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公主逆袭指南》 第1章 第一章 将军府的书房里气氛凝重。 姜眠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毛笔,表情好像要赴死一般,嬷嬷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看她写字。 “小主子,你倒是动笔呀,半天也没个动静,我给你磨的墨都要干了。” 姜眠心叹今天这书法课算是躲不过去了,努力地在宣纸上画了一横,却歪斜到天边去。 嬷嬷紧盯着那个歪扭的墨痕,眉头紧蹙,半晌,才终于展颜一笑。 “嬷嬷不识得几个字,只能让你对着字帖临,好坏我也看不出来。先出去玩儿吧,晚上再回来练练。” 姜眠这才如释重负,忙不迭地站起,大步就要往门口跨去,一边走一边听嬷嬷叮嘱她。 “不熟的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可千万不要答,未时之前要回来,嬷嬷晚上做好吃的,别在外面乱吃东西。” “我记住了!”姜眠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 街道上熙熙攘攘,这是天子脚下皇城,人人都忙碌着,与姜眠一般年纪的少年人都被拘在学堂读书,或是家境差些的,已经在各个坊铺里帮工干活,赚些银钱。 姜眠每日和嬷嬷说是出来玩,其实四处打听一件事,这事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关乎她以后是做个好人还是坏人。 她要问的事不是普通老百姓能知道的,他们或许能说上好多,却是以八卦为主,真假难以辨别,必须去问达官显贵才行。这长安城里达官显贵不少,甚至她自己也勉强算一个,可她一个半大姑娘,又无父无母,上哪里接触这些人呢? 打听了一圈,她鼓起勇气,决定去拜访大诗人陶元吉,他虽官职不高,名气却大,人人提起他都是憧憬崇拜的样子。 据说陶元吉广交天下朋友,时常在茶楼宴饮,姜眠坐在茶楼大厅里张望,紧张地捏了捏掌心,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见到陶元吉该说什么,如果他今天不来,那自己就明日再来,若他明日也不来,自己便日日在这守着。总之一定要问个明白! 忽然间,一群出色的男男女女簇拥着进来了,他们打着折扇、捧着书画,争相与中心那人谈笑,夸他陶大才子“才思胜李杜,傲气藐权贵。” 暗卫自姜眠出门起就跟着她,加上这些时日的观察,早已明白她想要做什么,见状喟叹,运气真好,居然给她碰上了。 姜眠拦下他们,众人方才就注意到她——这个年纪不大的俏丽姑娘,独自坐在茶楼中央,一身整齐的青绿绣蝶裙,点缀着莲花样的配饰,精致轻盈。尽管长相惹人怜爱,却和这所茶楼风格迥异,在一众风流朴素的文人墨客中,很是引人注目。 “打扰陶大人雅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问您,可否借一步说话?” “哪儿来的千金小姐,一口一个大人,真是俗气!” “今日要题的诗太多,你要是求字画什么的,改日再说罢,我们先上楼去了!” 众人推搡着,陶元吉更是头也不回,径直被簇拥着上了二楼亭台。姜眠着急地追了上去,大喊一声。 “我是前骠骑将军之女,圣上收养的三公主姜眠!请陶大人给我一点时间,我有事想求问!” 整座茶楼寂静了一瞬,然后窃窃私语声不绝。 陶元吉停下,一行人也随之转身,目光含有惊诧。姜眠不顾众人好奇的目光,提着裙摆飞快跑上二楼。二楼是露天亭台,檐下除了他们没有旁人,姜眠从袖中掏出一柄宝石刀鞘,鞘短而流光溢彩,奉上给众人看。 “这是父亲母亲失踪后,留下的唯一信物,我想问问陶大人,知不知道当年……” “啪”的一声,陶元吉拍开挡在身前的折扇,打断了她:“哼,好一个狐假虎威的三公主,今日遇上我陶元吉,不怕耽误功夫,也要和你说道说道!” 众人皆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他一步一步踩在木板上,弄得姜眠不知所措。 “没错,你是被皇室收养成了金枝玉叶,可那不过是圣上要安抚军心,借你将军遗孤的身份稳定朝局,而你日日食民脂民膏、拿俸禄财银,可曾问心有愧?” “我……” “世人愚昧无知,只知枫叶城一役,将军夫妇为国战死。明明当年我大盛朝疆域辽阔,因叛乱分裂出迷夏,若非你父母兵败,区区部落如今成了气候,再难收复,这份罪过,由谁来赎?” 他每说一句,便要重踏一步,楼阁上木板相连,震得姜眠一个站不稳,直直向后栽去,摔的眼冒金星。 她正一手撑地要爬起来,忽而抬头,只见三个带着乌纱帽的脑袋围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惊得她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赎罪!赎罪!赎罪!”起初只有一人在喊,随后越来越整齐振奋,好像军中口号一般。 姜眠的呼吸停止,身体里面的血液也好像凝止了,唯有眼泪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有个女诗人看不下去,见姜眠扑簌着的大眼睛好像水洗过一样,心中一震,跑过来伸出手,要拉她起来。 “你们别喊了!”她喝止道。 姜眠抬眼望了望她,连忙起身,顾不上给替自己解围的女诗人道谢,便推开众人跑下楼去,奔出茶楼,一直奔到大街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陶元吉说的这场战争不假,盛朝三年,在千里之外的西域设了都护府,监察游牧诸国,谁料身为大都护的黎照狼子野心,竟然直接宣布自立为王,一时间举国哗然。盛朝接到消息,立即派驻守枫叶城的将军前去讨伐,等了整整三月,不仅盛朝这边,连迷夏派出的军队也毫无音讯,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双方皆元气大伤,只好议和。 姜眠就是在议和之后被皇室收养,给年仅四岁的她封了一个公主名号,实则养在宫外不闻不问。不过,她不是唯一一个对这场战争一无所知、却深受其害的人。 黎未和姜眠年纪只差两个月,被父亲送到盛朝来当质子,已经十一年了。这天他受另一属国质子所托,到他那里帮忙。 属国质子神神秘秘,拉黎未进了屋,便翻箱倒柜找起来,弄得四处凌乱。黎未平日与他点头之交,但眼下见他热锅蚂蚁一样,顿时心肠一热。 “你要找什么,我帮你一起吧。” 属国质子愁容顿消,满面笑容灿烂:“是我前些日子赢来一贯钱,不知怎么弄丢了,但我肯定就在屋里,你帮我找找,要是找到了,分你一半!” “那倒不必,我方才看了一圈角落,再仔细找找,肯定能找到。” “哈哈好,真是谢谢你啦!” 黎未颔首,也不惧灰尘脏污,俯下身查勘床柜缝隙,忽然,属国质子“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弓腰往外走。 “我怕是闹肚子,你先找着,看看柜顶有没有,我马上回来!” 黎未应了他一声,走到柜门前往柜顶伸手摸索了片刻,果真摸到了铜钱,欣喜拎出来一瞧,却不是一贯钱,只零星串着几个铜板。 正有些丧气,余光瞧见不远处有人影,便道:“你说在柜顶上,找是找到了,却不是一贯钱,你再想想……”话音未落,便觉形势不对。 乌泱泱一大帮人跟在属国质子身后,喧哗和叫嚷之声刺入耳中。 电光火石间,属国质子大步跨进门,擒住他的手臂,冲着黎未喊道:“抓贼啦,迷夏人偷钱啦!” 黎未不敢置信地面对眼前这一幕,连睫毛都凝固在惊愕的弧度上,自己分明是来帮他寻物,竟成了“人赃并获”! “不,不是我要偷钱,是他让我来找的!” 大家本就对他偷钱深信不疑,毕竟是亲眼目睹,听了他的话,更是忍无可忍。人群里冲出一个,抬起脚来,对着黎未就是一记飞踢。 “哼,你父王是窃国贼,你是偷钱賊,一家人没有半分道义!” 黎未负痛,冷汗顺着鼻梁滑落,他不再辩解,但心里的痛远比身上要重——他自幼受盛朝文化熏陶,早把这里当成了家,生活也一直很平静,直到今天才被撕开血肉,真该问问老天爷,他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这位迷夏质子罪行未定,于是众人将他拿下,扭住双手押送至管事处,一路上他不断挣扎怒嚷。 “是!我是迷夏人!但我自幼和你们一样,读的是四书五经,学的是君子六艺,我为何不能有道义!” 管事见状,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属国质子认定黎未偷了他“一贯钱”,于是管事命人搜了黎未的住处,看看是否藏有其它财物,最后也没搜出几个铜板,只有一支成色上好的木笛,赔给了属国质子。 与此同时,刚从茶楼跑出来的姜眠,正心惊胆战地藏在人群里,在她不远处,那位替她解围的女诗人手里举着什么,四处张望,还不停呼唤着“三公主!你的东西!”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命运总是如此神奇,让两个在同一天倒霉的人相遇,是否也算一种幸运呢。 姜眠绝对不想在这里被人围观,然后等着陶元吉再来喊“赎罪”口号,十万火急之际,看见街头有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连忙一个箭步冲上去,低声询问。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馆!” 黎未抬头,略微有些惊愕,看着姜眠关切的眼神,甚至隐隐含着热切,先是心中一暖,接着苦笑一声摇摇头。 “我没有哪里不舒服,谢谢你的好心。” 姜眠其实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一面用余光观察那女诗人的动静,一面往旁边挪动,借黎未的身子挡住自己。 黎未察觉她一直看向自己右肩的方向,想侧首去瞧,却被姜眠按双手捧住脸。 “别回头!替我挡着些!” 四目相对,黎未这下彻底明了,眼前的姑娘并非古道热肠,而是遇上麻烦,想借他躲一躲。 第2章 第二章 女诗人找了半晌不见人影,便将那宝石匕鞘收起,回茶楼去了。危机解除,姜眠长吁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年,这么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方才此人一动不动替她遮掩,只能察觉他身型瘦弱,如今他黑发及腰,看起来清朗俊秀,尤其是白皙的皮肤里,镶嵌那一双眼睛,好像名贵的绿松石,又好像映着一片碧林,尤其微仰着头笑时,同阳光一起闪着,真是熠熠光辉。 “你的绿松石,啊不,你的眼睛可真好看!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你父亲或母亲是外邦人吧?” “为何不说我是外邦人?” “气质不同呀,你看起来谦和有礼,还帮了我一个大忙,这就叫君子成人之美!你肯定是读圣贤书的,我没说错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黎未的笑意浮在嘴角上,但是想起那支被搜刮走的木笛,难以排解的忧郁又浮上心头,走到墙角哀声叹气。 姜眠抱着双臂,凑到他跟前:“你到底有什么烦心事,满大街上就你一个披散着头发,可见是出门着急,连发带也忘了。不管你有什么烦心事,你一定没有我倒霉!你是没瞧见,刚才一群人围着我,要我替父母赔罪,我都没见过父母,只是想打听打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以后千万不能做那样的人,被大家唾弃!啊,说多了,总之你刚才帮了我,我也要帮你!” “哈,其实也没什么,我不小心背了债,赔了一支木笛。” “那木笛对你很重要?” “不,但那是我唯一的财产,我在这儿没有自己的房屋,没有血缘上的亲人,没有长久的工作。攒的钱也只够买一支木笛,但有了它,就好像我有了家,有了一份寄托,有了独自生活的勇气。” 