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警笛轰鸣声盖过了片刻不歇的蝉鸣。
没过多久,警察便来了。
他们本想安抚符素,却发现他淡定得可怕,他交代现场情况时言语冷静,逻辑清晰,仿佛只是一个目睹了全程的旁观者。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若非院方托付,他们肯定想不到他竟是一个患者。
但其实他的大脑早已一片空白了……他伪装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早就学会了如何将自己真实的情绪深深埋在心底,任谁也看不出来。
而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一直反复浮现着祝之原自杀前的画面……
最后时刻,他貌似还在冲着自己笑。那是历尽千帆后的一种释怀的笑,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是一种符素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笑。
符素和看护他的医生说了几句便去洗手间清理衣着了,他被祝之原的血溅了一身,连同他的木偶。
洗净了脸,符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而发现眼前的那个人好陌生——
他脸色苍白,眼圈有些发红,可是他的嘴角竟然一直都勾着一抹自然的弧度,就连符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原来,伤口反反复复撕裂得多了,就真的不会疼了。
符素淡淡地将眼睛垂了下来,眼前的那个人教他有些毛骨悚然,他实在是不想再看了。
他本想着帮木偶也清理干净,可是他来回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一滴血迹,可是当时他明明看见了……
兴许是他记错了吧。
后来,他便一直坐在长廊里那冷冰冰的椅子上。他看着无数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他们衣着各异,面色匆匆……而诊疗室的门被推开又阖上,循环往复。最后,他看见祝之原身披着白布被推了出来。
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静止了一般,他也早已弄不清楚自己的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
那个夜晚,他被带回警局做了一会儿笔录,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被送回了家。
这期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紧紧地抱着怀中的木偶。
“到了,符先生。”
临行前,符素还是想起了一件事∶“祝医生的遗体……会交给家属吗?”
“据我们了解,死者没有家属。所以过段时间估计会直接移交给殡仪馆。”
符素心里莫名涌上来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轻声说道∶“那……我可以去送他最后一程吗?”
“这个你得和院方联系。”
符素最终拖着疲累的身体回了家。
他的家不大,但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客厅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正上方的灯光一闪一闪的,晃得人难受。他本想着今天回来之后修的,可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思了。
他径自回到了房间,直直地躺落在床上。他的房间比客厅还小,四周密密麻麻地挂着符素的画作,那都是形形色色之人的肖像。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咧嘴笑着的,可弯弯的眉眼间却尽是呆滞,通体看下来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诡异感。
“符存意,你说……祝医生的死……跟我有关吗?”
“你知道吗?祝医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异类……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愿意跟他说那么多,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会真的懂吧……”
“不过没事,符存意。你马上就会有一个好朋友了……”
符素冷冷地瞥了一眼房间角落的几只木偶,它们歪七扭八地坐在椅子上。两个中年人模样的木偶缺胳膊少腿,衣着也只是简单地用白布缝合而成,而那个女孩模样的木偶衣着精致而整洁,黑漆漆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
它们身上都被收拾得很干净,兴许是由于经常有人打理的缘故。
但这些木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毫无生气的脸上都挂着一抹灿笑。
符素有一个习惯。
他喜欢将周围人临死前的模样记下来,雕刻成木偶。
人临死前的表情通常是不那么好看的。可符素想不通,他们这么喜欢逼着别人笑脸相迎,可为何到了生命的尽头自己却笑不出来了呢?
他们哭泣着降临到了这个世界,为何死了也要留下一地忧愁呢?
他们穷尽一生,以层层假面遮去自己的真容,临了却又要将深入骨髓的面具混着皮肉撕下,得以让众人窥尽真相。……那他们耗尽一生去掩饰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这样的一生……又有何意义?
符素想不明白。
但所幸符素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为了帮他们修正错误,特意记下他们死前的模样,然后雕成木偶,为他们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笑容。
人……
就应该多笑笑……
符素走过来,为少女梳着头发,还对着两个中年模样的木偶说∶“爸,妈……今天晚上估计会有人来家里做客,要记得照顾好妹妹。”
当然,木偶并没有回应他的叮嘱,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在角落挑出了一块顺眼的木头,便准备开始动工了。
他和祝之原总共只见过三面,按理来说要雕出他的五官神韵是不太容易的。
但是与祝之原的第一次见面,就让符素牢牢地记住了这个人的模样。那样的人……用“惊鸿一瞥”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祝之原长得是很好看的,眉宇间永远有着绅士的儒雅谦和,一双眼睛总是锐利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眼睛再大些。”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久前仿佛还听到过。
符素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抬眼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了符存意身上,试探地说了句∶
“符存意?……是你在说话吗?”
