析了当下的局势,详细描绘了他们共同的敌人——刘繇和张超,并委婉地表达了求粮的意愿。
张超与刘繇的领地,一个在下邳的东部,一个在下邳的南部,和下邳紧密接壤。他们两个一联合,陈宫不信身在下邳的陈国官员会无动于衷。
陈宫已经脑补了他们心慌无比,急着找吕布结盟的画面,对于这一次行动的结果可谓是十拿九稳。
陈宫等啊等,从刘繇派出援军开始,一直等到援军兵临响水,令人不安的是,陈国那边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陈宫不是蠢人,已经意识到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可不管他怎么想,缺失的信息都无法在短时间内补缺。陈宫始终无法明白,陈国为什么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急切地回应结盟,反而闷声不吭,不予以任何回应。
即便心存疑虑,不肯出兵,总该把粮草补到位了才是。
陈宫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自我劝慰,暗道使者也许是在路上耽搁了。便又写了封急信,派了个新的使者,送往彭城。
结果,仍然石沉大海。
擅长游说的使者和请求结盟的信件,仿佛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
陈宫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然而此刻,刘繇的军队兵临城下,他已无暇顾及“一声不吭”的陈国,更别提谴责对方。
凭白无故失了两个言官的陈宫只得咽下这个闷亏。他咬牙忍气,专心对付刘繇与张超,更改对敌的计策。
正当吕布的军队陷入苦战,与刘繇、张超打得不可开交,琅琊国发来噩耗。
——曹操不知何时平定了青州,却一直隐而不发。直到吕布身陷苦战,他才突然发难,带兵偷袭吕布的大本营琅琊。
这一回,吕布当真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之中。
陈宫心急如焚,试图力挽狂澜,吕布却不愿再信他。
初平六年,夏,吕布大败,携着部曲逃亡并州,投奔张扬。
陈宫被曹操俘虏,生死不明。
曹操虽然攻下了琅琊国,但他谨记上一回的教训,没有率军深入,更没有继续和刘繇、张超争抢。他将琅琊划入自己的地盘,就固守城池,同时给刘繇、张超送信,大意是“不管你们怎么抢,怎么争,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要琅琊国这一块地,剩下的东海郡、彭城国、下邳国,你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这一句话看似撇清关系,不欲与他们争斗,实则是祸水东引之计,暗搓搓地把陈国拖下水。
毕竟吕布的地盘总共就只有两个郡国,曹操占了其中的一半,只留了一个东海郡给刘繇、张超两人分,他们肯定不会乐意。
曹操这封信指出了重点:别光顾着盯着他手中的琅琊国,西边可是有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地占了两个郡。而且比起身经百战,兵力强大的曹操军,初出茅庐靠着“运气”获得一小半徐州的陈国,才是那个软柿子。
曹操此计用得极妙,不仅解决了自己这边的风险,还成功地搅浑水,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张超和刘繇还未开始联手攻打陈国,就先自己打了起来。
初平六年秋,刘繇与张超翻脸,同盟决裂,双方发动堂邑之战,被吕布丢弃的东海郡竟成了无主之地。
曹操心中大喜,正准备悄悄笑纳,却发现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先一步占了先机。
谢源借助“资粮”一事,顺利安定彭城、下邳的民心,在暗地里揪出大量的隐户。
不仅如此,东海郡的官员与民众也听闻了谢源的“招安”之举。他们一听说曹操重新占领了琅琊国,各个花容失色,当即给谢源写信,请他入主徐州,千万别让曹操进来。
曹操不知自己因为屠城一事在徐州失了民心,致使谢源被东海郡的官员们主动迎入徐州。他只以为陈国先他一步,用巧计挑拨了张超与刘繇的关系,这才趁机拿下了东海郡。
顿时,曹操心中警铃大作,对陈国升起一万分的警惕。
他将陈国正式列入“需要警戒”的名单中。
“吕布向陈国求盟,却不了了之,最终陈国竟占领了吕布弃下的东海郡。”程昱目光幽暗,语气沉沉,“稚虎尚可一敌,猛虎岂可敌乎?陈国不可留,宜早除去。”
此事正切中曹操的下怀,但他没有做声,只沉吟许久,询问毛玠:“孝先
如何看待? ”
“猛虎不可留,莫非金猊能留?陈国若是幼虎,那袁绍便是雄狮。幼虎壮大,尚需时日;雄狮一吼,百兽皆伏。”
曹操听闻此言,不禁深陷沉默。
就在不久前,袁绍击败了公孙瓒,夺了幽州南部最重要的三个郡,把公孙瓒逼到了右北平以东。
若说陈国仅仅只是令人“忌惮”,那么占据了整个冀州与小半个幽州的袁绍,就是令人“戒惧”了。
袁绍所带来的压迫感,远比陈国更深。
即便是果决狠厉如程昱,在这个时候也说不出“必须先扼杀陈国于摇篮”这样的话。
静默之息绵延了许久,先打破沉默的是最先提出要“除虎”的程昱:“公孙瓒被袁绍大败,必定会做最后一搏。若要对付袁绍,此时便是最佳的机会。”
就像当初攻占徐州,结果老家被抄的曹操一样。如果要从袁绍的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必须得趁着袁绍率大军追击公孙瓒,深入幽州,冀州内部兵力空虚时,全力攻打渤海。
这是最好的,最为千载难逢的机会。
错过这一次,只怕他会永远屈居于袁绍之下,再难敌过袁绍。
曹操心中挣扎万分。
如果要这么做,就意味着他主动与袁绍撕破脸,做出令人诟病的背刺之举,蒙受骂名。并且,他将狠狠地得罪于袁绍,从此,袁绍将视他为死敌,等解决完公孙瓒后,就会率领大军,向青州发动攻击。
如果他不这么做呢?
