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第1章 幽禁 庆安二十三年 初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钟尧,因与卫氏合谋参与武氏门客谋反一案,触怒龙颜,判惩其与嫡子妻妾受斩于牢狱,然因次子西州千户钟岁安厮杀于战场,血尽而亡。朕怜其勇,赦免四子钟允霖,但其父兄罪大恶极,四子本应需戴罪受刑,朕怜季子年方十六,命禁闭于钟府,终日为父兄赎罪积德,三年不可为官为吏,钦此。” 拿着诏书的老太监脸上笑容可掬,眼角间却藏着深深的冷意与厌恶:要不是最近有个老太监上位,抢了他的位置,何苦还要受冻来这里对着个毛头小子? 他把诏书塞给钟允霖:“钟允霖,接旨吧,”又忍不住冷嘲热讽:“你可当真是好福气,还有父兄给你担着,” 眼珠一轮,尖声尖气的声音又响起:“不瞒咱家说,你能活着,可真真还是皇上心善,怜悯器重你,还不快叩头谢恩。” 长发披散着,眼睑低垂,桃花眼凝视着地面,闪着些细碎的光,不知为何,总让人感觉他身上的气息,交织着冷漠与悲怵。 钟允霖轻轻抬眼,与老太监对视了一瞬,老太监一愣,后背突然浮起一层寒意。 他掀起眼皮,细细打量起跪于青石板的少年,一身守孝白衣,长发还披散着,打着几个结,清瘦得甚至有种病态的感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诏狱里被磋磨的瘦削。 钟允霖又轻轻垂下眼帘,眼底毫无波澜:“钟允霖,谢陛下……(低下头,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开,恩。” 老太监被他的眼这么一扫,不知为何,只觉得后背冒冷汗,可不想在这晦气地方待着了。 就勉强扯出来些笑容:“那咱家就回去复命了。”一甩长袖,冷眼走出破败的钟府:“一届小儿,倒还挺横,和老子装模作样,拿腔拿调,连条狗也算不上,真是活该死了人。” 一个小太监跟着,殷切地扶他上了配饰着金饰银螭袖带的马车,谄媚道:“一个小孩儿,公公跟他有什么可置气,哪天不痛快了,拿他当个乐子,杀他还不是像踩死一只蝼蚁。” 老太监笑骂了一句:“属你长张嘴,这芸芸乱世里,他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能留多久?这回也是侥幸,终归是活不长,回宫。” 车轮滚滚离去,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 门前终是沉寂了。 半炷香前得知,父亲与长兄还是深受皇上“恩泽”,准许罪臣入棺,被装在一口木质棺材里,草草掩埋在南边的一块荒地里。 钟允霖还跪在那里,初冬的风击打着钟府门前显赫的牌匾,钟尧也不是什么一二品的大官,却傲慢轻浮,重于外荣外誉,把府上的牌匾倒是让人做的显明精致。风打在钟府牌匾上,一下一下,牌匾摇摇欲坠,却已经倔强地坚持着,怎么也没有落下。 钟允霖没有流泪,只是对着北方,叩头。 冬日本就晚的早,夕阳将落,他也没有站起,任由着北风。直到夜深。 钟府不大,此时则显得分外寂寥,自从弹劾案一出,门客下人们是死的死,逃的逃,如今是人走茶凉,一个也不剩。 在钟尧和钟昆池刚被带走时,那一个个还痛哭流涕,誓死效忠,现在,空无一人。 钟允霖没想着去怪罪他们,毕竟师父告诉过他,人走茶凉,趋炎附势是人的本能。 只是可惜,没把平时欺负自己的那几个家仆杀了。 他扶了扶疲软的腰,微微站起,诏狱里棍棒打出的伤作痛,他倒也不在乎。活动了一下肩膀和跪得无知觉的腿,走到门口,低垂着眼,轻轻关上了片片红漆掉落的大门。 钟允霖神色平静地走入内院。他沿着石板,提起衣角转过连廊,到达后院,缓步走到主屋门前。