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宫中肃穆,宫外还是热闹得多。王和礼和莹儿都要回家探望家人,这次出宫也只有娟儿和谢娘一起。街巷中铺地的青砖已凝结出白霜,吆喝的小贩身边是一团团雾气,谢娘裹着披风仍觉得冷,又把羊绒披风裹紧些。不少酒楼已挂上彩绸,售卖热酒,街上的百姓也换了新装,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像不怕冷一样追逐打闹。
马车停到大相国寺附近,张丽华和清风楼的伙计们果然在那义卖,吴平也在旁边跟开封府的武吏说话。张丽华穿着玫红夹了绒的外衫,头上带着绛紫抹额,鼻头仍被冻的通红,她招呼着伙计搬运罐头、售卖点钱。谢娘觉得不合打扰,便先去跟吴平说话:“吴讼师不是一向忙碌?怎么在这?”吴平亦笑言,“曹大姑娘不再,我就不能沾沾义卖的荣光?”张丽华看见谢娘过来,也放下手上的事:“大姑娘来了?今年除了姑娘托付的银钱,又多了几人资助,这样京城许多贫苦百姓也能吃点好的!”谢娘心中暗叹,往年她都是亲自参与的,今年却是……谢娘笑着拉张丽华去安静一点的地方,轻声道:“今年我也没顾得上,倒是辛苦张姐了。”“姑娘哪里的话?我们本就是做这些的,”张丽华说着,神情也沉重几分像是有砝码压在她的心头,眼尾的细纹也深了几分,她低声道:“其实不瞒姑娘说,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有个干儿子,他犯了错,被罚到永兴军服兵役,”张丽华苦笑:“若是像人们真的说的那样,元昊投降了,明年时间到了,他也就能回京了!所以这些年我帮姑娘义卖,也是想着给他积积福气,但愿他能平安回来!”看着张丽华期慕的神情,谢娘许多话都在心口,实在没法说。难道她能告诉张丽华,西境许多将领从未打过仗,真打起来就是凶多吉少吗?谢娘浮起艰难的笑意,声音干涩:“是啊,但愿一切平安。”“不说这个,”张丽华收敛起情绪,又笑:“等会忙完了,姑娘去清风楼坐坐?”谢娘不敢多说,只笑道:“这次出宫我还有事,就不坐了,张姐可知,哪里可以买到水晶和琉璃?”“相国寺东街后街巷有几家波斯人和回鹘人开的店,那里或许会有!”张丽华有些迟疑,谢娘也不再磨蹭,道谢行礼后就去了那边。
只是,比琉璃片先映入谢娘眼里的,是一个穿着破毛皮小袄的小姑娘,不知道多大了,可能七八岁吧,冻的双脸通红,她身上的毛皮明显短了一截,露出里面的衫子。小姑娘面前的是一些杂色兔毛皮,看起来没怎么处理好,但还算得上厚实。谢娘去摸了摸小姑娘的上衣裤子,里面塞的都是草絮,小姑娘的手上也被冻得青紫。小姑娘抓着谢娘披风,轻声请求:“贵人买下这些毛皮吧,都是自家养的,很干净呢!”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谢娘忽然心头冒出这一句,鼻头酸的厉害,谢娘俯下身笑道:“那你家里人呢?怎么穿这么单薄?”“娘生完弟弟就病死了,爹爹去年被蛇咬了,怎么都治不好,腿也没了……”小姑娘仍浮着讨好的笑意:“请贵人买下这些毛皮吧!”谢娘顺着那小姑娘的目光望去,街巷另一边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沉默着拿竹篾编着物品,却无人问津。娟儿实在看不下去,取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问道:“这些够买多少?”小姑娘就挑出**块顺色的兔毛皮拿草绳绑好递给娟儿,笑意里满是期慕:“贵人下次一定再来啊!”
谢娘还想问娟儿,娟儿笑道:“我给姑娘找人收拾这毛皮,等做好了,姑娘戴上就不会腿脚疼了!”随后娟儿就跑出谢娘视线。当初,娟儿也是个孤儿,被御膳房的嬷嬷捡到宫里做粗活,虽从不大被人看得起,也至少有吃有穿……娟儿又想起那个宫女,娟儿在御膳房一直是被呼来喝去的,那个宫女有时还会给娟儿一点东西做报酬,最后却落得那种地步……她扶着砖墙,指甲被磕出痕迹,抹了许多泪才缓了过来,又想起对谢娘的承诺,便赶紧去成衣庄里问问。
等娟儿和成衣庄的老板谈妥了,谢娘也从波斯商人那里出来。娟儿见谢娘脸色暗沉,唇角紧绷,便问:“姑娘,不顺利吗?”谢娘从怀中取出那一枚琉璃盏,直径三寸左右,晶莹通透,像水一样干净。只是这枚琉璃盏波斯商人要了五十两银子,倒让谢娘不得不赊了二十两才拿到。波斯商人的店里焚着昂贵的香料,紫檀木镶着琉璃屏,金线绕着花灯,仆从都带着金银,明晃晃地闪得人眼不知往何处去,甜腻的乳酪香更叫人眩晕。谢娘都不敢问,他们从哪买的羊乳?听那些仆从说,波斯商人的新鲜玩意是宗室勋贵的爱物,不是寻常人可沾染的……谢娘也寻了其他铺子,却没有那琉璃盏的清透,石英片又太小,她也不得不买下。只要一想到那波斯商人穿金戴银,屋里数个火盆,又想起自己穿不暖还要卖毛皮的小姑娘,谢娘心里就不是滋味。
今日还要回曹府一趟,可回去之后还要向父母要钱还着赊账,等宫中报备允了才能还账……谢娘越想就越觉得烦躁,却又想娟儿陪着自己折腾一早晨,再怎么也该带她去曹府小坐,谢娘挤出笑容:“快走吧,或许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
如今已过了午膳时间,谢娘心里也在打鼓,李夫人已在角门等着了,又拉着谢娘念叨许多。长房屋里,谢娘的嫂嫂郭夫人让菜在小厨房热着,见谢娘回来,赶紧让丫鬟们去端菜。谢娘的小侄子去年刚生下来,如今已会走路了,咿咿呀呀地冲谢娘笑着。谢娘心头像被炉火烤着,暖烘烘的,开口便愈发艰难:“宫中有个事,我买了琉璃灯盏,报上去不知何时能批下来,又赊了……”曹仪抚了抚胡子,又叹一声,笑道:“既是为了朝廷做事,这些都不算什么,在什么地方,我找人送去补上就是!”李夫人按着谢娘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当初劝你嫁个好人家你不听,如今你又要吃多少苦?”谢娘应了两声,眼角溢出一丝薄泪,她轻声笑道:“娟儿陪我忙了许久,也请母亲为她备些好菜。”李夫人便让婆子们去拿菜,方坐下又是一阵唠叨:“你既为官中做事,也该顾及些自己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