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新志》 第1章 第 1 章 谢娘,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新名字,她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这个名字,只是毕竟和之前相隔太远,一朝从现代人变成一个十四岁还未张开的小姑娘,还要受女则女训的约束,怎么可能谈得上开心?可无论她是否愿意,终究要接受这个事实。初来这个陌生的环境,她实在不愿同这个时代所期望的女子那样,每日懒懒散散的,不曾做过女工,也不看女书,或许是抵抗古代的“训诫”吧。 穿堂那头,谢娘的父母正在谈论她的事。谢娘的父亲曹仪是曹府长房长孙,如今已年过五十,因身为曹璨将军长子,曹仪蒙恩荫做了官,不过终究没有父辈和祖辈那样的才能,如今多管些宗族事务。谢娘慢慢走着,靠着草木掩饰身形,曹仪轻叹一声,“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娘娘在宫中又得人心,我想着还是让谢娘入宫跟着娘娘住一段时间,接触些勋贵子弟,等谢娘有了着落,我也就放心了!”“莫说你了,我想着也是,谢娘这性子……”李夫人轻叹一声,“她若像普通女儿家就好了!”谢娘忍不住笑出声,什么叫像普通女儿家就好了?什么嫁给勋贵子弟就好了?可是她的心理却生出许多悲哀,这个时代,女子就注定依附何人吗? 李夫人也已四十有余,虽保养得好,眼尾却仍有细纹。李夫人自小受着传统教育,如今最念着的,也就是小女儿的婚事。她看见躲在草丛里的谢娘,板起脸问,“你笑什么?”谢娘赶紧起身,笑吟吟行礼,“母亲说的是,我去宫中好好侍奉娘娘就是!”谢娘嘴上说着,心里却在笑,在府中他们都管不住她,离开家里他们还能管得了?反正她也不喜欢女则女训!更何况,谢娘也想看看北宋的皇宫,想看看那史书上的人和她的想象是否一样。曹仪微微怔愣,纳罕这平日性子执拗的丫头,今日怎么答应的这么痛快?不过,既然谢娘答应了,曹仪想着也该准备些东西才是。 进宫陪伴曹后的日子定在了景佑四年六月初,那天正是暑热难耐的一日,谢娘坐在车架里,透过薄纱望着周遭的环境。和想象一样,宫中皆是朱墙碧瓦,石板铺的道路当初大概是平整的,可如今却因为风化有些坑坑洼洼,一阵阵热浪逼的人无处可躲,宫道上内侍宫女也少了许多。偶尔路过的宫女们也像是晒蔫的草儿,没什么精神。这就是未来几个月要住的地方?按照曹仪的设想,在中宫身边教导数月,提提身份,嫁给勋贵子弟就算一切安心了,谢娘还是想笑,那隐隐的悲哀在心底蔓延,却又不那么真切。 坤宁殿里静悄悄的,来陪她的宫女冯莹儿将谢娘引到天井旁边的侧廊吹风,笑着递过冰水,“娘娘一早就说过姑娘要来,可是今日大皇子身体不适,所以娘娘早早过去看了,姑娘且稍等些时候。”谢娘坐在廊边的椅子上,仔细打量着莹儿,看样子莹儿也不过十五六岁,身形纤瘦,杏眼柳眉,温柔乖巧,倒是这个时代会喜欢的女子。谢娘微微点头,又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冯莹儿微微垂眸,“冯氏莹儿。”“那我叫你莹儿,可以吗?”谢娘笑着起身,平视冯莹儿,莹儿掩面轻笑,“姑娘是贵人,怎么还要问奴?”“我并不觉得上位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改旁人名字,”谢娘心里那股火苗突然冒起,有隐隐掩盖不住的模样。冯莹儿片刻怔了,又行礼一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也一样……””“我只觉得,人没那么多高低贵贱之分,何苦随意改名作践旁人?”谢娘目光灼灼,“名字只能由自己改,旁人改了倒像物什……”谢娘话还未说完,就听到有人来唤她们,莹儿对那女子行礼,“秀姐姐。”那女子对谢娘行礼,神色恭谨,“娘娘请姑娘过去。”谢娘便跟着秀娘和莹儿过去,绕过回廊,才是坤宁殿正殿。 坤宁殿正殿虽是后宫建筑,可规整严肃的模样不输前朝,就连屋中帷幔的褶皱都是一丝不苟的。所有宫女都站在原处,不出半点声响。正殿背后的屏风似是什么山水画,谢娘未曾认出,匾额上写着“怀瑾握瑜”四字,似是称颂曹后的品行。而坐在正中央的就是这座宫殿的主人,中宫曹后。曹后和谢娘想象的有那么些相似之处,却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曹后并非夺目耀眼的美貌,可坐在中间就是那样稳,似是大风大浪也无法撼动。曹后穿的衣衫也是沉闷的紫青色,发顶一支金凤,眼眸中却看不清心绪。谢娘跟着莹儿行了一礼,垂下眼眸,心里却愈发没底,她确实不知如何跟这位中宫娘娘相处,当初答应那样爽快,也只是觉得自己在宫中还是在府里都是一样没什么自由罢了。 曹后笑着让众人退下,自己起身走到谢娘身边,这时她的笑意才有了些许暖意。“两年不见,倒是长大了,”曹后拉着谢娘去后殿小坐,谢娘觉得她的手心暖暖的,声音也温和许多,“以后要来这里住,倒也不必同外边说的那样拘束,只是在坤宁殿里还好,出了这里,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贸然行事!” 闲来一点试试水,觉得不好也轻点喷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谢娘万万没想到的是,住到坤宁殿的第二天,曹后就要校考她的功课。听到这个消息时谢娘懵了许久,什么功课?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完了完了,谢娘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为止只看了些杂七杂八的话本子,没做过女工,没看过四书五经,现在让她说让她写,她也不会啊! 那天早晨谢娘磨磨蹭蹭的起床,一碗粥吃不出滋味来,只反复想着拿什么借口来说。谢娘磨蹭了许久,还是站到桌前写字,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果不其然,曹后让谢娘写字时,谢娘写了杜甫的诗,字只勉强称得上“工整”。曹后拿字看了许久,半晌都未曾说一句话,末了才道,“大哥哥说你懒散,我原本并不信,可你这样的字不成样子,书也要好好念,不然以后如何约束旁人?”谢娘低头嗯了一声,心中虽有种种不服,可却也明白,在这个时代四书五经就是知识水平的代表。 自那天之后,曹后就要谢娘每天早晨练一个时辰的字,下午从左传开始背。谢娘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的屋,冯莹儿拿来一碗切好的蜜桃,悄声道,“姑娘,别难过了,娘娘又没说什么重话。”谢娘也不客气,吃了几块蜜桃缓缓心情,才道,“我没生气,只是……”冯莹儿又小声道,“而且姑娘你写得字确实不怎么样,等会我带你看看娘娘的字去!”谢娘轻轻点头,心里也没什么兴致,谢娘自认为自己没那个天赋,可毕竟皇后都说了,冯莹儿又是皇后指派的人,跟她看看也无妨。 冯莹儿带着谢娘绕去后殿,那边放着很大一排置物架,架子上放满书和纸卷。皇后身边的秀娘说,除了文书账本不要动,其他的都可以随意翻阅。谢娘是不敢胡乱翻了,只取了最上面的纸卷,纸卷上用飞白书写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下面一卷则是南京书院题名记。曹后的字不似女子那般清秀,反而显露几分傲骨,笔锋刚硬,却在结尾处回转。谢娘心中又生许多感慨,她不大懂书法,不过,这位中宫娘娘还真是喜欢范仲淹……想到这里,谢娘不由得一笑,这个时代,有谁会不喜欢范仲淹? 次日一早,曹后还叫人给谢娘特意拿了几个帖子,看样子是临摹颜、柳的帖子。谢娘又叹一声,就她这水平,拿颜、柳的帖子来临摹,也太浪费了些! 随后很长时间,坤宁殿的生活都很寡淡,对谢娘而言,早晨练字、下午念书,夜里翻翻话本子,一天也就过了;对曹后而言,三五日核对一次宫中账目,每日抽空处理各省都知报上的事务,探望探望公主皇子,探访一下宗亲命妇,一天天的也就过去了。至于这座宫殿的主人,官家,谢娘确实一直未曾见到。不过从另一面看,曹后倒当真耐得住寂寞,时常和谢娘一起练字,一卷一卷的些,然后默默让人收起。谢娘实在不明白,怎么这练字也能自娱?总之,对谢娘而言,曹后跟她一起练字的时候,就意味着谢娘没办法偷懒或溜出去玩了。 等到快乞巧时,曹后才出宫一趟,听说是去看看卫国长公主。终于没人管束的谢娘实在憋得不行,赶紧趁机叫了莹儿拿上小火炉出去。莹儿虽不解其意,可还是拿上火炉,跟着谢娘去了宫里的竹林,谢娘也拎上一个食盒,看样子装的满满当当的。当在竹林中藏好,放下火炉时,莹儿已是满头汗珠,微微气喘,“姑娘,这大热天的,拎炉子做什么?不如我们找秀娘姐姐要点冰,做点乳酪吃!” 谢娘笑着拿出一个火折子,刚想解释,却半天点不着火,弄了许久,才点燃废纸。谢娘将点燃的纸和木柴架好,又取出一个长柄小锅,煮上蜂蜜水。冯莹儿更是热得受不了,汗珠不停滑落,轻声嘟囔,“要喝蜂蜜水,为什么不加点冰啊,用冷井水也行……”谢娘不理冯莹儿,只等着蜂蜜水烧沸了,将蜂蜡在火上烤,然后将要滴落的蜂蜡滴在麻绳上。随后谢娘将沸腾的蜂蜜水灌入四个瓷瓶,又用融化的蜂蜡封住瓷塞。冯莹儿看得吃惊,这是什么操作?她怎么从未听说过?谢娘将碳火用水浇灭,笑嘻嘻地去拉冯莹儿,“好了,该回去了!” “姑娘,你这是?”冯莹儿实在看不懂好不容易可以溜出来玩,曹家这位姑娘却怎么做出一系列她看不懂的事?谢娘却一点不恼,只笑着轻声道,“你知不知道,百姓家会为冬日腌菜?”冯莹儿眉头紧皱,“可这跟腌菜有什么关系?”“有关系啊,这是拿糖水腌果子!”谢娘一边说,一边收拾好物什,又道,“腌菜可以保存几个月,说不定糖水腌水果也行,等我做好了,给你尝尝。”冯莹儿还是半信半疑,但是她仍拿起小火炉,和谢娘一起往回去。 “行啦,今天让你陪我耽搁好久,等会我给你个好东西!”谢娘笑着哼起歌,脚步稳稳地踏在石砖上,心却好像已经飞了很远。冯莹儿不大明白为何谢娘能有这样天马行空的想法,她恭谨地跟在谢娘身后,心中想到,若是水果能像腌菜那样储存很久,或许也是件好事…… 第3章 第 3 章 又至一年中秋节宴,谢娘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可曹仪、李夫人和曹后都想着让谢娘在中秋节宴上“相亲”,谢娘也不好拂了众人颜面,故而还是早早起身洗漱。只是曹后起得更早,谢娘起来时曹后已经在陪魏国大长公主了。曹后身边的缳儿过来给谢娘梳妆。缳儿和莹儿也粘上珍珠花钿,簪上鲜花,亦添几分明艳可爱。缳儿念叨着,“娘娘特意说了,大姑娘今日可不能像平日那样松散……”谢娘随意应了几声,心中却并没有那么在意,那些王孙勋贵中还真能有惊才艳艳之辈? 曹后特意给谢娘找了霞红褙子,搭上石青外裙,倒是又明艳又庄重;缳儿又取出小金珠串、石榴簪、丝绒花等小饰品,又让谢娘带上绞丝金镯和珍珠项链,还画上花钿。缳儿笑道,“大姑娘今日的妆容,娘娘和各位公子肯定都觉得好……”谢娘的思绪却跑得很远,穿成这样,等会想溜出去都难了! 缳儿引着谢娘前去宫宴,她的位置在靠后的位置,旁边似乎是其他贵女的位置,缳儿小声介绍,那边是晏公长女和三女,另一边是吕公之女,哪边是王相之女。谢娘随意应着,却没什么想跟她们结交的想法,反而目光瞟到前头。曹后妆容比平日妍丽许多,带着金冠,旁边身着赭色大袖圆领衫的相必就是官家了,那身圆领袍大抵是织锦的衣料吧。谢娘不大看得清那位官家的样子,也就低下头盯着面前的桂花糕。没成想,秀娘还是叫谢娘和缳儿过去,谢娘只能依令前去。 “这就是曹璨将军的孙女?”那位官家笑意朗朗,像是温润之人,望向曹后的目光温和诚挚。谢娘行了礼,心中却没起什么波澜,不管官家和中宫之间平日如何冷淡,此时此刻想必还要维持基本的体面。谢娘又悄悄去瞟曹后,她还是那样温和端庄,眼底似有隐隐开心。曹后让谢娘在她身边稍作片刻,不一会,勋贵子弟也来向官家请安。一会是晏公的次子,一阵是李相的长孙,谢娘只觉得拘束,反正这些勋贵子弟在她眼里都没什么区别。好不容易等到歌舞开场,谢娘终于有机会开溜,她悄悄将一碗鸡汤装进食盒,就拉着莹儿找借口离开。 谢娘绑起袖子给小炉子生火,莹儿是满眼的担心,可还是上来帮忙,轻声提醒,“大姑娘,我们这么走了,娘娘不会生气吧?”“娘娘生气也是生我的气,你担心什么?”谢娘将鸡汤重新煮沸,又开始捣鼓蜂蜡,“如果娘娘罚你,我把我的月钱给你补上!”莹儿快急哭了,“大姑娘,这不是罚钱的事!”谢娘却只是绑起裙角,免得被火燎到。莹儿一边担心,还是一边给谢娘帮忙,谢娘不知从哪又弄来两个小瓷罐,将煮沸的鸡汤和肉一起倒进瓷罐,又用瓷塞和蜂蜡封口。 “曹大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声吓的谢娘一个机灵,差点摔了手上的瓷罐,回头一看,原来是坤宁殿的内侍周惟恭。周惟恭脸色很差,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曹大姑娘,娘娘本想让你和李相的孙子聊聊,一转头却不见你了,曹大姑娘赶紧回吧!”谢娘松了口气,反正开溜这事已经被发现了,这会急匆匆回去还不见得能挽回,还不如慢慢弄。谢娘慢条斯理的收拾,周惟恭也急得不行,抢了莹儿手上的活,又催莹儿:“快给大姑娘收拾收拾!别耽误时辰!”谢娘一边由着莹儿收拾,一边嘱咐周惟恭:“你把那两个瓷罐放在娘娘的小地窖里,其他东西放我屋里,别弄混了!”“大姑娘赶紧去吧!”周惟恭收拾好东西,还是忍不住又催谢娘。 只是等谢娘回去时,李相家的孙子还是走了,教坊的曲子也唱得差不多了,这首是冯延巳的长相思,唱完这一曲,下一曲是晏殊的少年游。唱完这两曲,宫宴也该散了。冯莹儿真的眼中蓄了泪,“大姑娘,这回完了,娘娘一定很生气……”生气就生气,皇后又不至于吃了她们,谢娘倒是没那么恐慌,反而去小地窖拿瓷罐。 待两人刚回坤宁殿正殿时,看样子官家已经走了,谢娘行礼后赶紧开口,“娘娘,曹谢知错,可是请娘娘先尝尝这两罐小食,再批评曹谢也不晚。”曹后摆摆手,其他宫女皆已退下,秀娘接过瓷罐递上,却半天打不开,谢娘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谢娘撑起胆气小声提醒:“瓶口要加热一下才能打开!”秀娘只好取了蜡烛加热,这才打开瓷瓶。 瓷瓶里是满满的蜂蜜水,里面一罐腌着黄桃,一罐腌着脆梨。曹后尝了尝,除了果肉绵软许多,口感和鲜果的差距也并没有那么大。见曹后神情松懈一些,谢娘也缓过一口气。两个瓷罐下面还压着一张红纸,上面书写几字:“七月初五”。曹后再度皱起眉头,这什么意思?难道这些蜂蜜水腌的果子已经放了一个多月了? 谢娘强撑着勇气解释:“娘娘,拿蜂蜜水腌果子,不会那么容易腐坏的……而且比用饴糖香料做蜜饯果脯更便宜些……”曹后依然未曾回答,只是又尝了尝蜂蜜水腌的果子。谢娘继续小心开口,“听说天圣年间因为兴起药渍果脯,惹出好大风波呢……”听到此话,曹后的神情忽然冷硬许多,她放下瓷罐,走近一些,皱着眉头轻声低语,“好了,今日之事可以不罚你,但天圣年间药渍果脯的事不要随意提起!”谢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样就完了?冯莹儿赶紧拉着谢娘行礼,谢娘行礼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这罐头打开了就没法保鲜了,娘娘这两天一定要吃完!” 曹后拿着银勺轻轻搅动蜂蜜水,却不知在想什么。谢娘和莹儿却像逃过一劫一样,赶紧回自己的屋子卸妆。直到夜色已临,曹后才像下定决心,让秀娘拿好这两个瓷罐,前去福宁殿。 第4章 第 4 章 那天夜里,谢娘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说不上是为什么,她便干脆拉着守夜的冯莹儿聊天。冯莹儿穿着中衣打着哈欠坐在谢娘身边,眼睛半眯着,谢娘怕她冷,就把毯子披在莹儿身上,悄声问道:“天圣年间有什么事?为什么娘娘说不许轻易提起?”冯莹儿打着哈欠,眼神迷瞪瞪的,轻声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昏黄的一盏灯只照亮屋中一角,掩盖了所有的是是非非,好像本来就安静纯粹地像夜空一般,或许那些旧事没有意义,可对于事件中的那些人也未必如此,纷繁杂乱中,谁又说得出到底是什么引导了历史,什么无关紧要?谢娘摇了摇莹儿,“就我说完天圣年间药渍果脯的事之后,娘娘不要我们多言……”冯莹儿又打了个哈欠,身形东倒西歪,声音也黏黏糊糊,“我只听说,天圣年间兴起过药渍果脯,一时间好热闹,许多富贵人家都买了药材自己做,药材都涨价了……哦,好像哪家宗亲的小公子还吃出病来……不过也可能是谣言……”谢娘抱着枕头,身体微蜷,心中纳罕,这也没什么呀?为什么不许随意提及?冯莹儿已是困得不行,谢娘也不好再多问,只将莹儿安置在自己身边,又辗转许久才入了梦。 次日一早,就有人催谢娘早早起来洗漱,谢娘洗漱着,大脑却像是转不动,只是奇了怪,怎么今日节庆休沐,还要早早起来?冯莹儿替谢娘梳妆好,两人便一起前去正殿,此时曹仪夫人李氏已经来了。李夫人穿着青色织锦褙子,发间几支金簪,妆容得体,可眼里的焦急却不作假。谢娘只得暂且垂眸,心中暗思,看样子,她这位母亲是来问责为何昨日逃脱和李家公子的会面了。曹后今日不知怎么的,却像从外面进来的,只笑着让李夫人先坐,又让人给谢娘拿了软凳一起坐下说话。 李夫人先向曹后请了安,曹后笑言几句,又道,“嫂嫂难得入宫,定是想念谢娘,吾便不耽误你们母子会面了。”说罢,曹后便离开正殿,前去仪凤阁探望福康公主。谢娘和李夫人行了礼,李夫人便将谢娘拉去回廊说话,坤宁殿的其他侍者也极有默契,主动离远了些。 李夫人面色严肃,声音也急了许多,“昨日怎么回事?你怎能一个人偷偷溜出去?我可是求了娘娘,好不容易才让李家公子过来一趟,又不至违背礼数,你倒好,一个人跑出去,将官家娘娘都晾下,你叫官家怎么想娘娘?怎么想曹家?”谢娘眼眸微垂,昨日确实驳了许多人颜面,曹家供养她长大,曹后对她不错,皆不是作假,她这样确实不合礼数;可谢娘也不愿就这样把自己交付出去,她还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受那么多拘束。谢娘向李夫人行了一礼,轻声道,“女儿贪玩,确实不合礼数,只是我这样,恐怕李相家也未必满意这桩婚事,何必彼此勉强?女儿年纪尚小,还想多侍奉娘娘两年,李家那边我会写信致歉,母亲不必担心。” 李夫人还是担心的紧,拉住谢娘低声问话,手钏也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你莫不是想……在这里一辈子……陪着娘娘?”谢娘有些奇怪,仔细想想,想必是母亲误会了,“母亲想什么呢?我只是暂时觉得自己太小,不到嫁人的年纪!”“可在宫里一年两年还成……”李夫人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谢娘哑然,她该不会是以为自己肖想何人吧?那倒不如直接说出来好了,何必遮遮掩掩?谢娘又觉得好笑,也不知李夫人怎么能冒出这样的想法?谢娘轻声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对官家有想法?昨日我才第一次见官家,能有什么想法?”李夫人的注意力被迅速转开,似是极惊,“第一次?平日官家朔望也不来坤宁殿?”谢娘长叹一声,不至于吧?官家来不来,至于这么惊讶吗?李夫人又踱步几下,也不再过问谢娘的事,看样子几欲落泪,反而嘱咐:“你记着给李家的致歉信,有些事我还要同你父亲商量!”谢娘心中觉得无奈,官家爱来不来,他们这么担心做什么?更何况,昨日宴席上官家也挺给皇后面子啊…… 李夫人看似真的着急,竟连午膳都未留,就匆匆出宫了。下午谢娘写了致歉信,又取出一罐蜜水脆梨罐头和肉干让周惟恭送去李府,回来时再买一个瓷罐。周惟恭忍不住皱眉头,小声道,“大姑娘,昨日你逃了和李公子的会面还不够?还要做这些杂七杂八的?”“你去就是,我又不是没给钱!”谢娘反驳着,一转头曹后也过来了,两人不再多言,赶紧向曹后行礼。