屋里还闪着一丝朦胧昏黄的烛火,似乎是钟府里仅有的那丝温柔。 钟允霖在门前矗立良久,沉默着,过了一束香,烛火已渐惺忪。 他轻轻伸手,叩了叩门:“嫂嫂。” 屋内,一片静寂,过了半盏茶,女子温婉和煦的声音传出:“霖儿。”钟允霖又默然,听出来容芷的声音有些沙哑与哽咽,他轻声说:“嫂嫂睡了吗?”容芷打开门,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霖儿可是有什么话?” 钟允霖微微低头,看着容芷红肿的杏眼,行礼后才说:“霖儿请与嫂嫂谈一谈当前的事宜。” 容芷点了点头,她还怀着身孕。倒也是没承想夫君去了西域,本欲建功立业……怎可会尸骨无存? 至今还记得,岁安上马时,正是那个阳春映柳之日。意气风发的岁安,于青黑城墙下,骑着高头大马,低头看着她,眼神中的坚毅与爱意交织,因常年拿剑,而显得粗糙的手扶上容芷的腰,盔甲紧紧贴于她的肩。 男人孔武有力的手臂将她小心束于怀里,沉稳有力的声音萦绕在耳畔:“等我回来,芷儿。”随后恋恋不舍地驾起马,消失于一众铁衣的寒光间…… 容芷不愿再想下去,泪水再次盈上眼眶。 钟允霖与嫂嫂隔了两步,容芷跪坐于木桌前,钟允霖提起衣裾,也缓缓跪坐下来。 两人面对面。 容芷抬起衣袖,擦了擦眼,开口:“霖儿,你受苦了。” 钟允霖摇摇头:“还好,嫂嫂这些天也是繁忙,内外操劳许久。家门不幸,根本也就归咎于世道,本就不容人活。” 他坚定地道:“弟已想好,嫂嫂怀着身孕,京城风云变幻,虽有些名士力挽狂澜,可已是末路之时,弟一人死倒也无所顾忌,只怕到时牵连了嫂嫂及侄儿,那允霖怎可有颜面对兄长!” 他压低了嗓音,又怕惊到容芷,又想着给她些时间去思考,顿了顿,继续:“想着这个,我建议嫂嫂不如回药王谷,有姻伯和姻弟及族人陪伴,安心养胎,亦给予侄儿一个安定的环境。” 他就这么观着容芷,见她愁容并未消散,就继续:“嫂嫂,请您相信弟一回,这些天,我们钟家被泼的墨,无端的祸,临受的辱,”钟允霖的自进门以来一直平静无波的桃花眼里终于现出了端倪,很是复杂。 眼里有痛苦,也有恨意,他接着说:“都会被我以万倍奉还。” 屋里的灯花突然掉落。 容芷沉默了。 他感受到容芷的不安,又收敛起了锋芒,温和起来:“请嫂嫂听弟一劝,与容老先生及容氏家族安稳于那里,弟终究会为我钟府平冤昭雪。” 眼里只有决绝:“也让二哥哥于九泉之下……”声音低下:“安息。” 容芷愣愣地看着面前仅有十六岁的少年,和岁安生得不像。兄弟两个恰巧都长得都不像钟尧。岁安生得高大,丹凤眼和母亲一样,总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岸;而霖儿应该与他母亲长得相似,她虽然从未见过梅娘,但是只听得主母卫氏及一众姨娘在提到她时,也是恨恨难歇。 她哪里知道,雪肤花貌,曼袅胜月。是时人对揽香楼舞姬梅娘的赞誉。 她抬起眼,自从嫁过来,也不过是和岁安在一起,不曾和钟府其他男子有过交际,无非是见面问个好罢了,真正仔细看过的,也就是自己院中的几个奴才,那还是自己百无聊赖之时消遣消遣罢了。 这还是第一次细细打量起钟允霖:乍一看也还是少年的脸庞,细察间却透着些坚毅。 皮肤生得瓷白,桃花眼平静如水,却灿若繁星;长睫轻轻卷起,在烛火下映出丝丝昏影,微微抬眼,眼波流转间带着些疏意;薄唇微抿,因烛火映衬,不染而朱;仪质瑰伟,鹤然遗世,原本无华的孝服被他穿得清雅卓凡。 虽然容貌不大一样,身姿也没有岁安魁梧,在此时,却独独予人些心安,又让她联想起,五年前初见岁安的之时那意气风发的感觉。 容芷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但这一次,眼中也带着坚毅:“好。”点头间,又想起什么,担忧的神色浮现:“那你可要万分当心。烨朝已经岌岌可危,大厦将覆。