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远青的个头高,拿在手里转着看了一圈,很快调整好方向,待那纸做的鸟儿越飞越高,时而在天上舒展身姿,时而划出轻盈轨迹,渐渐消失成一个看不清的点,姜眠高兴地大叫。
“再飞高些!再高些!”
“要不要亲自来试试?”“好!”姜眠接过,欢快地奔跑起来,花远青不看天上的纸鸢,觉得她更像一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鸟儿。
突然间,大事不妙。“糟了,我好像拉不住了!”
风在拼命拉扯天上纸鸢,姜眠急急后退,想要往回收力,可一个用力,那长线竟瞬间断开!再抬头时,那纸鸢已经飘太远了,和他们隔了一个天际的距离。
姜眠捏着手里半截断线,低下头去,心情简直如坠云端,眼泪更是哗啦啦倾泻。
花远青看了眼纸鸢消失的方向,微微叹气,蹲下身对姜眠道:“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丢了亦无妨。它存在的价值,本就是哄小朋友开心,如果你喜欢,我再替你买一只,如果你只喜欢这一只,我陪你去寻。别哭了,好不好?”
“不要,不要再买一个!不用为我破费了,舅舅。”
此言一出,不只是姜眠,花远青也怔住了,很快笑道:“那我们便去顺着风离开时的方向,一路寻找看看。”
姜眠此时对他的精明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舅舅很亲切,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儿,便答应了。
一路上春光灿烂,花团锦簇,花远青坐前头驾着马车,时不时拉下缰绳,提醒马儿慢些,以免路上颠簸。经过行人附近时,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来保养很好,与告知姜眠的年纪不太相符,尤其他这一身富贵逼人,神色却是自若,方才放纸鸢时,便有许多小姑娘盯着他,脸上飞红。
令姜眠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那声舅舅叫得好顺口!
不过看花远青的样子,应该不介意被叫老了几岁,毕竟,他可是看到自己衣冠冢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啊!
“看到了,在那儿!”姜眠指着一丛晚樱,纸鸢在那儿露出一角,正在驱车的花远青闻言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停下。
姜眠立即下车去取纸鸢,正要伸手,忽然一只修长的手快了她一步,覆在花丛上,摸索着碰到纸鸢,指尖微微一顿,将其取下。姜眠皱了皱眉,这人是没看见她要做什么吗!
“抱歉,这是我的纸鸢,不小心掉在这儿,可以还给我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点甜,仿佛不好意思一般,其实是暗含不满。来人准确捕捉到了姜眠的位置,眼里却是茫然无神,听了她的话语连忙抱歉一笑。姜眠撇了撇嘴,抱怨的眼神递给花远青。
花远青缓步来到两人跟前,主动接过纸鸢递给姜眠,低声解释:“梅大人双目失明,不是有意的。”语罢轻笑:“梅大人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走动,平日里我去占星宫拜访都难得一见。”
梅近鹤道:“今日占星宫无事,我去向皇上禀报天象,近日太阴星有动,预示多风暴雷雨,远青与这位姑娘出门时当心。”
姜眠愕然,这个男人看起来瘦削高挑,有着深棕色的瞳孔,纯黑的发色,外表几乎完美,可谁知道,他居然是个瞎子!更令她惊讶的是,他就是杨绯的师兄——祠部郎中梅近鹤。
姜眠瞅了眼他身后,一个小厮正担忧地望着梅近鹤,灵机一动,说道:“梅大人虽入朝为官,但不像旁的官员宝马雕车、仆役成群,出门只带这一个小厮,所以旁人认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花远青和梅近鹤应当相识已久,难得一见,少不了闲谈一番,于是四人抛下马车,同游了一段路。大多数时候是花远青在找话题,梅近鹤则回答的不卑不亢,让人如沐春风。
阳光打在梅近鹤透明的侧脸上,柔和中含着一丝高傲,虽然是同门师兄妹,可他看起来比杨绯脾气好很多。姜眠一直悄悄地打量观察,他明明步履生风毫无停顿,除了眼睛无神,其它与常人无异,心里不禁怀疑,他真的失明吗?
行至半路有间小亭,几人停下休息,步入亭中,姜眠扫视一圈,共有三个座位,靠近右手边的离梅近鹤最近,他正扶着亭柱,一边摸索一边温柔道:“各位先入座。”
花远青抬了抬下巴示意姜眠:“想坐哪里?”