曹后看了看谢娘的致歉信,终于露出真心的笑容,“倒是比昨日稳重多了,那样冒冒失失的,尽叫人担心!”谢娘低头承了这夸赞,心里却想下次她生的事,要受什么样的批评才能了结…… 第5章 第 5 章 过了大半月,快重阳时,这位官家才终于主动来了坤宁殿,还带了两壶御酒。那时谢娘也才刚刚背完《尚书》里大诰篇的几段,曹后看见官家来了,也叫人去小厨房备晚膳。 曹后今日身着烟紫色褙子,莲青罗裙,群上是暗织莲花团纹,发间两支金钗,皓腕上未带首饰,也就那石榴石坠子的项链亮眼一点。谢娘心中暗叹,曹后的装扮不是不好,就是太老成了些,明明过二十,却比她母亲李夫人更稳重,何必呢?而当今圣上则是清浅的湖水清半窄袖圆领袍,除却暗暗织锦,倒有两分文人雅士的味道。谢娘和其他宫女内侍行了礼就退下了,听里面的声音,好像也是官家和皇后谈及重阳节礼诸事。 谢娘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悄悄从小地窖里取了两罐罐头,一罐鸡肉罐头,一罐咸鱼罐头。等秀娘等人取了菜和汤,谢娘才去小厨房加热罐头蜂蜡封口处,重新煮好,拿了托盘送上。周惟恭正巧过来,急得跳脚,却又不敢大声,“曹大姑娘,你疯了!”谢娘笑吟吟地低声道,“我没准备谋害官家,不会有事的!”两人说着已经到了坤宁殿侧殿,周惟恭也来不及说什么,只能攥紧手站在一边提心吊胆。坤宁殿里曹后和官家正商量什么,桌上放着刚才秀娘端过去的菜和汤,另一边热了酒。 谢娘笑着端上两个罐头,抓着托盘的指尖发白,笑意真诚,好像真是什么好事一样。“谢娘特意做了两道小菜,请官家娘娘尝尝,”谢娘恭恭敬敬把罐头放下,站在一边。曹后眉头直跳,她知道这丫头莽撞,却没想到胆子这么大,如今她也来不及阻止了!当今圣上亦微微皱眉,这盛装小菜的瓷罐瓶口还有裂纹,倒像是残次品,坤宁殿穷到这种程度了吗? 可出于这么多年养成的礼节,今上还是尝了尝,除了有点咸,倒没什么异味,两个小菜里肉也不柴……等等,这是什么?今上拿起瓷罐下的红纸,上面写着八月初九,另一张写八月十三。今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两张红纸什么意思?曹后实在坐不住,赶紧起身跪在旁边请罪,“官家,这丫头实在莽撞,但没有坏心……”谢娘不想跪,但除了今上所有人都一副请罪的模样,谢娘也不得不跟着跪,只是心里却又紧张又兴奋。 今上拉起曹后,按着她坐下,轻叹一声,“好了,朕没打算追究谁,都起来说话。”曹后坐在旁边,指尖抓紧了衣袖,眼尾发红,随后他的目光落在谢娘身上,严厉几分,谢娘硬着头皮解释:“官家,这两份确实是八月制成的菜,不过密封之后不会**,至少能储存三个月以上。”今上冷笑一声,掸掸衣裳,“好,你有什么话就一起说了吧!” 谢娘鼓起勇气从头阐述:“臣女听闻官家未避免浪费,曾深夜欲食羊肉却告诫侍者不得外传,臣女深感敬佩,但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若用此密封之法,不仅满足是满足一人一时口腹之欲,更对天下万民有益。普通百姓只养的起一两只羊,终年不敢宰杀,真正灾荒时羊却又老又柴,买不上价。若用此法,百姓可在羊肉能买上价时宰杀,也可留作储备,多积攒点家底;此外,到了冬日,百姓买不起蔬菜,终日只能吃白面白米,身体更差,传播时疫,若此法推广开来,可以让更多百姓有蔬菜可吃……” 今上面色平静的听完了谢娘的叙述,又问,“那你是觉得朕错了?”谢娘心中确实觉得这位官家没那么好,不过她也确实没那个胆子直说,只拐了弯道,“陛下自然无错,只是臣女觉得既然还有他法,不如推广开来……”“那你是否算过成本?”今上又问,“碳火、瓷罐、蜂蜡都要银钱,百姓为何要在食物上额外付出这些价钱?”“此法需碳一两,蜂蜡五钱,可是夏日蔬果卖不上价,冬日百姓买不起……”谢娘还想反驳,曹后打断她,“加上碳火钱、蜂蜡钱和瓷罐钱,成本几乎翻倍,好了,你年纪尚小,许多事还要再想想!”谢娘只能低头称是,今上皱着眉头又道,“这般莽撞,难成大器,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吧。”谢娘有些不甘心的退出坤宁殿,冯莹儿和周惟恭也跟着出来。 一出来,周惟恭就扶着柱子,半天喘不匀气;冯莹儿在那抹泪,好像还未缓过来。谢娘笑着安抚他们,“好了好了,这不没事了?”周惟恭擦擦额头上冷汗,“曹大姑娘,你胆子太大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小人是真的没法奉陪!”冯莹儿抹了泪,吸吸鼻子,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大姑娘,你也太吓人了!”“哎呀,没事了没事了,”谢娘笑吟吟地拉走周惟恭和冯莹儿,“娘娘要罚我,也要到了明天,今天晚上先别烦恼啊!” 看谢娘走远了,今上才笑出声,又尝了尝煮熟的咸鱼罐头和鸡肉罐头,“这丫头倒是有些想法!”他又望向曹后的方向,曹后还是神情紧绷。今上笑道,“你担心什么?难不成在你眼里我就是滥杀无辜的暴君?”曹后撑起笑意,心里还有几分后怕,“官家说笑了,这丫头确实莽撞……”今上放下筷子,又叹,“哦?这倒让我想起范先生提到的你,那时可是直接骂那学监尸位素餐!”曹后有些尴尬的笑笑,“官家,那都是妾身年少时的荒唐事,日后不会了。”今上笑着轻轻拍了拍曹后的手,“今夜,我们好好说说话,还有许多事想跟你说……” 谢娘在自己屋子里等了半夜,也不见曹后叫人找她,心里也放松下来,至少暂时过了这关! 第6章 第 6 章 那天晚上,谢娘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安心,夜里迷迷糊糊睡着,却又不甚踏实。听着外面的钟声,谢娘脑袋昏昏沉沉地,却再也睡不住,忙起来换衣服。冯莹儿也迷迷瞪瞪,起来帮谢娘梳妆,看样子,她也一夜难眠。 谢娘梳好发髻,就匆匆忙忙前去小厨房,秋日的早晨还有些冷,谢娘忍不住打颤,却又叹,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外面早已是秋叶枯黄,过不了多久,就会入冬,那时平民百姓就更难过了……进入小厨房,嬷嬷已经在烧火了,烧火嬷嬷的身形有些佝偻,听小厨房的嬷嬷说,昨晚那两个瓷罐送过来,已经差不多空了。谢娘有些隐隐得意,看来,她的手艺也没那么差嘛!冯莹儿脸色依然不佳,胭脂都盖不住惨白,谢娘拉着她小声道,“别怕,有事我担着!” 两人从小厨房绕过回廊,那边曹后正送了今上出来,看样子是要上朝。今日真是奇了,曹后身着银白荷花团纹褙子,底下是朱红罗裙,发间只簪一支金石榴钗,一支红色绢花,倒比平日明艳许多。也不知今上跟曹后说了什么,曹后微微垂眸行礼,颊上泛红,竟像小女儿的神态。今上笑着乘上轿撵,曹后往向那边时竟有两分怅然。 谢娘还在那边望着,曹后的目光就移了过来,瞬间变得严厉,又恢复了中宫的威严。谢娘只好灰溜溜地跟着进了正殿。心里不免一阵阵忐忑。 可曹后并不说什么,只叫谢娘站着,看完账目,又同任守忠安排几件事,就是不曾望向谢娘那边。谢娘心中又担心,可又止不住走神。“曹谢,你可知错?”曹后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倒是惊得谢娘心跳如雷。谢娘行了一礼,低声道,“曹谢知错。”“错在哪里?”曹后的声音冷得似不带一丝感情,莫名让人发怵。 “曹谢昨日莽撞,如有万一,就是将整个曹家放在火上烤,断了翁翁的退路……”谢娘垂着眼眸,心绪也沉重许多。“你还知道错了!”曹后有些生气,“你学了那么多年的道理,就是为了这样莽撞?昨日幸好是在坤宁殿,若是有旁人,你想过如何收场?现在即便无事,日后传出去,你又想过如何解困?” “曹谢知错!”谢娘也来了脾气,行一大礼,跪在地板上,眼眸却直直望向曹后,“可若是重来一遍,曹谢还会这么做!” “不错,蜂蜡、碳火、瓷罐都要钱,可是没有罐头,百姓就不用蜂蜡、碳火和瓷罐了?娘娘,曹谢知道娘娘担心曹家,可是,每年冬季,菜价飞涨,百姓只有一两样蔬菜可吃,甚至深冬时,甚至许多百姓日日咸菜,甚至连野草都没有,吃到几乎目盲!难道百姓就该承受这些?即便加上蜂蜡、碳火和瓷罐这些成本,也比冬日里的昂贵的蔬菜更便宜一点,只要百姓能多吃一点蔬果,身体就能好一点,冬春时疫也会减少许多!更何况,瓷瓶上的蜂蜡、瓷瓶也是百姓可以反复利用的东西,并非欺诈百姓额外付钱!当可以规模化生产罐头时,百姓需要负担的,并没有娘娘和官家想象的那么多!” 曹后眼眸微垂,她本以为谢娘只是任性胡闹,没想到竟然想得这么远,倒是自己小看她了!曹后俯下身去拉谢娘,可谢娘却像是来了气,曹后有些无奈地跪坐在她身边,双手握住谢娘的手臂,微笑着柔声劝道,“好了,是我小看你了!”谢娘也不好意思继续闹脾气,跟着起身,微微低头调整呼吸,目光瞥到另一边去。曹后拉着谢娘慢慢往出走,笑意明朗许多,“你确实长大了,能想到天下百姓!” “只是,看起来很好的事,想去做好却没那么容易,无论是卖瓷器的商人、卖蜂蜡的商人、还是会做这些的酒楼,哪个不想加价?一旦这法子兴起,你怎么确定收益的是百姓,而非有人趁机谋利?”曹后说着,目光又落到谢娘身上,目光灼灼,“当一件事有很多人参与时,那么问题就不在于你提出的方法本身。”谢娘也跟着思路,此话确实不假,若是有奸商趁机哄抬物价,反倒会害了百姓。 “那些…‘罐头’…你还有吗?”曹后又笑问谢娘,谢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轻轻点头,“还有十多罐。”“那再送我几罐可好?”曹后笑意愈柔,“说不定有人能解决参与这些事的人!”谢娘心里燃起希望,拉着曹后去了小地窖的最深处,一边放着窖藏的蔬菜,另一边的小架子上是谢娘的罐头。 谢娘将那些指给曹后看,“窖藏蔬菜不是不行,可萝卜会脱水,许多蔬菜压旧了会烂,小灶加热浪费燃料,反而大锅灶做罐头可以节省燃料。”曹后挑了四罐,让秀娘装好,又转头让缳儿取了一袋银钱。末了,曹后又轻声嘱咐,“你年纪尚小,又还未婚嫁,这样冒进对你不是好事!以后万万不可像昨日那样!”谢娘心里生了那么一点歉疚,轻轻点头,“以后不会了……”曹后这才像放下心,又带谢娘一起去练字。 早朝刚下,今上就带着三司使晏殊、右司谏韩琦去了福宁殿,让镣子将重新加热煮好的两罐罐头拿来。韩琦看了一眼瓷罐下面的红纸,有些粗糙,倒像是民间物什,写的日期是八月十二和八月十六。“稚圭,晏先生,不若先尝尝?”今上笑得和煦,看目光中有些玩味。韩琦有些惊异,晏殊不动声色,两人用银筷分别尝了尝,眉头都慢慢舒展开来。 韩琦忍不住问,“官家,这些当真储存进一月?最多能储存多久?”说罢,他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行礼,“琦唐突了……”晏殊亦拱手行礼,“官家既让臣等来看,必然已有想法,以臣愚见,此法不仅可用于民间,亦可用于西军守备!”今上大笑,“好,如此,二位便再各拿一罐,回去好好想,如何?” 二人再度起身行礼,摩挲着有些瑕疵的瓷瓶,和瓷瓶上记录时间的红纸带,心中不免思绪万千。而今上望着外面随风飘摇的落叶,心绪也跟着飘飞,这是个好法子,但是能走多远,还很难说…… 第7章 第 7 章 昨日谢娘领了银钱,今日谢娘就赶紧叫了周惟恭和冯莹儿进屋,关了门窗。谢娘打开锦带,放在小桌子上,低声道,“快数数,这是多少钱?”冯莹儿取了铜戥子,仔细称了称银两,惊叫一声:“五两银子……这是一万钱!”周惟恭也确认一遍,“确实是五两银子,市值一万钱。” 冯莹儿和周惟恭都望向谢娘,她单独叫他们过来,定是有什么想法。谢娘笑着压低声音,“我想来想去,不如拿这些银钱去买瓷罐、蜂蜡和菜,做出罐头,冬日低价销售,接济百姓!”冯莹儿有些笑不出来,她确实不理解,为什么曹家大姑娘有了这一笔钱,第一想法是这么花出去,不给自己置办点东西? 谢娘接着开口,眉飞色舞,“官家和娘娘都质疑这个法子,不如我们走上一遍,看看到底哪些环节容易出问题,哪些环节可以优化,最终得利的还是百姓。”周惟恭沉默片刻,才道,“大姑娘,官家和娘娘这么说,定是不希望你继续参与。更何况你私下做这些有越权之嫌。” 谢娘有些不悦,“怎么,难道大相国寺等庙宇冬日施粥就不越权了?”“那是已有惯例,”周惟恭拱手行礼,声音冷了几分,“姑娘大出风头,世人会在意姑娘的心意,还是会在乎姑娘有没有遵循女则女训?”“女则女训比替百姓做几件实事还重要?”谢娘心中暗生几分火气,她绝未想到周惟恭为何在此事上这么坚决否定! “曹大姑娘,这件事没有官家娘娘的允准,每人会配合你,想要做好需要多大力气?做好了,没有人会感谢你,做不好,那就是外戚干政,不守女德!”周惟恭再次劝诫,头却低得更低。谢娘冷哼一声,“真是死板僵化,怪不得那么多百姓冬饿街头,原来是一个个干看着,不在乎他们!”周惟恭像是被刺痛一样,冷笑一声,“曹大姑娘,我就是那样家里出来的,天圣年间时冬日里娘养不起三个孩子,我才做了这阉人!” 周惟恭又行一礼,“大姑娘,小人没有你这样的好心,只是再也不愿被赶出宫过那样的日子。告辞。”说罢,周惟恭便离开屋里,走出屋舍时,一滴滴泪砸在他洗到发黄的浅绿衣衫上。他也想为百姓做事,可他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内宦,还不是叫人看得起的角色,又有什么样的心力去做什么?曹大姑娘是娘娘内侄,闯出祸来也有人兜底,而他惹上麻烦,只能出宫自生自灭……许是心绪难平,周惟恭一拳砸在假山上,碎石戳中了他少年时的伤口。都说是飞蛾扑火,可飞蛾还有别的选择?周惟恭在假山后落泪许久,才稍稍心中安定些,可是随后又是那样的茫然,他拒绝了曹大姑娘的提议,然后呢?未来就这样一直下去? 周惟恭走后,谢娘怔愣好久才缓过来,冯莹儿也跪坐在谢娘身边劝着,“姑娘,别想那些了,其实像普通女儿家学学女红,玩簸钱、磨可乐也挺有意思。”谢娘拉起莹儿,轻叹一声,“好了,我不怪周惟恭不愿参与,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姑娘还想怎么做?”冯莹儿还有些转不过弯,谢娘笑了笑,“我们去找张茂则张先生,官家娘娘都看重他,想必他是有门路的!” 冯莹儿本是不愿去,可谢娘要去,她又担心谢娘走丢了,只好一起跟着去。宫道上是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手里提着精致的食盒,那是给勋贵们的节礼。走了许久,谢娘和冯莹儿才在宫道上堵住张茂则。张茂则一身皂青色衣袍,从腰带来看便知身份不低。“张先生,”谢娘笑容满面地拦住张茂则,张茂则微微屈身行礼,“姑娘今日有事?”“可否请张先生替我买些瓷罐?”谢娘笑意更盛,心里却在打鼓。张茂则倒是答应得爽快,“姑娘要买几个?我遣人就是。” “二三百个吧?”谢娘讪笑,张茂则一时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勉强维持住笑意,“姑娘要这么多瓷罐做什么?”“想做些吃食送给贫苦百姓,”谢娘笑意更加心虚,张茂则果然皱眉反驳,“姑娘,这是官府的事,恐怕你不便插手。” “可是……”谢娘还想反驳,张茂则又笑,“好,姑娘实在在意,我先去问过娘娘再说。”谢娘却实是没办法说下去,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也确实没办法在大事上拗过他们,谢娘只能暂时回了自己的屋子,可心里还是不那么舒服。 而在另一边,晏殊写信给凤翔府的匠作监和陕西路转运使,匠作监须承担部分军资生产。若是匠作监那边小规模生产可以施行,那么冬日里永兴军的供给更好,也能省下部分军费。 当这封信快要写完之时,晏殊又突然停了笔,这法子引起的剧变,恐怕不仅仅在此,到底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或许无人料及……而作为三司使的他呢?平心而论,晏殊自认为这些年还是爱护百姓的,也希望能给百姓更好的生活,可是这样的法子推广开来产生的风波自己真的能控制?但愿一切安好!晏殊将信封了口,目光愈发沉重,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许许多风浪已经开始了! 第8章 第 8 章 许是接连被拒绝,这两日谢娘好像也散了心性,一片大诰篇背了许久还没背过,连曹后都直摇头。一阵冷冽秋风吹过,挂掉半树香樟叶,看着枯枝摇曳,也怪可怜的。莹儿轻叹着小声抱怨,“明明是娘娘指派过来的人,怎么这两天连人影都不见?”谢娘才像从走神中醒过来,却又嘱咐莹儿,“好了,别说他,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说完,谢娘又念了几遍尚书,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一会儿莹儿拿来几张素绢帕,是尚衣局送过来的。谢娘拿起仔细看看,心中暗思,怪不得都喜欢在绢帕上绣东西,大概是怕丢了?莹儿也拿起绣绷子,给自己那一方锦帕绣字,又轻声催谢娘,“大姑娘也要练一练吧?哪家新嫁的姑娘不是自己绣婚扇的?”谢娘心中愈烦,胡乱绣了几针,毛毛躁躁地也不知是什么,总之趁着莹儿和其他宫女不注意,偷偷溜出坤宁殿。 莹儿一抬眼便找不见谢娘,心中愈急赶忙也跑出去,揪住一个内宦宫女便问,“你可见一个五尺多高,身穿青蓝色衣裙的姑娘?”问了许久,莹儿才问到一个宫女,说是见有个姑娘去了御膳房。御膳房里所有人都匆匆忙忙,直绕道后面小巷,谢娘把青蓝色衣裙绑在小腿处,袖口也绑着,身着带着灰黑色围裙,旁边是一个怯生生的丫头,衣服上还有些洗不掉的油渍和煤灰,地面上放着一筐不知是螃蟹壳还是贝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总之,两人拿着铁锤,将螃蟹壳和贝壳砸成碎片,那丫头的裸露的手臂上还有烧伤的痕迹,看样子谢娘也不嫌脏,只带了一双布手套防护。 莹儿不知道说什么,卡了半天才从喉中吐出一句,“姑娘,你不在坤宁殿念书,不绣帕子,在这里做什么粗活?”谢娘却仍是笑意朗朗,“古书上说,蛎壳烧之为蜃,蜃酒烧之得醴,我只是来试试。”“可哪里有高门贵女亲自做这些粗活的?”莹儿声音提高了一点,愈发想不透谢娘的心思。谢娘笑着取下手套,“好了,这些粗活怎么了?官家每年还要亲耕,娘娘还要亲事桑蚕,认真工作努力生活的所有人都值得被欣赏。”说罢,谢娘取出一把铜钱塞给那丫头,又微微俯身,柔声笑道,“辛苦你了!”那丫头点点头,又开始拿铁锤砸贝壳。 莹儿看着这些餐食剩下的壳有些脏兮兮的,又带着腥土味,实在不愿下手,可谢娘却当真没感觉似的,继续和那丫头一起砸碎壳,嗙嗙的声音响彻耳边。莹儿心中一横,反正谢娘不回去她也没办法给娘娘交差,莹儿也拿起一边的铁锤,帮她们砸了起来。弄了许久,一筐蟹壳和贝壳只剩下细碎的小片,谢娘又和那小丫头把碎片装入木桶。谢娘轻声嘱咐,“等会我再过来!”莹儿欲哭无泪,怎么她还要来? 总之,谢娘一吃完晚饭就赶紧往过跑,莹儿拦都拦不住,只能一起跟着过去。谢娘和那丫头把之前弄的细碎小片用草木灰水煮沸洗了,洗净残渣油脂,又用瓷“炉”将碎片装好,放入宫中一大炉子里,大火炉里火焰极盛,时不时还有火星子蹦出,看着就让人发怵。这就是给各宫嫔妃夜里供应热水的火炉,而那丫头就是夜里看火的丫头。谢娘却将瓷炉用铁棍推到最深处,这才满意地舒展腰身。看莹儿还在等着,谢娘笑着安抚她,“好了,我这就回!你别总担心这些!”转头又嘱咐那丫头,“娟儿,明天早上帮我拿出来单独放着!”娟儿这才出声,声音有些哑,“谢姐姐,明日我取出来单独放着,你别担心!” 莹儿咬唇忍耐许久,还是有些哭腔的开口,“大姑娘,咱们能不能不折腾了?你想投骰子、看话本都行,不想念书也罢了,为什么非要折腾这些?”谢娘心中怅然,其实大多数人只想安安稳稳的过自己的生活吧?周惟恭是这样,莹儿是这样,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这样,可她不甘心,不甘心随便嫁个人,然后一辈子为另一个家族做事,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就这样任性了,倒成了旁人的烦恼。