袁绍兴许会彻底消灭、吞并公孙瓒的势力,彻底成为北方霸主,从此畅通无阻地吞并兖州、豫州、并州、青州……
不消十年,除了被天险贯穿扬州、荆州、益州,以及最偏远的交州——长江北部,怕是会全部落于袁绍之手。
无论他动不动手,袁绍都迟早攻打青州,统一江北。既然如此,何不先趁机蚕食渤海、清河等地,在壮大自身的同时,削弱袁绍的实力?
曹操心中的天平缓缓倾斜。但他仍然没有拍板,反而看向最后一个为他所器重的谋士——张范。
张范并袖一礼,道:“陈国看似汹汹,却不过是稚子跨步,不懂韬光养晦之理。有何可惧?正如昔日的项羽,昔日的赤眉军,迟早亡于他人之手。”
曹操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在心中做出决定。
“筹备粮草,往渤海、清河二郡探查敌情。”
“是。”
……
初平六年,秋,袁绍在右北平杀死公孙瓒。
同年,十月,刚刚平定右北平的袁绍收到冀州传来的消息。
——渤海、清河二郡被曹操攻占,两个郡的郡守因为誓死不降,被当众斩首。
袁绍得到这一消息时,满心都是不敢置信。
“确定消息没错?渤海和清河真的被人攻占了?确定攻占这两个郡的人是曹操,不是旁人?”
线人不敢去看袁绍的神色,只慌张地点头。
得到准信,袁绍大怒,一脚踢飞脚边的香炉,砸碎手中的玉杯。
“好好好,曹孟德,曹阿瞒,你好得很!”
袁绍气极,当即想要拔寨回返。
田丰闻言,连忙出来制止。
“昔日诸位谋臣纷纷劝谏主公,恳请主公不要带走大半兵力,留一部分在冀州边城,以防不测,主公偏偏不听;后来公孙瓒穷途末路,只需派颜良将军追击逼杀,其余军队皆可回返,那时我等劝主公不要深入,赶紧回返冀州,以防生变,主公还是不听;如今渤海、清河二郡,城也破了,领地也丢了,主公这才慌忙回返,这于事何补?还不如一鼓作气收了辽西,驻军休整,再领兵回返,将曹操赶出冀州。”
田丰多谋略,却时常刚言犯上。
他这“刚言”,回回都精准无比地扎中袁绍的肺管子。
袁绍本就怒不可遏,哪里能听这些话,当即就让人把田丰绑起来,投进大牢。
第58章
袁绍与曹操这对发小因为地盘纠纷彻底翻脸, 在冀州发动战役。
而广陵太守张超与扬州刺史刘繇,明面上因为争抢地盘陷入苦战,可实际上,双方正格外友好地坐在帐中,举盏共饮。
“将东海郡让与陈国——此计当真可行?”
张超放下酒卮,对这一计策深感忧虑,
“若不能成,这东海郡岂不是白白送给陈国?”
