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师父

作者:花面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钟允霖坐起身,昨天半夜草草地洗了洗污血,根本没有好好包扎。今日,背上的伤口果然是溃烂起来,痛感自骨节蔓延,一点点地向皮肉侵袭。


    他强撑着下床穿戴,捞起件洗得月白的中衣,又从衣柜里小心取出师父送的那件鸦青色薄袍,小心地缩在里面。


    昨日的雪在晴光下已消融了一点,钟允霖走到钟府后院的一个小角落,外面还未有车水马龙之声。轻巧地拂过墙头,落于地面,身体带着伤,斜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


    他的轻功还不错,就是肩背在刚才那一跃里还是被揪了一下,痛的他皱起眉,定了定神。他没有鹤氅,只得裹起带兜帽的斗篷,把脸深深掩进去,沿着街向北。


    这两年烨朝日益衰败,经济低迷,生意自然也不景气,商贩们即使是在寒气侵袭里还是得早早出摊。


    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也都带着些匆忙。但钟允霖还是怕有什么人认出他,因此还是藏于兜帽的阴影下,连光也不能见。


    倒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他自嘲地想,这十几年以来,经历的种种欺辱,一直都在验证着自己多么贴合这句话。他又抹了把眼,肯定不能就这样红着眼去见师父,胡乱地想着,闪进一个院子的后门。


    熟练地进去,轻轻合上门,走向主屋。木屐叩在砖瓦,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按照这十年的习惯,师父这个点就在屋内,为自己摆着盘吃食。


    从前在钟府,虽然算不上要被活活饿死,那也算食不果腹,只得悄悄跑到这里,找师父寻些吃的。


    动荡的五日,钟允霖有两天是审问,三天是受刑,陆陆续续加起来得被打了五十多杖。昨天刚被释放出来,如今看到熟悉的门,鼻子一酸,推门而入。


    正如他所愿,颀长俊秀的身躯正在桌前忙碌,指尖带着厚茧,修长的手指正拿着两块糖糕,轻轻摆在白瓷盘上。初日的阳从窗外斜入屋内,仅差一点就能碰到带着黑面具的男人,但怎么也触不到。


    他听到了推门的声响,直起身,转过头。“师父。”钟允霖轻声喊他。


    男人温和地点点头:“霖儿。”弹劾案一事在京城传得是沸沸扬扬,钟尧及亲属被判决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钟允霖本以为师父会抱住他,为他的九死一生而喜极而泣。但是师父似乎并不意外,面具下的薄唇只是勾起淡然的弧度,招呼他:“过来吃些糖糕。”


    钟允霖刚想张嘴说些什么,看见最信任的师父,终是忍不住落下泪。他拿衣袖胡乱地去擦,但是怎么也擦不完,喉咙里哽咽着,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必然是无法接受这样残忍的事实。只不过是在自己面前终于能够发泄罢了。


    林守渠一向话不多,看见钟允霖流泪,只是轻轻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软凳上,沉默片刻,开口:“莫哭。”


    林守渠就这么等着,等着钟允霖的泪流尽。再把帕子递给他。


    他早就预料到钟允霖会受刑,就低沉着声音道:“背上还有伤,是吗?”钟允霖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点了点头:“小伤,不太碍事。”


    林守渠走到抽屉柜,拿出瓶活血化瘀的伤药。钟允霖很是顺从地解开衣襟,露出光裸的后背,斑驳交错,鞭鞭见血。


    他忍不住皱起眉,面具下的丹凤眼涌起寒意:“下手很重。”钟允霖趴在床上,右手拨起长发,把它们撩到前面垂下:“还好,没有伤到筋骨。”


    林守渠抽出一把匕首,放在烛火上烤了烤,低声提醒了一句。


    匕首撕裂皮肉之声。


    林守渠很是认真,一点点地割下伤口上的烂红。


    院子里的菊颓废着,掉下最后一片叶子。


    杨树叶发出窸窣之声,被初来乍到的寒风侵略走一大片。


    其实还好。


    林守渠放下匕首,用帕子包住刀刃,缓缓擦了一下,将其放在一旁。又用棉花沾了沾药粉,轻轻涂在钟允霖的背上,也不见他皱眉,只是平静地承受着,肩膀偶尔会起伏一下,那也是哭泣过后的轻啜。


    痛。


    林守渠放下药,走过去,把地炉烧的旺一些。他蹲下身,摆弄炉火,面具下的脸神色有些模糊:“霖儿,先不要起来。”钟允霖应承了一句,也不再哭,只是定定地盯着林守渠的背影出神。


    他从认识师父一直到现在,已过整整十年,师父一直不显真貌,总是戴着那扇面具,身着朴素无华的衣服。


    到现在,钟允霖也不清楚,师父在朝廷做什么官,只是知道自己失去母亲的那日,被关在门外,天寒地冻,是一双常年写字,却比文弱书生更有力的大手把他拉起来,高大的身形,戴着一副面具,拉着他的胳膊,带到这里,亲手给他做了一碗面条,还低声问他乐不乐意拜他为师。