莹儿在坤宁殿习惯了干净的活,自然不喜欢脏兮兮的壳,谢娘并不认为莹儿会有什么坏心思,只是那理想的自由的世界已经离她太远,如果想要什么,就不能只等着别人,谢娘也不知自己能做多少,她只是想试试,再试一试,走出一步步,或许未来有路呢? 两人神情低落地回了坤宁殿旁侧的住处,又拿草木灰水洗净身上的烟尘,谢娘换了中衣躺在屋中里侧,心中却没了白日那样自信。是不是这些路根本走不下去?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想要争取的是不是只是海市蜃楼?谢娘又取出尚书,反复吟诵:“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见,小人难保。往尽乃心,无康好逸,乃其乂民……”念过数遍之后,谢娘终于有些困了,这才躺下,一夜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谢娘梳妆完就往御膳房那边跑,转向火炉。娟儿却已那出瓷炉等着,里面是白花花的细碎粉末,反射着火红的朝霞。看娟儿身上的衣服,大概是看了一夜的火,未曾好眠。谢娘俯身笑道,“辛苦了,下次我给你带点好东西!”莹儿轻轻捻了一点粉末,指尖有些微灼痛感。 谢娘轻轻拍开莹儿的手,笑道,“快回吧,等这几日过了,我就再也不弄了,不让你们担心!”莹儿没有接话,她算看出来,谢娘不是能安心的人,可或许谢娘真的会做出奇迹呢? 谢娘和莹儿轮换着抱着瓷炉往回走,周惟恭也踏着朝阳铺满的青石板过来,身上还是那身洗旧了的衣袍。谢娘眨眨眼,似有些不敢相信,周惟恭行了一礼,眼尾还有些红,声音疲惫,“大姑娘想做的事,不是没可能,只是……很困难……”谢娘眉眼弯弯,笑语道,“没关系,你肯回来就好!” 曹后站在回廊边远远看着,面色仍是平日那样,只是眼中流露出那么些羡艳。“平甫,谢娘他们做什么,定是绕不开你的眼睛,我相信你的判断,可他们若能做成什么,或许能解官家的难题。”曹后的声音极轻,张茂则敛起往向曹后方向的目光,行了一礼,轻声道,“臣明白娘娘的意思。”曹后又叹一声,垂下眼眸,摩挲着腕上那只旧玉镯,却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9章 第 9 章 重阳时谢娘终于得曹后应允,可以出宫转转,心中自是急切难耐,这数月数月的待在一处,不去烧石灰,不去做罐头,谢娘是真的会急得发疯!可说来也怪,怎么曹后就有那样的耐心,一日一日重复之前的生活,也没有半点着急,反而能静下心日日练字?听缳儿说,曹后自入宫起就喜欢练字,官家的字也好,两人皆善飞白书。 谢娘是不怎么感兴趣书法,也未曾继续听下去,只想着出宫后如何开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缳儿倒是开心至极,说这是难得官家和娘娘一起出宫,还不带别人……谢娘则想着要去哪些商行获取消息,推广技术…… 总之,那天出宫前,谢娘就换上了低调的石青衣裙,发间只簪木簪,对于那些繁琐的规矩也顺眼许多;而曹后难得身着浅粉褙子、桃红罗裙,发髻间一根蜜玉簪,现出几分鲜活艳丽,比平日深色衣衫更称她些。直到今上身着月白流云织锦衫出现时,谢娘才知今日能出宫是乘了曹后的光。而真正出了宫,发现韩琦、富弼二人也重阳出行时,谢娘才知,原来曹后也是乘了韩、富二人的光。 对于今上、韩、富三人聊什么,谢娘确实好奇,可是隔着内侍、隔着曹后晏夫人,隔着宫女,谢娘几乎看不见那三人在哪。外面是热闹的行人,秋菊的香气和茱萸是气息交织,嘈杂热闹中仿佛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于是谢娘趁机找了由头,辞了曹后,说想自己出去玩。曹后轻笑着叹气,又抚过谢娘发梢,让缳儿又给了谢娘两千钱,叫她喜欢什么自己去买,只是两个时辰内必须回到车架停放处。谢娘无心点钱,赶紧行了一礼,拉着冯莹儿,带着周惟恭开溜。 这次探访除了拿来一大堆传单,确实没什么结果,走得谢娘、冯莹儿脚疼,周惟恭也有些累,三人连小食都未进口,就到了该回去的时间。只是幸好谢娘和冯莹儿不与曹后、今上一个马车,可以在车里垫垫肚子。周惟恭只能站在车外,嚼了几口桂花糕,却差点被噎到,谢娘赶紧递过一个水袋,却又焦躁又兴奋。 不一阵,曹后和今上也回来了,今上握住曹后的手腕一起回来,笑意盈盈,目光望向曹后时有那么些温情。曹后却垂下眼眸,颊边一片绯红。今上笑意朗朗,不知跟曹后说着什么,曹后猛得抬头,眼眸中似惊似羡,却最终还是垂下,只任由今上拉她上了马车。 谢娘微微怔愣,却又觉得无趣,一个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必要关心这种事?还不如看看自己的事!抱着这样的想法,谢娘和莹儿将传单整理开来,准备回去仔细看看。 马车停在宫门外,今上径直回了福宁殿,曹后向着福宁殿的方向行了一礼,谢娘隐约见她眼里似有晶莹。只是谢娘和莹儿下车时,曹后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皇后的模样。谢娘虽不明所以,还是赶紧和莹儿行礼。 “官家有事回去,你们也早点休息,”说完,曹后便先行回了寝殿。不知怎么的,谢娘竟觉得曹后的脚步有些疲惫。谢娘不愿多想,又拉了冯莹儿和周惟恭去她那里看传单。 东京的物价贵,还只是名副其实,明明只是民窑,怎么能将一个罐子卖到五十文?!谢娘忍不住骂:“这釉料是金子做得?”周惟恭收起传单,“若压瓷罐的价,那么民窑窑工就要饿肚子,所以官家和娘娘才不要你轻举妄动。”谢娘自是不服气,终于从十余张传单中找出三张价格低廉的:“西郊新窑,报价二十文,濮阳老窑,报价二十四文,西平白窑报价十八文,就这三家了,其他的先不管了!” 冯莹儿忍不住反驳,“大姑娘,一分钱一分货,这么低的价格就算定三百个交三百个,说不定路上就要碎一半!”“我们再找人问问,或者亲自看看他们的样品,”谢娘起身踱步几句,又道,目光却是极为笃定。周惟恭却又是一叹,“大姑娘准备让谁去?即便现在看好了,可从烧造到运输,中间那么多人,怎么确定没问题?” “没关系,就当花钱买教训!”谢娘却像理清了思路,“其实民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做好密封瓷器,我们做这些也可以帮助民间改善技术。”冯莹儿大吃一惊,神色骇然,“大姑娘,你还在意卖给我们东西的商人?”“天下所有人都是大宋子民,”谢娘轻笑一声,又道,“蜂蜡一斤一百五十文,但加上细麻线,一个瓷瓶用量不到一钱,一丈细麻绳也不过四五十文,最花钱的是瓷罐、人工和蔬果。而人工和蔬果可交于清风楼,清风楼向来信誉不错,所以,我们唯一的问题就是考察民窑,签订文契!” “大姑娘,你想的太容易了,”周惟恭微微皱眉,“我总感觉不会那么顺利!”“好啦!”谢娘轻轻拍了一下周惟恭手臂,“事情一定不会顺利,可不去开始,那么就会一直不顺利,只有经历一遍,知道问题在那,才能一一解决。” “或许,有一天我们有了全面的流程,详细的方法,这些方法可以帮助更多人,”谢娘笑着打开窗户,望向满天星河,心境澎湃,“那时再看,这些小小困难又算什么?”冯莹儿和周惟恭心绪也莫名跟着谢娘的话而跳跃,却又不知为何而跳跃,只是那么一刻,他们是想和谢娘一起做出什么东西! 一阵冷风趁机从窗中袭击三人,冯莹儿笑着关窗,“那好,之后我们再想想办法!今日时间不早了!大姑娘也快歇息吧!”周惟恭行礼离去,谢娘却愈坚定,自己选的路,不会错! 第10章 第 10 章 谢娘跟张茂则磨了许久,张茂则才给了周惟恭出宫两日的许可。谢娘自是心中万分喜悦,另一边,娟儿又帮谢娘收集了近七斤的“蜃灰”,想要做蒸馏酒,想必也很容易。谢娘心中不由得雀跃,忍不住畅想未来之事。 可是,果然像周惟恭说的那样,事情就没有个顺利的。谢娘拿宫中的瓷瓶、瓷管去蒸,即便加了“蜃灰”,酒精的香气还是很淡,且挥发性也不好,看来这些器皿并不适用。接着是周惟恭带来三个窑的样品,看着青白釉色光亮,拿醋些微一泡,一股铅糖的味道,还能看见肉眼可见的瑕疵…… 口齿间铅糖的味道还未散去,谢娘鼻头一酸,果然,是她想的太简单了,一个瓷罐的问题就将她所有想法卡的死死,根本不留余地!亏她之前还想着要做什么大事,却不知道第一步都走不出去!谢娘勉强撑起笑意,故意扬眉笑道,“好了,都辛苦了!惟恭,上次御膳房送来的糕点我给你留了一份,莹儿,再给娟儿送点果脯!”莹儿和周惟恭都行了礼,却不愿离去,谢娘这样故作平静的模样实在叫人担心! 大概是因为受挫,谢娘习字时都认真了许多,这倒惊到了曹后。“你何时竟也能耐住性子好好练字?”曹后笑着放下笔,谢娘的字虽然还是那般根底,但总比刚进宫时好多了。谢娘低头讪笑,她的字确实不好,曹后的字即便抛却皇后的身份也是极为出挑的! “也没有,”谢娘研墨几下,又将笔沾上墨汁,递给曹后。曹后另取一张纸,写下数个大字,却正好是李太白的旧诗: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 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 直挂云帆济沧海 谢娘眼睛一红,轻声道:“娘娘知道我在做什么?”“宫里的事,只要想查,总有蛛丝马迹,更何况是在坤宁殿。”曹后望着谢娘,目光锐利,像是要看透她的心。谢娘又期待又担心,声音也虚了几分,“那娘娘是允准谢娘做的事了?”“你要做什么,旁人还拦得住?”曹后忽然意味深长地笑,谢娘脸色微红,曹后定是说她上次冒险给今上端罐头的事了! 谢娘刚想开口,曹后却抢了先,“你做什么,我拦不住,也不会拦,只是你也不是小孩子,做什么要就要承担什么代价,旁人都不能替你代受。明白吗?”“我知道!”谢娘用力点头,“若是出事了,一应责任,曹谢绝不推脱!”曹后似是有两分满意,却又慢慢转成怅然,“确实长大了!” “娘娘?”谢娘见曹后那样伤感,忍不住询问,曹后笑了笑,目光柔和,“我比你还小的时候,无论是诗词文章还是骑射刀剑都想比过兄弟,想要经世济民……”曹后未曾说下去,谢娘却已猜到她的后话,后来她入了宫,却发现这坤宁殿与凄冷的月宫并无区别……“好了,以后吾许你每天一个时辰捣鼓那些!”曹后笑着转了话头,谢娘亦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位置,“两天一个多时辰就行,我不贪心!” 不管怎样,有曹后这些话,谢娘还是安心许多。看来心里那两件事还需要换换别的思路!虽然周惟恭带回来的样品有问题,但并非无药可救,可以通过商行、牙行确定信誉较好的民窑;而且釉料没必要太清亮,虽然市面流行清亮的瓷器,可入口之物若用铅白调节,只能是买椟还珠;同时也可从漕运码头或车行询问,双向确定信誉,相互监督,确保瓷罐能平安运往清风楼。 至于文契,还需要找个讼师核定,免得被商行坑了。那么寻找讼师,只需要从谢娘兄长那里入手就行。谢娘兄长曹谏在大理寺做主簿,虽然谢娘对这位兄长没那么熟,可说不定他会找到公正靠谱的讼师呢?可车行那边、商行那边又要找谁?前几天他们还给周惟恭这样的样品糊弄人…… 谢娘一时没了思路,干脆等着兄长回信,另一边又开始画蒸馏器的图纸,既然原来的仪器不行,那么换新的仪器说不定行!谢娘画得专注,却未曾注意莹儿过来,直到画完,才发现莹儿已经在屋里点了数盏灯。 莹儿轻叹一声,“姑娘不是没找到瓷窑吗?怎么又画起来了?”“只是不想写字绣花罢了,”谢娘干笑两声,或许她所设想的一切真的做不到,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可在彻底死心之前,谢娘还想再试试,哪怕看起来像无用功。 莹儿绞着帕子,绞了许久,才声音低弱的开口,“姑娘……其实……或许这法子也不靠谱……”“什么法子!”谢娘瞬间像活过来似的,抓住莹儿双腕,眼神急切,“快说啊!”“娟儿其实提过,”莹儿声音更低,“其实娟儿说御膳房有时也会打碎东西,不过有个民窑烧造的又便宜又容易糊弄……” 这话未必可信,可是不管怎样总归是有新的门路!谢娘似哭似笑,原地踱步好几圈,又回去找了自己留下的糕点和铜钱,半晌才开口,“走,我们再去问问!” 第11章 第 11 章 谢娘和莹儿过去时,娟儿还在御膳房后面烧火,神情木讷,满身的灰尘。随着她添柴、扇风的动作,烟尘飘散出不少,莹儿只往后躲。 谢娘笑着将糕点放在干净处,又绑好裙角,免得沾染太多灰尘。“娟儿,你知道哪里可以买物美价廉的瓷器?”谢娘柔声问着娟儿,娟儿抬眼看了一眼谢娘,又继续关注着火炉,声音干哑,“我不知道。”“上次我来你还说知道!”莹儿又急又气,怎么好好的这人又变卦?“我就是不知道,”娟儿仍未抬眼,只是用力扇着风,让火炉烧的更旺些。莹儿被灰呛到,抹了泪就要走。 谢娘却仍在那处未动。其实谢娘也猜到了为何今日娟儿不肯说,娟儿定是以为谢娘是被曹后派来调查此事,非弄得御膳房鸡犬不宁。谢娘也不再问,拎起旁边的斧头帮娟儿劈柴火。折返的莹儿又惊又恼,赶忙去拉谢娘,“姑娘,她不肯说,你弄这些做什么?”娟儿也有些吃惊,却还是冷哼一声,继续烧她的火。谢娘笑着用力又劈两根木头,声音有些吃力,“都是女子,我与你,与她,到底有什么区别?” “你是曹璨将军的孙女,娘娘堂侄女,当然不一样!”莹儿推着谢娘,却也一时拉不动。“对,你们觉得我和娘娘一样,我却觉得天下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分别,哪怕是烧火的、挑粪的,也需要被尊重。”谢娘又劈一根木柴,声音更吃力了,“劈柴也不是什么低贱的工作,千万万百姓每天都这样,何必将我排除在外?”“呸呸呸,姑娘胡说什么?”莹儿更加着急,“贵胄就是贵胄,人与人本来就有区别!” 谢娘放下斧头,手臂有些酸痛了,可笑意却未曾变过,“是,人与人有地位的差距,可人格上都是平等的。”莹儿一时不知如何辩驳,也不知她从哪里来这疯疯癫癫的想法,竟为了一个脏兮兮的烧火丫头做到这种地步!谢娘再度拿起斧头,用力劈柴,她不怎么做过这些,劈的都有些歪歪扭扭,娟儿几次想提醒她用力方法不对,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莹儿,你是怎么来坤宁殿的?”谢娘忍不住起身调整呼吸,额头上也有了薄汗。莹儿本不愿意在这说,可是若是她回去问娘娘呢?思来想去,莹儿还是有些为难的开口,“管事嬷嬷觉得我伶俐乖顺,所以让我去坤宁殿。”调整完呼吸,谢娘又拎起斧头劈柴,“是啊,娟儿是个孤儿,管事嬷嬷对她不好,她也没钱吃点好些的,你以为娟儿年纪很小?她和你一样大,可是因为没有好菜好饭,倒现在矮你一头,只能穿脏兮兮的衣服。所以不得不在这烧火是她的错吗?衣服上都是灰尘是她的错吗?手上都是烧伤的疤,面黄肌瘦是她的错吗?我们有什么资格嫌弃她?”这一席话说的莹儿一时羞愧,心里却又隐隐有些不快,不愿承认自己看不上娟儿是自己的错。 娟儿有些吃惊地望向谢娘,随后冷笑着丢两根木柴进了火炉,这样的话娟儿听过很多遍,那些高高在上的内侍和管事娘子也说过很多好话,可结果怎样?不还是很快忘了她这个可怜虫?“可是她不能这样欺瞒我们!”莹儿落下泪来,似有些委屈,谢娘放下斧头,轻声安抚莹儿,“娟儿不说,说不定有什么为难之处,你白跑一趟,生气我也理解,今日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谢娘拉走了莹儿,路上又安抚莹儿许多,可在娟儿的事上,莹儿总觉得有什么疙瘩卡着。看着谢娘留下的糕点和她劈的一堆木柴,娟儿心中泛起一片片涟漪,可又觉得,上次她不过是收钱办事而已,又为何要为曹家大姑娘的态度在意?而对谢娘来说,大概上辈子习惯了打工人的位置,她实在没办法认同无所事事、依靠百姓奉养,还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生活,所以同这些底层百姓接触又有什么呢? 只是过了两天,谢娘又过来看娟儿,还带了一碗蛋羹,又帮她劈了一些木柴。娟儿看谢娘不熟练的动作,其实想说,还是放着吧,她一刻钟就能做那么多,可娟儿还是选择了沉默。若是她说了,说不定谢娘就不会再来看她了。另一边,谢娘一遍遍来看娟儿,娟儿还是忍不住心里有那么点愧疚,却又隐隐期待,她说了,谢娘会不会待她更好? 终于,在九月下旬,娟儿还是告诉谢娘,那个瓷器商人在东角门出没的消息。周惟恭也顺着消息抓到了那个瓷器商人,从那个瓷器商人拿来的样品瑕疵少,也不用铅釉,只是报价更贵一点。谢娘最后拿了主意:“那就这样,我们从他那里定三百个瓷罐,连运费每个瓷罐二十七文,之后我们让讼师、瓷器商人、商行和清风楼的老板聚在一起,签了文书,剩下的就是监督他们货到位情况了!” 周惟恭终于点了点头,“大姑娘说的是,现在确实明面上顺下来了,只是要签文契,姑娘必须本人到场,你打算怎么说服娘娘让你出宫掺和此事?”谢娘笑容又僵在脸上,虽然曹后说她不阻拦,可是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这样掺和此事,在这个注重男女大防的时代太离经叛道,要是叫人看见了,恐怕又起风波!所以下一步又该怎么做? 第12章 第 12 章 这个时代,事情总是向着谢娘未曾预料的方向前进,譬如说出宫的事,曹后没多细问就答应她可以出宫一趟,但是要给福康公主买梨膏糖、给俞娘子带番邦的玫瑰露。谢娘满眼笑意,赶紧行礼,“娘娘,我都记得,您放心吧!”“一个时辰够吗?”曹后微微挑眉,似是笑话谢娘太年轻气盛,谢娘略微思索片刻,不过是去一趟大相国寺买梨膏糖和玫瑰露,然后顺路去清风楼签文契,一个时辰怎么都够了。“够了够了,”谢娘笑着点头,曹后却是又笑又叹,还拿出曹府令牌,“你还是将这个带上!”谢娘心中暗思,大概是为了方便辨认身份,因此她也将令牌系在腰上。 可到了清风楼,谢娘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商会会长王会长、瓷器商人陈窑头,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讼师吴平皆已到了。大概是注重男女大防,张丽华安排谢娘和娟儿在屏风后看着情况,这样不必揭下帷帽与外男接触。商会王会长偏瘦,一身墨色绸衣,看起来身价不菲;陈窑头矮矮胖胖,一身粗糙的布衫,鞋底沾着窑土,看着木楞,眼中却闪着精光;吴平倒一幅文人打扮,身着书生袍衫,只是袖口处的中衣明显短了一截;张丽华则是明艳的橙红衣裙,看着和善可亲。 讼师吴平说了谢娘整个计划,商会王会长说了商会担保细则,谢娘本以为会很快签文契,那瓷器商人陈窑头突然哭诉起来:“近年风水不好,这成品率越烧越低,不含铅的釉料却越来越贵……”谢娘额头青筋直跳,果然这人想的就是临时加价,做不了怎么不早说?那时她就另找能承包的窑了!吴平冷笑两声,“哟,这风水是头一天不好?釉料是头一天涨价?做不了还做什么生意!”“也不是不能做,”陈窑头瑟缩回去,眼神闪躲,“可这就算用小孩子做工,工钱也不能克扣!”明白了,这陈窑头的意思是,今天不加价,就是他们克扣窑工工钱了!谢娘又气又笑,做不了他怎么不早点说,她叫一堆人是在这听他卖惨的? “陈老板,痛快点,单件多少钱能包下来?不要让旁人等着!”谢娘忍着火气笑言,心里算着下一步还能结余多少钱。“三十文一件……”陈窑头试探着开口,似是既害怕又想捞一笔。周惟恭和谢娘对视一眼,忽然笑道,“王会长,商会都是这么做生意的?那保费如何算?若是王会长能找到更好的瓷器商,现在换人也未尝不可!”王会长还未开口,陈窑头又嘀咕道,“那总价少五百文也成……”吴平又赶紧插了一句,“那损毁的事怎么算?” “出窑概不负责!”陈窑头声音虽大,却像是没什么底气,吴平冷冷瞥了一眼,“我问的是贵人,你倒痴心妄想!”“保费和货钱共九千四百钱,若到时送来的瓷罐九成五以上没有问题,王会长按规矩协算就是;若八成左右合规,我只付八成的钱,若成品率不足七成,陈窑头和王会长自己想办法卖吧!”谢娘说完,又瞥向吴平,吴平笑意极盛,一边写下条款,“贵人言之有理!今日只付定金,到时贵人、王会长和张老板都确认了,再付货钱!” 那商会王会长笑眯眯的,却又不明说,只打着转,“贵人想要低价出售接济百姓,当然是好心,可京城里头商铺少不了山头,日后算税钱……”呵,这是明着拿税钱要贿赂?这都什么人那!谢娘忍着气,笑问道,“王会长想拜哪个山头?”“哎呀,程琳程大人、吕相虽不在京城,子孙还有经营……”“好了!”谢娘揪着帷帽边缘,手指发颤,勉强维持笑意,“我自是替曹府阿姐办事,若要拜哪个山头,自有官家娘娘赐礼,就不烦劳王会长了!”