刘繇安然而坐,笑着看向坐在下首的另一人:“子纲,你来说。”
下首的漆案旁,年轻的文士并袖一礼,侃侃而谈:“陈国敢在立足不稳之时, 就对吕布的求盟视而不见,对二位使君的存在置之不理, 想来必定有所倚仗。”
这位文士,乃是刘繇帐下的谋士,张纮。
一礼即罢,他缓缓放下手,“东海郡曾被曹操屠戮,又在吕布手中辗转了数月。吕布只知征战,并不通晓休养生息之法,如今的东海郡,正如同烫手山芋,接着伤手,不接又令人难以割舍。”
张超听着,心中的烦意少了些许。他接过张纮的话道:“何况,如今琅琊国已被曹操重新占据。北面是曹操的豺狼之师,西面是实力未知,似有凭仗的陈国。最佳的法子,的确是暂时放弃东海郡,静观其变。”
张纮轻轻颔首,又道:“这正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1] 。陈国毕竟根基尚浅,屯聚之地唯有陈国一处。他们在短时间内占领多个郡国,将帐下的军队一分为四,无形中削弱了各部的实力。陈国毕竟是刘宠经营多年的大本营,不可能轻易放弃。最重要的兵力,应当还是集中在陈国。”
刘繇捋着长须道:“所以,我在不久前悄悄联系了驻扎在长安的李傕,让他按照子纲的计谋,率领大军,沿着河南郡东进。只要绕过颍川郡,沿着兖州边境的荒原疾行一个时辰,就能悄无声息地抵达陈国,出其不意地向陈国发动进攻。”
听到“绕过颍川郡”这几个字,张超不由皱眉。
董卓死后,李傕、郭汜曾多次率军前往颍川,意图在颍川郡烧杀劫掠,将颍川郡变成一座空城,好成为他们的“援护带”。然而李傕、郭汜每次去颍川都无功而返,被颍川郡太守李通驱逐,脸面早已丢得一干二净。
张超总觉得李傕之流就是个蠢人,连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太守都打不过,要和这样的蠢人合作,攻打陈国,这能行吗?
刘繇不知张超的心思,继续侃侃而谈,“不管李傕能不能成功,此事对我们都百利而无一害。”
若成,则釜底抽薪,重创陈国。若不成,也能迷惑对方,让陈国陷入“围魏救赵”的圈套。
刘繇仿佛已经预见陈国手忙脚乱的模样,摇头叹息,
“贪而无厌,必受其害。陈国最大的过错,就是意图用弹丸之城,吞下整个徐州。根基尚未打下,又如何能修筑殿堂?”
此时,被视为“贪而无厌”的陈国的代表人——刘昀,正在兖州治所开小会。
“徐将军占了东海郡,南部的张超却还在和刘繇厮杀,这不合理。”
戏志才用炭笔圈出东海郡下方的广陵郡。张超身为广陵郡太守,在广陵郡与东海郡紧紧挨着的情况下,他就算能抵制住诱惑,对东海郡这块地盘毫不心动,也不大可能对陈国的威胁视若未见。
要知道,广陵郡位于徐州的东南角,南临扬州,东朝大海。初此之外,他的西部乃是同属徐州的下邳国,如今是陈国的属地;北部是被吕布丢弃、如今被陈国将领徐荣占下的东海郡。
他都和南边的扬州刺史刘繇翻脸了,怎么还敢让东海郡落入陈国的手里?这不是让陈国从北、西两个方向对他进行包抄吗?
一面靠海,三面围困,张超怎么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莫非,张超以为我们对他构不成威胁?”
前不久刚带着家人来投奔,年仅十七岁的刘晔下意识地反问,又立即否决,
“不大可能,那么只有一个原因——张超与刘繇的纷争是假,他们仍然是密不可分的盟友。”
刘昀听着众位谋士的见解,在陈国的外围划了一个圈:“张超与刘繇既然逢场做戏,不愿接手东海郡,这说明他们所图谋的,远比一个郡更大。”
荀攸一直沉默不言地坐在一旁,此时冷不丁地开口:“他们想吞下整个徐州,甚至——豫州。”
刘昀又在颍川郡和汝阳郡的下方打了个三角。
“刘繇与张超……他们并不知豫州已基本落入我们的掌控之中。以他们对我们的错误认知,多半会以为陈国孤立无援,正是釜底抽薪的好时候。”
刘昀在颍川郡的下方划了条横线,往长安的方向画了一道箭头。
“他们无法分辨兖州刺史的态度,便只能联合李傕、郭汜,对陈国发动攻城之战。”
想到李傕这些年在颍川郡太守李通手下吃过的瘪,刘昀几乎忍不住笑意,
“李傕这些年屡屡在颍川郡碰壁,这一回势必会绕过颍川,贯穿河南郡,从兖州陈留郡这一道小小的荒原进入,直袭扶乐、阳夏。”
刘昀圈出陈留郡下方的小脚脚,又在陈国、颍川、陈留的下方各自用朱砂点了一个点。
“等到李傕军队进入陈国边境,我们便可以兵出三路,从陈国、颍川、陈留三个方向包抄,歼灭李傕的部曲。”
刘昀放下笔,看向围在沙盘边的几位谋臣,
“该如何作战,派遣何人作战,诸君可有提议?”