在这个吃人的漩涡里,你还年幼着,可莫要趟那些浑水,去做危险事。” 钟允霖感到一阵温暖,平静地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波澜:“嫂嫂是我的长辈,自然听嫂嫂的。” 容芷摇摇头,拿出了一瓶药,递给他:“好好疗伤,”又担忧地看着少年:“虽然计划很好,但是,你现在被关在此处,只有我自己一人驾车回去,你我都会不放心。” “嫂嫂在忧虑这个?”钟允霖轻轻展露笑颜,却不达嘴角就消失不见:“嫂嫂不必担心,我可亲自护送。 “那……还是不要如此,这里风波未熄,也不知有什么人还在盯着你。”钟允霖认真听完了容芷的担忧,礼貌地说:“这都无妨,嫂嫂只需与弟商定时间即可。弟也不过烂命一条,胆敢找事者,弟与他,”钟允霖看着容芷身后的窗棂,“不死不休。” 容芷抿了抿唇,感觉到钟允霖的眼中似乎有了可怖的寒意,但这寒意似乎被他隐匿得很深,只有在经意间,才能察觉到冰山一角。 内心忖度了一会儿,刚想要开口劝说他,只听得钟允霖已站起身,躬身行礼,离去。 那瓶药,还安稳地立于桌面。 容芷盯着那瓶药膏,又看着窗外,风中的那片白衣孝服,不幸与夜色融为一体,似乎也会永远消逝。 容芷定定注视良久,落下泪。 钟允霖走回住处,很小的一个小房间,关上门,拴好门栓,冷风还是钻进来,倒也已习惯,滑进布衾。 沾着灰尘的衣衫滑落,诏狱里那些狱卒打得狠,背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好在自己从小也是和师父学了不少武艺,又钻研了不少经书,现在内力不浅,勉强着能经受住五十多棍。 容芷从药王谷里出来已有四年有余虽然,携带了不少的草药与药膏,但随着时间,已经消耗的所剩无几。 他不能让嫂嫂有事。钟允霖知道,容芷是钟岁安毕生所爱,两人一向琴瑟和鸣,恩爱不疑。钟岁安可以抛弃任何人,但是一定会护容芷生生世世。 人在悲楚之时总会想起往事。 父亲与大哥在外,府内各姨娘之间的争斗一直不停歇。 母亲就是被她们联合起来构陷杀死的。 他那时,六岁。 三哥钟明溪总是把他推下水,抑或是故意诬陷他动了主母的饰物。 自从母亲死后,环绕于身畔的,只剩下父亲的冷漠与主母的冷语。 只有钟岁安,虽然是主母的儿子,却总是把他从水里捞出来,或者是驱赶钟明溪他们。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钟岁安,他活不到十六岁。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回忆起如此多的往事。 那他也没有泪,许是麻木。 他这十六年,见证着老皇帝统治下的暴虐与烨朝的倾覆,见证着朱门与寒舍的天差地别。 因为他曾经在为娘亲死亡时,跪下哀求父亲给母亲安葬之时,母亲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扔到了钟府围墙外。 父亲很冷漠,似乎梅娘的死,与他毫无关系,她的去世对于钟尧来说,比起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更关心自己的仕途。 钟允霖颤抖起来,直到母亲去世,钟尧都根本不知道梅娘到底叫什么,似乎于这个世间,只有钟允霖还深深牢记,十年前的那个夏夜,母亲哄他入睡,笑着告诉他,她不叫梅娘,她有名字,是最爱她的父亲取的。 他将名字永远刻在了灵魂里。 哭着冲出去,抱着母亲冰冷扭曲的身体,抬眼,就看到了路边靠在砖瓦下,瘦骨嶙峋的百姓。 他呆呆地盯着瘦削黝黑的破衣烂衫,一个字形容的词也想不起来。 想来不知凝视了多久,新雪早已把街路马车留下碾痕掩盖。现在回想起来,也就是一转眼,母亲的身体不见了。 天知道他在那时独自寻了多久,可终究是一无所获,还差点被锁在门外,冻死在冰天雪地。 