    他只是点头,而剩下的记忆也已经消逝了。


    师父亲自教他写得一手好字,习武免受他人欺辱。他擅长的领域尤其之多,箭术,可称举世无双。他也师承箭术,但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万万不可比肩于师父。


    林守渠的院子不大,也一向是冷凄之色,估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扔了颗种子,就这样在自然的磋磨下长起来了。当然也不浇水施肥,就这样随天地流转而朝秦暮楚,当然也不高大,却有种恰到好处的风骨之姿。


    而师父唯一宝贝的,就是院子内温柔的那棵梅树,总是悉心照料,甚至有时候还和她自言自语。


    钟允霖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夏日,他偷跑着来这里,一进院子,就能感受到一种悲伤感。


    但师父的私事自是无关于他,他也不敢问。


    钟允霖赤着上身,趴在床上,伸出手圈住披散的长发,扭过头,呼唤林守渠:“师父。”


    林守渠抬眼:“怎么?”


    钟允霖摇摇头:“师父不怀疑这事吗?”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都察院左都御史程铭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不可能只会因为拉什么人下水而选择把自己也搭进去。”


    林守渠的声音响起,还是一样的宽厚,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舍不得钟尧吗?”


    钟允霖抬眼,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这么一个弹劾案,却拉了多少人共赴地狱。”他顿了顿,又道:“程铭全家都被满门抄斩,明明知道狗皇帝暴虐无道,却偏偏要向死而往,真是想不通。”


    林守渠摸了摸他的头:“程铭跪于朝堂,声泪俱下,当众弹劾刑部员外郎卫平所呈文书有误,庇护刑部主事武意,及其叔父兵部侍郎武从知的远房表亲,户部主事顾齐于花楼醉酒后出门拔刀伤人的事实,罔顾人道。”


    “本来也不过是个小事,老皇帝也把它当做一个小事,不怎么在意,就是受旁边个奸太监挑唆,宣称顺藤摸瓜,又找到了背后组织,欲夺皇权,最后给无辜的人安上罪名。”钟允霖低声道。


    “霖儿,这是表面。”


    “学生自是知道,”钟允霖低声:“这件事后这天下掌着杀伐职权的人,”钟允霖伸出手,在脑后随意绾起一个发髻,顿了顿:“再也不会是那一位了。”


    林守渠的表情很是复杂,他拿起一床被子,轻轻铺在钟允霖青紫的后背:“莫受了凉。”沉吟了一会儿,说:“霖儿,朝廷混乱,党争冲突不断。”


    林守渠说话总是这样,不直接点透,总是带着些引导与启发。


    “师父这是在劝我不要蹚浑水吗?”钟允霖摇头:“可是……”


    “没有劝。”


    林守渠打断他,抿了抿唇角,丹凤眼认真地看着他,手摸上他的头:“师父的意思是,”他迎着钟允霖错愕的目光,眼里风起云涌:“世道如此烂,人人都于火海里沉浮,有人凭着善心与能力,把人从灼热拉起,而有人,”他的声音依旧沉稳,站起身,对着外面的那棵梅花树:“可天降甘霖,彻底熄灭世间火海。”


    林守渠转过身:“霖儿,心善惟自恃,而心狠,方能济世。我教你箭术,为的不是你能百步穿杨,一箭穿心,”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眼睛黯淡无澜,挑起碎泪:“而是能洞察秋毫之厘,明晓暮色之寸。”


    他声音依旧如故:“世间纵然掺杂着假意,然此种皆会臣服于你的强大。”他淡淡地看着钟允霖坐起身,跪于席上,就拿起件衣服给他。


    钟允霖两手接过,穿戴好。


    林守渠慈爱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些许温柔,当他把目光所及至窗外,声音里又掺杂了些难以言表的哀痛:“霖儿,你可以去闯,师父……”他的声音就像羽毛般轻盈下来:“何时皆可庇佑。


    钟允霖定定地看着林守渠。


    三十七年的风雨潇潇,而他一直就像院里的那颗梅树,在钟允霖眼里,四季都很是坚韧傲然。


    若是放在几年前,他还会犹豫。可如今他已打算将毕生所知,传授于钟允霖。


    至于理由,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钟允霖片刻后,低下头,拱手行礼:“师父所言,允霖谨记,师父既然支持,那自是不负所嘱。”


    “支持不支持,不重要,重要的则在于你的诚。”


    林守渠领着他坐在木桌前。


    “就在昨日,刑部抓走了岳论。”