在一旁随侍的文官极会看眼色,当即取来左伯纸与紫毫笔,分予众人。
众位谋臣各自入座,尽舒胸臆。
刘昀感到有些许口渴,一边拿了瓷杯,啜饮温水,一边盯着沙盘最中央的地图。
稳定、治理州郡,包括稳固城防在内,确实需要不少的时间。
刘昀本打算短时间内停止外扩,休养生息,先稳扎稳打个几年,把内部安定下来,再考虑以后的事。然而,他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却不一定会放过他。
身在乱世,时时有纷争,处处有纷争,不是他想停就能停的。
所有人都被乱世的大流裹挟,身陷泥沼,谁都无法轻易脱身。
既然如此,与其被动等待算计,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一步下手,将隐患扼杀在摇篮之中。
视线在司隶各地与扬州附近来回辗转,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刘昀缓缓勾起唇角。
等众位谋臣写好提议,文官将左伯纸收理成册,交给刘昀。
刘昀翻完众位谋臣的“即兴作业”,心中有了决断。
初平六年,十二月,李傕率领西凉铁骑,绕过颍川,悄悄进入兖州的边界。
他们在夜色掩护之下,绕过陈国的边县——扶乐,挑了扶乐南部,作为陈国三大城之一的阳夏。
阳夏这座古老又新兴的城池,在隔了数年后,终于迎来了第二批“客人”。
上一批“客人”的代表——前任黑山军头领眭固,一边在“劳改所”收拾炭火,一边冷酷无情地祈求新来的这群憨批赶紧被抓,一起送来挖石头、捡煤炭。
在眭固等黑山军的怨念加持下,李傕的军队终于来到阳夏的城门外。
望着过于高大的围墙,李傕不由一个恍惚。
这墙……怎会如此之高?陈国不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诸侯国吗?这墙盖的,比起长安的宫殿也不遑多让啊,更别提寻常世家的坞堡了,也就董卓当初高压之下建成的眉邬能一较高下。
等从惊异中回神,李傕皱着眉,估算了登云梯的长度,果断放弃。
他选择了与当初黑山军别无二致的攻城方略。
“撞城门。”
士兵领命,带着攻城锤上前。
“等等——”
在前卫兵即将离开队伍的前一刻,李傕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不安定的预感。
“先停下,退回密林,在林中驻扎几日,静待其变。”
李傕带着部曲离开阳夏城,退回兖州边境的荒林。
“原地驻扎,休整半日。”
多年以来的出生入死,让李傕形成一种近似于本能的辨别能力。
他通过直觉判定阳夏这一座城不可轻破,绝不能用寻常的办法对待。但要找到一个迅速又有效的攻城之法,李傕在短时间内又理不清头绪,只好带着部曲离开,躲入无人的密林。
遇事不决……那就先睡一觉。把问题丢给随军的军师,他们苦熬一个晚上,总能想到好办法的。
李傕毫无心理负担地进入主帐,倒头就睡,睡得香甜。
冬季的野外着实寒冷,李傕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在毛茸茸的大氅内,滚到了营帐角落。
梦中,他攻破陈国城池,占领了整个豫州,后来又占领了整个中原。
小皇帝唤他为“仲父”,允他上朝不拜,入殿佩剑,最后颤巍巍地伏在地上,哭着喊着求他登上皇位。
李傕在梦中再三推辞,终究还是拗不过皇帝与众位大臣,无奈地将玉旒戴在自己的头上。
“诸君不必多礼——”
他小声梦呓,转过身,砸巴了一下嘴。
四更时分,营帐外忽然传来兵戈之声。
又过了小半刻钟,警示的号角被吹响,传遍整个营寨。
李傕猛地睁眼,一跃而起,拔出腰间环首刀:“何人敢行刺朕?”
无人应答。
营帐内毫无动静,更显得营帐外嘈杂非凡。
李傕揉了揉僵疼的脸,总算恢复了些许清醒。
他本就合衣而眠,此时发现异动,当即披上大氅,提着环首刀走出营帐。
第59章
一走出营帐, 李傕就看到凌乱的火光到处移动,士兵们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往各个方向乱窜,吵吵嚷嚷。
“发生了什么事,谁点的火?”美梦被打断,李傕心中憋着一股火,一把抓住旁边的士兵,“跑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闹什么!”
