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院子里的花正随清风摇曳,上午的天气温和,风清气爽。
清晨泡过海水回来的姜朗月洗了个澡,披散着刚洗过的长发,发香和花香被风吹叠在一起,阳台的风铃轻轻地摇晃着,她关掉音乐,半靠在房间阳台的木椅上,给姜春杏回电话。
自打杨宇来后,姜春幸接连好几天都给姜朗月来电询问杨宇的情况,比姜朗月在遥城时一个月接到的电话都多。
姜春杏语气平和了很多,和前几天那副歇斯底里指责的模样截然不同,话里话外都在嘱咐姜朗月要照顾好这个她的这个亲弟弟,尤其听说杨宇在这里当了义工,每天要打扫卫生收拾垃圾,更是难免心疼语气地让姜朗月多帮着点,达到锻炼目的就好了,别真让他像个大人一样忙活,他最主要的重心还是学习,就算是暑假也不能懈怠。
有了杨宇这个重心,姜朗月不打招呼就辞职离开的事,似乎突然就没那么刺眼和让姜春杏生气了,对这件事,姜春杏每回都是三句冷言两句冷语就盖了过去。
这一回来电,除了关心杨宇,姜春杏也终于把一些不知指向何处的埋怨发泄了出来。
“我是不同意让他过去的,他现在长大了,上了高中也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天天都跟我对着干,学习的事情忙不过来,还天天跑去踢球,我说了他,他又嫌我烦。”电话那头的姜春杏嗅到这头的沉默,欲言又止。
姜朗月揉着太阳穴,轻声道:“我在听,你接着说吧。”
姜春杏在那头连声叹了好几口气,才忧心忡忡地开口,像是连和亲女儿姜朗月说这事都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羞耻,思忖了很久。
“他跟同学打架了,都差点被记过了,他爸和他都不当回事,还嘻嘻哈哈的。我问他为什么要跟同学打架,让他做错了,去道歉,就没事了,他也不理我。”姜春幸的声音逐渐嗫嚅,“是你们上了高中,老师管得少了,认识了一些……不三……一些同学就会这样,还是我的……基因,基因有问题。”
基因这个词从母亲的嘴里蹦出来,姜朗月大概想到杨宇大概对姜春幸说了些表达情绪的偏激话。
想起在学校那一回被姜春杏逼着向赵政一家道歉时,她心里满是怒火和委屈,却无法对看起来比自己更委屈的母亲说一句重话。
她只问姜春杏,你不能相信我吗?
姜春杏冷冷地回答她,做错了就给人道歉。
“他和同学打架……说不定是同学惹他了呢。”姜朗月听见自己的呢喃声,夹杂着冰冷。“说不定是同学先挑衅的……而且,就算真的记过了,到了高三,自动就会取消了,不会留档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她青春期的某一个阶段,曾经有过非常阴暗的心理:总是巴望着妈妈口中那个“完美可爱”的儿子出点差错,而应该是什么样的差错呢?姜朗月倒是没有具体的想象。
有一回,杨宇的奶奶在儿童节给大亲孙子包了一个大红包,杨宇抓着红包,四处炫耀,拿出红包里的大票子逢人就给数一遍,姜春杏想把红包收起来小家伙也愣是不让,后来数腻了,就把红包顺手往旁边一放,玩玩具去了。
一旁的姜朗月心念一起,拿起那个红包,把它藏到了冰箱底下。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在姜朗月旁敲侧击的提醒下,大人们终于发现红包不见了,姜朗月的心突然雀跃着,只不过她想象中的好戏并没有如她意地上演。
姜春杏只是脸稍稍青了一下,在和杨志诚交换过目光后,就恢复如常,她很温柔地叮嘱杨宇,要收好自己的东西,甚至最后还笑着说,你看吧,妈妈说了,东西让妈妈帮你收着最好吧。
然后晚饭过后,杨志诚拿着一个红包和一本小人漫画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交到杨宇的手上,说,你看,原来你把红包落在爸爸的房间里了,你是不是中午进来找漫画书了,喏,快把红包给妈妈保管收好了,别等会又丢哪儿去了。
杨宇拿出红包里的钱认真地数了一遍,不假思索地点了头,对,这就是我的红包。
随后把红包塞到在一旁看电视的姜朗月手上,奶声奶气道,让姐姐帮我保管吧,爸爸不是说家里姐姐最会保管东西吗?让姐姐收着吧,姐姐收着就不会丢的。
两天后,姜朗月将扫把平伸进冰箱的底部,那是她人生中演技最浮夸最外放的一刻,扫把刚触到红包,根本只能看到个影的时候,她就着急地把姜春杏喊了出来。
妈,我好像看到了小宇的红包,好像掉在冰箱下面了。
红包扫出来后,杨宇一脸开心地说,太好了,现在有2个了,刚好我和姐姐一人一个。
杨宇的奶奶包红包时,杨宇问奶奶为什么没有给姐姐包红包,奶奶说,这是小孩子的节日,而姐姐上了高中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不给红包了。
姐姐,这个红包给你,你也是小孩子,嘻嘻,杨宇一脸天真地看着姜朗月,把她心里那点期望他也能出点差错的恶劣想法完全稀释掉了。
当姜春杏再在她面前提到这个弟弟时,她有一种很复杂的矛盾心理:她一点也不喜欢姜春杏口中那个越来越棒的、越来越懂事的儿子,想离他远远的,永远不想和他一起被放在公平秤上比较,可对出现在自己面前没有了妈妈的解说词的弟弟,又有一种想要和他亲近的念头。
尤其此时此刻,姜朗月听到姜春杏说着她那个很听话乖顺的儿子打架闹事的事时,同样用的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执着语气。
“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为什么就一定要犯错,一定要让学校处分,让别人瞧不起呢?”