周惟恭拿出曹府令牌给众人过目,这些才略微消停些,众人才开始看文书细目。 论理,瓷罐交付后直接送到清风楼,清风楼负责罐头内菜品制作,还好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是好说话的人,文契定下来谢娘看了几遍,又让周惟恭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众人才一一签字。吴平冷哼一声,“你们给贵人添了这么多麻烦,还不快快退去?”随后吴平又对着屏风笑着行礼,“今日贵人辛苦,吴某怠慢了!”他还知道他怠慢?谢娘有些不满,但也不想发作,只转向陈窑头,“窑头看看,我还有件私货,你看能不能做?”周惟恭把谢娘的图纸拿出去,王会长也想看,可终究隔得太远,看不大清。陈窑头看了几遍,讪笑道,“这个太复杂了,做不了,做不了……”谢娘心中更闷,果然就不该期待能有什么好结果! 张丽华看着气氛不对,又笑道,“难道有这么个生意,来年说不定还要合作,我备了菜,不如赏光用了膳再散?”“不必了,我还要回去回复娘娘,就不搅扰各位了!”谢娘戴好帷帽,匆匆下楼,莹儿和周惟恭也跟着离开,屋中气氛一时更冷,王会长和陈窑头望着吴平,微恐这比生意毁了。吴平也赶紧追出去,笑容谄媚,“贵人留步!” 谢娘一上车就将帷帽摔到一边,脸色黑成一片。呵,怪不得今上中宫都不看好,这一个个看着蝇头小利就罢了,竟还能搞出临时加价宰投资人的事,技术能推广才怪!吴平站在马车前,笑容更加谄媚,“贵人莫生气,若是贵人气坏了身体,小人怎么更曹主簿交待。”谢娘猛得掀开马车车窗,笑意更冷,“不必交待,你抽空看看偶尔看看文契是否执行就罢了!我怎敢劳烦吴讼师!”周惟恭亦冷哼一声,赶着马车回宫。吴平仍笑道,“贵人慢走!” 车驾快到宫门口时,谢娘才忽觉得委屈,本来一万钱的项目,磨到现在已经要花一万五千钱,谢娘还得再将三四个月的月钱投进去才够。明明是想推广技术,试验技术应用,怎么推广比研究花得钱还多?还要受气?可签了文契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谢娘拼命眨眼,让自己不要掉眼泪,莹儿有点不忍心,“姑娘,我们跟娘娘说,让官家娘娘处置这些奸商吧!”“没事,”谢娘抹了泪,强撑起笑,“先走着看吧。” 第13章 第 13 章 大抵是心境实在太差,谢娘低着头绕过坤宁殿的外门,正要前去自己屋中时,莹儿猛地拉住谢娘,谢娘这才看到前面的曹后和今上。谢娘心中一惊,规规矩矩的行礼,这才懊恼自己前面扯帷帽时大概头发有些乱了。 “你不是胆子挺大?怎么这样慌慌张张?”今上冷笑一声,看了一眼谢娘,曹后倒上前两步,走到谢娘前面,笑着行礼,“这丫头非要出去转转,我便遣她去买些物什。”“哦?买了多少,竟还这样狼狈?”今上又笑问,声音缓和了些,谢娘捋捋勾起的头发,撑起笑意,“只是替公主买了梨膏糖,给愈娘子带了玫瑰露。”“让朕看看,”今上笑意朗朗,似是真的只好奇那些民间物什。曹后看了眼谢娘,似有些紧张,谢娘看了眼莹儿,莹儿便从带中取出梨膏糖和玫瑰露。 今上轻轻点头,又笑问,“你出去一趟,也没给你姑姑带什么?”谢娘故作深沉地叹了一声,“回官家,本来是要给娘娘买的,可是碰到一个商会会长,叫人生气,就给忘了!”曹后不由得紧张起来,不知谢娘又要卖什么药,今上也紧张起来,谢娘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惜大概是脸皮较厚,谢娘还是那幅没心没肺的模样:“我本想问问那王会长怎么做生意,文契都没签,那王会长说要拜什么山头,说和程大人、吕相都有关系!”今上瞬间变了脸色,“那姓王的商人当真这么说?”谢娘后知后觉般眨眨眼,赶忙垂下眼眸,似是艰难维持笑意,“臣女觉得那王会长在瞎说,程琳程大人、吕夷简吕相都那样被先太后看重,怎会为自家谋私利?想必他也只是诈一诈小商小户罢了!” 今上脸色愈发难看,冷声道,“茂则,你看看皇后和曹大姑娘还缺什么,然后到福宁殿来!”谢娘赶紧让周惟恭拿出自己的图纸,交给张茂则,“张先生,你问问有没有人能做这些仪器?不能做就算了!”曹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娘和张茂则,轻声道,“吾没有什么事要交待,平甫,你先去应官家的事。”张茂则领命离开,谢娘心中又开始打鼓,却又安慰自己,若是那姓王的会长瞎说,正好整治整治;若真有官商勾结,那处置了也是对百姓好。 曹后走在前头进了内殿,轻叹一声,“谢娘,今日无论那姓王的说的是否为真,至少此事传出去,程家和吕家定是对你有些看法。”谢娘讪笑道,“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想必官家会看在娘娘面子上,不会说出我的吧?”曹后欲言又止,她这个不受宠皇后真的能得他苦心顾及?对他而言,坤宁殿只是一个为了前朝后宫安定不得不来看看的地方,而谢娘这样的孩子怕会真的把这种表面上的客气当做真实,日后真的撞的头破血流,又该如何收场? “日后还是稳重些好!”曹后又嘱咐两句,就让谢娘去用晚膳,谢娘本在小桌子那边用膳,可回头看见曹后一个人坐在桌边,就那样孤零零的,像是没什么胃口。谢娘心中有些隐隐猜测,搬了凳子坐在曹后下首位置,又给她盛碗汤,笑着轻声道,“娘娘喝碗汤?这么撤下去可好浪费呢!”曹后又轻叹一声,在这宫里,一个人过活的时间太多太多,并且余生也必会如此,总归是要慢慢习惯的。曹后就着汤少夹了点菜,又笑道,“罢了,今日我没什么胃口,你给秀娘缳儿她们分一分好了,不必多虑!” 谢娘也只得让人将菜端去另一边的小桌子,拉着缳儿、秀娘、莹儿坐下吃。缳儿一幅要掉眼泪的样子,“官家总是这样,来去匆匆,若是……”“官家不那么爱娘娘,我们爱重娘娘就行了,有什么好哭的?”谢娘还是像平时那样吃食,似真的世界上没什么让她担忧的一样。秀娘也大吃一惊,敢说这话的,也只有曹府的大姑娘了!“行了,秀姐姐要是担心,我将小厨房剩下的碎豆腐鸡蛋炖成雪霞羹,放在密封罐里,半夜娘娘饿了一热,比在这里关心官家来不来有用的多!”谢娘吃完之后拉着小宫女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就去小厨房炖蔬菜粥,秀娘和缳儿对视一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匆匆吃完饭。缳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劝劝曹后,官家不来,难道她们娘娘就不能去? 不过,就同谢娘预料的那样,曹后还是没去福宁殿。谢娘也算看出几分,说曹后矫情也罢,执拗也罢,但在大事上曹后总归是思路清晰的。但至于天上那位,何必强求?曹后还同平日那样,铺纸研墨,又开始练飞白。谢娘并不理解她的心绪,可只要她尽一个皇后的职责,她就是个好皇后,至于其他的,也不是谢娘该说的。 没过几日,张茂则竟真的带来了谢娘图纸上所画的仪器,窑工竟还特意在每一个仪器衔接处未曾上釉,做了磨砂口,倒是省了谢娘许多事。从拿到这个仪器开始,谢娘就可以重新开始蒸馏实验了。一切终于又走上了正轨。 第14章 第 14 章 谢娘没想到张茂则会那么快弄来蒸馏器,相较于传统的铜制蒸馏器,瓷制蒸馏器避免铜器生锈污染、吸附酒精等问题,特意做的无釉磨砂口也方便密封。谢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当面道谢,只是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谢娘好几日才打听到消息,在宫道上截住张茂则。谢娘笑吟吟地打招呼,“张先生,上次你让人做的东西很好……”“姑娘喜欢就好,”张茂则还是一身皂青衣袍,看着文质彬彬,却不给谢娘接话的话口,“那位老师傅之后的活计已经排满了,曹大姑娘小心些,磕了碰了一时半会也没法修缮。”说完张茂则就行礼离开,谢娘又小跑两步,还未开口,张茂则便像知道她要问什么,直接道:“大姑娘,这事不该你问,问了也不会有回答。” 谢娘只能讪笑着离开,果然,关于到底程家、吕家有没有参与的事,是不可能告诉她的!罢了罢了,不想那么多,谢娘算着,今晚可以去娟儿那里蹭蹭炉火,试试能不能蒸馏出高纯度酒精。反正呢,无论谢娘蹭不蹭炉火,每夜都要给各宫烧水,不用白不用,也当俭省燃料了! 夜里拉着莹儿、周惟恭去时,两人都一脸沮丧,这一去弄完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还要把这一堆物什搬回来……为什么不在坤宁殿的小灶上试?非要去蹭宫里的大火炉?“我知道了,大姑娘,你没钱了!”莹儿提着仪器,脱口而出,谢娘抱着箱子,里面是四瓶一斤装的酒,有些吃力的笑,“对,我没钱了,没钱买那么多碳火,所以来蹭蹭火炉的热量!”“姑娘没钱了,可以我娘娘要啊!”莹儿嘀咕道,自从这位大姑娘入宫,怎么她总给自己找苦头吃?“娘娘凭什么多给我花销,我又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搬这些酒已经让谢娘有些累了,莹儿快走两步,轻声道,“那些纨绔子弟,出去一趟花天酒地要花多少钱?那些大家小姐买金银首饰织锦绸缎又要花多少钱?哪还有像姑娘你这样自己赔钱做好事的?” “有啊,范仲淹不是为了给饶州百姓治疗时疫花了不少钱吗?谢娘实在累得不行,放下箱子歇歇,顺道喘口气,莹儿长叹一声,“所以范先生到现在都很穷,我听说,上次官家派人探望范先生时,他那身粗布衣裳都磨得快破洞了!”莹儿夸张的表情几乎将谢娘逗笑,谢娘又笑又叹,“是啊,这样的范先生才值得万民敬仰!” 谢娘抱起箱子,终于走到了娟儿照看的火炉,在大锅旁边的小灶台上支起蒸馏器,倒入米酒和贝壳烧的石灰粉,然后等着最上层馏出高浓度的酒精。蒸馏器一共十层,每层都似一个竹筒,只是下部有小孔方便气流通过,最上层有一个支管,可以接上接收的瓷瓶。为了撑住接收的瓷瓶,周惟恭还去找了小架子撑住蒸馏器。莹儿还是嫌脏,远远站着,谢娘围了围裙,坐在娟儿旁边,还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两个鸡蛋,一个芋头,弄成鸡蛋芋头泥,装入瓷锅,放在大锅里一起热了。 等着蒸馏的时间漫长而无聊,莹儿很快放下那点矜持,也穿了围裙,坐在谢娘娟儿旁边,三个姑娘随意聊着,不过,还是谢娘说的最多,比如春秋、晏子春秋、山海经里的故事。等鸡蛋炖芋头好了,谢娘笑着给几人分一分,又笑着喊那边往风的周惟恭,“你要不要吃点糕点?”“不用,有人来取热水了!”周惟恭高声道,谢娘和莹儿赶紧躲起,不过来打热水的那几个内侍也没在意一边的蒸馏器。这直接炖的鸡蛋芋头没什么滋味,不过温暖柔软的味道也足以抚慰她们疲惫的心了。 等四斤酒蒸完,接收器里只收集半斤,闻着异常香醇,几乎闻一闻让人醉倒。莹儿打着哈欠,“姑娘这回可满意了?”“四斤米酒、两斤蜃粉,得一斤酒精,确实有些浪费材料,过两天我改改方案再试试!”谢娘虽笑着,可心里还是有些计较,莹儿又叹一声,“姑娘不是没钱了吗?”“当了镯子还能有钱继续做啊!”谢娘一边说着,一边密封好酒精。莹儿觉得愈发心累,这活越来越难做了! 又过三日,谢娘再次拉着莹儿、娟儿和周惟恭去蹭炉火,蒸馏酒精。只是这次谢娘并未直接将贝壳烧的石灰粉倒入最底部的瓶子,反而将石灰粉分别加在第五、六、七层,第八层做最上层,收集蒸馏酒精。这次四斤米酒、半斤石灰粉蒸出六两酒精,香气更加浓郁。可莹儿一晃神,不小心洒出一些酒精,火焰迅速吞噬酒精竟一副要起火的样子!莹儿吓得不敢动作,谢娘和娟儿赶紧铲土盖灭火焰,三人身上的衣物都有了烧焦的痕迹,娟儿手上又添了烫伤。 莹儿又吓又愧,半晌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半晌才啜喏着吐出一句,“谢谢,”说着说着竟还留下泪来,谢娘笑道,“没事了,没事了!下次别这样粗心就行!”说罢,谢娘又哼着歌,将剩余的四两酒精装入密封罐封存,又叫周惟恭帮忙一起收拾蒸馏器。娟儿收拾着残局,也未曾表现出一点不悦的模样,反而用沙哑的声音安抚她们,“常在灶火边,看多了也就不怕了。” 或许是因为愧疚,半夜谢娘迷迷糊糊翻身时就见莹儿在做什么,第二天才发现莹儿在谢娘被火灼烧的裙摆上绣了花朵掩盖,谢娘不知道是什么花,可朱丝金线绣成的花儿娇艳欲滴,着实好看。看着精细的绣工,谢娘笑着抚过丝线,莹儿当真像这个时代闺秀模样,手艺可比她乱戳的帕子好多了!谢娘早早起来跟着曹后练字,却又许久未曾见到莹儿,后来才知莹儿给娟儿送了帕子作为谢礼。谢娘又笑又叹,没想到有一天莹儿也会欣赏到娟儿的好! 第15章 第 15 章 曹后的十指敲在桌布上时,谢娘猛的惊醒,讪笑着起身,装作一副乖顺模样,“娘娘?”“礼记中曲礼下可记熟了?”曹后声音清越,谢娘却不大敢看她的眼,最近这些天,夜里去蒸酒,白日还有许多功课,自然有些疲惫,至于明着打盹,那确实说不过去。“你再这样松松散散,以后我请几个女先生天天陪你念书,如何?”曹后的手指在朱红织锦桌布上轻轻敲着,似笑非笑,谢娘只觉得心头被攥住,这要找几个女先生,她想溜出去做自己的事都没机会了!谢娘赶忙笑道,“谢娘以后再也不会了,不用娘娘这样费心!” 曹后其实也不大摸得准谢娘的心思,她太特立独行,似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总能生出许多新花样来。曹后又笑问,“哦?吾听说,你每天夜里都和莹儿、周惟恭出去,一两个时辰才回来。”谢娘心中一个咯噔,果然,坤宁殿里什么都瞒不住她。谢娘心中计较,若是瞒也瞒不住,不如趁机说了,也好争取她的支持!谢娘露出讨好的笑意,轻轻挽住曹后的衣袖,“娘娘可赐我两块生羊肉?”“没有生羊肉,昨日倒是有人赠我一块鹿肉,”曹后不由得提起两分神,声音也稍快两分,“本来是要做肉脯的,你想做什么?” “只要一点点就行!”谢娘巴巴望向曹后,弄得曹后也不好拒绝,便带着谢娘去窖里取鹿肉。谢娘只割下薄薄三片鹿肉,一片装入带有水的瓷瓶,一片装入滤过杂质的米酒的瓷瓶,一片装入蒸馏酒的瓷瓶。“娘娘,外伤感染是许多人病死的原因,许多医书里也提到酒之妙用,谢娘提纯的酒比寻常酒更有用,不如三五日之后娘娘再看看生肉**情况,便知晓其效用了!” 曹后心中暗思,这丫头的想法异于常人却又出乎情理,寻常人家的课程怕是跟不上这孩子的脚步。虽这事还未定论,她却已信了七八成,旁人未必欣赏谢娘的跳脱,可谢娘的才智本就是利刃,如何让这柄利刃发挥作用而不至伤于己身,则又回到了士人的观念。谢娘未必认同这些儒士想法,可她能选的路又有多少?对抗或许埋没她的才能,顺应却也未必是条出路……这孩子和自己不一样,当初是自己一厢情愿,太过天真,如今却于己只有一条路能走,许多苦涩她也认了,也会好好尽作为皇后的责任……可谢娘这孩子真的愿意在妥协中前进吗? “娘娘?”谢娘拉了拉曹后衣袖,曹后笑道,“好,那吾就看看你的法子!剩下的尽快做了肉脯,免得浪费!”因为做肉脯的事,谢娘难得不用背书,便帮着曹后忙前忙后。 曹后绑好衣袖,洗净鹿肉残留的血,又切成小块腌制,一步步动作娴熟,用料配比似也是得心应手。谢娘又有些惊讶,她从未想过,曹后这样的人也会做这些事,就和普通平民女子一般,不像那些大家小姐生疏。 腌好的肉脯在小火炉上烤制,滋啦啦的响声和色彩都昭示着它的滋味,香气逸散在空气中,让人不由得流口水。曹后望着蒸汽,似是欣慰又怅然。缳儿小心提醒,“娘娘,给官家送些吗?”曹后微微垂眸,声音冷淡几分,“不用了,给苗娘子、俞娘子送些,剩下的且先放着……”缳儿只得去送,曹后又给谢娘夹了几片,笑意温和,“尝尝,平日可没这个口福!” 谢娘仔细尝尝,鹿肉本身的嚼劲,花椒酥麻的味道,还有其他香料共同作用,刚入口就让人食欲大动,后味也绵延许久。只是这几片还未吃完,便听到身后有声音:“上次同你吵了两句,你便不给朕留了?”那块肉几乎噎得谢娘喘不过气,不是,是她抢了皇帝的美食?怎么平日十天半月不来,一有美食就来了?谢娘在心中抱怨,手上还是老老实实停下筷子,努力咽下鹿肉,规规矩矩行礼。曹后倒还是那样温和的笑,“官家事忙,臣妾一后宫妇人,怎敢搅扰官家处置政事?更何况,若论手艺,臣妾未必比得上御膳房的厨娘。” 谢娘偷偷往上瞄,只见今上笑容僵了许多,谢娘心中暗叹,这一天天的真是倒霉,下次上香一定诚心些!今上抿唇站了许久,似是仔细打量曹后,轻声叹道,“你晾了朕那么久,还不肯好好跟朕说几句话?”“臣妾何敢晾着陛下?”曹后又行一礼,可明显声音冷硬许多。今上脸色更差,可曹后也没有要服软的意思,谢娘总觉得自己站在那太突兀,默默踮着脚尖准备离开,却又听今上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这丫头最近也在做什么?” 曹后也终于松了口,浮起浅淡的笑意,“谢娘做出新的馏酒。”“拿来给朕看看,”今上说完,便自顾自地进了坤宁殿侧殿,谢娘也只好去取蒸馏酒精,心里忍不住心疼自己做了这么久的成果。 “味道倒是极香,可不怎么顺口,”今上闻了闻谢娘蒸出的酒精,又倒出一点点尝了尝。谢娘心中暗恼,竟然拿来品尝?真是暴殄天物!可她却不得不保持笑意,“官家,这不是喝的,是处理外伤伤口的。”曹后又笑问,目光似在鼓励谢娘,“这物什成本如何?”“若按市价来算,二百文一斤。”谢娘却不带半点客气,今上也默默放下酒杯。曹后故意板起脸,“这倒也太奢费了!”“许多外伤感染若能早早处理,就不至于让士兵砍掉腿脚,危机生命,这样算下来又岂用可惜这二百文?”谢娘神情认真,今上只望向曹后,却读不出曹后有什么心思。今上神色却愈发冷淡。他算看出来了,他这位好皇后只有在谈这些事时才给他一点好颜色! “此事如何处理,便全凭皇后,”今上起身道,他终究没尝到坤宁殿的肉脯,也没喝到坤宁殿的茶,可还是努力维持着颜面,“今日朕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曹后垂下眼眸行了礼,心绪却也乱成一片。将官家赶走,开心吗?其实也说不上,或许,她只会做皇后,不会做妻子……谢娘则是摸不着头脑,心中不免生出一点怨言,皇帝脾气都是一阵一阵的吗?怪不得叫孤家寡人…… 第16章 第 16 章 又过六七日,谢娘取出三个瓷瓶中的生肉片,清水中的生肉片已然**,生出腐臭味,颜色也泛绿;米酒中的生肉片也有隐隐臭味;独谢娘做出的蒸馏酒中泡的生肉片还同当初那样。 曹后思索片刻,笑道,“不错,确实有些益处。倒是可以再做一些!”说罢,曹后又叫缳儿去拿了三枚银锭给谢娘,“公主正好到了学走路的年纪,你不如你取上些馏酒,同我一起拿给苗娘子?”这话让谢娘有那么些不舒服,如今这蒸馏酒产能底下,如此珍贵的消毒用物送不到前线,却先供应皇室!可谢娘也没有理由拒绝,她能做这些事,资金全然来源于曹后。果然,在这个时代,总归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真正普惠百姓还有太多太多的路要走。意识到这一点,更让谢娘不舒服,明明在边境驻军的将士更需要这些,可她想真的做什么怎么都绕不开皇家。或许有一天,可以以独立的技术研究惠及百姓呢?大概在这个时代永远不会有这一天吧?谢娘觉得喉间苦涩,就像她跟莹儿娟儿说的那样,她不是什么外戚,退去那些光环,她和普通百姓是一样!谢娘却仍撑起微笑,“好啊,我和娘娘一起去。” 苗娘子倒是真的爱极那小姑娘,总是亲自抱着,逗着她咯咯的笑。谢娘将三两蒸馏酒转交给苗娘子贴身女官鹭鸶,回头往回,却见曹后目光中有隐隐羡艳。谢娘不由得暗吃一惊,该不会……曹后喜欢过今上?谢娘心中又泛起一片波澜,这位官家可真是多情的很,要真不喜欢曹后,那日来要肉脯做什么?若是在意这个皇后,那为何十天半月都不来一回?曹后也是,谢娘心中冷哼一声,那么在意官家做什么?好歹先爱护好自己再顾别人吧?总之,谢娘心中愈笃定,她才不参与后宫这些没名堂的事! 谢娘在宫里依然每过三两日蒸馏一次米酒,既然帝后都没有明确态度,积攒够物资,找军医、找其他武臣试用也是一样的!蒸馏酒精昂贵,可也不是每个兵将每个月都要消耗多少,哪怕每一千人的军队只配备五十斤蒸馏酒,也只相当于每年多招一个士兵,却能减少外伤感染和疾病传播,难道不值得吗? 可在宫外,却又出了事。清风楼的老板张丽华叫人送信进宫,隐晦的表示陈窑头送的密封罐有问题。谢娘没法出宫,只能托周惟恭出宫,找吴平一起解决此事。 