那士兵急于逃跑,被人拎鸡仔一样拎住,正想破口大骂,结果抬头一看,发现是李傕,当即挤了个勉强的笑脸:“将军,闹鬼了!密林里有鬼影,来回漂浮,死了好几个人。大家都怕得慌,说是雒阳城死掉的那批过来索命了……这不,一个个逃得飞快。”
“鬼?”李傕恶狠狠地拧眉,揪紧了士兵的衣领, “胡言乱语。若真有索命的鬼物,董太师和我们早就死了一万遍, 哪还能等到这时候?”
“是真的,将军!不信你去林子的西边瞧一瞧,那蓝色的鬼火还在树上荡悠,一晃一晃的,可吓人了。”士兵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怖的画面,浑身一抖,显然极为畏惧。
士兵希望李傕能相信他的话,早点放他逃命,或者干脆自己去林中核实,不要一直逮着他,耽误彼此逃命的时间。
哪知李傕此人颇有几分左性,不但对他的话嗤之以鼻,还非要和他拗到底:“我倒要看看你口中的鬼影长着什么模样。站好,给我带路。”
一听要李傕的话,士兵蓦地睁大眼,当即两眼一翻,原地撅了过去。
李傕只觉得莫名其妙,再看乱七八糟,四散逃命的士兵,当场气不打一处来。
“监军呢?监军死哪去了!”
一片混乱之中,无人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李傕站在营帐前,朝着乱跑的士兵大吼:
“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这一定是敌人扰乱我军军心的戏码。这世上哪有什么索命的鬼物,都不过是装神弄鬼。”
尽管还未亲眼得见士兵口中的“鬼影”,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李傕第一反应就是敌人耍的花招——就算不是敌人的计策,只是意外,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也必须“是”。
“不要自乱阵脚,通通停下!”
因为常年习武,李傕中气十足,这几句吼声传到了十丈以外。只是绝大多数人在遇见超脱自己想象的奇森*晚*整*理诡之物时,都会理智断层,陷入无法思考的困境。
即便李傕说的话再有道理,再接近现实,身陷恐惧的士兵们也听不进他的喝止,自顾着依循本能逃跑。
李傕吼了半天,发现没一个人听他的话,顿时气得够呛。
他转道去隔壁营帐寻找裨将、监军等人,却发现隔壁几个营帐全都空空如也,全无声息。
“真是孬种。”
李傕骂了几句脏话,又怕混乱中发生哗变,赶紧带上干粮和水囊,小跑着来到拴马的地方,打算一个人骑马逃跑。
来到马匹所在之处,李傕只找到一地的木桩,半匹马都没看到,气得他咒骂连连。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士兵口中的“鬼影”。
数十团蓝色的火光凭空漂浮,星星点点,在空中游荡。其中掺杂着一星半点红色与青色的火光,像是这些鬼火的领头人,带着他们缓缓漂移。
李傕整张脸都绿了。
鬼火他也曾见过,《楚辞》中就有关于鬼火的记载,“鬼火兮荧荧”。但是他曾经见到的鬼火,都是乡村田间或是坟茔间偶尔透出的少许青色,远没有眼前这般繁多,更别提如此大范围地移动。
若说以往偶尔见到的鬼火像是呆木的小鬼,造不成多大伤害,那么眼前这一堆鬼火就像是鬼影军团,在林间移动、巡查,四处索敌,也难怪士兵们会恐慌成这样。
如此奇诡、可怕的景象,谁不想跑?
李傕头皮发麻,转头就跑。
就在他侧过身的一瞬间,一支冷箭从后背袭来,精准地刺破他的脖颈。
“扼——”
李傕捂着脖颈倒下,眼中犹带着惊惧与不可思议。
一支精兵从茂密的灌木丛中走出,每一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只木棍,木棍上面竖着一条细细的钢丝。钢丝的最顶端缠着一块白布,里面似乎包着什么,正安静地燃烧着,绽放着幽魅的火团。
这些火团……正是他见到的那些鬼火!
