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泉州傀儡客,命如草芥无傍身,今日在此舞一曲,莫问来客去留意。”
一个盲人男子身着粗布麻衣,双手以悬线牵引着身前的木偶,锦衣华服,舞姿婆娑,每一个转身都恰到好处,每一个跳跃都足以令人动容。
男子指尖动作行云流水,此时他仿佛不是一个盲人,而是一个闭着眼睛沉浸于一方天地,与木偶共舞的无言之人。
一舞落尽,前面空无一人。
谁知,男子竟主动将遮眼的白条取下,露出底下一双蕴藏着风花雪月的缱绻眼。他扭头望了望四周,叹了口气,不耐地将木偶悬线随意往地上一扔,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了。
“你到底会不会跳舞?没人来看的话下午饭就别想了。”
男子也不知在和谁说话,他托着腮,望着空无人烟的街道发着呆。
木偶从地上僵硬地爬了起来,似是刚才那一摔给它摔疼了,它来回抚摸着自己的屁股∶“你自己不知多吆喝几句,怎会有人来看?难道你装瞎一个人在那儿手舞足蹈,大家就会被吸引过来吗?”
这木偶说话声音怪腔怪调的。
“明明就是因为你跳得不好,大伙才不愿意看,”他顿了顿,颇为不满地继续道,“……我跳得都比你好。”
男子正纳闷,忽而瞥见木偶缓缓地扭头过来望着他。可奇怪的是,在它那毫无生气的脸上仿佛勾起了一抹笑意。
“那……做个交换如何?”
未及男子答话,他的四肢关节处忽而凭空多出了几缕悬线。
他想逃,可身体却变得僵硬无比。他只得迈着诡异的步子往前跨步却被悬线一次又一次拉了回来……而那个木偶已然身处高处,拖拽着它僵硬的关节操纵着这个可怜人。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了……”
他开始旋转,旋转进了阴影之中,身后那束光也离他越来越远……他转得越来越快,仿佛能听见关节处某样东西断裂的声音……
他仍然是翩然一副笑眼,只是现在看来竟是那么的空洞,无力。
一直转吧,直到长夜将尽。
演出结束。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巨大的幕帘缓缓而落,将台前的冷清与台后的热闹隔绝开来。
落幕后,大家兴冲冲地讨论着下一次演出的剧情。
符素将麻衣木偶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温柔地抚摸着它的头发,笑着说∶“干得不错。”
一旁的许知从喧嚣中游离开来,他满怀期待地打开手中的纸条,脸却瞬间垂了下来∶“什么?!有观众说我们形式老套!!符素,你怎么看?”
符素笑了笑,眼睛弯弯的∶“观众有意见,我们改就是了。”
“唉,可是木偶戏在这台子上演了几十年了……翻来覆去也就是些才子佳人,忠孝节义的故事……而且我们已经循着观众的意见改过一轮了,剧团的大家表面虽然不说,可是心里都知道,我们玩不出新花样了……”
“跟不上社会发展的事物必然会被淘汰。但事在人为,只要这木偶戏还没被淘汰,我们还没被淘汰……那就有希望把这老古董重新带回大众视野,不是吗?”
许知撇了撇嘴,若有所思。
他将手中那个锦衣华服的木偶收好,回头对着符素说∶“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什么?”
“哎呀没事……剧团等下要去吃个饭,馆长老张买单,一起呗?”
符素眸色一沉,随即摆摆手,笑道∶“不了,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那我先走咯。”
“嗯。”
热闹散去,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场馆也渐渐冷清了下来。
符素总喜欢待到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再行离开,这样就没有人会和他同行,更没有人知道他会去哪儿。
舞台灯灭了,遥遥的光束从斜上方的窗隙处射进来。空旷的场馆内只余他一人和他的木偶——
符存意。
符存意是他幼时在孤儿院一个同窗的名字。
想起这个名字,符素暗暗叹了口气,踟蹰良久还是默默地离开了。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脸色总是很阴沉,因为他不喜欢笑,或者说,他极其讨厌笑。但是为了适应周边形形色色的人,他不得不笑,他不得不极力将自己伪装起来。
他不要做那个……特别的人。
某家心理医院。
符素离开演出馆之后便一路避着人群,来到了这家心理医院。
这是他的第三次治疗。
他本以为这次会一如往常,可是意外往往都会发生在最为平常的日子里。
盛夏下午的阳光通常是很刺眼的,那炽烈的光线虽然没有直射到他,却还是让人有些难受……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总是喜欢毫无缘由地侵扰别人的眼睛,当真是可恶至极。
他的心理医生祝之原此时正逆光而坐,整张脸藏在阴影之下,教人捉摸不清。
这位祝医生永远都穿着他那一身白大褂坐在工作椅上,头发梳得整齐利落,右手自始至终都在转着笔。
见符素进来,祝之原停下了手中转动的笔,埋头在白纸上写着什么∶“症状可有所缓解?”
符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怎样……才算缓解?”