姜眠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地点头,半晌,她抬手从头上解下什么东西,又抓着黎未的手,让他托在掌心。 “喏,这个给你。你赠我一片‘碧林’,我也赠你一朵‘茶花’。钱可以再攒,木笛可以再买,勇气也可以再拥有,让烦恼见鬼去吧!虽然今天是误打误撞,但下次见面,可别这么凌乱了。” 黎未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条细细长长、纹有茶花的发带,不禁怔住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要送他东西,多么珍贵啊。他想,即便此刻他模样狼狈,也舍不得用这根发带。但是下一瞬,对上姜眠认真的神情,他又改了主意,轻轻用发带绑好散乱长发,然后迎接她的注视。 “很好看。”“那我便收下了,谢谢。” 姜眠有一股说不出的欣喜,在她胸膛里冲撞。蓦然间,这喜悦被第三人的声音打断,无人知晓这声音从何处传来,也没法发觉声音的主人藏身何处。 “公主,未时已到,请回府。”暗卫同姜眠说话,总是不超过四个字节。 毕竟跟着姜眠很久了,暗卫看见她的神情,对她心里的想法如明镜一般。又望了望自己手里的宝石匕鞘,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算了,你不配回家。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丢,要不是我看着,你又闯祸了。 可一想到这宝石匕鞘的来历,喉中又忽然干涩。 当年两军对垒,漫天夕阳,红如烈火。 敌军首领于万马齐喑中,大喝一声:“亡命鸳鸯,今来受死!送你们一句诗,叫将军白发征夫泪,不如卸甲卖咸菜!” 敌营大笑。 姜父以剑抵地,面朝敌军,血迹溅在他脸上,他只是朝后相视一眼,身后除了军旗飘扬,还有他的战友和夫人。 “夫人。”“好。” 随即他身影穿梭入敌军,斩首如影,在众人合力开路下,冲到迷夏将领身旁,一剑挑断对方的战戟! 姜母此时坐于马上,衣袂猎猎,英姿勃发。她低眉凝神,拉起弓箭,接着一道凌冽寒光破空而出,正中敌首! “废话别太多了!” 顿时战马冲锋,万箭齐发。有个士兵在箭矢上套了一块布料,旁边人见状问道:“这是什么?” “没洗过的袜子!”在空中滑出优美的弧度。 对面士兵一见,连忙捂鼻:“退退退开!”但还是被熏晕了一大片。 不到半个时辰,众将士欢呼雀跃:“胜了!将军,我们胜了!” 姜母拉起姜父:“我昨天寄了纪念品回去,再过几个月就是眠儿四岁生辰,听嬷嬷传信说闺女想爹娘呢……哦对了,粮草送来了,今晚咱们吃腌咸菜。” “呃,又吃腌咸菜啊,等回京之后,我可再也不吃腌咸菜了。” 姜父满脸幸福,正幻想着一家人团圆,突然面色一变。姜母同样噤声,戍边多年的直觉让他们分外凝重,转头观察,那把敌军折戟正缓缓沉入沙中。再仰头时,沙尘暴已然隐天蔽日,而他们,无处可逃。 握着宝石匕鞘的暗卫恍惚清醒,无人知晓那场战争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把匕鞘确实是将军夫妇寄回来的唯一信物。 姜眠听见暗卫劝她离开的话语,想到的却是迥然不同的光景,那个时候,她的暗卫还不是这个闷葫芦。 年幼的她和嬷嬷从将军府搬进宫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暗卫,她从没见过他的脸,只知道他叫“燕”,燕子的燕。那天她赤足跑过檐下,突然驻足,因为她看见回廊上丢了一个风铃,和一双鞋履。 她知道,肯定是“燕”放在这儿的。 “燕,我知道你在这里,你能出来,陪我玩会儿吗?”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暗卫不得靠近主人十步之内,请公主恕罪。” 姜眠拾起风铃,沉默了一会儿,将其挂在窗棂上,一点儿风也没有,却能叮铃铃摇个不停、响得清脆。 “怎么光顾着玩风铃,不穿上鞋袜?”燕的声音隐含恼火。 “你要一直看着我吗?”姜眠头也不抬,反问道。 “你是野人吗,鞋袜也不穿,赤着脚在宫里跑来跑去,等着生病吧!”燕更加恼火了。 他嘴巴真毒!暗卫都会这样怼人么?姜眠心里想着,黑亮的眼睛滴溜一转,突然换了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双手抱住自己。 “我没有了爹娘,还不能住在家里,大家管这个地方叫皇宫,可是宫里除了嬷嬷没人陪我,燕也不理我,好可怜啊。” “什么、我,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只是不常说话而已!”燕的恼火里多了一点慌乱,终于,他从隐匿的屋顶跳了下来,却还是离姜眠远远的,恪守那十步之规。 这是姜眠第一次见到暗卫,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他身上观察,因为这一身确实很酷! 他上半张脸被面具覆盖,只余一双眼睛;他锦袍上的花纹是飞鱼纹,特殊银线绣成,但在阳光下显现的花纹又不像飞鱼,反像凶兽;他宽袖下的护腕要紧贴手背;他长剑不离身,但是通常入鞘…… “哇噻——” 随着姜眠眼神发亮,燕的身体一僵,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她哪里是孤单难过,分明就是诡计多端!连忙施展轻功,瞬间消失不见。 “唉,怎么跑得这么快?我还想靠近瞧一眼呢!” 就是这么一次好奇,得罪了燕,他再也不肯出现。但每当有其它宫人同姜眠说话,他便故意打断,阴阳怪气极了,常常令姜眠气得直跳脚,又没法将他找出来暴揍一顿,只能扼腕叹息,当初为什么非要招惹他!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久到她和嬷嬷搬出皇宫,回到将军府,姜眠都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自己的每一次恼怒,那恼怒里其实含着庆幸,在陌生的皇宫里,有这样一个人日日看着自己。 但是宫外的生活是那么多姿多彩,那么轻松惬意,她每天都漾着笑容,笑着笑着,就忘了燕。他在她的世界里渐渐隐匿,像他最擅长的轻功一样,来无影去无踪。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呢?据说是去执行任务时死掉,而新的暗卫顶替了燕。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暗卫都爱生气、爱偷看、爱赶人、爱挑剔。 “……” 黎未见姜眠出神,便一直安静地注视她,注视她黑亮水润的眼眸,注视她眉宇间的忧愁,注视她飘散在风中的发丝。不曾出声,怕扰了她的思绪。 姜眠收回思绪,轻轻一笑,便同黎未挥手告别。 “刚才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是这样,看见我和别人说话时间一久,就拼命催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家了。” 姜眠一走,那股笼罩着黎未的庆幸也随之而去,惊悸与不安朝他心头压来,他听见了!今天这个赠他发带、误打误撞安慰了他的姑娘,居然是盛朝的一位公主!望着姜眠远去的背影,久久默然不语。 春光明媚无限好,真想回家睡大觉。姜眠两手空空走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忘了什么事,不过一时间毫无头绪。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座桥,桥边每日下午有人唱曲,余音袅袅,让人心情甚是美妙,因这暖阳桃花、小桥天籁,这座桥也得了许多美名,什么太平折桂、烟波凭阑、幽欢佳会…… 过了这座桥就是朱雀巷,聚集了许多官员府邸,通常繁华却不吵闹,今天好像与以往都不同。姜眠突然发觉,以往下了学的孩童会在这里玩闹,今天居然一个也没有,真是稀奇,又往前走了走,忽然发觉桥边立着一块衣冠冢,顿时脊背一寒。 谁在这里立块碑吓人啊!太没有公德心了! 姜眠又惊又怕,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蹲下身,一瞧,怔住了。她虽写不好字,但还是能看出来书法美丑,眼前木碑立在一件布衣上,字迹歪斜。 “此处葬黑心贱商x公”。显然不是用于祭拜。 下面一行是墓志铭:“生前黄金锁千箱,死后空余臭皮囊。” 第3章 第三章 姜眠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忽然若有所觉,朝桥上看去,果然,远处几个孩童悄悄往这边瞟,见她察觉,慌乱撇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 瞬间明白这是谁的恶作剧了,一股怒气冲到脑门,姜眠拔起那块木牌,高高举起,往地上狠狠摔去,看着裂开的木头砸在布衣上,桥上孩童一哄而散,推搡着跑开了。她拍了拍手,心情大好。 “哈哈,小孩子的把戏罢了,也值得这样生气?”过路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戏谑的态度让人火冒三丈。 “又不是你被人立了衣冠冢诅咒,你自然不生气!” “那上面写着的也不是你的名字,你为什么如此生气呢?” 姜眠赌气道:“管他写的是谁的名字,因为一个人的身份而轻贱就是恶行、暴行!既然这么有文采,何必用来咒人家!如果你不满意,那你就当我爱多管闲事好了,看见挡路的东西要砸,遇见拦路的人也要踢!” “我怎么是拦路的人,我只是来找回我的衣服而已。” “什、什么……” 过路人弯下腰,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开碎木块,捡起那件用来立衣冠冢的布衣,重重抖落灰尘,然后挂在手臂上,一派闲然自得。看着他的动作,姜眠心里一紧。 “天呐!”原来他就是那个“x公”! 姜眠瞪直眼睛,方才的愤愤然都抛掷于九霄云外,只余一片震惊。盛朝重农抑商,旁的商人只能着布衣,这个“x公”却穿着顶好的纻罗绸缎,头上飞羽银饰似刃,仔细一看,不过是一片羽毛。 “你是商人。你经常被人骂吗?”她想不出千言万语来婉转,只好这样率直。 对方摇了摇头,眼底盛满了情绪,是一种哀而不伤,但时间很短,很快他就恢复了狡黠。他先是幽幽的看着姜眠,然后叹气。 “为不相干的人大动肝火,看来你也是个小朋友。” 姜眠神情恍惚地回到家,心想今天出门一趟,先在茶楼被围剿一番,然后误打误撞送出了自己的发带,接着被暗卫催促,回忆起亡故多年的燕,又在桥头替那商人摔了碑,可真是波折不断!可是到头来,她一摸口袋,竟发现自己弄丢了那柄宝石鞘,走进屋找嬷嬷时,手脚冰凉、浑身丧气。 “我们家小公主回来啦!”嬷嬷忙完了手上的事,满脸笑意欢舞着走出来,做欢迎的姿势,一只手藏在背后。唉,她总是这样乐观,笑嘻嘻地把快乐分享给所有人。 “看看这是什么?”“不看,没有心情。”姜眠要回屋关门。 “看一眼嘛。”嬷嬷已经把东西递到她眼前来,只见嬷嬷手里抓着的,正是被她弄丢的信物!姜眠惊喜地扑上去,抱着嬷嬷大叫:“你在哪里找到的,太神奇了!” 这下嬷嬷和暗卫可算扬眉吐气了,嬷嬷叉腰昂头,伸手在姜眠头上揉了一把,嘲她丢三落四马马虎虎,两人笑成一团。 “今天要不是燕帮你拿回来,你下次找的时候就惨了。” 听到这句姜眠猛然一怔:“不是的!我现在的暗卫不是燕!谁也替代不了燕,燕已经死了,嬷嬷你别再叫错了。”她劈手夺下宝石匕鞘,一个箭步冲回自己的房间。 找回了信物,今天就可以一切平息,美美休息。姜眠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到桌前坐下,桌上放着晚膳,斜阳晚照从窗外侵入,轻松惬意。忽然间,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口鼻! “别叫人。”