李傕瞪大眼,不甘心地瞪着这一切,逐渐断了意识。
“真别说,不光是李傕的部曲,我现在看着这些火苗,都觉得有些瘆人。”
“世子说了,这是磷火,并非鬼物,往日在坟茔间见到的幽火也大抵如此。”
“快别提了。不管这是磷火还是鬼物,赶紧把它灭了吧,也好进行下一步。”
“如今李傕的军队已经成了一盘散沙,余下的都是游兵散勇。颍川的军队和阳夏的军队应该已经到了,咱们三面包抄,趁着他们还未缓过神,将他们捉住,一个都别放过。”
“看,信号来了,赶紧冲。”
经过一番小小的设计,陈国避免了正面冲突,毫无损伤地拿下了李傕的军队。
因为事情发生在深夜,地点又是在不见人烟的密林,除了双方,没人知道这件事。
刘昀按下这个消息,让士兵们穿上李傕军队的甲衣,假装李傕的部曲,在阳夏发起战役。
站在墙头的守城将领知道下方攻城者的身份,一边抽着嘴角,一边假装不敌,悄悄给刘昀开了城门,装成被攻破的样子。
刘昀势如破竹,连“取”五城,几乎将整个陈国占领。
陈国民众不知自家世子和参军的乡人们这是在表演什么,纷纷上街观看。
眼见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陈国国相刘艾当即派人解释,告诉他们这叫“军事演习”,不会影响到大家的日常生活。
陈国民众以前就被科普过“军事演习”的概念,知道这大约就是练兵的意思,纷纷表示理解。
民众这边消停了,却不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演习,而是为了迷惑敌人而演的一场大戏。
陈国被李傕连破五城的消息不胫而走。
藏在陈国附近的探子连忙向刘繇和张超汇报这个“好消息”。少数探子混进了陈国内城,他们在城中观察了好几天,清楚地知道这些攻城的人根本不是李傕的军队,而是陈国的自己人。
这些藏在内城的探子心中焦急,知道此事有诈,恐生变故,竭尽全力地往外传递消息。
他们刚开始行动,就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刘昀的人抓了,没一个幸免。
探子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不仅是迷惑刘繇、张超等人的伎俩,更是一石二鸟,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计策。
探子们与俘虏一起,被抓到“养石场”劳改。
远在九江郡的刘繇与张超,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午后,得到了陈国被连破五城的消息。
“好!李稚然果然未负所望。”
张超拍案称快,仿佛几日前质疑李傕才能的另有其人。
张纮虽然觉得李傕攻破陈国一事过于顺利,有些怪异,但他没有多想,只捋了捋长须,徐徐点头。
刘繇面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几乎可以谈得上是喜形于色。
“陈国被攻占,谢源、徐荣必定自乱阵脚。只要他们一乱,我们便有机可乘。”
张超点头,持续了数天的忧虑终于烟消云散。
众人把酒共饮,举杯庆祝。
酒过三巡,传讯兵再次登门,急冲冲地掀开门帘:
“急报——”
刘繇放下酒杯,正襟危坐。
“报。”
“禀报使君,彭城国谢源寄来一封信件,东海郡徐荣寄来一封信件。”
张超与张纮面面相觑。
徐荣和谢源都是陈国派来夺取徐州的大将。他们起初只占了彭城国和下邳国,在吕布弃城逃跑之后,又让徐荣引兵东进,占领了吕布丢下的东海郡。
这两个人都是陈国的大将,如果有事找他们,寄一封信即可,怎么会同时寄两封信过来?
刘繇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出现同一个猜测,顿时心跳加速。
为首的刘繇当即起身,向前疾走两步:
“快把信呈上来!”
传讯兵呈上两封信件,刘繇迫不及待地拆开徐荣寄的那封,速速扫完之后,又拆开谢源寄的那封。
张超等得焦急,见刘繇看完信,连忙询问:“刘使君,如何?”
刘繇亲自将信件递给张超,昂首大笑:“天助我也。”
张超以最快的速度看完两封信,同样露出笑意。
谢源那封信自不必多说,他是陈王的姻亲,在信中明确地表达了求援的意愿。
“谢源拿出整个东海郡,以东海郡为饵,作为我们驰援陈国的报酬。”
张超发出一声轻嗤,举起另一封信,
“而徐荣,眼见着陈国大树将倾,早已起了跳槽之意。他既然入主东海郡,成为东海郡实际上的占有者,又怎么会吐出吃到嘴的肥肉,允许谢源用东海郡当筹码,换取陈国的支援?还不如举郡投效,以东海郡为投名状,依附我等。”
短短几句话,便让张纮猜出了两封信中所写的内容。
张纮朗声大笑:“树倒猢狲散,徐荣此举倒也在情理之中。”
刘繇喜不自胜:“听闻徐荣战力非凡,擅长攻守之战,是董卓最为倚重的悍将之一。若能得他投效,其中的助益,远非小小的东海郡能比。”
张超道:“既如此,待我做了徐州刺史之后,便封他为东海郡守,让他继续掌管此处。如此厚待,他总当竭力以报。”
另一个谋士道:“谢源那边又该如何应对?”