周惟恭去了两三日才回来,谢娘心中焦急,给他倒了水,“喝完赶紧说说怎么回事!”周惟恭也没顾那么多礼节,将茶水一饮而尽,调整调整呼吸,才说起此事: “我和张老板按照大姑娘说的法子,检验了陈窑头这两天送的一百个瓷罐,其中六十个还是用的铅釉,我让陈窑头退了重做,吴讼师去跟王会长、陈窑头交涉,最终总货钱连保费只收八千钱,但是新的瓷罐还要再拖一段时间才能交付。另外,吴讼师问能不能加点辛苦钱?张老板也说,再拖时间,许多东西也要涨价……” 谢娘又气又无奈,只能取出一枚还没存放多久的银锭去补上缺口。可将钱交给周惟恭,谢娘心中还是一股股暗火无处发泄,明明这件事没必要非走到这种地步!一早就说好用无铅釉做罐子,那陈窑头不作假,陈窑头和王会长都能及时拿到货款和保费,也不必耽误清风楼制作罐头的时间。这么一折腾,陈窑头白做六十个瓷罐,王会长损失一笔保费,谢娘也要为他们浪费的时间额外付钱,何必如此? 或许是因为心中气闷,谢娘书也背不下,只在院子里乱转,却见坤宁殿正殿出现一个年轻绿袍人。那人背着药箱,想必是翰林医官院的年轻医官吧!那年轻医官倒是极为有礼,见了谢娘亦拱手行礼,谢娘笑着行礼致意,又问,“这位医官如何称呼?看着有些面生。”“季某是翰林医官院新考进的学生,今日掌院去魏国大长公主府问诊,幸得娘娘垂青,过来给娘娘看个平安脉。”那季医官倒是回答的落落大方,谢娘莫名对他有那么两分好感,谢娘又笑问,“曹某不才,可否问季医官几个问题?”“姑娘请讲,”季医官愈发恭谨,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敢问季医官,可有医书证实,蒸馏酒有益于除了伤口感染?”谢娘笑问,按捺着心中急切,季医官又拱手行礼,“黄帝内经提过用酒治疗麻痹,书中虽未提及,不过部分民间医者也会用浓盐水、草木灰和酒来清洗伤口。”谢娘心中暗自念着,原来,世人并不知蒸馏酒的益处,可若能推广开来,对百姓定是有益无害!谢娘又笑问,“那季医官可否帮我验证这馏酒的药效?”季医官迟疑片刻,又点点头,“宫中贵人大多不对症,季某可以让自己在民间的师兄试试,有结果了定遣人告知姑娘。”谢娘心中豁然开朗,积郁消散大半,笑意也舒朗许多,“多谢季医官,我这就让人去拿!” 第17章 第 17 章 如今已是寒冬料峭,宫人们纷纷换上冬装,栏杆上山石上都结了白霜。宫外的事总归告一段落,陈窑头的货这次终于没有再出问题,清风楼老板张丽华也在三日内做完剩下的罐头,在清风楼后院封存,只等到合适的时间出售;谢娘又蒸了两斤馏酒,交给季医官,季医官说已经交给惠民药局的朋友使用,有结果了再遣人告诉谢娘。于谢娘而言,如今手头的事只有每几日蒸一次馏酒,让更多的人试用,慢慢推广技术。直到那天曹府送进好几个礼盒,谢娘才知,十月十八是曹后的生辰。 曹后倒一点也没有将此事当成什么事,坤宁殿还是那样安静,也没太多客人来访。夜里,谢娘照例去蹭炉火,看着火苗跳跃,连日的疲惫让她有些困倦,靠着娟儿打哈欠,莹儿拿来一筐炭,小心弯着腰不要蹭到自己的衣裳,随后坐在较远的干净处。这段时间以来,天气渐冷,莹儿也觉察处这里的许多好处,比如说,贵人们用的热水多,炉火一直不曾熄灭,这里也就比其余宫室暖和得多。 莹儿笑着讲起幼时的故事,“小时候,我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晚唐时候一个小姐和公子定了姻缘……”莹儿一开口,谢娘就猜到了故事的走向和结局,娟儿倒是饶有兴致的听。谢娘猜测,或许并没有人给只是孤儿的娟儿讲这些故事,可她也不愿戳破这层关系。 谢娘似调笑般开口,“哦,看来莹儿是有喜欢的人了?”“才没有!”莹儿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是坤宁殿的人,自然是娘娘把我指给谁,或者爹娘觉得谁好就是了。”“若那个人和你性格相错甚远,或者他不喜欢你呢?”莹儿抿紧双唇,良久才道,“可靠着喜欢也过不了一辈子,我小的时候爹爹很爱娘亲,可是入宫没多久,爹爹娶了一房姨娘,娘亲也更爱弟弟。”“所以,自己先爱护自己,然后为了理想做事就够了,”谢娘笑着,心中却还是在打鼓,在这个时代,当真能实现理想?娟儿又问,“大姑娘,什么是理想?”“嗯,就是自己觉得最好的模样吧,比如学子想考中进士兼济天下……”谢娘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干脆又回到了自己的话头,“如果为了一个不喜欢的人浪费一生实在可惜。”“什么呀?”莹儿总觉得谢娘话里有话,谢娘压低声音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我只是觉得娘娘可惜了。”“娘娘若是自讨苦吃,姑娘不也一样?”莹儿有些不满,谢娘忙笑着模糊过去,“好了好了,我胡说的!” 或许是因为今日多蒸了一斤酒,蒸完酒精时间已经非常晚了,谢娘有点慌张,莹儿和周惟恭也是,万一今天晚上回去时坤宁殿的门锁了,那该如何是好?明日曹后定是又要说他们!可今日坤宁殿的门竟然还开着,那小内侍催促着,“娘娘记得你们没回来,特意留的门!”谢娘讪笑着道谢,赶紧让莹儿和周惟恭去放东西,自己悄悄去正殿看看,曹后果然未睡,坐在殿中,旁边放着一壶酒,一张贺帖,烛火明明灭灭,曹后就那样抚摸着贺帖,看着愈发孤寂。谢娘刚踮着脚尖走了两步,就听到殿内的声音:“既然都来了,就进来坐,何必躲着?” 谢娘带着有些讨好的笑坐到曹后身边的位置,谢娘这才看清是曹玘和吴夫人的贺帖。谢娘还隐隐闻到一股酒香,心中有那么点酸涩,谢娘望向曹后,曹后却笑道,“你身上酒味更重。”谢娘脸色微红,又去看自己裙摆上有没有沾到烟灰,末了才答,“娘娘时间不早了,怎么不去歇息?”“睡不着,起来坐一会,”可看她衣衫齐整的模样,就知道她从未躺下,曹后一身紫青褙子,下面压着深红罗裙,端庄是端庄,可终究不像个二十多岁的人。算年纪,今年曹后也不过二十又一。 “最近可还顺利?”曹后又笑问,谢娘笑着不知如何作答,她那点事,估计也逃不过曹后的眼睛。或许是接着酒劲,曹说出许多之前未曾提过的话:“其实你不大乐意把这些给后宫哪位宫嫔,却想着给平民百姓,对吗?可是,你这段时间也应该发现了,不在这个体系里,许多事是寸步难行。有时到了高位,才能做想做的事,为重要的人争取。”谢娘没有言语,此话不错,明明只是三百个密封罐,却生出那么多风波,倒当真应了当初曹后所说的,这个庞大的体系中问题往往不在技术本身。曹后又嘱咐道,“所以,日后不要总是逃掉宫宴,宫宴上那些贵妇小姐或许是能帮助你的人。” “铅釉瓷罐的事,吾也听说了,可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铅釉的毒害?就算有,你可知使用铅釉的民窑有多少个?”曹后又问,目光有那么些无奈,谢娘轻声回道,“三四百个?可食用铅丹的大多会在三五年内死亡!”“民间的窑口有近千,涉及上万人的生计,而对百姓而言,铅釉的危害比不上天灾,比不上兵祸,”曹后继续讲着,却是声音缓慢许多,“而铅釉比起铅丹又如何?铅釉烧成之后,每餐每饮又能渗透多少?”谢娘一时答不上,曹后笑了笑,又道,“还有你现在做的馏酒,你现在觉得,一斤米酒15钱,士兵尚可负担的起,可这项技术推到民间之后,米酒还会是15钱一斤?”此话谢娘更无法回答,若是有人囤积、高价销售,或者去做其他事,她却是无法阻止。“谢娘,许多事不仅仅在你的努力,也在于时机。”曹后说完这句,又开始慢慢酌饮那杯残酒。谢娘缓缓行了一礼,又道,“娘娘说的有理,可我不能明知这事可能对百姓有害,而假作不知!”曹后笑了笑,似是羡艳,似是欣慰,“好了,快去休息,别误了早课!” 谢娘回去时,莹儿已经在躺椅上安眠,胳膊不老实地放在外面,谢娘怕她着凉,帮她掖了掖杯子,也在床榻上很快入了梦。翌日清晨,谢娘本以为自己起的够早了,冷霜侵袭宫室的每一处,让人不由得贪恋温暖之处。谢娘打着哈欠研墨习字,那边却见曹后已经和任守忠核对冬日里各宫各局所需碳火数目,丝毫没有宿醉的模样。曹后见谢娘探头探脑,又笑道,“不错,今日我还以为你要懒着不肯起!”“才没有……”谢娘答得有点心虚,她早晨确实这么想过。正说着,便听见通报,福宁殿的镣子送来一幅字,听说是苏舜钦的字,庆贺冬雪的诗。细细看过苏学士的字,曹后看起来很是开心,笑意比平日明媚许多,还特意叫秀娘收了起来。 第18章 第 18 章 自入冬之后,若说有什么大事,那确实有那么几件。一是冬至祭祖,朝廷大小官吏皆要祭拜太庙,可谢娘无品无阶,并非需要像有品阶的命妇女官那样参与此事,所以于谢娘而言,回曹府拜一下曹彬夫妇、曹璨夫妇和曹玮夫妇的排位,就算尽心意了。 十二月则是福康公主的周岁宴,听闻官家十分在意这次周岁宴,特意给各坊各司赐了许多东西。只是这次宫宴更偏向家宴,除了宗亲外戚也没来什么和谢娘性情相投的人。福康公主抓周过后就是教坊的歌舞,听说,福康公主抓了玉镯。之后便是教坊的歌舞,谢娘坐在后面,实在无聊得紧,却什么也做不了,干脆坐在位子上望着雕栏画栋发呆。台上的舞蹈忽然停了,谢娘迟钝地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仔细一看时宫宴上又来了新的乐师。听宫女们说,是个舞女闹出来的事,谢娘也不大在意这些八卦,只想着宫宴结束做点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宫宴结束,谢娘顺走一碟梅花糕,一碟小酥饼就溜去娟儿那馏酒。可是刚刚将蒸馏器搭好,米酒刚加进去没多长时间,突然地动山摇,外面的铜铃哗啦啦乱响,屋子也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谢娘这才意识到是地震了,莹儿和周惟恭都吓得往出跑,谢娘双手稳住蒸馏器,若是她也走了,蒸馏器砸了,这么结构复杂的器物短时间内没有第二个!谢娘又喊住娟儿:“把火掩住,免得失火了!”娟儿被摇得站不稳,还是拿铲子铲了灰碳掩住火炉通气口。周惟恭见谢娘和娟儿都没出来,赶紧又折返回去,帮忙拿碳遮了通气口,莹儿看大地暂时停止摇动,也赶紧回去帮忙。 谢娘两只手和肩膀脖胫处有些烫伤,娟儿不知被什么陶器砸到了。手臂上划拉出一个大口子,莹儿赶忙取出自己的丝帕,暂且给娟儿包扎,周惟恭看着这边一片乱糟糟的模样,沉默着帮忙收拾这里的器物,重新支好蒸馏器的架子。听声音,外面乱成一片,黑漆漆的夜里也只有火炉边一点亮,和外面内侍拿着火把巡视的星点一样的光。谢娘松了口气,其实这样也好,至少宫中没有失火,想必曹后已经将局面控制住了。 没一会季医官也来了,拿着小药箱,笑道,“姑娘可好?娘娘还担心你,找人问你呢!”说罢,季医官拉着周惟恭莹儿一起看谢娘手上的烫伤,谢娘皮肤和手指上出现蜡白的瘢痕,她却说不怎么疼,只是有些麻。季医官眉头皱得愈深,也顾不得男女大防,赶忙叫莹儿帮忙给谢娘手上涂药,包上层层白纱。谢娘又让娟儿取出一点馏好的酒,嘱咐季医官:“快帮娟儿清洗包扎!”季医官有些迟疑,谢娘急道,“你迟疑什么?赶紧包扎啊!我不信哪个医书里还写着因为地位高低可以放弃救治哪个病人!”季医官叹了一声,拿馏酒简单擦洗娟儿伤口,又用草木灰止血,拿纱布包好。季医官又望向谢娘,谢娘莫名有些烦闷,让莹儿把自己积攒的两斤半馏酒给季医官,“记着先拿这些给宫里有开放性伤口的宫女内侍清洗伤口!”季医官更加迟疑,“宫里的物资怕是要娘娘分配……” “你清醒一点!”谢娘喝斥出声,这些话听得她又气又笑,“宫里的那些贵人真的会有开放性的伤口?谁最需要清洗伤口就给谁!否则以后永远也别来见我!”季医官缓缓行了一礼,似是自嘲,“姑娘说得对,是季某昏了头!”莹儿这才给季医官去取馏酒,谢娘旋即起身回去看娟儿。娟儿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当谢娘坐在她身边时,娟儿忽然紧紧拉住谢娘的围裙,一言不发。谢娘不知其意,只轻轻揽住娟儿,笑道,“好了,这两天伤口不要碰水,我陪你继续烧火,说不定宫里许多人还需要呢!”半夜宫里才安定下来,谢娘要弄湿帕子,莹儿赶紧上前帮忙,擦去娟儿脸上的烟灰,悄声道,“等我闲了再来看你!”娟儿握住帕子,蓦然滑下一滴泪来。 谢娘回坤宁殿时时间已经非常晚了,莹儿帮她打着灯笼,莹儿板起脸,“姑娘手烫成这样的伤了,也不该想着沾水!”谢娘无奈笑笑,“是,你说得好!”坤宁殿那边也是灯火通明,听说官家暂且宿在坤宁殿内殿,娘娘还在指挥宫女内侍清理各处,统计宫里物品损失和人员伤亡情况,又要顾及着各宫贵人的安危。 至快天亮时,曹后依然未歇下,今上只躺了一个时辰就起来了,又要去上早朝。直到那时,今上已换了玉白大袖朝服,握住曹后的双手,目光柔和,轻声嘱咐,“别太累了,事情差不多就去好好休息,让旁人看着也行。”曹后垂着眼眸行了一礼,声音有些哑,语气却比平日温和许多,“是,妾身晓得。” 然而曹后其实并未歇下,一大早曹后又让各内侍出宫探访各位有品阶的命妇家中情况,看着宫里一切安稳又安排苗娘子和公主回仪凤阁休息,又叫人清算账目,算出修缮花销。总之,谢娘补眠醒来,坤宁殿正殿还有不少都知和女尚书等着和曹后汇报事情。 谢娘打了个哈欠,又拉着莹儿小声商量:“最近京中、各州都不大安宁,我想着是时候出售我们的罐头了!”莹儿有些迟疑,“刚地震完,大家都没钱……”“我们以三十文出售,让百姓买得起,百姓买回去密封罐还可以重复使用,就当救灾了!”谢娘笑意更盛,似是心境澎湃。莹儿轻叹一声,却无话阻止,谢娘这样的心性是拦不住的,可她也希望谢娘帮助过的人能记得她的好,莫只觉得理所当然! 谢娘轻声哼着曲调,如今京中又乱,直接低价售卖怕是会混乱,不如写信给在禁军任职的曹佾,让他帮忙找人维持秩序…… 第19章 第 19 章 当谢娘向曹后提出要出宫一趟,将寄存在清风楼的罐头低价售卖接济百姓时,曹后只是拉起谢娘的手细细查看,双手白瘢混着紫痕,以后怕是要留疤了。曹后轻叹一声,“你就一定要亲自去?让周惟恭和几个内侍出宫看着就行!”谢娘轻声笑着坐到榻脚的位置,轻声道,“娘娘,这件事我准备了数月,这最后一程,好歹让我去看看吧!”曹后轻轻点头,当做默许,谢娘笑着起身行礼,匆匆跑了出去。曹后望着她的身影,轻叹一声,她大概还不明白,未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宫外那边曹佾已经向京兆府说明了情况,提交了文书,或许是看到许多百姓家里难以为继,曹佾又出钱从清风楼定了上千个环饼当做附赠品。谢娘也是头一次做这些事,只有三百个罐头,只是前面周惟恭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开罐验看和说明罐头保存方法两项多费些时间,其他的百姓倒也愿意花钱三十钱买个罐头试试。没过多久,三百个罐头就售出大半。且看另一边,一个身着青黑云纹锦衣的中年人和一个身着浅青水浪纹的年轻人走近些,笑问周惟恭,“可否给老夫一罐看看?”周惟恭身着便衣,有些为难,“小姐说,这些只卖给平民百姓。”“诶,此话差矣,”那中年人留着胡子,看着倒有一股文人清朗之气,“今日售于老夫,日后或可……”谢娘带着帷帽从清风楼二楼下来,笑意有些讽刺,“这位官人看着也是出自富贵人家,不缺衣食,何必跟普通百姓争蝇头小利?”那中年人不带半点生气,却笑问道,“是曹姑娘?”谢娘心中暗恼,她是谁重要吗?重要的事这人想强买强卖吧? 曹佾听着这边动静,往过一看,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赶忙上前行礼,“晏相公,侄女无礼,请多见谅。”谢娘和周惟恭皆倒吸冷气,这回是不是惹上麻烦了?谢娘赶忙跟着肃拜行礼,撩起一点帷帽,讪笑道,“不知是晏相,曹某当真失礼……晏相想要样品,改日我托人送几个新品送到府上就是,只是这两日还是把物资先给平民百姓吧。”晏殊却笑着摆手,“言之有理,姑娘有圣贤之心,老夫就不搅扰了。”旁边是一个个排队买吃食的百姓,一个老妇颤巍巍摸出带着油渍的铜钱,将环饼和罐头交给小孙儿。见那老妇腿脚不便,将将跌倒,那浅青衣衫的年轻人一把扶住老妇,笑着嘱咐,“婆婆不必着急,慢些走。”老妇拱手致意,慢慢牵着孩子回家。那两人也慢慢走远,谢娘这才小声问,“那另一个人是谁?”“应该是右司谏韩琦。”曹佾小声解释,谢娘又仔细看了几眼,这位韩司谏当真是相貌堂堂,英气逼人。 罐头一点点售出,谢娘看样子不打算回二楼,莹儿也陪她在外面站着。寒冬冷风嗖嗖,三人都裹紧了衣裳,眼前是买到吃食的百姓弯着腰行礼,一声声致谢飘入耳中。谢娘忽然笑问,“惟恭,莹儿,你们骄傲吗?”周惟恭和莹儿有些反应不过来,谢娘却笑着望向周惟恭,“我为你们感到骄傲,谢谢你们一直陪我做完这件事,尤其是惟恭,一直跑前跑后,没有你,这件事根本成不了。”周惟恭低头一笑,避开谢娘的目光,“姑娘说笑了,没有姑娘坚持,我也不会做这些。” “我是认真的,”谢娘目光郑重,“惟恭,在我眼里所有男子都没什么区别,你和王孙公子也是平等的,你这样认真细心,甚至比其他王孙公子更好!”周惟恭头低的更低,声音也愈暗哑,“姑娘莫在开玩笑了。”“我没有开玩笑,本来就不应该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你、莹儿、娟儿未必输给宗亲勋贵,未必不能做出扬名立世之举,我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但我仍希望你们都能得偿所愿。”谢娘声音不大,却震得人心颤动。周惟恭落下一滴泪,内宦从来都是被世人看不起的,即便是延福宫的先生也只是让他们不要看不起自己,谢娘还是头一个说,他与王孙公子都一样!看周惟恭这样泪珠滚落,谢娘实在不忍心,丢给周惟恭一方帕子,“好了好了,别哭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谢娘实在不好意思,又拉着莹儿和张老板说话,那边罐头卖得差不多,已经让账房先生清点铜钱了。 清风楼的活计准备收摊,曹佾也准备带兄弟回去时,另一墨衣金棕团花纹的年轻人也将马停下,笑意有些冷,“曹姑娘好歹也是后族,这样抛头露面,不合女训!”谢娘有些不舒服,曹佾赶忙拦在谢娘前面,陪笑道,“右将军说笑了,佾在此照看,内侄女也是受皇后娘娘所托过来看看。”赵宗说笑意轻慢,“最好如此!”谢娘愈发不舒服,冷笑回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将军想必也是读过书的,何必这样挑挑拣拣?”“哦?”赵总说笑意更加轻蔑,“政事如何,岂是你应该小女子可置喙的?”谢娘实在忍不住,扬头直言:“昔闻齐王忠直,官家娘娘也曾讲起齐王事迹,本以为子孙也当慈物爱民,没想到灾变之后不思赈济灾民,反倒来这里颐指气使,曹某深为齐王感到……”“曹谢!”曹佾赶忙喝止谢娘,谢娘这才停了话头,以同样冷硬的眼神回敬赵宗说。赵宗说气得脸色铁青,连说三声:“好,好,好!” 随后赵宗说驱马而去,曹佾又急又气,“人皆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何必跟他言语争执!”谢娘忍着气向曹佾行礼,“叔叔说的是,但谢娘行事自认坦荡,实在不愿跟这种同行!”曹佾气得跺脚,这丫头当真不知道京城这滩水的深浅! 注:右将军是宗室恩封,并非出生沙场,和狄青种世衡这种正儿八经的武将不一样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第20章 第 20 章 如今这赈灾的罐头环饼都卖完了,谢娘又将今日所售银钱给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一些,给维持秩序的差役、清风楼帮忙的伙计、周惟恭、冯莹儿少来些热汤饭。曹佾黑着脸要走,谢娘陪笑道,“叔叔也忙了许久,至少坐下来喝杯茶、尝尝热汤……”“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还喝什么热汤!”曹佾火气更大,挽好袖子就要走,谢娘下了一跳,轻声嘀咕,“前面我不小心冲撞晏相你也没说什么……”“晏相向来宽厚,自然不会将这等事放在心上,那赵宗说是什么人!”曹佾更气,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边张丽华已经准备好了热汤饭,又将散碎的铜钱换成碎银交给谢娘。