背后传来压低的声音。 姜眠的下颌不受控制地颤抖,对方似乎以为她在点头,稍稍松开桎梏,却被姜眠用力挣脱。你都这么说了她肯定要叫人啊!然而还没向外跑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姜眠回头一看,愕然。 “杨绯!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受伤了!” 倒地的女子白发黄衣,形容狼狈却气质幽柔,好像自带一股仙气,在弥漫的血腥气里虚弱睁眼。 “……有人,追杀。” 杨绯住在将军府隔壁,但平时很少回家,姜眠与她不算熟悉,她竟然会闯进来,可见事态情急。姜眠连忙上前俯身查看她的伤势,毕竟是邻居,肯定不能见死不救。 血迹染红了敞开的衣领,姜眠根本不会包扎伤口,一阵手忙脚乱,杨绯看着她动作,一直温顺配合。姜眠怕她疼,一边同她说话安慰。 “肩上这道口子是被剑划出来的么,好深!好久没看到你,居然一见面就被人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占星宫灵女吗,大家崇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被人追杀?” 杨绯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是我师兄,只有他想让我死,我也一样。” 占星宫是盛朝的祭祀之地,负责观测天象星宿,其中的灵女都是千挑万选出来,负责供奉天神,十分受人景仰。而占星宫祭司梅近鹤,在朝中相应的职务是祠部郎中,他们以师兄妹相称,但传言关系恶劣,恨不得杀了对方。 姜眠反应过来她说的人是谁,脑袋一热,竟脱口而出:“你师兄是祠部郎中梅近鹤?那可是占星宫祭司大人!” 实在是她的语气过于热切了,杨绯一顿,冷哼一声:“这么崇拜他?等等,我马上离开。”说罢,艰难用手撑住木椅,就这么晃悠悠地站起来了。 “哎别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亲邻居,什么占星宫祭司,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你别走,外面追杀你的人肯定还没走远,你现在回家不安全。” 也不知道杨绯哪来的力气,脸色白得可怕,还是支撑着走到院外,姜眠追过去抱住她,恰好此时,她们两个的家只有一墙之隔,因此隔壁传来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先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大动静,然后是窃窃私语的“没发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黑。 空气静的令人窒息。“咚咚咚——!”姜眠心跳的好快,可是立即又反应过来,这不是她心跳声,是有人在敲门! 姜眠有些局促,松开抱着杨绯的手,压低声音:“他们在搜查附近,我去看看。” 杨绯想叫她别去,但体力不支不得不闭上眼。 “咚、咚、咚——”大门第二次被敲响。 姜眠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在黑暗中打量,可出乎意料的是——门口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难道是已经走了?冷汗顺着鼻梁滑落,她静悄悄地合上门扉。 可转身的一瞬,火焰在她瞪大的眸子里扭曲成蛇! 提着灯的身影从高墙一跃而下,一步步朝姜眠走来。 “灵女阁下不在家,我就拆了个灯笼,多谢。”语调漫不经心,甚至带着外邦口音,听不出任何感谢之意,反倒在黑夜里叫人毛骨悚然。 这是一个神圣感与亵渎感交织的混血儿,与黎未完全不同,他的古铜色皮肤属于沙漠,而锁骨上的疤痕,却像烙铁留下的奴隶印记。黎未和他相比,除了那双眼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盛朝土著! 灯笼照得姜眠发昏,不论这张面孔多么令人惊艳,她心里只有一句话:凡迷恋其皮囊者,必被他践踏一切的灵魂灼伤。 “我与君无故,何必为难,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先走了哈哈哈哈哈哈——”话音一落,姜眠心道糟糕,对方显然来者不善,但嘴总是比脑要快一步开口。 果然,提灯人倏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箭在弦:“你不认识我?” 这下姜眠目光奇异地盯着他,正犹豫要不要假装认识一下,说句好生眼熟之类的暖个场,提灯人已俯下身,癫狂大笑,笑得浑身发颤,灯笼的火光在笑声中忽明忽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脖子上系着一根绳,随着他的动作,绳子末端从胸前露出,姜眠看见绳子上紧紧绑着东西——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布老虎,最普通的那种款式。提灯人意识到这一点,不再那样笑,转而抬手将自己的挂脖塞回衣服,十分珍视的样子。 姜眠恍然大悟,这个人一定是被骗了,有些外邦人来到盛朝,遇到故意逗他们的商人,就会推销一些奇怪的东西,布老虎挂脖在他们口中,可能是吉祥物、纪念品。 “额,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很少带这种挂脖,你花多少钱买的?”委婉,一定要委婉! “听说可以辟邪,虽然幼稚了点,毕竟老虎是百兽之王,布老虎也是老虎。”那人悠悠道。 “它不一定能辟邪,你想啊,它看起来还没有你可怕,完全是孩童的玩具!”保持,保持尽量委婉。 相对无言了一阵,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 “我来过长安很多次了。你问我这些,那你知不知道,京城里有一座楼,管你王侯将相、文星武曲,只要进去了,便可斩断昔日旧枷锁,今日方知我是我。人们管这叫声色犬马,我却觉得是人间乐事,倘若一个人连**都没有,就会变得外冷内也冷,燃不起一点热。今天我要找的人不是你,但还是给你一个忠告,你如果不想找死,就永远不要靠近这座楼!” 姜眠犹豫了一下:“可我压根不知道,你说的楼在哪里。如果不小心靠近了会怎么样?” “我会杀了你,和你院里那个影子!今天就是对她多管闲事的教训,再有下次……” 灯笼已经熄灭,姜眠嗫嚅着等了一会儿,黑暗中却不再有声音传来,看来那人恐吓过她后便离开了,真是无影无形。 之后一连好几日,姜眠都关在家里忙碌,照顾受伤的杨绯。她把杨绯藏在自己屋里,不许嬷嬷进屋,偶然出门张望一下,发现有几个男女在杨绯家门口徘徊,他们身上服饰都带着凶兽花纹。姜眠打听了附近,发现他们是京中最大的黑色势力——幽玄里,只要给钱,杀人放火一条龙服务。 吓得姜眠立马跑回家,紧紧闭门,坐到床前开始摇晃杨绯:“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们的啊啊啊!之前你还诬赖好人,你师兄一个祠部郎中怎么可能和这些人打交道,我之前还想着找他们打听事情,现在看来真可怕!” 第4章 第四章 “打听什么事?” 现下是暮春,杨绯穿着单衣,垂着如瀑长发,倚靠在床头。她话语轻轻的,即便受伤虚弱,依然那么优雅、那么从容。 姜眠目不转睛:“我好想知道我爹娘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很可能已经死掉了,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血亲。如果他们是好人,兴许我以后也会做个好人。我还听说他们当时打仗的地方经常有人失踪,或许他们还活着!那我可以去找他们,我还没离开过长安,外面的天下是什么样……” 她越聊越兴奋,越聊越开心!可是—— “咦,杨绯你有没有在听?” “没有,你太吵了。”杨绯阖眸道。 姜眠蹦起来,像只突然弹起的猫!居然被收留的邻居嫌弃吵,她要气晕了。 “我把你‘金屋藏娇’般藏起来照顾,还受人恐吓,你连听我说几句话都不愿意,好!我走!” 姜眠把门帘一掀,看了杨绯一眼,她还是没反应,只好勉强藏住自己的失落,又走回来坐下。待她坐下后,杨绯开口了。 “其实当年之事,我知晓一些内情,边关送回来的奏书上写的是失踪,皇帝派人去寻过尸骨,时间不过三月,几万人不可能全被秃鹫啃食,但就是一无所获。当时我母亲不大好,我也无心关注这些,母亲离世后我万念俱灰,也是在那个时候遇见了师父,入占星宫前,师父要我抛却前尘往事,不能回想,不能提起,不能插手,所以很多记忆都模糊了。” 姜眠心底获得些安慰,凑到塌上,面颊泛起红晕:“无妨无妨,虽然你不常回来住,但能在将军府旁边买府邸,肯定是皇亲国戚!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替我去宫里打听一下……” 杨绯突然感到可笑:“皇家无情,失踪便是战死!回来也是一个下场,追问这些有何意义?” 突然拔高的语调令姜眠心里不安,小心翼翼地想:杨绯她好像很讨厌皇室,甚至是怨恨,以后还是不要提这个话题了。可转念一想,她也不能白白被训斥,毕竟自己也是助人为乐的好邻居,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对了,为了让你的伤快点好起来,我找了个特别管用的药方!” “什么药方?” 姜眠铺开纸,提笔写,时不时用手挡着,还会停顿深思,搞得杨绯真有几分难耐好奇,主动伸手接过,纸上分明几个错别字,她仔细辨别,念出了声。 “药效不够,功德来凑,每日大喊十遍——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姜眠,神明保佑,立马痊愈!” 杨绯微微一怔,忽然会过意来,不可置信道:“这是什么药方?!”姜眠觑着她的反应,放声大笑。 没想到这样一回捉弄,两人的相处竟然变了!从原先相敬如宾的好邻居,变得日日斗嘴,嬷嬷在家里听着又好气又好笑,第二天一早领着姜眠出门,到一所书院门前。这书院名为不应,周围绿树成荫,花香扑鼻,是读书求学的好地方,姜眠盯着行人影子在青石板上交错,来来往往像皮影戏一样。 嬷嬷同书院院长商量了好久,然后笑嘻嘻地与姜眠告别,她挥手而去的样子,让姜眠心里冰冷刺骨。啊!为什么读个书一定要到书院里?为什么书院有那么多规矩?闭门造车有什么不好,她真讨厌上学!讨厌规矩!讨厌没文化所以不能痛骂这些的自己! “既然来了书院就好好读书,书院里人人平等,就算是公主也不可造次,现在请随我来。” 院长带姜眠见识了朗朗书声,和一群穿着同样服饰、梳着同样头发的学生,她还看见自己经过檐下时,有个学生瞥了一眼窗外,朝她做了个鬼脸,可是她一点儿也不恼怒,反而心里塞满无尽的喜悦、无尽的期待。 院长带姜眠进入了一间书阁,这里的书籍比姜眠见过的人还多,层层叠叠整齐浩荡,光看着便觉气势排山倒海。长桌上摆着许多笔墨纸砚,供学生们即兴摘录创作,但四散混杂,往往写完了忘记收拾,院长对此颇有微词。 “先帮忙整理一下这些纸张吧,按落款分装进卷轴里。” 姜眠兴致勃勃地翻看起来,院长连忙劝道:“帮忙干活可不能偷懒!”姜眠只好放下诗文,替院长打杂,一边干着,一边听课堂里传出的欢笑,哄闹的动静与刚才大不相同,肯定是下课了! 果然,没过多久,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进了书阁,姜眠暗中观察。他们穿着一样的衣袍、脸上挂着一样放松的神态、一样的进门先跨右脚。 男学生道:“你瞧见刚才那个教数理的司学没?要我说,女子像那样精打细算,属实不好。” 女学生拿怀里的书敲了下他的头:“呸!非得冠上男女才会说话么,去掉性别,一个人不许另一个人精打细算,肯定是想自己占了便宜!” “哎呦,你这是敲点我呢!”……两人嬉笑怒骂着走到窗前,然后坐下念诗,声音便澄澈起来。 