“下邳、彭城都在谢源手中,若要不费一兵一卒地收为二城……需得先将此人稳住,徐徐图之。”
刘繇这边正在商量着“兵不血刃”的对策,却不知道徐荣和谢源那边,同样在商量着该如何用最小的代价除掉张超。
徐荣询问坐在他对面的郭嘉:
“若我写信邀张超一叙,他是否敢踏入东海郡境内?”
第60章
郭嘉正品着佳酿,听到徐荣的询问,他放下杯盏,反问道:
“若将军是张超,可会应邀?”
徐荣略作沉思, 缓缓摇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1],定会婉言辞之。”
郭嘉笑道:“将军为何认定前往东海郡赴约即是危险?”
徐荣哑然。
郭嘉又道:“将军本为董太师的部将,州郡属官只知将军的威名,却对将军的品性全无了解。世人在评定不相熟的另一人时,总会无意识地将心比心,代入自己的立场。正如将军方才所言——君子不立危墙,将军会因为顾及未知的危险而选择退避三舍,明哲保身,张超却是未必。”
“更何况,利益动人心。即便张超真的心有顾虑,在利益足够动人,陷阱足够美妙的时候,他总会忽略某些若有若无的危险,将自己缚入蛛网。”
徐荣听着郭嘉的话,若有所悟:“张超轻易便与吕布反目……故而,他极有可能相信我是真的背弃陈国,向他们提出投效之意?”
郭嘉缓缓颔首:“若他们相信陈国被破这个消息,便会相信将军背弃陈国这件事。”
徐荣又问:“既如此,我是否应该立即写信,邀请张超一聚?”
“这倒不急。”郭嘉道,“既是作戏, 那便要做得全面一些,免得引人生疑。”
在徐荣疑惑不解的目光中, 郭嘉指了指西边的方向:
“下一幕,还应交由主公才是。”
……
刘昀在确认徐州的诸事和己方计划别无二致后,当即让人以李傕的名义仿了一封书信,并在末尾盖上李傕的印章。
不久,梁国、沛国以及远在九江郡的刘繇、张超都收到“李傕”这方送出的邀功信。
——已依计行事,尽除陈国,诛。
刘繇与张超收到信,喜不自胜。原先他们得到陈国被破的消息,尚有几分隐虑,如今这些隐虑被一扫而空,只留大计可图的兴奋。
他们当即向徐荣寄了一封密信,要求徐荣派遣使者,商议结盟之事;又向谢源寄了一封回信,信中表达了对陈国遭遇的遗憾惋惜,以及对谢源的关心与慰问。
他们并没有回绝谢源的请求,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隐隐透出答应的倾向,却始终没有把话说绝。
如果陈国这边不知道内情,或者确实因为国破的心焦,在看到这封回信的时候,只会以为刘繇他们是在对“支援的条件”讨价还价,想要获取更多的好处。
然而刘繇这样的行为,和当初陈国对付吕布的计策何曾相似?
这种“看似在答应的边缘徘徊,实际上只是为了先稳住对方,不断地拖延时间,直到己方计谋成功”的战略,都是刘昀他们玩剩下的,此时反用在刘昀他们身上,当即就被识破。
好在他们的目的也不是真的和刘繇结盟。刘繇这个决定,反而正中他们下怀。
再说梁国、沛国。
作为与陈国距离最近的两个诸侯国,梁、沛二王比刘繇更早地得到陈国被攻破的消息,都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一边派人核查信息的准确性,一边按兵不动,很是沉得住气。
当“李傕”的密信寄到他们手中,梁、沛二王的反应各不相同。
梁王觉得这份信很是莫名其妙,他与李傕没有任何关系,这“依计行事”是何意?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国被灭这件事是他主使的呢。
“……此信莫非是为了嫁祸罪名,让我们与远在徐州的谢源结仇?”
谢源拿下徐州两个郡的时候虽然低调,但徐州离豫州不远,自然避不开有心人的耳目。
对徐州格外关注的梁王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在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梁王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想借刀杀人,让他与谢源对上。
梁国相也认同这一点,但他仍觉得有些地方难以说通:“可是,又有谁会这么做?这么做对那人又有什么好处?”