谢娘握在手中分量不对,似乎要重一些,她错愕地望向张丽华,张丽华笑道,“姑娘想要赈济百姓,民妇也有此心,所以请姑娘一定收下。”谢娘心中暖了许多,亦笑道,“张老板,我认你这个朋友,说不定,明年还要一起共事!”“好了好了,先吃饭!”张丽华招呼着谢娘去了里面的一个小间,给谢娘端来热汤菜,谢娘因为手上烫伤未愈,实在不大方便,捏着筷子半天加不上,只好等着莹儿服侍她吃饭。谢娘和张丽华又聊了许久,这才离开清风楼。 回宫之前,谢娘又去布行买了好几匹绸料,回宫后给莹儿、娟儿和周惟恭各分了一匹,自己留下一匹浅丁香暗织竹纹的料子,又去曹后那里请安。 再过几日就是元旦大朝会,他国使者亦来拜贺,宫里宫外人人皆忙了起来,曹后也没时间管束谢娘。不用担心课业,谢娘倒是轻松许多,除了烫伤的双手总是又疼又痒却不能挠以外。直到五日后,今上来了趟坤宁殿,谢娘也被叫去坐在下首。谢娘去时,今上和曹后正在说起大朝会后的宫宴和给各国使者的赠礼,谢娘行了礼坐在曹后一侧的软凳上,心中不免嘀咕。 今上忽然笑道,“前两天晏先生还提起你!”谢娘心中一紧,起身行礼,笑意添了那么些紧张,“官家过誉了。”“之前你说的馏酒如何了?”今上又笑问,谢娘赶忙让周惟恭去拿蒸馏器,细细说明原理:“寻常酒甑蒸一次效率不高,反复蒸酒又浪费燃料……”今上听得有些困倦,谢娘心中默道,看来这蒸馏原理是讲不通了,干脆直接说结果:“用这种蒸馏器蒸出的酒纯度很高,疗伤效果更好。”曹后也笑道,“是啊,那日地震的时候,谢娘的馏酒救治许多宫人,受伤的内侍宫女用此物擦洗过伤口,只有一两人起了热,其他人皆很快伤口愈合。”今上轻轻点头,又问:“能否多产些馏酒?”“其实只要将这蒸馏器在做大一些就能增加产出,若新型酒甑半径两尺,蒸一次就足够数十人使用!”谢娘有些隐隐的兴奋,张茂则行了一礼,似有话要说。今上便抬手让他开口,张茂则笑意有些歉疚,“臣并非挑姑娘的不是,也并非故意推脱,只是直径两尺的瓷酒甑怕是没哪个窑口能烧得出来。这么大的尺寸极容易受热不均而开裂。”“可若是金属制作,长时间浸水,一个月就会被腐蚀!”谢娘忍不住反驳,却又知自己莽撞,低头不语。 “罢了,此事你们再好好想想罢!”今上转了话头,曹后亦笑道,“好了,谢娘也去歇着吧,不必侍奉。”谢娘行了一礼退下,转头却见缳儿在廊边抹泪,问她原因,缳儿却一个字都不肯说,竟还跑回了自己屋子……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今上笑着,声音放松许多。曹后却缓缓起身,“官家,谢娘来宫中居住许久,大哥哥大嫂嫂也甚是想念,臣妾想让缳儿陪谢娘回曹府多住些时日……”今上笑意冷了些,“是,御史台上奏,让这姑娘回去躲躲风头也好,可缳儿是你从曹府带回来的,何必急着让她也回去?”曹后犹疑着开口,笑意愈发惨淡,“缳儿这丫头心思活络,却又不知深浅,犯了些错……” 今上直直用目光打量着曹后,若是说镣子和缳儿通传消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何必如此严厉?曹后垂下眼眸,心中便知他定是觉得她绝情。今上又问,声音里有隐隐不悦,“缳儿不是什么有坏心的,你就非要拿规矩压她?”曹后强撑着温和的面色,“缳儿却实犯了宫规,若是妾身对缳儿宽容,何以……”“曹丹姝!”今上将茶杯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你就这么在意规矩?在你的坤宁殿,我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在想,在你这个皇后眼里是不是合规矩?”说完之后,今上大概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严厉了,也未在继续说。曹后眼中蓄泪,一时像是无所适从,干脆行了大礼,“臣妾确实觉得缳儿不适合再待在宫中!”今上气得发笑,她果然就是心狠,“好,皇后是不把宫中所有人变成木偶就不甘心!”说罢,今上甩袖而去,曹后似脱力般坐在地上,无声滑下许多泪珠。 昨天晚上,趁着众人各自忙自己的事时,曹后带着秀娘去缳儿屋中查看,竟翻到缳儿和镣子私传信件,言语间尽是情意;又在周惟恭那里捡到谢娘给周惟恭的帕子,还有谢娘写给周惟恭,让他帮忙处置事件的信。 这确实不算什么大事,可是镣子是今上近身侍奉的人,缳儿又是曹后贴身女使,一旦被人捉到实证,按律处置便是处死或流放;谢娘给周惟恭的信确实只为公事,可这些东西放一起,总是让人生出猜测;再加上御史台弹劾的两条,一是宫中物品流入惠民药局有违例之嫌,二是说谢娘和内侍过从甚密……所有事加在一起,曹后实不敢再拖下去,万一有一天爆发出来,她又护得住谁? 曹后问起缳儿时,缳儿却抵死不愿出宫去,哭得声泪俱下。而周惟恭那时面色平静地烧掉了谢娘给他的所有东西,看着飘扬的灰烬,面色灰败,却仍笑道,“娘娘放心,小人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会痴心妄想……” 第21章 第 21 章 谢娘本以为这次回家只是过年,直到牛车走到曹府时她才发现不对。周惟恭特意从车后搬下一个箱子,让曹府的小厮小心收好,说是娘娘给的。谢娘还想问,周惟恭就行礼回去了。她只好将满腹疑问吞入肚中,跟着家里的嬷嬷一起回了旧居。 可一回到长房正院,便见曹仪和李夫人正襟危坐,面色青黑,前面放着蒲团,桌上放着戒尺。谢娘心中一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向曹仪和李夫人行礼:“父亲,母亲,多日不见,可还安好?”“跪下!”曹仪喝道,李夫人只是默不作声的垂下眼眸。 谢娘并未动作,压下不甘心的眼神,“父亲这是做什么?”“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曹仪顺手拎起戒尺指向谢娘,谢娘冷笑抬眸,“我做了什么?于理,我所做的事陛下和中宫皆知晓并同意;于情,我也只是扶助弱小!”戒尺抽向谢娘,曹仪也掉了眼泪,“你和那个阉人……” 谢娘只觉得小臂又麻又痛,一种愤懑裹挟恼恨一起涌上谢娘心头,谢娘头高高扬起,笑道,“我和他没有私情,那人落泪的无论是什么人,我都会把帕子给他,这个答案父亲可满意?”曹仪更气,又拿戒尺抽向谢娘,谢娘不躲,也不出声,只似嘲笑般望向曹仪。 曹佾不知何时到的,赶忙拦住曹仪,柔声道:“大哥莫生气,这两天我问了宫中内侍,听说是赵宗说给御史台写了信,御史台才拿这些上奏!仔细向来,定是那日谢娘出言惹恼赵宗说,宫里有娘娘看着,定不会有什么事!”曹仪这才丢下戒尺,高声道,“还不送她回去!”这时一个小丫鬟过来跟着,谢娘也未曾理睬她,一把抹了泪,直直回了自己的屋中,关了门窗,独自缩在一处落泪。 那种痛意忽然蔓延开来,痛得让谢娘直不起身。其实曹仪用的力气并不大,可还是让谢娘觉得痛极。自己真的错了吗?谢娘想了一遍又一遍,谢娘自认为自己行事确实有冲动的时候,但却问心无愧。而赵宗说凭什么可以这样污蔑她?就凭他是宗亲?御史台又凭何这样不经查证就指责她?曹仪凭何不管不问就责罚她?谢娘瞥见那个箱子,还是周惟恭特意让小厮不要磕碰的箱子,谢娘一把掀开,竟是她那套蒸馏器。 她忽然很想砸了它们,为了这套仪器,她手上的烫伤到现在还未愈合时时发痒发痛,受伤时用馏酒清洗伤口的百姓和宫人未必知道这是她一夜一夜熬出来的成果,可换来的却是什么?那瓷器上泛得青光好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可谢娘举起其中一节时,却没有了砸下去的力气,最终只是轻轻放了回去。谢娘不舍得,这是她的心血,一夜一夜慢慢熬出来的,怎么可能就这样彻底放弃? 夜色将临时,李夫人来拍谢娘屋里的门,可谢娘却一点也不想动,只坐在榻上,望着帷幔,心里想着“上辈子”的事。那时算不上多么美好的记忆,与领导人人画饼同行的是做不完的工作,周末忽然来临的电话风暴和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调休。但那时,她至少是自由的,不会因为递了一块帕子,送了一升酒精而被攻讦。如今呢,当真算得上“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以后再想做什么怕是难上加难。什么“德不孤必有邻”?分明是大部分人只在乎自己的利益罢了! 拍门声还在响着,谢娘一把抹了泪,罢了罢了,这种事情迟早要面对,总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情不活了!谢娘打开房门,似笑非笑,“母亲有事?”李夫人让小柳把汤和菜放在桌上,又拉着谢娘坐下,小心翼翼地笑着开口,“谢娘,你也别怨你的父亲,他也是听人那么说才生气……不过你也是,怎么说都不肯嫁人,又和那什么阉人混在一起……” 谢娘起身行礼,神情漠然,“母亲若是来说这些的,便请回去歇着。”李夫人气得拍谢娘的肩膀:“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劝?”谢娘笑着扬起头,“第一,我从未听说过哪个人是因为婚嫁扬名立世;第二,收着祖宗的恩惠却不思进取,却还以此为荣只知争权夺利,我只觉得耻辱。”李夫人也气得变了脸色,丢下汤饭就要离开,又嘱咐婆子丫头:“好好盯着大姑娘!不要让她胡闹!” 坤宁殿的内侍总管郑都知进来时,周惟恭还在拨弄着炭火,神情木讷。郑都知又气又闹,骂了一声:“你真是昏了头!”周惟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拨弄着炭火。 其实就连周惟恭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怎么想的,从入宫起,就只剩下奴才这个身份。而谢娘却是唯一一个说他和王孙公子没什么区别的人。周惟恭当然不信谢娘真的对他有什么私情,她的心太高,不会真的爱上哪个人,谢娘对所有身份低微的人都是一样的,可这之于他却十分可贵。谢娘给他的帕子针脚粗糙地根本看不出绣的是什么东西,字也不怎么样,只能称得上工整,然而看见这些东西时他才暂时忘记“阉人”这个称呼,所以他将这些全部留了下来,而不是按照宫中规矩焚掉或者归还给谢娘。 昨日,曹后叫他过去也没有如何斥责他,只是问他知不知道,若是旁人知道他的行为,会是什么后果?他能不能为这个后果负责?那一刻周惟恭才清醒过来,即便在谢娘眼里,他和其他人是平等的,但在世人眼里他仍是卑贱的。而且这个后果,他未必担得起,所以那时,周惟恭将谢娘赠他的所有东西都丢入火盆,和银炭一起化为灰烬,最终只剩下一堆被丢弃的粉末。 第22章 第 22 章 谢娘浑浑噩噩的躺了两三日,小柳和嬷嬷来过几次,却见她也不怎么梳妆,头发随意拿发带一扎,洗漱完就倚着窗发呆,这么就是在纸上乱画,画的东西每一个人能看懂。小柳和嬷嬷也想拉谢娘,却没办法轻易拉动她,想来想去,或许是这两月帮娟儿劈了不少柴的原因,力气增长不少。 曹仪气得直叹,被御史台弹劾事小,昨日宫里就传出消息,宫里给御史台的回复是周惟恭行事确有违规之处,但私自传递宫中物品、曹氏女内帏不修的指控实为谣传。只是御史台这样一上谏,世家大族必然流言纷纷,这样下去还能将谢娘嫁到哪个好门户?这丫头怎么就是不明白? 直到正月初一那天,曹玘曹仪需参加元旦大朝会,晚上回来参加家宴。曹仪特意嘱咐李夫人,一定要让谢娘好好梳洗打扮,绝不可在家宴上失仪!谢娘实在提不起兴趣,只是实在不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拂了父母的面子,还是被小柳拉起来梳妆。小柳细细帮谢娘挽好发髻,谢娘鼻头一酸,她又想起在宫里的日子。早晨跟着曹后读书练字,下午和莹儿周惟恭谈下一步该怎么做,晚上和娟儿、莹儿和周惟恭一起守在火炉边蒸酒,每日虽忙忙碌碌,却也过得充实,甚至还能帮到许多人,而现在呢?就做一个金丝雀,无意义地蹉跎时间,然后等着父母之命嫁给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的人?梳子就这样断在谢娘手心,一滴一滴泪就这样滑下,谢娘也说不清,自己未来会怎样。她忙碌了那么久,自己觉得有意义,可然后呢?她的力量真的能够改变什么?是不是想要改变什么本来就是妄想? 小柳看谢娘目光茫然,直直落泪却一眼不发,吓得不敢动作。谢娘自嘲般笑笑,抹去眼泪,声音淡漠,“我没事,你继续就是了。”小柳更不敢出声,赶忙给谢娘梳妆好,然后脚步匆忙地躲向一边。谢娘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这些日子不规律的饮食也引得她时而暗暗胃疼。 等曹玘、曹仪回了曹府,已是申时初刻,谢娘跟着族中姐妹妯娌一起前去祠堂。待男丁拜完,女眷才能入内祭拜,最中间的牌位就是曹彬将军和高夫人之位;左侧是曹璨和张夫人之位,右侧是曹玮和潘夫人、沈夫人之位;再上面的是曹芸和李夫人之位。祠堂内三块牌匾,皆是紫檀木制成,金漆填刻,十分威严,中间一块牌匾刻“忠武垂裕”四字,是大中祥符年间先帝追赠曹彬;左侧刻“靖边垂范”四字,是曹璨病逝时先帝追赠;右侧则刻“威肃陇右”四字,是景佑元年的冬至今上追赠曹玮。祠堂中的各联亦是出自名家之手。 拜过先祖,家宴也该开始了,曹玘作为曹后之父,自然坐在最高的位置,曹仪为长房长孙,自然坐在曹玘左侧……女眷则以曹后母亲冯夫人为首,曹琮夫人曹氏次之,李夫人也坐在那边。酒过三巡,家宴愈发热闹,谢娘周围各位嫂嫂谈论的皆是儿女,未婚的姊妹则谈那些王孙公子,谢娘确实没什么兴趣,只思念着在宫里每日忙碌却却又充实的日子。直到过了二更天,谢娘找了理由回屋,她秉着蜡烛轻轻抚摸那烫伤双手,却又能蒸出救人所用馏酒的蒸馏器,谢娘滑下一滴泪,从蒸馏器的光泽上她仿佛又看到他们为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日子,只是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吗? 初二清晨,谢娘依然是懒懒散散的,小柳说季医官来了,谢娘才匆匆梳妆,走下闺楼。季医官在正院侧堂坐着,一旁是李夫人和嬷嬷,另一边是家丁。季医官又一次说明来意:“奉娘娘懿旨,季某来复查姑娘手上的烧伤。若再顾及男女大防,怕是不好医治,请夫人见谅。”李夫人思索片刻还是微微点头,谢娘这才行礼致意,便坐在季医官对面。季医官放好瓷枕,让谢娘将双手搭在上面,仔细查看,只见谢娘手上已生了许多深褐色瘢痕。季医官又轻声询问:“还有什么感觉?”“有时会疼,有时会痒,手指也不大灵活。”谢娘垂着眼眸,心中又起了波澜。季医官取出一排银针,按住谢娘手腕,嘱咐道,“不要乱动,需要用针疏通经络,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银针扎入谢娘手指经络时,谢娘还是疼得掉了泪,季医官又下几针,谢娘只能咬着唇忍痛,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一旁的李夫人不自觉地绞紧手帕,呼吸也急促许多,目光紧紧盯着谢娘这边。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季医官取了银针,谢娘果然觉得手指灵活许多,她拿帕子擦了泪,又轻声问道,“季医官,方便问几个问题吗?” 季医官似是猜到谢娘的心思,只笑道,“若是宫中的情况,怕是不便外传,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夫人还有些迟疑,谢娘又道,“我只问一两个问题!”季医官似思索片刻,才道,“请夫人给季某一炷香的时间。”李夫人思虑许久,还是微不可察的点头,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该让女儿再打听宫里的事? 季医官和谢娘走到偏廊处,谢娘缓缓开口,眼尾发红,“季医官,之前宫里的波澜,你觉得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季医官这次却毫无犹疑,直接答到:“曹大姑娘,季陵并不觉得你错了,季陵所知不多,可曹大姑娘赠给便民医局的馏酒救了三个人的命,赠予季陵的馏酒救治了五个内侍,七个宫女,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谢娘瞬间落下泪来,怎么都止不住,季医官刚想去帕子,却又想起宫中波澜,赶紧收了回去。良久,谢娘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随后谢娘还是退回了自己的位置,而季医官也辞别李夫人,前去其他地方探望病人。 第23章 第 23 章 初一过后的日子,曹府免不了迎来送往,毕竟身份在这,总归还有些后族风范。初六的时候,曹府迎来一个极为重要的人,曹琮从边境回来了。本来,曹琮给兵部的上书是年前回京探望家人,正巧碰上地震,耽误许多日,然而过了初十,就是兵部给的期限,曹琮又要匆匆回到永兴军。 初六曹琮一回来,曹府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谢娘没什么感觉。反正这种事也不由谢娘决定,她也凑不到前面,若真报什么希望,岂不是自讨没趣?事实上,曹琮从枢密院回来已到了傍晚,天色已暗,谢娘愈觉得提不起兴致。因而家宴的时候,谢娘也坐在一边,放空大脑,似是让自己习惯这种场合。 却不想,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诶?谢丫头呢?”谢娘慢慢转过头,有些吃惊,却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曹琮笑道,“快让我看看!”李夫人这才叫了谢娘过去。绕过屏风,坐在主位上的是曹玘和曹琮,曹玘身着暗紫鹤纹宽袖衫,愈添几分文人气息。曹琮眉眼锋利,虽年事已高,却未有半点疲态,他还是一幅武人模样,身着赭红兽纹窄袖衫,双臂带着护腕,左右两侧的则是曹仪和曹后长兄曹傅。 谢娘行了一礼,曹琮拉着曹仪笑道:“前些时间,晏相托人送来了新玩意,说什么罐子,路上运了那么久,却毫无**,我一问才知道,这是谢丫头的主意!”曹琮笑意朗朗,谢娘眼底却有些湿润了,她忍不住心中雀跃,她所做的有人能明白!谢娘笑着又行一礼,“八翁翁若是觉得好,谢娘再做一些,让翁翁带上!” 李夫人按住谢娘手腕,生怕她又要做什么,曹琮也推辞道:“不可,不可!”谢娘心中却愈发焦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忙道:“没关系,反正谢娘在家也没事!”曹仪神色有一点僵硬,心中有那么些不舒服,这丫头怎么还想捣鼓那些?反倒是曹玘笑言,“贤侄何必忧心?谢娘这样聪慧,定会事事顺利,我也让家里人帮忙,总归八弟回边境时得带上些东西!”曹仪不好再推辞,只得严肃告诫谢娘:“替翁翁做东西可以,但绝不可胡闹!”一阵又笑着向曹琮曹玘敬酒,“这丫头心太高,有时也让人头疼……” 谢娘像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第二天一早,谢娘就早早起来去了曹府的厨房,特意在厨房一侧的小灶重新累起蒸馏器,又特意嘱咐小厮去买便宜米酒、瓷罐、蜂蜡和细麻绳。嬷嬷看不惯这样的行为,高门大户的小姐哪有这样的?可既然当家主母都说可以,她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嬷嬷们看不懂谢娘的行为,在旁熬上一阵也就熬不住了,便也纷纷离去,只留下一两个烧火丫头帮忙看着。谢娘鼻头发酸,她没办法止住自己想念过去的日子,那些有莹儿、娟儿和周惟恭在的日子,如今她身边的人又有谁愿意帮她? 可不能总这样,对吗?谢娘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又笑问那边的小柳和烧火丫头,“你们什么时候进曹府的?”小柳神色恭谨,谢娘猜过会小柳又要把她这一举一动汇报给李夫人了。小柳垂着眼眸,不辩悲喜,“我是夫人陪房郑婆婆家的。”“郑婆婆是你祖母?”谢娘坐在矮凳上,仰头问向小柳,小柳点点头。