姜眠头一次尝到上学的滋味,在偌大的书阁里,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她走到靠近窗边位置,开始假装在认真阅读,实则借着书架遮挡,心思全在那些风花雪月的诗文上。听着听着,头便枕在臂弯上,笑着出神。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是什么意思呢?”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咀嚼着这首词,过了伤心桥在想,入了朱雀巷在想,步子迈到家门在想,甚至掀开被子、躺到杨绯身边时还在想!杨绯抬起眼皮,状似不经意地瞅了她一眼,轻咳一声。 “去了趟书院就丢了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上勾栏听曲,看上了哪个红尘客,被迷的神魂颠倒,进门连鞋也忘了脱。” 姜眠点点头,也没在意她说了什么,胡乱答道:“我上书院脱鞋做什么?杨绯你别乱说。” 好半天,杨绯怒唤:“姜眠!你以后都不许再去书院!” 姜眠笑着说:“腿长在我身上,你可管不着。” 杨绯深深凝望她:“宫里不让的。你出宫后依然是皇帝封的公主,每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都在皇室的掌控之下!除非你不再是公主,才能逃脱监视!不然你以为这些年,嬷嬷为何不让你上学,只是待在府里识字?” “那今天为什么可以!” “你今日在书院做了什么?”杨绯将下巴搭在她肩上,故意亲昵地忽然转了话题。 姜眠回想,她今天做了什么呢——听学生念诗?在书阁打杂?不,这不是上学!直到此刻,她才酸溜溜地明白,自己和上学这两个字,真是永远诀别了!直至多年后想起这件事,她心里还是闹腾,就算只是体验,至少也要让她进一次教室吧! 当下的姜眠不敢多言,赶在眼泪成串掉下前,飞奔着夺门而出。她刚跑出家门、便在朱雀巷摔了个狗啃泥!她爬起来立马擦掉眼泪,拖着半瘸半拐的腿,继续走、走到桥边实在太疼了,就原地坐下看桥上风景。现在开始,她要给这座桥命名为伤心,上下俯瞰,天地多么沉静,左右张望,四周多么凄凉,一个人影也没有。 哦不对,还是有一个人的,是那天那个商人“x公”,姜眠时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桥边,身穿华美绸衣,黑发雪肤,衬得他俊美惊人。不过除了初见,两人没说过一句话。今天他居然朝姜眠走过来,风吹起他的衣摆,空气泛起涟漪。 “起风了。小公主,你不带斗篷坐这儿干嘛呢?” 姜眠没有理他,偏过头向另一边。他似乎有满腹的狐疑,见状也不恼,含笑道:“每每看到你,就让我想起一个故人,她年少时也是这样,沮丧的样子像找不着家的小狗,让人觉得很可爱。其实无论发生多糟糕的事情,你这个年纪也不该忧愁,你的家人呢?” “我早就没有双亲了,你都打听到我的身份,竟然不知道这个?”姜眠轻轻抬头,仰头直视着站立的男子,出于礼貌,她的神情没有不耐,叫暮色熹微柔和了她的面庞,尚有几分亲切。 “你母亲姓什么?”“姓花。” “你为什么不高兴呢?”“因为我不喜欢上学,又不能上学。听起来很奇怪吧?其实就像你得到一块芙蓉糕,突然有人告诉你,你只能看着不许吃,即便你以前不喜欢芙蓉糕,也会感到难过的。” “你母亲姓花,那你怎么随了父亲的姓?”“从前是随母亲姓的,宫里封公主时改了。别光顾着问我,也说说你的底细呀!” “我和你母亲同姓,名远青,本来你可以唤我舅舅,可我一介商人身份低微,不敢和小公主攀亲。”花远青笑着俯下身,姜眠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还来不及从激动中缓过神,突然有三个孩童行色匆匆,你追我赶,嘴里喊着“快点!快点!东郊那边地方大!”再看他们手上拿着的细线,连接着天上飞舞的纸鸢,在一阵又一阵风中扶摇直上! 春光变得格外温柔,花远青拉着姜眠的胳膊,眼里满是真诚:“我们也去玩这个游戏,你知道怎么让纸鸢飞上天吗?” 温暖填满了姜眠整颗心,她抿唇点头,两人坐马车来到东郊。花远青身上自然没有纸鸢,于是姜眠看着他同旁人交谈,指着那人手里还未放飞的纸鸢,极为谦和有礼:“这个可以卖给我吗,我第一次带小朋友出来玩……”说罢从身上掏出一锭银,买下了纸鸢。 姜眠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又是一阵激荡,她脚下的土地触感真实,又如梦似幻——她的舅舅,她唯一的亲人,真的来找她了! 第5章 第五章 花远青的个头高,拿在手里转着看了一圈,很快调整好方向,待那纸做的鸟儿越飞越高,时而在天上舒展身姿,时而划出轻盈轨迹,渐渐消失成一个看不清的点,姜眠高兴地大叫。 “再飞高些!再高些!” “要不要亲自来试试?”“好!”姜眠接过,欢快地奔跑起来,花远青不看天上的纸鸢,觉得她更像一只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鸟儿。 突然间,大事不妙。“糟了,我好像拉不住了!” 风在拼命拉扯天上纸鸢,姜眠急急后退,想要往回收力,可一个用力,那长线竟瞬间断开!再抬头时,那纸鸢已经飘太远了,和他们隔了一个天际的距离。 姜眠捏着手里半截断线,低下头去,心情简直如坠云端,眼泪更是哗啦啦倾泻。 花远青看了眼纸鸢消失的方向,微微叹气,蹲下身对姜眠道:“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丢了亦无妨。它存在的价值,本就是哄小朋友开心,如果你喜欢,我再替你买一只,如果你只喜欢这一只,我陪你去寻。别哭了,好不好?” “不要,不要再买一个!不用为我破费了,舅舅。” 此言一出,不只是姜眠,花远青也怔住了,很快笑道:“那我们便去顺着风离开时的方向,一路寻找看看。” 姜眠此时对他的精明一无所知,只觉得这个从天而降的舅舅很亲切,想和他多相处一会儿,便答应了。 一路上春光灿烂,花团锦簇,花远青坐前头驾着马车,时不时拉下缰绳,提醒马儿慢些,以免路上颠簸。经过行人附近时,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来保养很好,与告知姜眠的年纪不太相符,尤其他这一身富贵逼人,神色却是自若,方才放纸鸢时,便有许多小姑娘盯着他,脸上飞红。 令姜眠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方才那声舅舅叫得好顺口! 不过看花远青的样子,应该不介意被叫老了几岁,毕竟,他可是看到自己衣冠冢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啊! “看到了,在那儿!”姜眠指着一丛晚樱,纸鸢在那儿露出一角,正在驱车的花远青闻言勾起唇角,不慌不忙地停下。 姜眠立即下车去取纸鸢,正要伸手,忽然一只修长的手快了她一步,覆在花丛上,摸索着碰到纸鸢,指尖微微一顿,将其取下。姜眠皱了皱眉,这人是没看见她要做什么吗! “抱歉,这是我的纸鸢,不小心掉在这儿,可以还给我吗?”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点甜,仿佛不好意思一般,其实是暗含不满。来人准确捕捉到了姜眠的位置,眼里却是茫然无神,听了她的话语连忙抱歉一笑。姜眠撇了撇嘴,抱怨的眼神递给花远青。 花远青缓步来到两人跟前,主动接过纸鸢递给姜眠,低声解释:“梅大人双目失明,不是有意的。”语罢轻笑:“梅大人今日怎么有时间出来走动,平日里我去占星宫拜访都难得一见。” 梅近鹤道:“今日占星宫无事,我去向皇上禀报天象,近日太阴星有动,预示多风暴雷雨,远青与这位姑娘出门时当心。” 姜眠愕然,这个男人看起来瘦削高挑,有着深棕色的瞳孔,纯黑的发色,外表几乎完美,可谁知道,他居然是个瞎子!更令她惊讶的是,他就是杨绯的师兄——祠部郎中梅近鹤。 姜眠瞅了眼他身后,一个小厮正担忧地望着梅近鹤,灵机一动,说道:“梅大人虽入朝为官,但不像旁的官员宝马雕车、仆役成群,出门只带这一个小厮,所以旁人认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花远青和梅近鹤应当相识已久,难得一见,少不了闲谈一番,于是四人抛下马车,同游了一段路。大多数时候是花远青在找话题,梅近鹤则回答的不卑不亢,让人如沐春风。 阳光打在梅近鹤透明的侧脸上,柔和中含着一丝高傲,虽然是同门师兄妹,可他看起来比杨绯脾气好很多。姜眠一直悄悄地打量观察,他明明步履生风毫无停顿,除了眼睛无神,其它与常人无异,心里不禁怀疑,他真的失明吗? 行至半路有间小亭,几人停下休息,步入亭中,姜眠扫视一圈,共有三个座位,靠近右手边的离梅近鹤最近,他正扶着亭柱,一边摸索一边温柔道:“各位先入座。” 花远青抬了抬下巴示意姜眠:“想坐哪里?” 一个邪恶的想法油然而生,姜眠一个箭步上前,坐在了右手边的位置上!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面面相觑。 姜眠的动作轻巧,不曾发出声音,此刻屏气凝神,盯着梅近鹤的动作。花远青在不远处看着,没有要解围的意思。梅近鹤渐渐俯身靠近,眼看着就要碰到姜眠,忽然,他停下了。 一直跟着他们的小厮终于忍不住,开口好大的火气:“你这姑娘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没看到我家大人不方便,选个靠近的位置,你非得坐这里,是故意欺负别人看不见!” 梅近鹤闻言先是一怔,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平静斥了一声:“无妨,我虽双目失明,但早年习武的感知还在,不要顾虑我。何况这里的位置本就是给行人休息,大家随意坐就好,没有欺负人之说。” 清风穿过亭子,吹得人灵台清净,姜眠愣在原处,心里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好似一轮黑暗中的明月,太高洁、太清澈,照得她无地自容! 无助的目光投向在场唯一的亲人,花远青正伫立在一旁,对这一幕似笑非笑。姜眠站起身来,扑到他身边,瞪着他看。 花远青叹了一口气,捏了一把姜眠的脸蛋,绵绵软软。“家中小朋友不懂事,给梅大人 添麻烦了。”任谁都听得出他语气里的纵容,即使在外人面前,也照样如此。 “我并未放在心上。” 空气静默了一瞬,这样的情景下,似乎很难开启和谐的谈话,但花远青好像有用不完的脸皮,对此毫不在意。他自顾自地理了理袖口:“今日相遇,也是有缘,梅大人看我身边这位小朋友如何?” “活泼可爱,聪明伶俐。” “其实大人如何评价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以什么样的身份评价?作为鄙人之友、还是占星宫祭司,亦或是…朝中直臣?实不相瞒,我今日是特意来寻大人,有事相托,大人可否收下这个孩子,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梅近鹤的神色如常,却悄悄捏紧了手心。姜眠更是一头雾水,怎么变成拜师现场了?不要给她乱认师父啊喂! “远青恐怕对我有些高估,我的年纪不小了,至今不过是一个负责祭祀事宜的礼官,教不了这位姑娘,何况……我的情况大家都知晓,还是另请高明吧。不过我倒是有几分好奇,能令你这般相待,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 花远青神情玩味:“梅大人心有七窍,果然早就猜透了,她的身份,如您所想。大人这般才能,留在占星宫可惜了,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大人再想想吧,就当…为自己谋个未来。明日会有万两黄金送入府中,大人若是同意,收下即可,不必知会。” 姜眠百无聊赖,听两人打哑谜,见梅近鹤忽然起身告别,同小厮一起离开,她凑到花远青面前:“舅舅,你真要重金聘请这人,给我做老师?