一个邪恶的想法油然而生,姜眠一个箭步上前,坐在了右手边的位置上!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面面相觑。
姜眠的动作轻巧,不曾发出声音,此刻屏气凝神,盯着梅近鹤的动作。花远青在不远处看着,没有要解围的意思。梅近鹤渐渐俯身靠近,眼看着就要碰到姜眠,忽然,他停下了。
一直跟着他们的小厮终于忍不住,开口好大的火气:“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没看到我家大人不方便,选个靠近的位置,你非得坐这里,是故意欺负别人看不见!”
梅近鹤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平静斥了一声:“无妨,我虽双目失明,但早年习武的感知还在,不要顾虑我。何况这里的位置本就是给行人休息,大家随意坐就好,没有欺负人之说。”
清风穿过亭子,吹得人灵台清净,姜眠愣在原处,心里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好似一轮黑暗中的明月,太高洁、太清澈,照得她无地自容!
无助的目光投向在场唯一的亲人,花远青正伫立在一旁,对这一幕似笑非笑。姜眠站起身来,扑到他身边,瞪着他看。
花远青叹了一口气,捏了一把姜眠的脸蛋,绵绵软软。“家中小朋友不懂事,给梅大人
添麻烦了。”任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纵容,即使在外人面前,也照样如此。
“我并未放在心上。”
空气静默了一瞬,这样的情景下,似乎很难开启和谐的谈话,但花远青好像有用不完的脸皮,对此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理了理袖口:“今日相遇,也是有缘,梅大人看我身边这位小朋友如何?”
“活泼可爱,聪明伶俐。”
“其实大人如何评价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以什么样的身份评价?作为鄙人之友、还是占星宫祭司,亦或是…朝中直臣?实不相瞒,我今日是特意来寻大人,有事相托,大人可否收下这个孩子,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梅近鹤的神色如常,却悄悄捏紧了手心。姜眠更是一头雾水,怎么变成拜师现场了?不要给她乱认师父啊喂!
“远青恐怕对我有些高估,我的年纪不小了,至今不过是一个负责祭祀事宜的礼官,教不了这位姑娘,何况……我的情况大家都知晓,还是另请高明吧。不过我倒是有几分好奇,能令你这般相待,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花远青神情玩味:“梅大人心有七窍,果然早就猜透了,她的身份,如您所想。大人这般才能,留在占星宫可惜了,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大人再想想吧,就当…为自己谋个未来。明日会有万两黄金送入府中,大人若是同意,收下即可,不必知会。”
姜眠百无聊赖,听两人打哑谜,见梅近鹤忽然起身告别,同小厮一起离开,她凑到花远青面前:“舅舅,你真要重金聘请这人,给我做老师?宫里能答应吗?他会答应吗?”
“不是请,是劝。”花远青呼出一口气,看起来莫名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太久了,占星宫是什么地方,呵,终年雪山孤寂清冷,难为他装了这么久。”
“那他不是好人咯?”
“就算他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但是你,小朋友,能从他那儿学到真本事。”
“我懂了,舅舅是在教我尊师重道。”
“……哈哈,算是吧。不尊师重道也没关系,舅舅帮你赔罪。”
呃,那不是一样的结果吗。不过姜眠一点不纠结,看天色尚早,想着每天这个时候,花远青一个人坐在桥边的身影,心里一股酸涩,抱着怀里的纸鸢,慢吞吞道:“时候还早,左右你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到我家里坐坐。”
其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声音里有些怯意,只是胡乱想着,他们认识并不久,怎么知道对方很闲呢?万一他有急事?不对!如果他不闲就不会天天在她家附近溜达。可他不是商人吗?总不能天天不管自己的生意吧?
“好啊,盛情难却。”
就在姜眠错愕发愣的时候,花远青已经转身离开亭子,她才惊觉,快步跟上去。
姜眠风风火火回到家,一开门,突然有些不想让花远青进了,她这些日子照顾杨绯,东西到处乱扔,纱布丢地满地都是,嬷嬷有事出门去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这么乱糟糟地,大咧咧全展示在面前。
“小朋友,让让。”花远青见她身子挡在门口,笑了一下:“邀请舅舅来作客,怎么还不让进?”
姜眠只好错开身子让他进去,屋里情形确实叫人悚然,不过花远青面上依旧笑盈盈的,见桌上有沏好的一壶茶和茶具,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主动给姜眠也倒了一杯,两指端起,递到唇边饮下,动作行云流水,好似自己家一般。
姜眠放下心来,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杨绯!杨绯还在家养伤呢!日日同她拌嘴,今日还为上学之事和她大吵一架,怎么把她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