只记得自己绝望地流下泪。 哭他的母亲,哭他的命运,哭那些可怜的百姓,哭这不公平的世间! 小小的身影走进院门,路过主厅,只见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滋生出的恨意自此疯长。 而留在钟府的理由,只剩下自己的羽翼未满和对钟岁安的尊敬与爱。而剩下的,早就该毁尽了。 钟允霖入睡,眼角边有细碎且浅薄的泪痕。 已是丑时。 初冬的寒风突然猛烈起来,撞击着门窗。钟允霖惊醒。 他的眼中忽然涌起泪,晕染了桃花眼,又生生忍住。这么条烂命,还不如战死于沙场!做个真正的男儿,与钟岁安一样,护佑边境百姓,战至血尽而亡。 可是他没有,没有能力去改变现状。为什么!为什么要留我一人遗于这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乱世! 也才堪堪十六岁。 钟允霖翻了个身,床发出了些声响。他狠狠抹了把眼,蜷起来,再无声响。 明日还要偷偷去见师父,师父定会给予他破局之钥。师父,仇怨,已是十六岁的他,活下去的念想。 第一章!感觉文笔不太好,写的呢,有点拖沓,但是……霖霖现在也是被关在这里嘛……接触的人就眼前这么几个!等到未来就要接触大事啦,爱宝宝们[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幽禁 第2章 师父 钟允霖坐起身,昨天半夜草草地洗了洗污血,根本没有好好包扎。今日,背上的伤口果然是溃烂起来,痛感自骨节蔓延,一点点地向皮肉侵袭。 他强撑着下床穿戴,捞起件洗得月白的中衣,又从衣柜里小心取出师父送的那件鸦青色薄袍,小心地缩在里面。 昨日的雪在晴光下已消融了一点,钟允霖走到钟府后院的一个小角落,外面还未有车水马龙之声。轻巧地拂过墙头,落于地面,身体带着伤,斜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 他的轻功还不错,就是肩背在刚才那一跃里还是被揪了一下,痛的他皱起眉,定了定神。他没有鹤氅,只得裹起带兜帽的斗篷,把脸深深掩进去,沿着街向北。 这两年烨朝日益衰败,经济低迷,生意自然也不景气,商贩们即使是在寒气侵袭里还是得早早出摊。 路上的行人也不多,也都带着些匆忙。但钟允霖还是怕有什么人认出他,因此还是藏于兜帽的阴影下,连光也不能见。 倒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他自嘲地想,这十几年以来,经历的种种欺辱,一直都在验证着自己多么贴合这句话。他又抹了把眼,肯定不能就这样红着眼去见师父,胡乱地想着,闪进一个院子的后门。 熟练地进去,轻轻合上门,走向主屋。木屐叩在砖瓦,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按照这十年的习惯,师父这个点就在屋内,为自己摆着盘吃食。 从前在钟府,虽然算不上要被活活饿死,那也算食不果腹,只得悄悄跑到这里,找师父寻些吃的。 动荡的五日,钟允霖有两天是审问,三天是受刑,陆陆续续加起来得被打了五十多杖。昨天刚被释放出来,如今看到熟悉的门,鼻子一酸,推门而入。 正如他所愿,颀长俊秀的身躯正在桌前忙碌,指尖带着厚茧,修长的手指正拿着两块糖糕,轻轻摆在白瓷盘上。初日的阳从窗外斜入屋内,仅差一点就能碰到带着黑面具的男人,但怎么也触不到。 他听到了推门的声响,直起身,转过头。“师父。”钟允霖轻声喊他。 男人温和地点点头:“霖儿。”弹劾案一事在京城传得是沸沸扬扬,钟尧及亲属被判决的事情也是人尽皆知。钟允霖本以为师父会抱住他,为他的九死一生而喜极而泣。但是师父似乎并不意外,面具下的薄唇只是勾起淡然的弧度,招呼他:“过来吃些糖糕。” 