宫里能答应吗?他会答应吗?” “不是请,是劝。”花远青呼出一口气,看起来莫名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挣扎太久了,占星宫是什么地方,呵,终年雪山孤寂清冷,难为他装了这么久。” “那他不是好人咯?” “就算他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但是你,小朋友,能从他那儿学到真本事。” “我懂了,舅舅是在教我尊师重道。” “……哈哈,算是吧。不尊师重道也没关系,舅舅帮你赔罪。” 呃,那不是一样的结果吗。不过姜眠一点不纠结,看天色尚早,想着每天这个时候,花远青一个人坐在桥边的身影,心里一股酸涩,抱着怀里的纸鸢,慢吞吞道:“时候还早,左右你也没什么事情,不如到我家里坐坐。” 其实她自己也未曾发觉,声音里有些怯意,只是胡乱想着,他们认识并不久,怎么知道对方很闲呢?万一他有急事?不对!如果他不闲就不会天天在她家附近溜达。可他不是商人吗?总不能天天不管自己的生意吧? “好啊,盛情难却。” 就在姜眠错愕发愣的时候,花远青已经转身离开亭子,她才惊觉,快步跟上去。 姜眠风风火火回到家,一开门,突然有些不想让花远青进了,她这些日子照顾杨绯,东西到处乱扔,纱布丢地满地都是,嬷嬷有事出门去了,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这么乱糟糟地,大咧咧全展示在面前。 “小朋友,让让。”花远青见她身子挡在门口,笑了一下:“邀请舅舅来作客,怎么还不让进?” 姜眠只好错开身子让他进去,屋里情形确实叫人悚然,不过花远青面上依旧笑盈盈的,见桌上有沏好的一壶茶和茶具,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主动给姜眠也倒了一杯,两指端起,递到唇边饮下,动作行云流水,好似自己家一般。 姜眠放下心来,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杨绯!杨绯还在家养伤呢!日日同她拌嘴,今日还为上学之事和她大吵一架,怎么把她给忘了! 第6章 第六章 姜眠找遍里屋外院,急的满头大汗,却一点儿杨绯的踪迹也没有,只好呆愣着接受现实,这才半天时间!杨绯伤还没好,便离开了。 “哼,每次都是这样,不告而别。占星宫真有那么忙?还是说,她嫌我烦,不愿意待在这里?”姜眠摇了摇头,甩出后面的想法,杨绯不是那样的人,可能真的有什么急事吧。 呼,走了也好,不然她还要解释自己带花远青回来的事儿。 花远青被忽视了这么久,一盏茶已经喝完,才慢悠悠地开口。 “小朋友,你到底在找什么东西?茶都要凉了,快坐下来歇歇。” “没,没什么。”他不再追问,姜眠只好抱臂坐下,满脸歉意:“让舅舅久等了。” “没关系。” “对了,你为什么叫我小朋友啊?” “第一次叫你小公主,你似乎不开心,所以就叫你小朋友了。” “我本来就不是真公主。”姜眠撇撇嘴,拿起一旁的纸鸢,眼里是小心翼翼,虽然很想珍藏起来,但还是递给了花远青。 “舅舅,你把这个纸鸢带回去吧。” 花远青有些诧异,坐着不动,也没有伸手去接。 “这是送给你的,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的道理。年轻人总是喜新厌旧,可我瞧你今日玩的明明很开心,莫非是看不上它?那舅舅下次替你买个更好的。总不会是,看不上舅舅的身份吧?” “我不要,你收着吧。”姜眠坚持。 这下花远青真有些好奇了,好奇她的执拗。“为什么?你只要回答为什么,我就可以收下纸鸢。” “我希望舅舅不开心的时候,或者感到孤单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坐在桥边了,你可以拿着这个纸鸢,来找我玩。” 花远青眼睫闪动,沉沦在她清清脆脆的声音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块行走的墓碑,和那天那块衣冠冢没有分别,直到这天,他被砸碎了禁锢,魂灵得以解脱。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一边扬声大笑,一边将纸鸢接过,好像他不是在纵容姜眠,而是在纵容自己。 “好,只要你不嫌舅舅叨扰。” “当然不会!”姜眠见他收下纸鸢,眉眼弯弯一笑。 只是后来的春日姜眠愈发忙碌,一直抽不出空去放纸鸢,花远青自然也没有主动提起,偶尔看见这纸鸢,感慨它陪着他,它的主人却不来找他。不过这是后话了,梅近鹤收钱办事的效率极高,不知他如何疏通关系,还是说占星宫祭司的名头竟这么好用,姜眠到梅近鹤家中行完拜师礼,第二天宫里便来人了。 这些事宜通常是嬷嬷处理,姜眠没在一旁听着,那天宫里的人一走,嬷嬷便抱着姜眠转圈:“我的好乖乖!你是什么时候拜了那位梅大人作老师,也不告诉嬷嬷!你也不清楚?没事儿,梅大人和宫里说过了,要你去太学读书,将来学有所成,咱们家公主就是最有本事的!” 姜眠也很高兴,嬷嬷这点特别好!虽然嬷嬷有时候记性不大好,会忘记她不喜欢别人叫错燕,也会忘记她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公主,可是只要她有什么喜事,嬷嬷总是能第一个分享喜悦! 祠部郎中收了个学生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像水里投进一块石头,激起好一段时间涟漪。先是皇太女府上差人来问候,大意就是皇太女殿下最近政务繁杂,加上要娶亲所以比较忙,没时间拜访这位宫外的妹妹,小时候两人感情挺好希望不要生疏…… 紧接着是陶元吉登门拜访,姜眠听到他来的时候吓了一跳,天呐,是上次那个在茶楼义愤填膺的大诗人!这样一个不慕权贵、还厌恶自己的人,来见她做什么?不过人都来了,嬷嬷热情好客,不愿意将人拒之门外,于是不顾姜眠反对,和他亲切友好地交谈了一番。 姜眠在一旁缩着肩膀一言不发,一汪水眸目光躲闪,看起来楚楚可怜。 …… 最后走的时候,陶元吉躬身道:“梅大人行比伯夷,与人结交不问身份高低、职业贵贱,待人温和有礼,才华更是不必多言,相信三公主有梅大人教导,日后一定能改掉纨绔恶习,做一位利国利民的公主殿下。” 姜眠面无表情地说好,陶元吉见状,立马吹胡子瞪眼,一甩袖子走了。 看来陶元吉还是瞧自己不顺眼,因为很喜欢梅近鹤,所以连带着对她也和颜悦色了几分。 总之处理完这一大堆事情,嬷嬷便催姜眠收拾收拾去上太学了。姜眠上次去宫里还是过年的时候,她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公主,每次坐在宴席上,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享用樱桃肉、莲子八宝鸭、燕窝鸡丝、雀炙蜜煲、五味琵琶虾、酥饼、温酒酿…… 再次踏入宫中,姜眠脚步轻快,她今日是来上学的,不必戴一整套头面,耳边更没有长长的珠玉串,碰撞出叮铃作响声。好歹是第二次上学了,她抱着书卷,穿过长廊,从容进了太学,颇有文人墨客风范,刚坐下准备翻书,忽然被人往门外拉去。 她定睛一看,正是上次在宫外书院见过的女学生! “你,你不是在宫外读书吗,就是那个……” “不应书院?”“对!” “嗐,是我表哥在那儿读书,我是世家人,自然要来这里读书啦。我爹娘说,不管是做学问,还是以后读书做官,来太学一定要多结交人脉,但是太学里有不少留学生,我和他们交流有些困难,对了,我叫月姊,字双星。你呢?” 姜眠想起自己之前偷听她念诗,顿时羞红了脸,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叫姜眠,是将军府的三公主。” 月姊大吃一惊,望了望周围,这才凑近她,声音那么低!“你居然来太学读书了!你师父可是祠部郎中梅近鹤,那这么说,梅大人岂不是也要来?” 她稀奇极了,不等姜眠回答,就自言自语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呢,其它皇女当中,二皇女是早早册封了皇太女,大皇女深入简出,压根儿没人见过,而且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封公主,可能要等到娶亲的时候吧!这么说来…”她拉起姜眠的手,甜甜一笑。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公主,和我一起玩吧,殿下!” 姜眠眼眸黑亮,笑着伸出手,两人在太学里挽着臂弯,一边闲逛,一边闲聊,忽然间,听到一阵喧闹! “梅大人来了!真的是他!” “快去看看,梅大人在哪间教室?” “我也去!等会等会等我!” 月姊转头,瞪大了眼睛:“看吧,我就说吧,梅大人是为你来的!不过这天气怎么变得这么快,早上还是个艳阳天呢!”说罢抬起胳膊,指了指天空,姜眠的目光顺着望去,果然,明明出门时还晴朗的天,忽然变得阴沉。 “四月天,娃娃面,你瞧乌云聚拢过来了,等会儿肯定要下一场倾盆大雨!” “说不定还会打雷呢!” 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好似有说不完的话,突然,月姊一拍脑袋,急道:“快去抢座位!晚了就没地儿坐啦。”说罢,拉着姜眠急匆匆往教室跑去,她跑得汗流浃背,像一阵风一样呼啸而过,姜眠则是被风拖拽的石头,为了跟上她,双腿发软费劲力气,几乎眼冒金星。 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迷糊地跟着一个身影,突然间,那身影停下来,她也想跟着停下,可是电光火石间,双脚已翻滚出去。 “哎呦!”额角传来疼痛,提醒她撞进了一个坚硬的怀抱。 姜眠惊呆了,仰头张望,四周哪里有月姊的身影!而刚才接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黎未! 许久不见的人,穿着一身丝绸锦衣,站在烂漫花丛中,不变的清亮异眸,不变的零乱黑发,不变的温和笑意。唯一不同的是,胸前的散乱长发,被主人用发带松松绑起,墨发间盛开着一朵玉白茶花,那样恬静,那样柔美。其余服饰整齐,孑然一位世家公子,前襟上的云纹,洁白如雾,缭绕着他,而天空之上一片黑鸦鸦,只余沉闷雷声,竟不分清谁在天上,谁是云中。 黎未从宽袖中伸出白腻的手指,虽然此处无人,虽然连姜眠自己也忘了,但他还是恭敬地行了一个质子礼,挑不出一丝错处。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两人心情皆无法用言语描绘。 “黎未见过三公主殿下。” 于姜眠而言,这相遇是惊喜的,那次在街上萍水相逢的少年,他,居然在皇宫太学里! “你也来上学吗?不对,哦,我知晓了!你刚才行的是质子礼,难怪你的眼睛与旁人不同。” 黎未一怔,扫了一眼她来时的路,笑得极为诚挚:“公主怕是跑错地方了,这附近是校场,我身为质子,今日来领护卫任务,不曾想撞见了公主,还要多谢之前……赠我发带。”他轻抚着那根茶花发带,心中真切想,他日日不离身,竟有这般缘分。 语罢,替姜眠指了回去的路。“公主还是快快回去,听说今日梅先生来讲学,不好误了时辰。” “我本就是要和同学去上课的,误打误撞认错了人,走错了路,才来到这里。” 话语刚刚吐出口,正纳闷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姜眠心中忽然一振!初见时的话语破空而来,在耳边回响:“你赠我一片‘碧林’,我也赠你一朵‘茶花’。钱可以再攒,木笛可以再买,勇气也可以再拥有,让烦恼见鬼去吧!虽然今天是误打误撞,但下次见面,可别这么凌乱了。” 是啊,他们之间,好像总逃不过一个“误打误撞”! 第7章 第七章 突然,不远处传来月姊的吼声:“姜眠!你在哪儿!怎么一溜烟儿就没影了?明明刚才还在我身后啊!” 姜眠忍不住大声喊道:“双星!我在这儿,马上回去!” 