谢娘又问那边烧火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何时过来的?”“我叫阿纪,是陈主簿的外侄女。”阿纪用围裙擦擦手上的灰,神色漠然,似乎也不像因为帮忙惹上麻烦。 谢娘又仔细查看蒸馏器的情况,添上半斤米酒,将馏出的一点酒装入瓷罐,用蜂蜡封好。小柳和阿纪只是看着,并不多问。忙活两三日,谢娘得三罐罐头和三罐馏酒。谢娘留了一罐馏酒自用,其他的遣小柳带上一起给曹夫人送去。 谢娘去时,只有曹夫人独自在灯下抹泪,听闻曹琮还要去见一下旧友,所以还未回来。谢娘简单提了罐头、密封罐和馏酒的用法用途,又欲问曹夫人缘由,曹夫人只含泪道谢,却不给谢娘提问的话口。临了时,曹夫人又塞给谢娘一袋银锭,含泪笑道,“你说的,祖母皆记着,定会同他好好说!”谢娘既问不出口,也只好又嘱咐几句:“小祖母一定记得告诉翁翁,馏酒用完要封口,绝不可兑水。”说罢,谢娘也只得告辞。 次日清早,天还未亮,曹夫人就送曹琮离京。自当年曹夫人的父亲曹利用得罪刘太后被贬,继而突然病亡为止,曹夫人就只能住在曹府,深居简出。曹琮也因此常年驻守边关,聚少离多。如今西境不稳,曹琮上书数次,皆是泥牛入海。而曹琮也年事已高,此番离去,说不定便是最后一面!曹夫人泪落如雨,曹琮却说不出劝导的话,只向曹玘和冯夫人行礼:“阿兄,阿嫂,今后还要拜托你们多加照顾。”随后曹琮又拍了拍曹夫人的手,长叹一声,便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向着西城门的方向去了,后面的随行小将也驾车跟上,车头的铜铃声渐渐远去,就像他的主人一样不曾回头。曹夫人咬着帕子脚步虚浮地回了自己的小院,看着都让人难过……曹夫人也想劝曹琮,从前线退下来,好好在家颐养天年,可是,曹琮一定不会这么做。从宋立国之初,曹家就在守边,曹琮自不会辱没父兄期望。 谢娘在闺楼上遥遥望着,却望不到远方的世界,那些似乎只存在于念想之中,谢娘心中也隐隐作痛。直到小柳和嬷嬷过来时,谢娘才意识到,自己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谢娘抹去自己的泪,轻叹着抚摸收好的蒸馏器,残存的蜂蜡和剩下那瓶馏酒。或许,自己也迟早要接受天下女子一样的命运…… 第24章 第 24 章 这些日子李夫人又让嬷嬷压着谢娘做女红,念女书。谢娘不耐烦得紧,可她却暂时没机会也没办法做什么。直到上元时,曹家长房正院来了一位客人。谢娘还在想,是哪个客人非要她亲自去看看,到了正院,却见一个女子头带帷帽,浅青色褙子,边缘是银线绣的花纹;下面压着深青罗裙腰间系着令牌。 谢娘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竟不敢去唤,那人撩起帷帽,一双明亮的杏眼望向谢娘。她向着谢娘行了一礼,笑道,“大姑娘,娘娘许我来看看你,带你去上元夜游,到时再送你回来。”李夫人虽万般忧心,却也一时没有理由阻拦,只得悻悻嘱咐:“不可胡闹,去一个时辰就得回来!”谢娘还像反应不过来一样,握住莹儿的手,痴痴问道:“真的?”“是啊,”莹儿笑意灿烂,又问,“姑娘就打算这样出去?”说着,莹儿忽然握紧谢娘手腕,目光突然变得郑重,像是提醒谢娘什么。 谢娘虽并不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猜到,莹儿或许有什么想跟自己说却不方便说的,或者,宫里发生了什么事。谢娘笑着眨眨眼,轻声道,“是啊,是该准备一下。”回了闺楼,谢娘支开小柳,“你帮我找找,上次二姑送的糕点在哪?我给莹儿带上。”小柳只得去找,谢娘用布袋装好自己剩的那瓶馏酒,用细麻绳绑好瓶子,再绑到左手手臂上,在昏暗的夜色里乍一看倒不易看出破绽。小柳找了许久,还是回来嘟囔,“没有啊,姑娘是不是给别人了?”谢娘轻叹一声,装作可惜的样子,“罢了罢了,那不找了!”小柳随着谢娘一起下楼,李夫人又让小柳和嬷嬷跟着谢娘一起去。 谢娘和莹儿心中暗急,却也只能暂时按捺着性子,装作平日模样观赏花灯。待走近御街时,看着密集的人流,谢娘便知道机会来了。她拉着莹儿一会突然跑上几步去看走马灯,又停那么一半刻钟,一会又突然跑去吹糖人那,又停一小会……嬷嬷毕竟不如年轻人灵活,小柳又难得出来观灯,早就被绕花了眼。很快,谢娘和莹儿甩开小柳和嬷嬷,去了另一条小道。 这时莹儿才开口,声音沉重了许多,“姑娘可知,那天御史台弹劾之后的事吗?”谢娘心中愈生紧张,轻声道:“怎么了?”“御史台弹劾娘娘,说因为娘娘纵容,才有宫中物品外泄,内帏不修之事,”莹儿声音愈发伤感,“官家驳斥这种说法,却也认同周惟恭有行事不当之处,因此,周惟恭被贬至永兴军,明日就要走。”谢娘想要说什么,却仍被压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住袖里藏的那坛馏酒。 莹儿带着谢娘来了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带着两人去了角落一个屋子,周惟恭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谢娘心中暗思,该告别了,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周惟恭仍未抬头,只是又行一礼,“抱歉……”“不是你的错,”谢娘鼻头一酸,仍笑着开口,“那天我不跟那个混蛋争吵,也就没这些事了!”周惟恭也是心头一痛,话在喉头转了几回,却仍没法说出那天夜里的事,反而另起话头,努力撑起一个笑:“我倒是听说……传闻帝后不合,一直有人想试探着在宫里插一手……大概姑娘也是被牵连的……” 谢娘怔了片刻,却又心中更涩,其实她真的是不重要的小人物,前朝后宫联系紧密,自己的这点事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御史台中未必无人想借此试探……可就这样一个借口,就压得她无法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压得周惟恭必须去边军避风头! 谢娘勉强撑起笑,取出袖子绑好的馏酒,放在周惟恭面前,笑道,“活着回来。”周惟恭犹豫片刻,还是遵从自己的心,拿了那罐馏酒。周惟恭再行一礼,眼眸仍低着,“多谢姑娘……娘娘给我赐字,叫慎之。”谢娘笑着摆手,“好,慎之,此去一定平平安安,快去吧,免得再惹麻烦!”周惟恭不再犹豫,拿着馏酒离开了清风楼。慎之,慎之,周惟恭握紧馏酒,心绪愈起波澜,似想依靠这瓷瓶给自己一点力量,心中暗想,以后他一定会多加谨慎,绝不给人把柄! 谢娘又转向一边的莹儿,似哭似笑,“你竟然肯带我了告别?”“若是以前,我会劝姑娘不要冒险,”莹儿笑意笃定许多,“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和姑娘一起做这些事很不一样,相是心里被什么充满了……所以我也想试试做不一样的事!”谢娘忽然拥抱住莹儿,吓得莹儿不敢动作,半晌,谢娘才放开莹儿,眼中含泪,笑道,“多谢你还来看我……”莹儿垂眸腼腆一笑,低声道,“不过我确实是跟娘娘说要带你来看灯……” 又过一阵,小柳和嬷嬷终于找到清风楼附近,谢娘装作无事发生,在窗户边招手。小柳和嬷嬷也进了清风楼那家屋中,桌上摆着清风楼各色糕点,糕点都动了一些,看样子是谢娘和莹儿已经尝过了。小柳看着有些馋,心中反复念叨着李夫人的嘱咐。谢娘装作可惜模样,轻叹一声,“你们跑哪里去了?可惜好甜点都入了我和莹儿的口!” 小柳愈发心痒,嬷嬷看着清风楼的糕点也有点心动。谢娘又叹,“唉,本来想留给你们,可你们跟母亲一说,我们三个都要受罚,定是没这个享受的福气……罢了,还是莹儿带回去,给宫里姐妹分一分……”小柳心痒难耐,赶紧道:“我不说!姑娘给我分点吧!”王嬷嬷仔细想想,今日她们又没看到什么,说了夫人生气又疑虑,她也讨不着好,何必多嘴多舌?王嬷嬷便也笑道,“姑娘说笑了,没什么事,老妇怎会乱说……那盘糖果子可否留给老妇?”谢娘装作无奈模样,低声道,“罢了,给你吧,我也不爱吃这甜腻腻的!” 天色已晚,谢娘终究得回去。分别之时,望着莹儿离去的方向,谢娘那样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她终究还是不得不回曹府,回长房院落! 周惟恭暂时下线,回归遥遥无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自上元后的近一月,李夫人压着谢娘读女书,做女红,似下定决心要让谢娘真的像大家闺秀一样。谢娘如今是做不了想做的事,干脆慢慢磨着时间,就算真的和李夫人吵一架,事情又能会有什么改变? 直到花朝节的前一日,宫里来人说,娘娘让谢娘也一起入宫赏花。谢娘的心才起一点波澜。仔细想想,从腊月回曹府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花朝节那日,谢娘卯时初刻便起了,特意换了浅紫暗竹纹褙子,底下压着水红罗裙,发簪也是浅淡的粉色。大概是太浓烈的颜色不适合她吧,谢娘自嘲般笑笑,今日入宫的高门贵女定然很多,她何必也做那争奇斗艳的一份子? 只是谢娘到坤宁殿时,似乎只有曹后一人,也不知是否是谢娘来的太早了。曹后今日倒换了装束,银蓝色云纹大袖褙子下是套朱红牡丹纹罗裙,发髻间几个小小巧巧的石榴簪看着倒是恰到好处。曹后让内侍搬来软凳小桌,又给谢娘赐茶,浅笑着问:“回家的这段时间可好?”谢娘心中一痛,可这个时代子不言父过,她说了委屈又能怎样?谢娘眼睛酸痛,却只能强撑起笑意,“还好。”曹后轻叹一声,未曾言语,这两个月发生太多事了,前朝因为忻州地震未能及时处置免了不少官吏;而她和今上,因为诸事不得不见面,可见了面也无话可说,只能一项项推祭典宫宴的流程…… 可自己又能劝她什么?曹后望向衣着低调的谢娘,心中亦有些无奈,她是欣赏谢娘,可毕竟谢娘还有自己的父母,许多事她一个小姑怎么可能越过谢娘父母去做决定?能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些套话罢了。曹后撑起一丝笑,又道,“前两日,官家准了东京一家惠民药局,每月收购二百斤酒做馏酒,若是能平稳过渡,大概其他民间医馆也会慢慢用上馏酒?”谢娘心中又暖又痛,双唇微颤,“当真如此?”“确实如此,”曹后缓缓起身,神色也严肃许多,“惠民药局那边还是想要你那瓷酒甑,谢娘,你……” 谢娘从不喜欢跪拜大礼,但在这个时代,想要做什么,就免不了这样的事。她心下一横,向着曹后一跪,直言道:“娘娘,我可以给惠民药局酒甑的图纸和使用方法,可是,也请娘娘写下手书,免叫人误解搅扰!”谢娘眼神那样痴求伤感,让人不忍拒绝。曹后拉起谢娘,柔声道,“好,过两日,会有内侍给曹府手书,到时吾让季医官代便民药局同你琢磨此事。”谢娘用力点头,眼尾渗出一滴泪,也不知是伤感还是开心。 “好了,也该去看看御园里的春光了!”曹后的笑意让谢娘安心一点,谢娘便跟着她去后苑转转。水榭那边已有几个妇人在等着了,一个身着浅杏色衫裙,虽已为人妇,却还如姑娘般天真温暖;另一人身着水绿衣衫,温婉大气。众人向着曹后行礼,曹后笑着让内侍赐了花茶,便许各位夫人在御园赏春,午时初刻之前离宫便是。 各夫人领了赐茶,小酌片刻,便三三两两的去赏春,还有内侍领路。而那杏衣女子和水绿衫裙的女子却留了下来,看样子是想要陪一下曹后的。曹后笑道,“有蘅,清素,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侄女,”曹后又笑着向谢娘介绍:“这位是杜夫人和晏夫人。”谢娘向二人见礼,杜有蘅笑着回礼,也笑道,“我还听夫君提起过,有一个奇女子呢!”晏清素亦笑:“是啊,父亲也提起过,说你和年少时的娘娘有两分相似。”“夫人过誉了,”谢娘笑着,心中仿佛慢慢被许久未曾有过的暖意慢慢填充。 曹后领着几人赏春,又谈及许多朝事。谢娘虽不了解旧情,可从现在的模样看,她们当是旧友,谈话并无禁忌,也从不担心有人泄密。只听那边曹后笑言:“……官家前些天还说,要调欧阳永叔回来!”杜夫人亦笑,“这样也好!我那夫君日日念叨着‘永叔’,这回他不用念叨了,干脆直接在节帖上一争高低!”晏夫人也笑:“苏子美和欧阳永叔共写节帖,民间怕也要兴上一阵……只是他出去才一半年,只怕回来还要些时日……” “谢娘,”曹后忽然点到谢娘,谢娘一时不知何时,仍上前行礼。曹后给她簪了一朵红杜鹃,又笑道,“你且先去赏春,一会去坤宁殿等着,吾有物什要给你。”谢娘笑着行礼,那边便见今上快过来了,便和众人一起退去。 看着百花竟放的御园,谢娘心中又暖,又伤感。过了花期,这些颜色又要融入泥土,一年一年,只有那么片刻妍丽……谢娘确实没那样的心境好好欣赏,便让内侍引她回了坤宁殿。坤宁殿和谢娘记忆中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曹后还是喜欢练字,只是书架上又多了几卷。 谢娘知道这样无礼,可还是想看看曹后的字,她随手拿起一张纸卷,上面是范仲淹的灵乌赋: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句话像一声惊雷劈开谢娘心上裹的沙石,她又在心中默读一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股激荡的热流充斥着她的心房,不过一次磋磨,那又如何?谢娘知道自己是不甘于庸碌的,比起做点什么,去做什么,总比沉沦、后悔更好!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即便世上无人理解她的想法,可她一定要做!哪怕是水滴和轻风也可磨开巨大的山石!谢娘握住纸卷,似泣似笑,她擦尽泪水,双手捧着纸卷。等曹后和今上来坤宁殿时,谢娘便十分缓慢而郑重行一大礼:“娘娘可否将这幅字赐予曹谢?” 曹后让秀娘和绫儿展开那幅字,今上看着曹后微微挑眉,却也没说什么。曹后眼眸微垂,轻声道:“也好,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府,等吾让人装裱好,再送到曹府。”谢娘心绪翻涌,也未曾注意帝后之间的气氛,径直行礼退去。 当走出宫中,回到曹府之前,坐在车上,谢娘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心中愈发感慨。以后,一定要重新打起精神,总会有路可以走! 第26章 第 26 章 李夫人有些惊讶,这丫头竟真的老老实实开始学女红了?谢娘也不是多喜欢绣花,只是既然高不高兴都要被盯着做,不如就学一学,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行动,免得事情不成还多生麻烦。 二月十五,宫里手书终于下来了,曹后手书让谢娘绘制新型酒甑的结构,注明用法,五日后季医官会过来取。那送来手谕的内侍还带来了一卷装裱好的字,说是娘娘赠给谢娘的。曹仪心中觉得有些古怪,在那内侍走后打开了卷轴,上书: 故割而可卷 孰为神兵 焚而可变 孰为英琼 宁鸣而死 不默而生 正是范希文所作《灵乌赋》。当时范希文因反对吕夷简被贬饶州,又遇时疫,生活落魄,却仍做灵乌赋,使天下士子折服。曹仪总觉得这字另有所指,谢娘倒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笑道:“父亲,这是女儿看娘娘的字颇有风骨,故而求来的,过几日宫里还要来人,不如就给女儿罢!”曹仪虽想了种种缘由后果 却仍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答应此事。 谢娘将那卷字挂在书架对面的墙上,心中正生了暖意,那边小柳就来敲门,“姑娘,有人找你。”谢娘探身一看,正是缳儿。小柳倒了茶,磨磨蹭蹭地不肯走,谢娘挑眉笑道,“你想听也行,只是她前面是娘娘的人,后面是吴祖母高平郡太夫人的人,若是你听出来什么,是打算给谁说?给母亲说,母亲一个小辈要管吴祖母的人?给吴祖母说,你又是吴祖母的什么人?”小柳心中一合计,此事倒也犯不着趟着浑水,若是李夫人问起来,也该让李夫人去问才是,何必她出力不讨好?小柳便退到门外,坐在楼梯上自己绣起手绢来。 缳儿身着白绸兰绣百蝶衫,底下是石青的纱裙,发间一朵紫色绢花,栩栩如生,可她看着却有些憔悴,比在坤宁殿清瘦许多。谢娘有些惊讶,细细想来,这么长时间她确实只关注自己的事,未曾思考过为何缳儿作为曹后的贴身宫女会这样出宫。谢娘拉着缳儿坐下,缳儿还有些不适,想要起身,谢娘笑着按住她,“没事,坐吧,我这里没这么多规矩。” 缳儿似欲言又止,最后选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话题:“姑娘前几日进宫,娘娘可好?”“娘娘那么聪慧的人,定会顾得各方妥帖,怎么会不好?”谢娘将热茶塞给缳儿,缳儿垂下眼眸,眼尾发红,低声道,“不是的……”“娘娘身边那么多人,定能好好护着她。”谢娘又劝一遍,缳儿抬眸看她,声音大了些,眼中也有了泪意,“不是这样!” 谢娘有些暗暗吃惊,缳儿起身行礼,滑下泪来,“娘娘在宫中很孤单,也有很多难处,其实……其实娘娘那么好的人,也只有官家那样好的男子才配得上她!”谢娘一时不知该回什么,喝了点茶,才道:“是,是,可有些事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感情不讲道理,而且娘娘的问题也不是我们能解决的!” “本来快要解决的……”缳儿哽咽一声,“那天晚上,娘娘和官家本来要好好说的,可那个舞女……又地震了……然后……”谢娘听得一头雾水,这什么跟什么呀?什么舞女?什么地震?不是地震当天官家在坤宁殿宿下的吗?谢娘扶额轻叹,亦起身道,“缳儿姐,你还是理一下,仔细想想,地震那天到底怎么了?怎么就能解决了?” 缳儿垂下眼眸,垂下泪来:“那天,教坊里一个舞女突然罢演,官家和娘娘生了许多不快,我本劝了娘娘跟官家好好沟通心意,可是……那个舞女却突然出现在福宁殿……然后地震了……”谢娘心里愈觉得好笑,若是官家真的那么在意她的娘娘,怎么会让那个舞女进福宁殿?福宁殿作为皇帝的私人居所是想进就进的?缳儿这傻丫头还真以为要解决问题了? “那你又为何离宫?”谢娘又问,缳儿却不在言语。谢娘也不再多问,缳儿这么天真的性子,大概当真不适合在宫里。如今吴夫人身边寂寞,缳儿替曹后侍奉吴夫人,相当于半个女儿,与其纠结这些,还不如过好自己的生活。谢娘如是想着,便哄着缳儿:“你看,宫里有你惦念的人,不假,可是娘娘比你聪明,更能照顾好自己,而宫外的事她顾及不了。不如你好好侍奉夫人,这样也免了娘娘惦念父母的忧虑,如何?”缳儿思索片刻,点点头,终于神情放松了些,又轻声道:“下次姑娘进宫,看过娘娘,可否同我说一声?” “好,”谢娘笑道,“一定跟缳儿姐说,我也想时常去六祖父母那里!”缳儿这才像放下些心来,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似有未尽之语,却还是轻叹一声,回了曹玘夫妇的小院。 谢娘如今也慢慢在适应曹府的生活,和这个大家族的各色人等交际,然后在空闲时间绘制瓷甑结构图。瓷甑为九层,最下层为直径一尺的小盆,谢娘特意在最下层设计了一管加料口,每层之间以无釉磨口卡槽组合,每一层都比下一层更小一点,若防止漏气,还可加水液封。第六、七、八层则设置装蜃灰的小槽,提高效率,第九层则接一个长长的出液口,这样也方便收集馏酒。这次的设计算是弥补之前的许多不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匠人能做出来。等谢娘定稿,算日子,明日季医官也该到了,谢娘期许着,期许这张图能像蝴蝶一样扇起风暴。 第27章 第 27 章 谢娘自认为自己和季医官季陵没有太深厚的交情,可到了约定那天,谢娘还是忍不住焦急难耐。短短的一片叶子,谢娘就扎错好几针,只好拆了重来。幸好小柳并不敏锐,又以为谢娘只是手艺生疏,故而也未曾多看几眼。 直到钟声敲了几遍,谢娘才意识到,此时不过巳时初刻,从开始女红到如今却也不过一刻钟!早晨起来谢娘就在磨时间,可是天晓得怎么回事,即便早膳吃得极慢,又磨磨蹭蹭练了会字,却还是等不来人!谢娘忍不住再心里怨念,这季医官怎么这么磨蹭?怎么还不来?