钟允霖刚想张嘴说些什么,看见最信任的师父,终是忍不住落下泪。他拿衣袖胡乱地去擦,但是怎么也擦不完,喉咙里哽咽着,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他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必然是无法接受这样残忍的事实。只不过是在自己面前终于能够发泄罢了。 林守渠一向话不多,看见钟允霖流泪,只是轻轻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到软凳上,沉默片刻,开口:“莫哭。” 林守渠就这么等着,等着钟允霖的泪流尽。再把帕子递给他。 他早就预料到钟允霖会受刑,就低沉着声音道:“背上还有伤,是吗?”钟允霖接过帕子擦了擦眼,点了点头:“小伤,不太碍事。” 林守渠走到抽屉柜,拿出瓶活血化瘀的伤药。钟允霖很是顺从地解开衣襟,露出光裸的后背,斑驳交错,鞭鞭见血。 他忍不住皱起眉,面具下的丹凤眼涌起寒意:“下手很重。”钟允霖趴在床上,右手拨起长发,把它们撩到前面垂下:“还好,没有伤到筋骨。” 林守渠抽出一把匕首,放在烛火上烤了烤,低声提醒了一句。 匕首撕裂皮肉之声。 林守渠很是认真,一点点地割下伤口上的烂红。 院子里的菊颓废着,掉下最后一片叶子。 杨树叶发出窸窣之声,被初来乍到的寒风侵略走一大片。 其实还好。 林守渠放下匕首,用帕子包住刀刃,缓缓擦了一下,将其放在一旁。又用棉花沾了沾药粉,轻轻涂在钟允霖的背上,也不见他皱眉,只是平静地承受着,肩膀偶尔会起伏一下,那也是哭泣过后的轻啜。 痛。 林守渠放下药,走过去,把地炉烧的旺一些。他蹲下身,摆弄炉火,面具下的脸神色有些模糊:“霖儿,先不要起来。”钟允霖应承了一句,也不再哭,只是定定地盯着林守渠的背影出神。 他从认识师父一直到现在,已过整整十年,师父一直不显真貌,总是戴着那扇面具,身着朴素无华的衣服。 到现在,钟允霖也不清楚,师父在朝廷做什么官,只是知道自己失去母亲的那日,被关在门外,天寒地冻,是一双常年写字,却比文弱书生更有力的大手把他拉起来,高大的身形,戴着一副面具,拉着他的胳膊,带到这里,亲手给他做了一碗面条,还低声问他乐不乐意拜他为师。 他只是点头,而剩下的记忆也已经消逝了。 师父亲自教他写得一手好字,习武免受他人欺辱。他擅长的领域尤其之多,箭术,可称举世无双。他也师承箭术,但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万万不可比肩于师父。 林守渠的院子不大,也一向是冷凄之色,估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扔了颗种子,就这样在自然的磋磨下长起来了。当然也不浇水施肥,就这样随天地流转而朝秦暮楚,当然也不高大,却有种恰到好处的风骨之姿。 而师父唯一宝贝的,就是院子内温柔的那棵梅树,总是悉心照料,甚至有时候还和她自言自语。 钟允霖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夏日,他偷跑着来这里,一进院子,就能感受到一种悲伤感。 但师父的私事自是无关于他,他也不敢问。 钟允霖赤着上身,趴在床上,伸出手圈住披散的长发,扭过头,呼唤林守渠:“师父。” 林守渠抬眼:“怎么?” 钟允霖摇摇头:“师父不怀疑这事吗?”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都察院左都御史程铭那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不可能只会因为拉什么人下水而选择把自己也搭进去。” 