得到了回应,月姊便径直往这处走来,看见两道身影,风姿绰约,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眉头便又紧蹙起来了。 姜眠匆忙同黎未告别,折返回月姊身边,见她伫立不动,望着黎未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在她肩膀上一拍:“看什么呢,咱们快走吧!” 月姊拉住她的手,自言自语般呢喃:“宫里竟然有这样的人呢。” “你是说黎未吗,他不是宫里的人,是质子。”姜眠对她的反应奇怪极了。 “质子?”这两个字从月姊嘴里吐出来,含着惊疑的意味。 “哪国的质子?”“我也不清楚,他没告诉我,而且那么多质子不住在宫中,我从前没见过他。”姜眠很快答道,脚下步履不停。 “只要不是迷夏的就好。”“说不准呢?”“那就太坏了!”…… 走过小竹林,她们停在太学门外时,恰好下起了大雨,雨水冲刷着红檀木门槛,风也愈发狂烈,直挺挺的青竹被吹得摇晃不停,似芦苇在风中簌簌摇曳,却比芦苇壮观。 教室内梅近鹤正在讲课,只见他坐在三尺讲台上,五官清隽,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高高的衣领遮住脖颈,好像掩藏着什么。底下如月姊所说,坐满了学生,都正襟危坐着。 他的耳力和上次一样好,好的叫人惊诧,姜眠和月姊刚在门口站定,他便察觉到动静,循声转头,低声询问:“是三公主殿下来了吗?” 姜眠抿唇,随即应道:“我迷路了,所以现在才来,月姊去找我,所以也迟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点名还是挺羞耻的,好在她的长相非常具有欺骗性,装出懊恼的神情,一看就是很乖的那种学生……不对啊梅近鹤他看不见!差点忘了,她现在这位师父双目失明。 梅近鹤点点头,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温和道:“外面下雨了,请快些进来吧。” 姜眠和月姊应是,连忙找了个位置坐下,因为来得太晚,两人只好坐在后排,姜眠坐在里面,靠着窗户,月姊坐在外面,靠着过道,见周围无人翻书,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讲。 梅近鹤身为占星宫祭司和祠部郎中,他所知晓的东西殚见洽闻,教授的知识也与书本上不同,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猎奇。 “古时有一位富商,开设兽园展览各类奇珍异兽,其中不乏山海经中种类——羊面饕餮,长着眦目人手;穷奇似虎,背生双翼,却终日爬行哀嚎;还有陵鱼,即鲛人,人面鱼身,可口吐人言,等等诸如此类。富商赚得日进斗金,有人十分好奇,这些奇珍异兽究竟从何而来?于是一天夜里,潜入富商家中,发现有几百大瓮,形状不一,不免心中抓挠,上前掀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总角孩童,被削去双脚、缝上兽皮、无法言语,冲那人哀嚎,声音竟与白天兽园中的一般无二。” 雨水打在窗棂上,声音十分嘈杂,像珠玉乱弹。姜眠费力地听了半天,明白过来梅近鹤讲了什么,简直面露惊恐,为什么要讲这些让人听了吓破胆半夜睡不着觉的东西啊啊啊! 果然,同学们的表情一言难尽,窃窃私语起来:“还以为梅大人会讲天文,没想到听见了这样一段话。” “商人逐利,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也不稀奇!呃,不过这种程度的丧尽天良,还是有几分稀奇的。” 梅先生似乎很高兴大家热烈讨论,时不时答疑:“人心贪嗔,与身份无关。不过这个故事,的确是一位商人朋友告诉我的,我问其真假,他说不全是真,也不全是假。” 课堂上全是倒吸冷气的声音,见引起一阵慌乱,梅近鹤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友人闲谈的内容,似乎不太适合教学,耳朵微微泛红,便不再讲这个故事,转而教大家如何观测天相,顺便学习一些诗文,课堂也渐渐变得无聊起来。 姜眠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窗外没有什么好风景可言,阴森的天、潮湿的地、蔫蔫的花,狂风携着雷雨,时不时拨动她的心,让她有种不详的预感。突然,她看见一队人马从远处经过,整齐划一的、脚步匆匆的,像是赶赴战场一样! 现在哪儿还有战争呢?盛朝和迷夏已经休战十年。 姜眠扒着窗户仔细地瞧,雨雾模糊视线,真叫她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是刚才遇见的黎未,这一队人马,正是今日负责护卫的质子,又称宿卫。 黎未在人群中也是行色匆忙,气氛肃穆,只见他戴上佩剑,跃上马背,便向南疾驰而去了,马蹄声声踏响,惊动了正在上课的学子们,纷纷朝窗外张望,却只见一片尘埃。 咦,黎未他们去哪儿? 不等她有所猜测,梅近鹤已走到她桌前,隔着月姊,声音却是敲在姜眠心上:“太白诗云——扪参历井仰胁息,少陵亦有诗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试问诗中参、商、井各属二十八宿何方星象?参商永不相见之象,暗含何等天文奥义?” 姜眠听得晕头转向,但是她好像明白,梅近鹤提问她,是以为她不认真听课,还打扰了其它同学。 真不是她故意捣乱呀,她只是开了个小差,哪里知道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姜眠扼腕,抿唇答道:“学生……不知道。” 听见她的声音,梅近鹤显然神情出现一丝错愕,转念一想,他方才注意着她的脚步,差不多是停在这里的座位,点了点头。 “无妨。” “对不起师父,我刚才看见宿卫一行人往南边去了,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所以,一时间没注意听讲。”嬷嬷说过,知错就改是好孩子。 “宿卫?想必只是照常巡逻。嗯,认真听课,快结束了。” 姜眠忍笑,抬眸看他,也不知这句“快结束了”是说给姜眠,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只是这堂课注定无法安稳地上完,好像老天今日格外暴怒,轰隆隆的雷声愈发骇人,每震一下,都伴随着一阵抽气,每一道白光落下,便有学生发出惊弓之鸟般的叹息。 姜眠的心情愈发奇怪,预感也愈发强烈。 胸膛里,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她有些烦,又有些担心,频频看向校场方向,这么恶劣的天气,就算是巡逻,也该折返归来了吧,雨幕中却迟迟不见半点踪影。 突然间,教室外出现一个瑟缩的身影,哭着脸用尖细的嗓音道:“真是罪过!打扰梅大人讲学了,可是情况紧急,陛下命我速速召梅大人觐见,” 梅近鹤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一边整理衣衫,一边让大家自行温书,跟着来通传的太监离去。 姜眠一看,见无人在意,悄悄猫着腰从后门溜了出来,脚步细碎,跟在二人身后,借廊柱遮挡身影,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到底出了什么事,陛下要急召我?”梅近鹤问询道。 “唉……是大雁塔着火了,那火势冲天,这点毛毛细雨根本浇不灭!大人您料事如神,前几日预测到会有雷暴,今天果然,不仅天象异常,寓意也不详,已经叫人去救灾了。” “去救灾的是那群质子?人数远远不够!大雁塔附近皆为木质建筑,现在又是春季,草木葳蕤,一旦烧起来恐怕会有危险,待我禀告陛下,再加派人手!” 二人对话和行走速度极快,方向是御书房,姜眠听到了消息,便不再跟踪,捏紧了手指,转身朝宫门方向去,她要去大雁塔看看! 作为皇室收养的三公主,姜眠却很少出入皇宫,自搬出宫后,更是一年难得来几回,只能凭借小时候熟悉的记忆,绕进马厩里,偷偷牵了一匹马出来,和宫门守卫撒谎说自己要出宫办事,很快到了大街上,因为天气异常的缘故,街上行人寥寥。 “站住!” 姜眠正翻身上马,手提缰绳,突然街上出现一个身影,一瞬不瞬地望向她。 “主人何时学了马术?”暗卫通常不会干涉姜眠的行为,但是据他所知,姜眠她,没有学过骑马! 姜眠歉疚地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恐惧,反手握着鞭子,对着马屁股用力一点,发出向前跑的口令,一边迎风扬声道:“不好意思,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她果然还是心怀不满——对这个替代了燕的暗卫! 姜眠动作敏捷,暗卫看得却是心惊肉跳,一个没有学过半点马术的人,纵马如风过境,那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连忙脚下提力一点,使出浑身轻功追逐,却被远远甩在身后。看着姜眠远去的背影,他幽幽叹了口气:“轻功最好的是燕,怎么不让他来追。” 这边姜眠也是吓得不轻,别看她刚才色厉内茬,其实跑了不过半里,整个人便俯身趴下了,抱着马脖子,冷汗湿透衣裳。身下马儿感觉到她虚弱无力,还贱兮兮地打了个响鼻,然后撒欢般狂奔起来! 姜眠被颠的难受,死死抓着缰绳,脑海中回荡着幼时燕告诉她的话:“马是通人性的动物,像你这样胆小的人,可千万不要骑马,否则抓不好缰绳,就会被甩出去。” 不能……摔下去,她还要去见一个人! 第8章 第八章 终于,在姜眠意识快要模糊不清时,远处出现了绵延不绝的火光。 她一个激灵,身体也累到极限,从马背上缓缓跌下,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灰尘,向大雁塔走去。到处都是废墟,她记得上次过节时,嬷嬷还带她来这里参拜过,当时车水马龙,好不繁华热闹,如今竟然残破不堪! “轰隆——轰——”一连串的雷暴声逼近,姜眠身体里有股说不出的冲劲,想要立刻找到黎未他们。 尘沙飞扬,火焰浓烟混着雨水,气味说不上好闻,姜眠用衣袖捂住口鼻,踩过枯折的草地,逆着风前行,哪怕怒号狂风极力阻碍着她的步伐,她还是在一片狼藉灰暗中,看见一个勉励支撑的背影。 黎未手背上伤痕累累,正搬动一根炭黑色的木梁,火在烧,风在吼,连影子靠近都显得静谧,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已拼尽全力,试图解救废墟下藏着的生命。 “我来帮你!”姜眠冲上前,大力一推,纹丝未动,反而沾了一手的泥灰,黑乎乎,脏兮兮。 突然,空中“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又是接连不断几道惊雷,吓得她身子一颤,那情形实在离她近得可怕!风、雨、雷三者同时狂舞,异常骇人,几乎把姜眠一路上的勇气泄了大半! 黎未抬眼,目光落在她略显可怜的粉嫩面庞上,郑重点头:“别怕!方才我听见下面有动静,可能有人困在里面,我们一起朝一个方向用力!” “好!” 两人约定好,数着“三、二、一”猛地一起用力推,那根被火烧过的木梁轰的一声,被他们一举扳倒!姜眠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什么形象也顾不得了,像一条濒死的鱼一样张口呼吸。 黎未则蹲下身,清理其它废墟上的碎片,半晌终于挖出一个洞口,姜眠起身凑过去看,里头黑漆漆一片,丝毫动静也没有,心里倏地一惊,连忙喊道:“喂——!下面有没有人!” 忽然,只见洞口冒出一个毛茸茸、灰乎乎的脑袋,虚弱地睁眼瞧了瞧他们,便垂下头不动了。 黎未先是一怔,随后莫名的笑了:“是只狸猫,刚才它哇哇大叫,我还以为是人。”说着,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碎石,将整只猫抱了出来,不小心碰到猫咪受伤的后腿,痛得它喵呜一声,让人听着好不心疼。 