梁王嗤笑:“能看上我这小破地方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他指了指西边,又指了指东边。
“李傕既然已经拿下了陈国,我这块紧挨着陈国的领土,自然是他眼中的下一块肥肉,”梁王道,“何况他攻破陈国,已经与谢源结了仇。为了牵制谢源,他大可以推出一个主使之人,将我们推到台前,让我们与谢源死战,好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梁国相迟疑:“那么东边……”
“东边……那就更可疑了。”梁王冷哼一声,面露嫌恶,“沛王此人,虽是西子之身,却有着勾践的野心。他早就对彭城垂涎已久,想将彭城划入沛国的领地,却有心无力。如今被陈国先一步拿下彭城,又夺得了下邳、东海,他早已心急如焚。以他的性子,联合李傕扫除陈国,再借刀杀人,让我们背负谢源的仇恨,由他来做好人,以借道的名义拉拢谢源——这绝对是沛王能做出的事。”
梁国相皱了皱眉:“若这真是构陷之计,该如何解?”
梁王拔出佩剑,将眼前的桌案一分为二:“先声夺人。”
他与梁国相耳语了两句。梁国相一向以他马首是瞻,此刻却有些迟疑。
“若沛王并非幕后主使者……”
“那也无妨,”梁王面上犹挂着疏朗的笑,话语却透着严寒与无情,“纵然不是他下的手,等我攻破沛县——不是,也得是。”
当日,梁王让相府主簿加急赶出一封檄文,向豫州、兖州、徐州三个州府寄送,公开李傕、沛王的罪行。
檄文描绘了陈国的仁德与无辜,侧面烘托李傕、沛王的无情无义,狡诈残忍,对他们无缘无故攻占陈国这件事表示强烈的谴责。
用词之犀利,情感之激昂,看得不知内情的文人无不义愤填膺,忿然作色。
刘昀没想到梁王使计的时候竟然还顺带着帮陈国做形象宣传,在心中给梁王发了张好人卡。
却说另一边的沛国。沛王最初收到陈国被破的消息时,惊大于喜;后来收到李傕送来的信件,他眉宇紧皱,心路历程并不比梁王好上多少;最后得知梁王写了封檄文,直接把“灭陈”这件事按在他头上,沛王被气得吐出血丝,直骂梁王愚蠢。
他确实有悄悄寻找盟友,甚至与李傕暗中缔结了友好条约,但李傕对陈国下手这件事,他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沛王自认与鲁王不一样,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在局势未明之前,他只会物尽其用,算计陈国与梁国,却绝对不会对着陈国与梁国的内部下刀。
如今四方割据,各方诸侯虎视眈眈,一个有封地的陈王与梁王,对他来说,远比短期内的利益更有价值。
“梁王竟愚蠢至此。本王体弱,即便与李傕合谋,瓜分陈国又有何益?吞下去的半块土地,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夺走,还不如让陈王暂且守着……”
他确实野心勃勃,意欲复兴汉室,在暗中做了不少举动。
即使曾经对陈王起过杀意,最终也被理智压下,选择放任。
未来难定,他虽有长子,意欲为长子谋得一片江山。可若是他活不到长子成年的时候,只怕连沛国这一片封地都难以守护,又何谈更长远的谋划?
若天不假年,万事皆休……与其让天下落入外姓人的手中,倒不如替陈王、梁王做嫁衣,再兴汉室之名。
梁王如此急吼吼地将罪名按在沛国的头上,意欲对沛国下手,当真蠢不可及。
如此行径,才是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
沛王不欲理会梁王的构陷,只写了一封信,向谢源澄清事实。
梁王对此并不在意。他也不是非要沛王认领这个罪名,之所以发布这篇檄文,一是为了摆脱自身的嫌疑,避免得罪占据徐州二郡的谢源;二是为了师出有名,为攻打沛国找一个借口。
梁王早就意图对外扩张,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与合适的理由。
因此,当接到“李傕”寄来的邀功信时,梁王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被陷害的愤怒与恐慌,而是可以借机发挥的兴奋与昂然。
在占据了“正义之师”这一名号后,他毫不犹豫地向沛国宣战,并请求与谢源结盟,承诺只要两家一起攻下沛国,他将为谢源“借道”,并且愿意与谢源一起出兵,收复陈国的领土。
若陈国真的被破,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诱饵。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当谢源接到梁王的密信时,满脸满眼都写满了惊讶:
“梁王……倒是藏得够深。”
“藏得再深,也瞒不过主公的眼。”高顺按着腰间的刀柄,神色肃然,“不过略施小计,魑魅魍魉尽显。”
谢源暗叹一声,将密信烧毁:“由他去吧。”
不久,梁王收到回信。信中表示,谢源这方发现曹操和刘繇有异动,意欲图谋彭城。他刚占领彭城、下邳不到半年,还未彻底稳固局势,暂时不愿向沛国发兵。
梁王看完信,撇唇冷笑:“还当谢源与陈王姻亲情谊深厚,眼下看来,不过如此。”
遂自己发兵,攻打沛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