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阁的抄书行动轰轰烈烈地持续了月余,集众人之力编撰琳琅阁藏书目录,优先将最为珍贵的孤本、善本抄录完毕,共抄录古籍三千余册,增补、修订无数。
韩思年选了个黄道吉日,为范老夫子办了隆重的丧仪,让老人家入土为安。
抄书告一段落,沈灵均的腿伤也养好了,便带着县衙的人前来收尾。众书生凡是参与抄录的,皆有酬劳。藏书阁遭过火焚,虽未坍塌,但不能再用。藏书分门别类摆放整齐,暂存于读书堂。
众人在院中进进出出,闹哄哄的一通忙乱,季月坐在自己前几日搭的秋千上,只当瞧热闹,冷不防面前吊下一卷纸,上面写了一串串鬼画符。
一个陌生的油滑声音在背后响起,“季姑娘,抄录古籍的人工费、搭建费、笔墨纸砚的花销、每日餐补冰饮的花销,都记在这里了,烦劳过目。”
季月仰起头,“这是何意?”
秋千后头并排站着两人。沈灵均眉头微蹙,县衙师爷站在一旁,手捧一把紫檀木的算盘,笑道,“徐知县一片仁心,出人出力抢救琳琅阁藏书,延续文脉,实为本县百姓之福。这费用嘛,理当琳琅阁出。”
原来是要钱来了。
“……多少钱?”
师爷点了点纸卷末尾一处鬼画符,比出五根手指。
“五百两。”
看他脸上神情,季月一下子想起了白胡子老头,顿生警惕之心。
“为什么都要我出?”
师爷正欲长篇大论,沈灵均截过话头。
“范老夫子留下的财产,季姑娘可点过了?”
季月点点头。
“不知一共几何?若是实在无法负担这笔费用,待我们上报县衙,可以再议。”
范老夫子留下的不止现钱,还有金银珠宝、古玩器物,季月一时也说不出价值几何。
她哪里懂得人前不能露富的道理,大喇喇地领他们进屋,从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沓银票。
师爷眼尖,一看那银票都是一百两的面值,忙不迭地叫道,“够了够了,有这一沓子就够了。”
他把一沓银票抢在手里,肃容道,“姑娘深明大义,我必定上报知县,表彰姑娘贤德。“
沈灵均打量季月,见她只是脸色不愉,竟没有发作。
经过树妖一事,沈灵均对她的戒惧少了几分。她本领高强不假,出手相助也是真。况且这段时日以来,并未主动生事。
虽然这钱财不是她应得的,但凭沈灵均对县衙的了解,放在此处,都好过落在徐知县手里。
沈灵均从师爷手里拿过银票,数出五张,剩余的递还给季月。
“一张一百两,姑娘可要数清楚了。”
师爷气得跺脚,“季姑娘要多给些,以感激徐知县的恩德,沈大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沈灵均并不理会,正色道,“季姑娘孤身一人,琳琅阁又财物众多,千万要提防有心人觊觎。”
“沈大人这是意有所指?”
“师爷多心了。”
季月来回看看两人神色,明白沈灵均是在维护自己,对他展颜一笑,“多谢沈大人!”
沈灵均前脚刚走,邻居许大娘后脚就找上门来。
她带着儿子,在琳琅阁隔壁住了二十几年。从前范老夫子规矩大,轻易不准人进门,所以邻里之间从不来往。如今换了主人,许大娘又是自来熟的性子,主动前来结交。她和季月说过几回话,便认定她是个天真可欺,胸无城府的美娇娘,正需要她老人家的照拂,所以每天都要来瞧上一眼。
许大娘提着个描金烤漆的食盒,进门先不看人,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在院中溜了一圈。
“那些书生们都走啦?”
“是啊。”
“县衙的人也走啦?”
“刚走。”
“这院子总算是清净了。大娘给你带了桂花糕,快来尝尝。”
她一打开食盒,桂花的清香扑鼻而来。雪白的蒸糕做成五瓣花朵状,上面洒了蜜色糖浆,金桂点缀,甚是可爱诱人。
许大娘得意道,“我一早去庆真楼排队,排了一个时辰才买到的。”
季月用手抓起一块送入口中,眼睛立刻瞪大了。
人间怎会有如此美味!
糕体软糯,桂花清甜,口齿噙香,回味无穷。
她两三口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塞进嘴里,差点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吃!”
许大娘见她狼吞虎咽,哪有半点淑女闺秀的样子,大觉有趣。
她眯起眼,凑近了问道,“衙门的沈大人,可是看上你了?”
季月嘴里塞满了糕,含糊地“啊”了一声。
许大娘了然,“最近我们见到他的次数,比过去三年加起来还多。一得了空,就往琳琅阁跑。跟大娘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早就认识?“
季月摇摇头。
“那就是一见钟情咯!”许大娘的思路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我就说嘛,男人哪有不爱美娇娘的。只可惜沈大人是修道之人,你们若要在一起,他势必要辞官还俗,哎哟哟,这可牺牲不小。不过琳琅阁家大业大,好好经营,吃穿是不愁的。”
季月总算把糕咽了下去。什么辞官还俗云云,全没听懂,倒是吃穿不愁四字,正中下怀。
“好好经营,是何意?”