姜眠默默地瞅着,只见黎未满眼怜惜地将猫放进她怀里,她连忙将裙摆撑成一个兜,包裹住小猫,感觉到一团温暖的、微沉的、弱小的,竟让她心跳如擂,如果不是时机不对,真想喟叹一句,好乖啊。 黎未道:“殿下帮我救了它,说明您有一颗善良的心,它虽然是只狸猫,但也是一个小生命,请殿下代为照看一会儿,我还要去别处搜救,这里太危险了,殿下快回去吧。”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姜眠连忙拉住他衣摆。 “哎等等!” 风吹散姜眠的零乱黑发,漆黑水润的眸子里盛满庆幸,她斟酌着开口。 “师父说了,你们人手不够,陛下很快会加派人手,这里很危险,你怎么一个人搜救?其它质子呢?还有,你走了它怎么办?我不会照顾小猫,它看起来快晕过去了。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姜眠指了指怀里的猫,神情极为坚定认真,这本来和她没有关系,她是为了通知黎未才来的,现在消息带到,她却忽然不想离开了。 黎未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摇摇头,重复道:“既然知道危险,公主殿下还是快离开吧!至于这只猫,如果殿下实在担心……” 他低下身,轻轻摸了摸姜眠怀里的小猫,突然低声念了一大段姜眠听不懂的话,用的腔调神秘而幽远,像古老的外邦人才会念的咒语。末了,他抬起头,对姜眠盈盈一笑。 “我已经祈祷过了,神会保佑它好起来的。我走了,公主一个人要小心。” 姜眠脸上微微一红,同时又有些不厚道地想:“这就能治好伤病吗?”可是望着那样好看的眼睛,她满心只想信任他。 黎未走后,姜眠一个人抱着猫,坐在废墟里,看着半边大火半边雨,看着滚滚浓烟,看着白雾缭绕,口中不自觉地重复方才黎未念的语言。 直到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从烟雾中匆匆走出,外貌只有二十出头,肤色苍白得厉害。 来者正是梅近鹤!姜眠抬眸望去,吃了一惊,连忙起身:“师父你怎么来了?你看不见,怎么能独自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梅近鹤摇头,辨别声音的方向,好让自己“正视”姜眠:“你……你没事就好,下次不要逃课了。” 语罢,他伸出手来,姜眠连忙也递上双手,搀扶着他:“地上全是碎石,师父小心。” 梅近鹤一把握紧她的手,下颌淡漠的线条映入眼帘,另一只手在她额前拂过,温柔地替她整理散乱发丝。 姜眠乖乖站着不动,余光恰好瞥见他的衣领,那高高束起的衣领散开,而梅近鹤走得太急,竟未曾发觉。望进半敞开的衣领,她猛然瞪大双眼——师父苍白的颈上,居然有一条狰狞疤痕! 这疤痕像一条横贯着、丑陋的线,让人联想到它的主人受伤时,痛楚尖锐划过。 看样子伤口早已愈合,陈年旧事,很可能和他双目失明有关,姜眠忽然想到。还是不要问了,免得戳到师父痛处。 突然,远处传来宿卫汇合的呼唤声,一声声回荡在半空,姜眠这才惊觉,原来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废墟,竟如此热闹,只是彼此相隔太远,听不真切。 她抱起受伤的狸猫,看着梅近鹤儒雅随和的面庞,忽然福至心灵,开口问道。 “对了师父,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姜眠又念了一遍方才练习的语言,虽然黎未只在她面前念了一遍,但她记住了,很久都不会忘。 梅近鹤转过头来,深棕色的瞳孔依然毫无神韵,却好像要望进姜眠内心最深处:“这是迷夏的语言,大意为——愿祈天山神,护佑心中人,风息百病散,圣灵驱疾厄。” 言毕,他微微一笑:“没想到你还懂得迷夏语。” 死寂,平静的死寂。一瞬间的震惊与发愣过后,姜眠神色慌乱,还有些懊悔。 “你听错了!我,我随口说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才问你的,师父,你相信我!” 梅近鹤见她情绪不稳,连忙调节:“这没有什么!多学一些知识,总归是好事,天下有千百种语言,难道要因为彼此敌对就不去学习吗,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生在不同的地方,却能彼此相爱,危难中互助,风雨中同行,人之本能,何错之有?” 姜眠还是沉默不语。 “我知晓你在忧虑什么,你怕自己学习了仇人的语言,不能与同胞血脉同仇敌忾,不要担心,那些事情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沉重,太沉重。忘记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如果你不敢说出来,以后只在师父面前说,好吗?” 姜眠有口难言,她忧虑的不是学习了迷夏的语言,而是——她恐怕犯下了更重的罪,可既然师父要她忘记,那她便暂且抛之脑后。 兀自出神了一会儿,宿卫首领已经带着质子来到他们跟前。 “梅大人,火势已经控制住了,虽然损失严重,但大雁塔结构保存的很好,只是需要修缮,呼,总算是保住了。” 在姜眠寻见黎未的同时,黎未也在人群中抬眼看她,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竟是直奔自己而来!姜眠连忙将他拉到一旁,避着师父他们。 姜眠深抽了口气:“刚才那句古语,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我念了几遍,总觉得不大对劲。” “是我家乡的习俗,在我的家乡,倘若有人不会这句话,那他一定不在那里出生,因为孩童容易生病,父母时常会把手搭在孩子的额头上,替他们祈福。” 她迟疑:“你是——迷夏的质子?” “是。”黎未竟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哪怕眼前的公主与迷夏有着千丝万缕的仇恨。 “公主会因此讨厌我吗?”他似笑非笑。 “盛朝和迷夏敌对已久,我父母也失踪于与迷夏的战役,我不讨厌你才会奇怪吧!” “不会永远敌对的!”他打断道,少见的果决:“总有一日,盛朝与迷夏可以在同一片月光下不分彼此、兄友相称。” 姜眠望着他,四周悄静,她透过他绿松石般的眼睛,好像先看见了未来! 于是,她偏过头去,努力压下唇边笑意,如释重负般低下声音:“你们那儿,我是说迷夏,是什么样的?” 第9章 第九章 从黎未口中,姜眠见到了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有时是连绵雪山,有时是颜色不一的湖水,苍鹰在云朵上翱翔,一切皆如梦如幻,想象总归欠缺。直到多年后真正进入穹隆银城,她那时穿着红色裙子,端详山下大片银白,感慨风光多么神圣!却美得近在咫尺! 当下的她如梅近鹤所说,不懂得一点忧愁。每天上课的时间变得煎熬而漫长,不论月姊说了多么有趣的事,也无法攫取她的全部心神,因为她在期待,窗外有一个人的身影经过。 一旦当天梅近鹤宣布下课,姜眠便立即跑去找黎未。既不担心日日见面嫌烦,也不担心无话题可聊。毕竟想见一个人,由头有千百种。 “狸猫呀狸猫,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我才能带你出去玩儿!”这是今天的名义——看望猫咪。 走进院子时,黎未正在捣草药,看到她,惊喜地笑着说:“公主今天来的正好,我要给狸猫敷些草药。” “你还会做这个!” 黎未很快将接骨草捣碎,加入一些“独门秘方”,混合成一坨青色的泥,敷在狸猫骨折的后腿上,用布条紧紧包裹了一圈又一圈。看得姜眠新鲜又惊奇。 “好了,待到明日下午,晚上也行,就能大好了,届时可将它放回山野,做个自由的小精灵。” “那就晚上,多敷一会儿好得彻底,它要做山野精灵,可不能是跛脚!不过……我看它想和我回家呢。” “嗯?公主想要养它吗?”黎未回头微笑,眼眸凝视着她。 “想!可我不会照顾小动物哎。”姜眠心里有些迟疑,真的可以照顾好一个小生命吗? “那——我们一起养?”黎未的声音柔软下来,像一片羽毛拂过,勾的姜眠心里痒痒,她很快打量了一眼他瘦削的下巴,然后用手抚摸着小猫的头,小猫柔顺的毛发像云朵,昂起头呼噜噜。 “没问题!” 她那双明亮润泽的眼睛弯着,体会到了有人陪伴的欢乐,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将树林的影子拉的老长,给一切都镀上了梦幻的色彩。这些天来,姜眠最期待的时间就是傍晚,最讨厌的时间是夜幕降临,因为这意味着自己需要重复一天的等待。 黎未很快净了手,开始给姜眠讲一些迷夏的事情。 “有没有想过回去?当然,其实我离开故乡有十一年了,有时也并不觉得那里是我的故乡,只记得父王送我离开穹窿银城时,挑选了两名勇士护送我。” “咦?那他们去了哪里?这么多年,都只听说过你一个人来自迷夏啊!” “传说迷夏王城难以找到、更难以出去,其实是因为特殊的地形和刻意掩盖,那两名勇士在来到盛朝后便失去踪迹,只留下马匹。所以现在,除非有族人来寻我,否则我不可能回到迷夏。”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开辟一条商路……” 他们聊得很愉快。对这个从盛朝分裂出去的国度,姜眠仅有的认知都来源于黎未,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测,她的父母,就是失踪于沙尘暴!倘若他们还活着,只是流落在交通闭塞的地方,那总有一天能找到! 突然,一位白面公公施施然往这边走来,姜眠记得他,不是因为他上次急急叫走了梅近鹤,而是因为他跟在皇帝身边很多年了。 姜眠幼年被皇室收养、册封为三公主时,他高高捧着诏书宣布,她便搬离了将军府,再无亲朋,只剩一个嬷嬷。后来在宫里也时常见到他,要么是规训礼仪,要么是盘问燕关于她的一切事宜,总之每次见他,准没好事! 白面公公对二人打量了将近一盏茶时间,才高声道:“陛下召公主即刻觐见,迷夏质子也一起吧。” “等一下!公公,他去做什么?”姜眠不解。 “秉公主,不知道。”很好,这下连带着黎未一起倒霉。 姜眠心惊胆战地走着,一路脑子转得飞快,难不成是她上次从马厩里偷马的事情被发现了?那皇帝也不会召见她,而是应该直接把她抓起来打入大牢!更何况,听说宫里守卫很松懈,经常被飞贼光顾,区区一匹马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 此时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异常,案上茶盏里升起的热雾,也被人用杯盖重重压下。 半晌,低沉的声音响起:“朕只要一句话!祠部郎中梅近鹤,你来说!天象异常,可有化解之法?” 梅近鹤上前一步,淡漠的凤眼中空无一物,朝前方恭敬回答:“陛下无需过于忧心,占星宫一向认为,天文异象与日月星辰轮换有关,譬如月引潮汐……” 他话音未落,便被暴怒打断!“说这些有什么用?朕难道不知道吗!” 玉阶之上,皇帝负手来回踱步,眉毛拧成了两条黑麻绳。 “这道雷劈在哪里不好,劈到了大雁塔!当初说什么众僧掩埋坠雁并建灵塔,引得百姓纷纷信仰,如今一旦发生点什么,全怪在朕头上!哼,区区天象异常,就敢擅自污蔑君王德行有失,甚至……妄言朕登基之事!” 说罢,伸手一推,奏折哗啦啦砸下来!一旁决议提案的阁臣不动声色,朝旁避让。 梅近鹤颔首:“陛下言之有理,当今民间鬼神之说流传,舆情甚嚣尘上,最好的办法,是以占星宫的名义举办一场祭天大典,护佑国家安宁,若与秋狩一道进行,届时还可选拔人才。” 皇帝思索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抚掌大笑:“就这么定了,交由其他人去办吧。”又看向梅近鹤,由衷惋惜:“目盲之人终究不堪大任,想起梅卿从前风采,真是……无可奈何啊。” 梅近鹤不语,似有灰败之气。 姜眠和黎未走到殿前时,梅近鹤正躬身应答秋狩事宜,姜眠差点冻在原地,不是要抓她?师父怎么也在! 