祝之原将笔放下,抬眼看着符素,他的嘴唇一开一阖,仿佛在说些什么,但是符素没有听清,因为窗外蝉鸣蛙鼓的动静实在是让人有些抓狂。
半晌,他见符素没有动静便不再说话了,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符素回过神来,他一转话头∶“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符素将怀中的木偶抱紧了几分,望着他的得意之作,眼里满是欣慰,可他的脸上却是冷冷的,没有什么表情∶
“有。在剧团和符存意一起表演的时候,我就会很开心。”
“那当你开心的时候会想做什么?”
符素稍作思忖,无奈地摇了摇头,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不知道。”
“没关系,在这个房间里,你的一切都是被允许的,所以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笑。”
符素不以为意,他温柔地抚摸着那枚木偶∶“嗯。”
“这次……想聊聊吗?……或者你也可以跟我说说符存意。”祝之原笑着看了眼符素手中的木偶。
“我从小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符素抬起头看向窗外,他看见了一只受困蛛网的蝴蝶,翅膀正无力地扑腾着,似是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不想再看了,便将目光默默地收了回来。
“嗯,这仿佛是所有故事的开头。”祝之原温和地笑着,那双藏在黑框眼镜之下的眼睛既冷静又锐利,仿佛能够洞透一切。
符素冷冷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自小在孤儿院长大,那里的孩子都不喜欢我,认为我是个怪人。因为……无论他们怎么欺负我,怎么打我,我都只会笑。……后来他们一个个的都乏了,却还是不见我哭,他们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离了去,等到第二天再继续找我麻烦。”
符素反复整理着木偶的衣摆,虽然那里并不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天生情绪异于常人,难过痛苦的时候只会笑,高兴的时候……应当会哭吧,太久了记不清了……”
祝之原听到此处又拿着笔在纸上记录着什么,符素也懒得去看,无外乎就是些情绪表达障碍这类不知所谓的术语。
“那……符存意是你当年的一个同窗?”
“嗯……他打架特别厉害,就是喜欢多管闲事,见我被打成那样还在笑,以为我是个傻子……就帮我赶走了那些人,还让我跟在他身后做小弟,免得又被欺负。可是……他才是那个傻子,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谣言,说大哥要随小弟姓,便执意随了我的姓……本来只是想捉弄他,可后来叫习惯了,就懒得同他说实话了。”
符素说起往事的时候无悲无喜,无怨无叹,没有一点情绪,仿佛只是一个故事的传述者。此时他正站在故事的对岸,眺望着故事的发展,等待着故事的终结。
“那符存意……现如今身在何处?”
符素没有言语,而是淡淡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也许世界上并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无父无母之人的存在和消逝,因为世界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停转,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崩溃……山就静静地立在那儿,它见证了无数的沧海桑田,俯视过无数的生离死别,现在它依然立在那儿,等待着下一次的地覆天翻。
所以没有人会记得符存意曾经来过,可是符素会记得。
祝之原将笔盖合了起来,推了推眼镜,笑道∶“所以你给它取名为符存意……是为了纪念你那位同窗好友?”
符素没有直接回答他,他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半晌,他依然在整理木偶的衣摆,说∶“祝医生,我累了……今天要不就到这吧?”
祝之原愣了半天没有说话。
此时的阳光较方才相比要柔和些,符素也逐渐看清了祝之原的脸。奇怪的是,这个人明明头发和穿着都同以前一般一丝不苟,可为何……现在看上去竟那么憔悴?
难道……他刚刚一直是这样吗……
良久,祝之原才缓缓地开了口∶“符素……你有理想吗?”
符素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回答了,脸色一如既往的平淡∶“应该也不算是什么理想吧……说来惭愧,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想着把符存意带到更大的舞台上,让更多人能够记住他……这样就够了。”
他的理想其实不止于此,他还要带着符存意踏遍大江南北,看尽河山万里……
那日,两个少年曾借着房内高处的一面四角窗户看到了流星,他们当时一起发过誓∶若是其中有一人发达了,那他一定要请另外一人旅游。
因为,孤儿院的天空实在是太小了。
后来他们仰着头看着流星划落,他在笑,他也在笑……
符素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个想法……很傻吧?”
“我觉得一点都不傻。”
祝之原听完冲着符素笑了笑,黑框眼镜之下的那双眼睛顿失了平时的锐利,多了几分平和,但是里面还有更多……复杂的东西。
他推了推眼镜,声音突然间有些奇怪∶“……可以帮我个忙吗?”
符素微微睁大了眼睛∶“什么?”
“背过身去。”
符素不解地皱起了眉宇,紧紧抱着胸前的木偶。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但是他还是照做了。
祝之原∶“可是我……帮不了你,对不起。”
符素心头一惊,他猛地回过头去,却见祝之原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把刀,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脖颈处划过,未及符素反应过来,鲜血已经溅了一地……
祝之原应声而倒,眼镜磕落在地上,碎了。
血还在流……
就像是一场寂寞的大戏落幕后缓缓降下的红色幕帘。这出戏初演时无人问津,落幕时无人知晓,唯余结束后……台上的满地荒唐。
不……
窗外的蝉鸣更响了。
它们……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