林守渠的声音响起,还是一样的宽厚,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舍不得钟尧吗?” 钟允霖抬眼,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此事有蹊跷。这么一个弹劾案,却拉了多少人共赴地狱。”他顿了顿,又道:“程铭全家都被满门抄斩,明明知道狗皇帝暴虐无道,却偏偏要向死而往,真是想不通。” 林守渠摸了摸他的头:“程铭跪于朝堂,声泪俱下,当众弹劾刑部员外郎卫平所呈文书有误,庇护刑部主事武意,及其叔父兵部侍郎武从知的远房表亲,户部主事顾齐于花楼醉酒后出门拔刀伤人的事实,罔顾人道。” “本来也不过是个小事,老皇帝也把它当做一个小事,不怎么在意,就是受旁边个奸太监挑唆,宣称顺藤摸瓜,又找到了背后组织,欲夺皇权,最后给无辜的人安上罪名。”钟允霖低声道。 “霖儿,这是表面。” “学生自是知道,”钟允霖低声:“这件事后这天下掌着杀伐职权的人,”钟允霖伸出手,在脑后随意绾起一个发髻,顿了顿:“再也不会是那一位了。” 林守渠的表情很是复杂,他拿起一床被子,轻轻铺在钟允霖青紫的后背:“莫受了凉。”沉吟了一会儿,说:“霖儿,朝廷混乱,党争冲突不断。” 林守渠说话总是这样,不直接点透,总是带着些引导与启发。 “师父这是在劝我不要蹚浑水吗?”钟允霖摇头:“可是……” “没有劝。” 林守渠打断他,抿了抿唇角,丹凤眼认真地看着他,手摸上他的头:“师父的意思是,”他迎着钟允霖错愕的目光,眼里风起云涌:“世道如此烂,人人都于火海里沉浮,有人凭着善心与能力,把人从灼热拉起,而有人,”他的声音依旧沉稳,站起身,对着外面的那棵梅花树:“可天降甘霖,彻底熄灭世间火海。” 林守渠转过身:“霖儿,心善惟自恃,而心狠,方能济世。我教你箭术,为的不是你能百步穿杨,一箭穿心,”他顿了顿,面具下的眼睛黯淡无澜,挑起碎泪:“而是能洞察秋毫之厘,明晓暮色之寸。” 他声音依旧如故:“世间纵然掺杂着假意,然此种皆会臣服于你的强大。”他淡淡地看着钟允霖坐起身,跪于席上,就拿起件衣服给他。 钟允霖两手接过,穿戴好。 林守渠慈爱地看着他,眼中带着些许温柔,当他把目光所及至窗外,声音里又掺杂了些难以言表的哀痛:“霖儿,你可以去闯,师父……”他的声音就像羽毛般轻盈下来:“何时皆可庇佑。 钟允霖定定地看着林守渠。 三十七年的风雨潇潇,而他一直就像院里的那颗梅树,在钟允霖眼里,四季都很是坚韧傲然。 若是放在几年前,他还会犹豫。可如今他已打算将毕生所知,传授于钟允霖。 至于理由,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钟允霖片刻后,低下头,拱手行礼:“师父所言,允霖谨记,师父既然支持,那自是不负所嘱。” “支持不支持,不重要,重要的则在于你的诚。” 林守渠领着他坐在木桌前。 “就在昨日,刑部抓走了岳论。” 钟允霖皱起眉:“可是此事怎的就和岳论有关?一个水部司郎中,水利工程又建的不错,这几年也没听过什么水涝事件发生。 “那日就是他拉着顾齐去花满楼。当时原本是要给陛下汇报,但有人把这事压下来了,根本没往刑部上报。”林守渠道:“后来被给事中李暮于刑部大堂之上当众弹劾,才勉强被抓起,那也没什么事,盘算着进去几天装些样子,之后就出来了。”他淡淡地说:“但岳论,作为他的亲表哥,倒是有那心。” “师父可是说的什么心?”钟允霖有些困惑:“先前也曾听大哥说过,岳论处世一向正派,就是爱去个花街柳巷,他又怎知那晚顾齐抓起匕首就杀了人。” “此事绝非偶然,是蓄谋已久。”林守渠缓缓道来:“岳论就是个鱼饵,谋划此事者,另有其人。”他正色:“岳论他看着顾齐杀了人,作为表亲,第一时间本应是隐瞒,但他却让事情走漏风声,弄得沸沸扬扬。