垂首听了一会儿,突然被点到名字时,姜眠吓了一跳。 皇帝问:“听梅卿说,上次大雁塔救灾,你也在场?” 劈头一句话让姜眠愣愣的,她冒冒失失地开口:“回禀父皇,只是恰巧路过,恰巧。” 话音落下,梅近鹤简直想扶额叹息。黎未担忧的目光切切注视她,从进殿以后从未离开,他也是刚刚知晓,公主上次竟是偷了马出来寻他,生怕她因此受到怪罪。 好在皇帝并不在乎她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你拜了梅卿作师父,可算是占星宫的人了?”竟是眨眼间换了话题! “这,儿臣不清楚,师父……”一提这占星宫,姜眠就想起杨绯来,一想起杨绯,心头就是一紧,只能无措地将目光投向梅近鹤。 梅近鹤接收不到她的眼神,却心有灵犀般,主动接话:“如今太平盛世,占星宫已是世外之地,宫主大人不收弟子,臣私自以尘世身份收徒,教授三公主殿下为人处事、文武知识。” “那便好,那便好,小小年纪,何必要去那种地方?雪山上终年寒冷,朕去过一次,连貂裘都不能御寒……”皇帝意识到那人已经和自己无关,话语戛然而止。 “不说那些了,你此次去大雁塔救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姜眠恍然大悟,看来有师父在的地方就有好事!可是,她迅速看了一眼黎未,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有功了。不过她还说不上话,师父在这儿,她得乖乖看眼色行事。 “公主的马术天赋实在很好,甚至称得上惊人,第一次骑马,便能乘驾自如,不如让其一起参加秋狩,作为大雁塔救灾的奖赏。”梅近鹤胸有成竹,好似早有准备。 “不行。”皇帝一口回绝:“要给金银财宝绫罗绸缎都行,再想想吧!” 梅近鹤仍旧争取:“皇女参加秋狩是惯例,是旧制,陛下,此例需循呐。” “什么旧制!朕早已推行新政!就算是……那也至少需要三位阁老同意。” 正中梅近鹤下怀!原本低眉静默的三位阁老“唰”的抬起头,其中一位女阁老正色道:“我先前在女帝身边,做的是司仪女官,女帝禅位给陛下后,这一事宜就交给梅大人了,若是梅大人提出,我自然无异议。” 另一阁老道:“梅大人刚才说马术?好,那秋狩之前,我会派人考校三公主殿下。” 这是同意的意思了!姜眠心中欣喜万分,她这次,总算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好心情持续到听见皇帝敲打了一番黎未,大意就是他身为迷夏质子,不仅要安分守己,还要多多写信劝迷夏王,早日幡然醒悟巴拉巴拉。 姜眠听着,实在替他难过,却又没有难过的立场。 众人行礼告退,从金銮殿出来,姜眠正要安慰黎未两句,却忽然被梅近鹤叫住。 “今日走得急,连布置的课业也没听,晚上我再同你说一遍。对了,公主日日往宿卫军那边去做什么?” “。” 姜眠正左思右想找个理由,突然眼尖地觑到黎未欲开口,虽然出发点是好心替她解围,但是他为人过于正直善良,为了避免他实话实说,姜眠只能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大声编造。 “经过上次大雁塔一事,学生发现自己的武艺太差劲,而宿卫军质子们个个英姿勃发,所以想要学习观摩一下!” 梅近鹤若有所思,他没有看错人,三公主比起夜夜笙歌的皇太女,确实要更加上进,是可塑之才。 假如姜眠能听见他心里所想,一定会满头黑线——不是啊我只是去找黎未玩。 于是,梅近鹤笑着摸了摸姜眠的头,丢下一句:“那便每日到演武堂,和质子一同训练吧。” 第10章 第十章 梅近鹤真是君子一出驷马难追啊!一连十几天,姜眠简直在地狱训练!上午学马术下午练武术,晚上还要到梅近鹤那儿补课,浑身疼痛不说,关键是睡眠严重不足!连眼下都熬出了淤青,说给花远青听,他也只是点头称赞。 “小朋友,坚持一下,这次你师父好不容易替你争取到秋狩的机会,可要好好把握。但也不必太担心,到时候舅舅会有妙计。” 这天日头毒辣,姜眠满身大汗,累得瘫倒在地上,揉了揉眼睛,只见一袭黄衣飘来,远看还以为是杨绯,待人走近,她才认出是师父,只是今日穿了占星宫的服饰。 说到这点,杨绯和梅近鹤完全不像同门师兄妹,一个白发黄衣,总是那样高傲优雅,另一个明明身为祭司,却连占星宫的服饰都很少穿,看起来亲和谦逊。但是接触之后,姜眠才发现,他们二人竟然都是外表和内在完全相反! 一见到梅近鹤,姜眠揉着酸痛的腰,夸张地、痛苦地叫道:“师父,我想休息一下!这正经的马术课,可比我那天骑马累多了!而且这匹马实在不听话,跑起来就不管不顾,将我摔下去好几回!我现在浑身是伤,我第一次骑马时可都没摔下去!” 她伸长手臂,一根手指冲着丢下她独自撒欢、在马场上吃草的罪魁祸首,由于师父看不见,她必须生动形容那场景: “一看见我摔下去,它就咯咯笑个不停,嚯,扬起蹄子就差鼓掌了!” 梅近鹤想象那模样,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姜眠坐在地上,脸蛋红扑扑,双眼明亮同他告状的可爱情态,顿时忍俊不禁。 “你上次骑的可不是一般的马,天下仅有两匹的神驹飒露紫,自然不同凡响,不过——公主居然能在那么多马匹当中挑中它,可见运气也是非同一般。” 说起她上次偷马的事,姜眠这心虚的毛病就犯了,只能讪讪地笑两声:“哈哈,难怪,我就是喜欢颜色亮一些的。” “不过偷盗之事不可取,适合殿下的马匹,我已经在物色了。”梅大人教训。 给师父汇报完学习的进度,已经过了晌午,姜眠随意用了午膳,立马火急火燎赶到演武堂,刚跨进门,就听演武堂的教习大吼一声。 “人呢!怎么还不来!” 姜眠讪讪的收回刚迈进门的脚,鹌鹑一样缩着脑袋,小心翼翼往队伍里挪,悄悄抬头四顾,才发现教习根本没看自己。 教习认真清点着人数:“二十八、二十九……少了一个!是谁?!” 一旁有人高声道:“报告教习!是黎未,他今天请假今天没来。” 姜眠瞪大眼睛,心中惊诧莫名,咦?黎未今日去哪里了?演武堂的训练,他可从来不缺席! 这边教习听见黎未的名字,居然脸色好了很多,挥挥手:“他呀?算了,其他人不许无故请假!”顿时听取哀声一片,于是教习冷笑一声,撸起袖子,往地上狠抽一鞭!声音无比响亮! “觉得不公平?哼,黎未每日来的最早、离开最晚,性情温和服从安排,可谓是最积极配合训练的学生了,你们如果也这样,我就省心多了!” 大家默不作声,姜眠掩面偷笑,待教习走远,她忽然听见一旁的两个女孩七嘴八舌讨论起来:“黎未是不是出去玩了?听说最近是占星宫在搞请神游呢,我要是能请假,肯定去凑热闹了!” “是吗是吗,在哪里?” 姜眠也挤过来,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转头看她:“咦,你不知道?就在东阳街,每天好多人去玩呢!” 姜眠抹了一把头上薄汗,笑道:“我最近昏天黑夜都分不清了,哪有闲工夫出去玩啊。” 虽然嘴上这样说,姜眠心里还是难耐,眼睛骨碌碌转——没机会出去玩,那就创造机会!她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公主了,要学会给自己放假!向女孩道了声谢,她走到教习面前,在教习看过来的瞬间,竟成了一瘸一拐的模样! “哎呦,我的脚踝折了!好痛啊!再不治疗可能就再也走不了路了!这可怎么办啊!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参加秋狩,如果这会儿出了意外,师父一定会伤心的呜呜呜呜呜——”她坐在地上,哭得好大声! 教习心中一震,见她如此可怜,一股悲天悯人的情感油然而发,一边叹气一边将人扶起:“好了,看着也不严重,区区扭伤而已,回去休息半天就好了。” 姜眠点头,迎着众人目光,脚步一深一浅,向门口走去,刚出了演武堂,便活蹦乱跳起来。到东阳街时,她绕了半天,并未寻到黎未的踪影,于是蹲下身休息片刻,忽然,一道悠扬悦耳的唱词划过街角,听得她倏然一怔。 那声音唱道: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 姜眠抬头,看见满街的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去,呼喊、喝彩、朝拜之声,恍如天人降世。 “是占星宫的灵女大人!快来看!” “杨绯大人!再唱一句吧!” 此时正是夕阳余晖照耀,一队盈花香车游街而行,仿佛置身词中场景,姜眠随着拥挤的人群,争先恐后,忘记了自己要寻找黎未,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只为探看一眼那被簇拥于人群中,扮演在高台上的神女。 真是一眼日月千轮过,流年弹指沙。 杨绯身着云锦披肩,手持桃花,从未见过她红妆模样,此刻淡抹轻妆,更添神性,轻纱飘舞,如锦鲤在她身边游动。她轻轻扫过一眼人群,眼神中没有包含太多情绪,叫人忽而伤心、忽而沉沦。 她垂眸说:“若世间因缘尽幻,情丝缠乱,恨海情天,梅边柳边?” 人们众星捧月般围绕她,为神女欢呼雀跃!为神女祈祷流泪!完全忘了这是杨绯扮演的,因为那一刹,实在太像了!突然,杨绯俯身,朝姜眠伸出一只手,肤色白如雪霜。姜眠被她用力一拉,就轻快地跳上了花车,像一只飞鹊。 “这是占星宫的车,我上来是不是不太好?”她迟疑。 转头看向杨绯时,却只得到了一个充满圣洁的笑容,只好安下心来,与占星宫灵女一同沐浴天光。花车经过改造,杨绯必须站在高台上,维持庄严肃穆,姜眠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腿酸,只听身旁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坐在后面,很快就好。” “好。”姜眠立即悄悄寻了个位置坐下。 装扮华丽的四驾花车继续行驶,一路被人群簇拥着到了巷陌尽头,随行的几位侍者开始驱散人群:“诸位请回吧,今日巡游就到这里了!杨绯师妹需要休息,未来一段时间占星宫都会有游街,一直到祭天大典为止。” 只剩下她们几人时,姜眠第一次直面占星宫的人,颇有些不自在。占星宫是世外之地,除了梅近鹤在朝中任职,其它时间人们很少见到这些人,原因也很简单——占星宫在雪山之巅,踪迹十分难以寻找。 她握住杨绯的手:“上次你不告而别,原来是回了占星宫,这段时间发生了好多事情,我都没人可以说……” 杨绯正要开口回答,忽然被师姐提醒:“注意仪态,你扮演的是神女,必须时刻保持神女的样子,否则就是亵渎。” 姜眠撇嘴:“那都是表演,现在不用了啊。” 占星宫那位师姐大叫一声,极为生气:“什么?!你以为被选中扮演神女是多容易的事!杨绯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必须一生诚心,才有资格侍奉神明,如果连身心如一都做不到,还怎么接受后面的训练?” 姜眠也气得捏紧了拳头,忍不住阴阳怪气道:“把人训练成神,占星宫可真是好样的!” 杨绯连忙按住她,摇了摇头,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姜眠。师姐说的对,身心如一,本就是占星宫弟子最基本的修行,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是要遵守宫规,你别为我生气。” 姜眠还没发话,师姐忽然跺了下脚:“等等!杨绯,你看我一眼!不对!不是这样的!”她着急地围着二人转:“刚刚那个眼神你是怎么做到的?再来一遍!” 姜眠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占星宫的人好像都不太正常,看来舅舅说得对,雪山上呆久了会变态哎。” 闻言,那位师姐竟然哈哈大笑:“你误会了,我是为她高兴呢!之前师父怎么调教杨绯的言行都不像,说她眼睛里太空,什么都没有,包括——慈悲,一位神女,怎么能对众生没有慈悲心呢?可我瞧着,她刚才呀,分明是入戏成功了!” 姜眠点头,想起片刻前万人空巷的盛况,有那么多人认为杨绯就是神女,那她自己又怎能不入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