    钟允霖皱起眉:“可是此事怎的就和岳论有关?一个水部司郎中,水利工程又建的不错,这几年也没听过什么水涝事件发生。


    “那日就是他拉着顾齐去花满楼。当时原本是要给陛下汇报,但有人把这事压下来了,根本没往刑部上报。”林守渠道:“后来被给事中李暮于刑部大堂之上当众弹劾,才勉强被抓起,那也没什么事,盘算着进去几天装些样子,之后就出来了。”他淡淡地说:“但岳论,作为他的亲表哥,倒是有那心。”


    “师父可是说的什么心?”钟允霖有些困惑:“先前也曾听大哥说过,岳论处世一向正派,就是爱去个花街柳巷,他又怎知那晚顾齐抓起匕首就杀了人。”


    “此事绝非偶然,是蓄谋已久。”林守渠缓缓道来:“岳论就是个鱼饵,谋划此事者,另有其人。”他正色:“岳论他看着顾齐杀了人,作为表亲,第一时间本应是隐瞒,但他却让事情走漏风声,弄得沸沸扬扬。借着顾齐户部主事的身份,又与武氏有亲,进而能拉下武从知和武意。”


    他又看着钟允霖:“李暮弹劾后,刑部员外郎卫平审理此事,却又营私获利,收了顾齐那边的钱,就想找个替死鬼搪塞过去,结果就是被程铭在朝堂上弹劾。”


    “顾齐入狱三天,此时这件事已被武从知腰斩于上书之途,”林守渠顿了顿:“李暮已被流放于闽南,顾齐很快就能出来。”


    “但是也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个程铭,又把这件事翻出来了,老皇帝又受到唆使,来了兴趣,才把事情闹大,导致卫平这些年搜刮的钱财也被翻出来,获了罪。”钟允霖接话道。


    “是。”


    钟允霖出言讽刺,眉挑了一下,轻蔑道:“主母的弟弟如此愚蠢,在这节骨眼上也是做混。最后牵连了钟家。”


    钟允霖又道:“其实顾齐死不死没价值,众人盯着他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下场。顾家是有名的官宦世家,为大烨出谋划策了两百年。若是顾家倒下,则是真真证明了老皇帝的肆意妄为,卸磨杀驴。”


    “既如此,那敢于亮剑者,即可争取天下。”钟允霖叹息一声:“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


    “至于程铭,”林守渠没有立即接他的话,只是拿起一把木梳,给钟允霖梳着凌乱的发:“背后也必有人主使,想要在这场动乱里捞些油水,尽量牵连起更多敌方,以达到目的。此事终是死了不少人,最后不了了之。”


    “师父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着局势?”


    “知道,但不会管。”


    “师父明明很是关心民生,朝廷混乱成如此程度,百姓自然是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师父也不关心他们,却从小教育我要心系苍生,为国为民。”钟允霖忍不住道,伸出修长的手指系上衣带。


    “每个年龄段自然会推翻上一个年龄段的一些理论。”林守渠淡然道,拿着木梳的手早已停住。


    “之前的话语是为了保护你。”林守渠不知何时泡了壶茶,此时正把茶壶端起,掩住茶缸,把茶倒入两个杯里。


    “保护我?”


    “嗯,过早的经历虽然能锻炼你,但是若是让钟尧看见你如此记恨他,凭他的手段,可能让你活不到现在。”


    钟允霖默然。


    只有师父才真正能看透他。看透他对钟尧刻入骨髓的恨意。


    一炷香后


    “师父既然早已明了此局,为何不解?只要可解,不就可以还朝堂一个清宁?”钟允霖跪坐在桌前,躬身询问道。


    清和的声音传来:“危楼将倾,天地翻覆,”


    坐在圆凳上的男人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我已摆好棋盘,且看你所现。”


    林守渠就是这样,为了不让钟允霖在钟府里被欺辱得自卑,他总是告诉钟允霖,他有真正的使命。


    “若天下为一盘棋,执棋者属我其谁?霖儿,你要有如此之心,破不了局,就可以自创这局。”


    林守渠谆谆教导:“若暂时没有创局的境界,就要学习。这就是学习的意义。”


    钟允霖愣了半晌,诚然落下泪:“师之恩情,允霖无以为报。”


    “你能报答的,”林守渠纠正他:“人与人总会有利益关系,你的真心不要给予任何人。就算我是你的老师,霖儿,也是会有私心,当你真正达到那个阶段,才可以知道。”


    钟允霖听罢,再次叩拜,林守渠没有阻止他,只是垂下眼,轻轻看着少年,眼神里的复杂与深情,除了自己没人能理解。


    钟允霖站起身,窗外已然到了巳时,他应该回去。


    他已得到破局的方法。


    林守渠送他到门口,嘱咐道:“一定要爱惜身体,这几日休息,也不要忘记上药。”


    又叮嘱道:“想查什么,也不要现在去,用这三年,精进自身,才是上策。”


    “好。”


    师父对霖霖很好很好[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师父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