借着顾齐户部主事的身份,又与武氏有亲,进而能拉下武从知和武意。” 他又看着钟允霖:“李暮弹劾后,刑部员外郎卫平审理此事,却又营私获利,收了顾齐那边的钱,就想找个替死鬼搪塞过去,结果就是被程铭在朝堂上弹劾。” “顾齐入狱三天,此时这件事已被武从知腰斩于上书之途,”林守渠顿了顿:“李暮已被流放于闽南,顾齐很快就能出来。” “但是也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个程铭,又把这件事翻出来了,老皇帝又受到唆使,来了兴趣,才把事情闹大,导致卫平这些年搜刮的钱财也被翻出来,获了罪。”钟允霖接话道。 “是。” 钟允霖出言讽刺,眉挑了一下,轻蔑道:“主母的弟弟如此愚蠢,在这节骨眼上也是做混。最后牵连了钟家。” 钟允霖又道:“其实顾齐死不死没价值,众人盯着他也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下场。顾家是有名的官宦世家,为大烨出谋划策了两百年。若是顾家倒下,则是真真证明了老皇帝的肆意妄为,卸磨杀驴。” “既如此,那敢于亮剑者,即可争取天下。”钟允霖叹息一声:“但我现在什么也不是。” “至于程铭,”林守渠没有立即接他的话,只是拿起一把木梳,给钟允霖梳着凌乱的发:“背后也必有人主使,想要在这场动乱里捞些油水,尽量牵连起更多敌方,以达到目的。此事终是死了不少人,最后不了了之。” “师父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着局势?” “知道,但不会管。” “师父明明很是关心民生,朝廷混乱成如此程度,百姓自然是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师父也不关心他们,却从小教育我要心系苍生,为国为民。”钟允霖忍不住道,伸出修长的手指系上衣带。 “每个年龄段自然会推翻上一个年龄段的一些理论。”林守渠淡然道,拿着木梳的手早已停住。 “之前的话语是为了保护你。”林守渠不知何时泡了壶茶,此时正把茶壶端起,掩住茶缸,把茶倒入两个杯里。 “保护我?” “嗯,过早的经历虽然能锻炼你,但是若是让钟尧看见你如此记恨他,凭他的手段,可能让你活不到现在。” 钟允霖默然。 只有师父才真正能看透他。看透他对钟尧刻入骨髓的恨意。 一炷香后 “师父既然早已明了此局,为何不解?只要可解,不就可以还朝堂一个清宁?”钟允霖跪坐在桌前,躬身询问道。 清和的声音传来:“危楼将倾,天地翻覆,” 坐在圆凳上的男人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我已摆好棋盘,且看你所现。” 林守渠就是这样,为了不让钟允霖在钟府里被欺辱得自卑,他总是告诉钟允霖,他有真正的使命。 “若天下为一盘棋,执棋者属我其谁?霖儿,你要有如此之心,破不了局,就可以自创这局。” 林守渠谆谆教导:“若暂时没有创局的境界,就要学习。这就是学习的意义。” 钟允霖愣了半晌,诚然落下泪:“师之恩情,允霖无以为报。” “你能报答的,”林守渠纠正他:“人与人总会有利益关系,你的真心不要给予任何人。就算我是你的老师,霖儿,也是会有私心,当你真正达到那个阶段,才可以知道。” 钟允霖听罢,再次叩拜,林守渠没有阻止他,只是垂下眼,轻轻看着少年,眼神里的复杂与深情,除了自己没人能理解。 钟允霖站起身,窗外已然到了巳时,他应该回去。 他已得到破局的方法。 林守渠送他到门口,嘱咐道:“一定要爱惜身体,这几日休息,也不要忘记上药。” 又叮嘱道:“想查什么,也不要现在去,用这三年,精进自身,才是上策。” “好。” 师父对霖霖很好很好[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