良久,房间里仍然是一片静谧,回应他的只有狂风钻入窗缝的嘶嘶声。
符素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他是真的累了……
他复又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坯刀在他手中仿佛拥有了神力,每一道打磨不是在为它勾勒眉眼,而是在雕刻它的灵魂。寥寥几刀下去,木偶已然眼不点而含笑,眉未勾而有神。
木屑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鼻子再挺些。”
“谁在说话?”
符素将木雕放下,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坯刀,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转了一遍,可是什么人都没有。
他来来回回转了好几遍才最终确认这间屋子里除了他,再无第二个人。他觉得应当是今天受了太大刺激,导致现在有些神经衰弱,所以决定先睡一觉。
睡前,他将坯刀塞入了枕头底下。
不知何时,他在这片静寂中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之时,天色已然鱼肚见白,符存意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他洗漱完毕后和所有木偶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今天场馆内的观众依然是少得可怜,不过剧团内的众人素来不是自怨自艾之辈。无论人数多寡,他们都会怀抱着最大的激情尽心尽力地完成每一场演出。
只求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己。
演出结束,许知打开了手中的纸条,惊叫而起∶“什么?!有观众说我们形式老套!!符素,你怎么看?”
符素笑了笑∶“观众有意见,我们改就……”
他话说至一半,心下一沉,忽而察觉到了问题,可是他脸上依旧是笑意盈盈的。
怎么回事?
接下来许知的一言一行与昨日分毫不差,符素意识到了不对劲,转头去到了那家心理医院。
果然,祝之原坐在他的工作椅上等他。阳光如同昨日一般刺眼,所以符素依然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症状可有所缓解?”
符素本想询问他昨日自杀的真相,可是他貌似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他被困在自己的躯体里,看着昨日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最后关头,他背着身听见祝之原那句“可是我帮不了你”,才慌忙转过身去,这回他终于看清了祝之原的脸。
可是……那张脸是昨日在卫生间冲着他笑的那张脸,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是……
符素的脸……
他还未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血已经溅了一地。
眼前之人应声倒地。
他循着那人倒下的方向望去,却发现自己正穿着祝之原的那件白大褂,而他的手上正紧紧地抓着那把沾满血迹的匕首……
符素几乎从床上惊叫而起,他看了看窗外,此时尚值深夜。
原来……是个梦。
等等……
客厅怎么有声音?!!
符素反手摸出了枕头底下的坯刀,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沿来到了客厅。
电视上还在放着一部古早的情景喜剧,沙发处还不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而且他的冰箱门也没有关,里面的酸奶……貌似还被人动过了……
这个小偷……是不是太猖狂了些?
符素握紧了坯刀,从墙后一跃而出,打算吓对方个措手不及。
嗯?
人呢?
“晚上好。”
他顺着声音往下看,差点没晕过去——
他看见他的木偶符存意脱光了身上的所有衣服,正十分惬意地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薯片。
见符素没有反应,那枚木偶放下了薯片,站在沙发上用手蹭了蹭木头身体以拭去油渍,然后对着符素友善地伸出了一只手∶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符素冷着脸,没有说话。
因为在木偶站起来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根奇怪的东西。
符素这个人做事素来喜好尽善尽美,所以他为木偶雕刻身体的时候会把所有部位一一复刻出来。而且他的雕刻技术很好,所以此时此刻,看上去栩栩如生的并不只有木偶的脸……
符素现在着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了,索性干脆什么表情也不做,就这样冷冷地将脸转到了一边。
“你很没有礼貌。”
那枚木偶见符素迟迟不理它,貌似有些生气。
符素面上看着没有任何表情,可他的后槽牙都快要被咬碎了——
大半夜跑到客厅看电视大声吃东西吵醒他还不关冰箱门的人……的木偶,竟然说他没有礼貌??
但符素还是保持住了他的基本节操,耐着性子道∶“你是谁?”
木偶顿了顿,说道∶“你好,我是祝之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