许大娘暗自摇头,姑娘家到底年纪轻,见识浅,白长了张聪明面孔,还需要她这老法师来提点。
“这还用问?现成的法子,让书生们继续来抄书啊!”
“那我岂不是又要给他们钱?”
“你给什么钱?没听那些书生走的时候说,还有六七成古籍,没机会看完,甚是可惜吗?以后想来琳琅阁看书,得他们给你钱。一册书一贯钱,包你赚得盆满钵满。”
季月瞪着一双妙目,“那先前……方才……”
许大娘冷眼旁观,晓得她被县衙坑了。
“傻姑娘,先前是县衙做主,我们升斗小民怎可置喙。如今县衙的人撤了,此地还不是你说了算。说起来,这钱进钱出的事,沈大人就没为你打算过?啧啧,男人呐……”
季月眨眨眼睛,“大娘,你再说些赚钱的法子呗。”
许大娘眼尾笑出两朵菊花,“这你可就问对人了。”
她从自己家讲起,将这一条街上各家各户的营生细数了一遍。
人间和妖界相似,都是就地取材,凭一技之长谋生,有田地的务农,有水塘的养鱼,擅烹饪的卖糕点,擅制伞的卖伞,会撑船的当船夫,会珠算的当账房,体格健壮的替人看家护院,心灵手巧的替人缝制衣服。
季月想了想,自己的长处除了打架,就是酿蜜了。等范老夫子的钱花销完了,不如制些花蜜来卖?也不知道花蜜在人间值多少钱。
目光落到食盒里最后一块桂花糕上。
“许大娘,这糕卖多少钱?”
许大娘夸张地比了个手势,“足足二十文一块!就这么贵还要抢呢!”
“抢?”
“庆真楼每日只蒸出二十屉,大清早天不亮开始排队,不到辰时就卖完了。可不是得抢嘛。”
季月疑惑,“会打起来吗?”
许大娘使劲点头,“不瞒你说,前天早上就有人为了争最后一块糕大打出手。你要是想吃呀,大娘替你买,反正我们上了年纪的人醒得早,躺在床上也是干瞪眼。”
季月来了兴致,“打架我可不怕。这庆真楼怎么走?”
许大娘看看她纤弱的身板,“姑娘别说笑了。就你这细细的胳膊,真打起来,被人家一撅,就折了。”
季月暗暗吃惊。她在妖界打架,枝条折断是常事。这大娘其貌不扬,说起话来,倒有几分见识。
“我早些去,买得到最好,买不到,就当瞧个热闹。”
许大娘这才放心,“沿河往东走,进朱雀大街往南,过月影桥,头一家就是。”
季月用心记下了。
送走许大娘,她捧着最后一块桂花糕回到卧房。
昔日范老夫子留下的旧家具已经全部换过。如今的卧房收拾得和她妖界的住所没什么两样。床榻、矮几、春凳皆是月季枝条所制,门边摆一排陶盆,用来收藏泥土。窗口摆一排罐子,用来收藏清水。
人间气息纷繁杂乱,很难觅到可心的水土,是以那盆和罐都还空着。
靠墙立了一座博古架,摆放集市上淘来的小玩意儿。这些时日,她逛街逛得乐此不疲,架子很快放满了,只好委屈几样小物件挤在同一格里。
床底有个大箱子,装着范老夫子留下的金银财宝。
季月打开来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发现赚钱一事根本不急,眼下大可高枕无忧。
最后一块桂花糕没舍得吃,拿油纸包了放在矮几上。她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只觉处处妥帖,便掀开纱幔上床,把脊背贴着床板,心满意足地躺平了。
啊,真舒服。
然而才睡到月上中天,就被一种怪声吵醒了。
嘎啦啦,嘎啦啦,像有利齿在锯木头,听得牙酸。
嘎啦啦,嘎啦啦。季月睁开眼睛。
她精心制作的房门竟被抓出一个破洞,漏进一圈清冷月光。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洞中伸进来,来回扒拉,没几下,就把小洞生生扒拉成一个大洞。
季月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砰。一团褐色的大东西从洞口冲了进来。这怪兽浑身长毛,蓬松的尾巴高高竖起,尖耳朵,圆脸蛋,鼻子贴着地面,左嗅嗅,右嗅嗅,像是闻到了什么极香的东西,一跃跳上了矮几。
季月坐直身子,刚好对上它的眼睛。
这怪兽的眼睛又圆又亮,泛着绿光,在黑夜里如同两盏明灯。见她醒了,非但不害怕,反而张开大嘴,露出两颗尖牙,朝她哈气。
它的一只前爪正按着油纸包,稍一用力,一个深深的梅花形的爪印,便印在了季月舍不得吃的那块糕上。
季月的眼珠瞬间变红。
这世道,想躺平还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