姜朗月深吸了一口气,不快的回忆涌上来。
她永远不理解,作为家人,作为家长,姜春杏不是应该先选择相信他们吗?
为什么要连同外人,让他们难堪?先一意孤行地认定是他们犯的错,永远要逼他们向别人低头。
“谁会瞧不起他呢?”姜朗月平淡的语气里有已经习惯被压抑的愤怒。
是那个永远拿孩子比来比去的杨长荣的妈妈吗?还是那个教思政却觉得有情绪有情感的孩子是有问题的年级主任?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在乎别人的想法了。
“他是你的孩子,又不是别人的孩子,别人哪里有那么多心力去关注他、在意他、看不起他呢?”姜朗月保持着冷平的语调,换了内心的说辞,“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就放着这件事情,让他自己处理吧!事情也会过去的。不要再那么操心了。”
“不要再那么操心?你没当父母,说什么都容易,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操心,你们是我的孩子,我能真的不为你们操心吗?”姜春杏在那头的语气激动,“你们要像长荣那样听话安分,我确实可以放宽点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就像…像杨叔学一下,给他一点自由,一点信任可以吗?”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他大老远跑去找你,就是认准了跟你亲,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在他眼里,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坏人。”
“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姜春杏的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
就在姜朗月说了声,那就先这样吧,打算挂掉电话时,姜春杏开口道,“你跟你爸不亲也是我害的,今天你们俩这种局面也是我害的。”
“你考上大学那一年,他拿了五千块过来,让我给你,我不要,我说我能养活你,我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上大学也不会要他一分钱…你大二的时候,他又给了一次,我还是没要…”
五千块,姜朗月的心忽地一震。这个对大学时期的她来说,简直可以救命的数字,她那时还幻想过,要是天上能掉下一笔钱就好了。
如果当时姜春杏真的把钱给了她,说不定,她真的会用“毕竟我们之间有血缘,接受了也没关系”这句话来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收下那笔钱,而不必故作逞强地跟姜春杏说,我当然可以养活我自己,你不用担心。
可现在,这个只剩下躯壳的数字已经失去了拯救她曾经很强烈的自尊心的意义。
顺着这话头,姜春杏又絮絮地讲了很多从前的事,那些乔大建试图关心姜朗月却被自己阻挡的事情,说到最后,她叹了口气。
“你肯定也埋怨我很久了吧,你心里面,我一直就是个坏妈妈,一切都是我的错。”
姜朗月沉默良久,再开口时,语气里潜伏着微妙的伤感。
“既然都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为什么现在还要拿出来说?”
姜朗月摸着手臂上的那条伤痕,声如坚冰,“只要你不告诉我,这些事情对我来说,就是不存在的…还是,妈,你为了不要让别人瞧不起…我们,特意要为乔大建编一个父亲角色,让我心软去见他呢?你不是也恨他吗?”
“我…我对他早就放下了…但你不一样,你永远是他女儿。”说着,姜春杏想到了什么,“对了,你看看什么时候带他去买双运动鞋,他跟我吵架了,我没给他买上,他赌气就穿着那双破鞋奔着你去了,也不让我给他刷。”
姜朗月抠着手指,变得心不在焉,心口突然就泄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想远离姜春杏的儿子的原因。她闹别扭不吃饭时,姜春杏会昂着头说,你爱吃不吃,最后服软的永远是姜朗月。
可是昂着头的姜春杏,面对杨宇再生气,再愤怒,都会低头看到他脚上的鞋脏不脏,破不破时,心头变软。
现在姜朗月耳边充斥的,全是“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声泪俱下的嘱咐。
她“嘶”地一声,从手指上抠下一块死皮,在疼痛感变得清晰之际,才意识到,是她把一块皮抠死了。
“好了,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跟他说,现在就去给他买双鞋,绝不让他半个脚趾头受一点伤,一定照顾好你的宝贝儿子。”她被上涌的情绪鞭笞着,阴阳怪气地用已经快要生疏了的营城话说出这些话,没耐心再等那头的人回应,就兀自挂断了电话。
她坐在阳台的阴影里,眼前突然落下一块光斑。它在她腰上,手上和脸上调皮地游走着,在哧哧的笑声里,她跟着那块光斑游走的视线里跳出了梁楚舟那张恶作剧的笑脸。
恶作剧着,却仍旧好看的笑脸,就那么让她的心,像阳台上的那只水母风铃一样,轻轻晃了一下。
那只风铃,在她搬进这个房间的时候就有了。
玲曼第一天进这个房间的时候说,这是她哥系上的。
“他说,这个水母是叫海月水母。他是不是疯了,水母不是都长得一个样吗?怎么会分得那么清啊?水母不是只分能吃不能吃的吗?”玲曼一脸不解地说。
风铃摇晃,刹那间就像漫过姜朗月脑袋的海水,有一股能冲散所有嘈杂的巨大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