直到巳时二刻,终于来了一个小丫鬟,说是季医官到了,想要面见曹大姑娘。谢娘心中暗喜,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暗暗搓着指尖,咬唇提醒自己莫要轻举妄动。当着家丁和李夫人和嬷嬷的面坐在珠帘之后,让嬷嬷将图转交给季医官。 季医官看了一遍图纸,就将图纸收入木质小盒中,然后行礼道谢。谢娘心中暗急,又问,“季医官不问问图纸细节?”季医官笑意朗朗,似看不出来谢娘心急,只道:“季某也不大懂,若有什么问题再来上门求教。”“那便民医局的事为何让季医官来?”谢娘有些不甘心的问。季医官笑着拱手行礼,“其实是官家许翰林医官院和便民医局各制一个新式酒甑,翰林医官院由官中分配一百二十斤酒制馏酒;便民医局可收购二百斤酒制馏酒。”“翰林医官院为何需要这么多馏酒?”谢娘还想问,却被李夫人喝止:“好了,不得无礼!”季医官还是答了:“可能……是宫里要备用吧?” 看着季医官青绿的袍衫飘离,谢娘又莫名陷入失落,又要学女红了……跟着小柳和嬷嬷绣花实在是无聊,也没什么有趣的话题、故事可谈,就只对一个重复的事情又不断重复,做好也没什么意义……至少对谢娘而言,她也不觉得自己绣花能像大师一样绣出什么意义,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绣花也不是必须的。 过了好几日,谢娘每日百无聊赖之时,清风楼送来一碗羹。小厮还以为是哪个贵人给谢娘点的,也就直接送了进来。谢娘心中有疑,让小柳接了羹进来,又让小柳去取小厨房取点小菜果脯搭配这碗菌香羹。小柳去后,谢娘果然在食盒夹层里找到一封信,听着小柳进闺房的声音,谢娘赶忙将信藏入袖中。 直到快入夜时,小柳发现火折子有问题,去其他地方寻找,谢娘这才打开信。信是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写的,据说有个商人想问罐头如何制作,那商人是广南西路的人,张丽华觉得此人比较坦诚,可以一见。谢娘自然是想见见这位广南西路的商人,可她又没办法轻易出去,思来想去,她只能拉着缳儿一起出去做借口,然后找机会去清风楼看看!谢娘在昏暗的灯光中匆匆写下约定时间的信,装入清风楼食盒夹层。 次日早晨,谢娘让小柳将食盒还给清风楼,又去曹玘夫妇住的院落找缳儿和王夫人。说起来,曹佾的夫人王氏攸宁其实也只比谢娘大三四岁,虽已育一子,却还有些姑娘家的心思。听着谢娘磨缳儿一起出府去转,心里不免有些痒,只可惜自己身边还有个小“拖油瓶”,她一时不在,那孩子就要哭爹喊娘,倒像是自己欠了他一样! 王攸宁踱步数遍,终究按捺不住,那边谢娘还在磨缳儿,说大相国寺好玩的好吃的,攸宁笑道,“我正要给评儿买些小玩意,不若一起去看看?”谢娘笑道,“不行,不行,我们姑娘家闺中无趣想出去玩,婶婶有叔叔陪着,怎么也觉得无趣?”“你这小妮子?胡说什么?”王攸宁拿扇子去拍谢娘的头,谢娘灵巧躲过,又道,“哎呀呀,婶婶急什么?喜欢叔叔的人多了去呢!我听说……”王攸宁又羞又急,去追谢娘,“你尽瞎听些什么?我告诉你母亲去!”谢娘只好停下,笑着却呛到花粉,捂着口鼻咳喘几下才喘匀了气,“还说不是?当年娘娘还没入宫,曹郎的名声就传遍京城了!”缳儿按住谢娘,似是微微嗔恼,“大姑娘愈发不知礼了!”谢娘忍不住笑意,这么一闹,到底舒心多了。王氏怎么都要撑起作为“长辈”的颜面:“出不出去,总归我有些机会,你们再胡闹,以后都没机会了!”谢娘和缳儿赶忙行礼称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乐。 直到二月底去逛大相国寺市集时,谢娘、缳儿和王氏都带上帷帽,王氏终究带上了孩子,那小娃娃难得出门,止不住好奇,一阵看上那磨喝乐,一时去抓小瓷笛,累得嬷嬷和王氏到处跑。谢娘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不是说好让乳母带孩子吗?看来这个婶婶终究放不下她这个心头肉!快至中午时,王氏已经被小曹评累的直不起腰,三人和嬷嬷们一起去清风楼小坐,谢娘笑称要去看看清风楼的新菜式,嬷嬷们也没太多力气跟着谢娘,便也由她去了。 张丽华带着谢娘看来时兴的菜式,又带谢娘去个隐蔽的隔间,那边那个广南西路的商人已经在等着了。那人穿着黑色绸料铜钱纹袍衫,可手肘处袖口处都有些磨损,身材矮矮胖胖,面容看着和善,一开口就有点结结巴巴:“曹…曹大姑娘…我…我本来是…是跑…跑漕运的…那…那天…就…就…地震……”谢娘实在着急,直言道,“好了,敢问贵姓?还有什么,我问,你答,如何?”那人用力点点头,“李…李……利南……” 论理来说,宋代把婶婶叫叔母,但是还是按个人习惯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8章 第 28 章 “你叫什么?李男?”谢娘微微皱眉,那李行商更着急,“李……利……利南……”那不还是李男嘛……谢娘不想在此事上磨蹭,又道:“你是要去年腊月的罐头?”“学……学……学着做一点,”李利南更着急,话说得更不利索,憋得满脸通红,“广……广广南……荔……荔枝……桂……桂圆……”“你是想在广南买荔枝桂圆做罐头?”谢娘总算听明白些,耐着性子又问:“你有多少本金?”“借……借一百两……”李利南急得搓衣服,可就是说不清楚。谢娘则是吓了一跳,不是吧?这人还要跟自己借一百两做生意?她哪里来一百两白银? 眼看谢娘要走,李利南拿出一本旧得磨得边角卷曲的账本,翻到一页。上面写着:宝元元年二月,负债一百两,六百石运船一支,现金五十两白银,三万两千钱铜钱……谢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人不至于让她花光家底。“你现在是不是还缺资金?点头或摇头就行。”李利南点点头,看样子又有些羞愧。谢娘有些无奈,只好嘱咐张丽华:“张姐,我会将相关说明记在书册中和银钱送过来,他有什么不明白的麻烦你看看,另外请你联系一下吴讼师,等他签了简单文契,再将银钱和书册转交给他!”李利男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搓着手指,脸上似哭似笑:“谢……谢……多谢……” 谢娘和张丽华离开那间屋子,谢娘慢慢停住脚步,望着张丽华的眼神有两分审视,两分郑重:“张老板,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你为何愿意如此参与这些事?难道不怕惹上麻烦?还是觉得……”张丽华笑了笑,“姑娘不信我也正常,当初夫君没了,一个人经营这家酒楼时也没少听到各种流言。”张丽华的目光苍凉许多,“姑娘好心,而且我觉得姑娘和我是一样的人,所以想帮姑娘一把。”谢娘收起那点疑心,她是想投一笔钱,也想过如果被骗会如何,可若真的遇到同道而行之人,那么损失一点钱又如何? 等谢娘回了她们原本的屋子,跑了许久的小曹评已经在王攸宁的怀里浅眠,攸宁笑道,“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正说着,张丽华已经带几个丫头过来上了菜,嬷嬷和众人都有些累,便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用完这餐就准备回去。只是小孩子的精力实在好得可怕,小曹评吃完东西,又歇息一阵,便拉着母亲问东问西,寻着什么时候出去玩,王攸宁确实很累,只随意应着,才把这小祖宗哄回府中。 谢娘本想着何时再能入宫问问情况,见见莹儿,只是另一个消息来得更快。谢娘的嫂嫂郭夫人要回曹府居住。谢娘的哥哥曹谏在大理寺做主簿,虽是末流小官,但也算个官,于是曹谏和郭夫人就租住在大理寺附近,长子也在附近官学念书。只是如今郭夫人忽然有孕,李夫人被将郭夫人带了回来休养。 谢娘其实不怎么见过这个嫂嫂,但是做妹妹的,总归要敬重这位嫂嫂。于是郭夫人回曹府那天,谢娘也跟着李夫人迎接郭夫人。听府中嬷嬷说,郭夫人是郭中和与郡主的侄孙女,幼时也是娇生惯养的。那天天气晴好,马车停在角门,李夫人特意安排了小轿去接。 谢娘特意打量打量这位郭夫人,看样子已年过三十,身形纤瘦,还未显怀,不过却保养的很好,皮肤白皙,看不出什么皱纹。因郭夫人有孕,故而她也不必行那么多礼,谢娘也只须见礼进茶就可回了自己的闺楼。可在谢娘将将准备要走的时候,郭夫人忽然笑道,“妹妹留步……”谢娘心中咯噔一下,总感觉这没什么好事。郭夫人拿出一个镯子,笑着给谢娘戴上,笑意愈发温柔,“这镯子果然适合妹妹。”谢娘心中发毛,却又不好走,只能赔笑道,“嫂嫂客气了,谢娘粗疏,不适合这样的礼物。”说着,谢娘就要褪下镯子,却不知怎么的一时取不下来。 郭夫人又笑,“听闻妹妹被娘娘爱护,还真让人羡慕,我们都没这样的福气。”谢娘心中无奈自嘲,果然,这些个礼物背后都是有想法,可这玩意怎么就取不下来?谢娘只能讪笑,“嫂嫂这样夸赞,谢娘愧不敢当,年前惹的事没少给娘娘添麻烦,谢娘怎么还敢去见娘娘?”“妹妹莫要这样自谦,”郭夫人笑着拉住谢娘手腕,一幅亲昵模样,“母亲说,娘娘还亲自给妹妹赐了字,是范希文的灵乌赋。”谢娘只能干笑,一时更找不到理由扯开话题。 “唉,我这冤孽,在官学里课业平平,怕是日后连秀才都考不上,哪里有妹妹的这般福气?”郭夫人似哀似叹,看着惹人心疼,继而又似勉强收了心绪,笑道,“不说这个了,立春时有亲蚕礼,再过几日,娘娘怕是会宣召命妇和年轻姑娘进宫,以示亲织,想必妹妹也要去了?” 明白了,这郭夫人的意思是能不能攀上皇后这颗大树,好拉一下她没什么天分的儿子?谢娘实在觉得无语,可毕竟之前兄长对她颇多照顾,李夫人亦笑道,“谢娘,你哥哥嫂嫂在外也不容易,小时候他们可待你极好呢!你可不能把他们当外人!”谢娘笑着叹了一声,心中更加无奈,若她哥哥嫂嫂的长子没这样的天分,何必强求呢?难道子子孙孙都躺在祖辈荣光下才算光荣?其实做个普通人,培养好心性,自力更生才更重要吧?他们都这么着急做什么?谢娘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也不好下母亲和嫂嫂的面子,只能笑道,“不管怎样,最终去不去还要看娘娘的意思,有机会我再问问……” 第29章 第 29 章 夜里,谢娘半躺在自己闺房里,轻轻抚摸着郭夫人给她的镯子。这金镯子镌刻着缠花纹,镶几颗红珊瑚珠,看着着实漂亮,可谢娘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个镯子,这个镯子带给她的没有半点喜悦,而是无尽烦恼。每年个府各县解试都是定额的,而京中是各类文人墨客云集的地方,竞争激烈,若想在京城一路高中,难度极大。有这样本事的,大概是韩琦这类天纵之才,常人的天赋根本无法比拟。那么对于兄长和嫂嫂的这个长子,其实若非想考解试,一步步进入官中,倒不如让曹谏放下京中大理寺的工作,去一贫困州县,想要考中便容易的多。可曹谏和郭夫人一出生就在大富大贵之家,真的愿意抛下富贵繁华和祖辈恩荫走出自己的路?可他们走不出自己的路,又怎么教育孩子独立自主? 更何况,曹后身边都是什么样的人?杜衍之女、晏相之女,吕相、王相家的女眷也与宫中交往,而她们的夫君呢?富弼、苏舜钦,哪个不是神仙人物?她这位嫂嫂凭何觉得,宫里这位远方亲戚,皇后娘娘会破例恩荫没什么天赋的小儿?这话叫谢娘怎么开口? 谢娘辗转反侧,就是无法安眠。看着腕上的镯子,她又想起那个典故,刘备见髀里生肉,慨然流涕,如今谢娘也有这样的感觉,她明明有报国之志,兼济天下之心,却不得不一日日磋磨在后宅的闲锁事情中,看不到希望!谢娘又看看屋中那头的灵乌赋,不觉怔然落泪,心里更堵得慌。折腾了半宿,快到四更才迷迷糊糊睡着,不过两个时辰,小柳就催她起来,谢娘昏昏沉沉起来梳妆,不过一会,宫里果然来人,说是让谢娘三月初五入宫陪着曹后亲织罗布。谢娘更疑,郭夫人怎么就提前知道了这消息? 可既然是曹后宣召,谢娘定然也是要去的,这次去的还有曹后母亲冯夫人,曹佾妻子王氏攸宁。如今也没两日准备,谢娘干脆将母亲和嫂嫂的念叨拋在脑后,反而给莹儿和娟儿带了糕点。已有数月未见,谢娘还有些想她们…… 临去那天早晨,谢娘早早起来梳妆,定睛一看,缳儿也从她们原来过来帮忙。真好小柳也不大舒服,缳儿便帮谢娘梳妆。谢娘心中暗惊,面上却笑,“缳儿姐怎么来这了?怎么不去照顾婶婶祖母?”“夫人那里有人照看,”缳儿笑意中有些苦意,“姑娘这次进宫,可否帮我看看娘娘?”果然有事,谢娘亦笑容满满敛起,她按着缳儿坐在身旁,注视着她的眼睛,“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好了,不管怎样我会保密。你并非只为了娘娘而来吧?若只是想问娘娘,怎么不问祖母婶婶?” 缳儿眼睛一红,握着梳子的手指攥得愈紧,垂着眼眸许久都没有反驳。谢娘拿走缳儿手上的梳子,自己梳发,轻叹一声,“你不肯说,那就算了。”缳儿起身握住谢娘的手,柔声道:“大姑娘……能不能……帮我问问镣子怎么样了……”镣子?谁是镣子?跟缳儿突然出宫有关?谢娘还想多问,但看缳儿并不想多说,也不再多问了,心中却生了更多疑思。 进宫之后,前面的仪式大多跟谢娘没什么关系,谢娘和莹儿、绫儿一起收拾丝线,整理纺棰。谢娘还是决定问问,哪怕不能帮缳儿解困,也可以解一解自己心中疑惑,她小声问莹儿:“镣子是谁啊?”“你不知道?”绫儿凑过来,一脸惊讶:“他是福宁殿的内侍,直接侍奉官家,还时常替官家给娘娘送东西!”谢娘尴尬笑笑,去年那段时间她和莹儿、娟儿周惟恭忙着罐头馏酒的事,确实没怎么注意从福宁殿过来的内侍。 “整理好这些就过来吧,”曹后不知何时来的,叫了谢娘过去,看样子,曹后已经和各位命妇说完了话,如今前殿也没多少人了。谢娘帮着曹后准备纺织的东西,不一会,曹后绑好袖子,踩着织机,双手利落地织起白绢。谢娘着实未曾想过,曹后竟然会织布,而且不只是为了仪式表演的那种会。 “你在打听镣子?”曹后笑问着,手上的动作也未停歇。谢娘讪笑,手指不自觉地缠着线,“是……”“是缳儿问你的,”曹后目光落在织机上,声音却那样笃定。谢娘沉默片刻,随后才轻声道,“娘娘,我大概能猜到镣子和缳儿之间有什么事,可是……或许给她一个机会……”“缳儿不适合待在宫中,”曹后仍踩着织机,“我想,你也看得出来。”确实是,从缳儿那样天真的想法来看,她未必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这样的天真在宫中或许是要命的。 “可出了宫,却也未必是自己想要的。”谢娘声音里不自觉地添了许多落寞,曹后动作停了一拍,又继续踩着织机,苦笑道,“宫里那么多规矩,倒不如在宫外自由些。”“宫外真的自由吗?”谢娘脱口而出,却又有些气恼自己沉不住气。她轻叹一声,破罐破摔一样抬起手腕给曹后看,谢娘无奈笑笑,“这就是在宫外,嫂嫂送我一个镯子,可她的意思其实是,能不能问问娘娘,去提携一下自己没什么天赋的孩子。” “我也想做有意义的事,可在宫外,就不得不被这些琐事绊住,寸步难行。”谢娘垂下眼眸,心中愈发难过,她没有资格冲曹后发脾气,可她也不知道哪里是出路。曹后没有接话,反而让秀娘拿来一封信,“你还是先看看这封信。”谢娘赶忙接过,是周惟恭的字迹!谢娘赶紧翻开来看,里面写的是周惟恭在西境的境遇:“自去岁推广罐头,如今已快半年,然陇东诸郡,烧瓷者少,以陶罐为主,则多生**……蜂蜡亦少,无人养蜂……陶器馏酒可行,然西境无贝、无石,蜃灰更稀……” 谢娘一时间心中茫然无措,她以为她所做很有意义,可是,事实就是在永兴军中推不下去……那么她去年挣扎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事、还背上流言的意义是什么?谢娘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手指还是忍不住轻颤,泪珠沿着脸颊滚落……“曹谢,”曹后喊了谢娘一声,谢娘赶忙将信递给秀娘,擦了泪,向曹后行一大礼,“娘娘,我并非是为了他而落泪,我……” 曹后轻叹一声,拉起谢娘,从发间取下一支石榴簪插入谢娘发间,柔声笑道,“我并不是怪你……只是,琐事本来就是人生的一部分,没有人可以摆脱家中琐事。”谢娘用眨眼阻止自己落泪,却仍止不住泪意,声音里也带着哭腔,“男子也一样?”“也是一样,不管束家中事务,必有余殃。”曹后眼眸微垂,似也有些落寞。 “其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不可能,你不可能像宫中女官那样一直在宫里做事、生活。”曹后又退了一步,声音也冷了一些。“为什么?”谢娘心中还是有些不甘,曹后目光移开,声音更低,“因为你姓曹,就算一时半会能在宫中做想做的事,可是宫里宫外都会猜测你的事,官家那里也不会有明确的结果,或者……” 或者,嫁给哪个指婚对象,成为可以被皇帝、被朝臣掌握的力量?谢娘那样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因为曹后已经在那了,只要她想做什么必然是各方的焦点,被局势裹挟!而她,并没有那样的力量改变整个局势…… 第30章 第 30 章 回到自己的闺楼,谢娘仍是心绪难平,心中还萦绕着曹后的话,连缳儿小柳进来都未曾注意,还是小柳出声谢娘才转过身看她们。谢娘擦掉眼泪,还有些魂不守舍,仍吩咐小柳:“帮我将这几份糕点拿给母亲和嫂嫂。”小柳没说什么,拿着东西就去了,留下缳儿和谢娘说话。 缳儿还想多问,谢娘却先开口止住她的话头:“镣子是官家亲近的内侍,你和他的事只有娘娘、张中官和秀娘知道,官家自然不会对他怎样。如今还在官家身边侍奉,听说仍是稳重可靠。”说完这些,缳儿不再问了,只哽咽一声,低声道一句“多谢大姑娘”,随后离开谢娘那里。谢娘望着花窗仍不免心绪烦乱,谢娘不怨恨曹后的处事方式,只是她太直白尖锐的话戳破了谢娘那一点虚幻的念想,即便她不愿为了家族而联姻,也逃不过皇权和朝局的博弈……原来,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死局? 翌日清晨,谢娘去母亲和嫂嫂那里请安,李夫人和郭夫人正在吃茶,看起来相谈甚欢。谢娘行过礼后坐在郭夫人旁边,也浅浅抿一口清茶。郭夫人笑问道,目光中尽是期许,“妹妹昨日进宫,一切可顺利?”“还好,”谢娘也堆起笑意,“只是娘娘身边人多,我虽单独和娘娘聊了聊,却也没太好机会开口,更何况如今官家看重韩、富二人,不如嫂嫂找机会交往?”谢娘笑着将问题推回给郭夫人,又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放着一支石榴簪:“嫂嫂是有福气的,这支石榴簪想来想去就预祝嫂嫂多子多福了。”郭夫人有些尴尬的笑着接下,亦不好拒绝。 昨日,谢娘也问过曹后,这支石榴簪是否太过贵重,曹后却笑着让谢娘拿好石榴簪,笑意里有些怅然。曹后说,她没有石榴簪祝福的气运,不如让谢娘拿去的好,一时她的目光又往向南边,轻叹着嘱咐谢娘,让谢娘好好想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过去她也曾怀着三分期慕三分自傲入的宫,回头却发现年轻时的幻想太过幼稚……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唯一的好消息是吴平和广南商人李利南谈妥了,签了文契,吴平还让清风楼的伙计将文契藏在夹层给谢娘送了过来。也不知吴平这家伙怎么猜到谢娘家里人不同意此事,竟靠着马厩的粗使老仆和嬷嬷帮谢娘把银钱借给李利南,又瞒着众人把事情办妥摆平,省了谢娘很多心思。这位吴讼师可真是个人才,不过看样子他倒离中举还有很远的距离…… 四月初,春夏之交,京中又起了时疫。据季医官说,每年春秋两季都易产生时疫,只是今年稍严重些,但也未严重到需要记入档案的程度。曹府感染时疫的人不在少数,为了免得冲撞了郭夫人,李夫人让人在长房院落旁边砌了好些小炉子熬药,所用的大多是柳枝汤和桂枝汤。 看着家里婆子们熬柳枝汤的法子,谢娘忍不住皱眉,这些制作方法还真是“粗放”。可婆子们却说:“哎呦喂,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药向来是这么熬的,怎么姑娘就觉得不对?乱改方子小心出人命!” 谢娘心中仍有些疑虑,这样的熬法是不是花销太多,收益太少? 总之,婆子们也有熬不住的时候,还是给了谢娘琢磨的机会。夜里人困马乏的时候,谢娘将柳枝柳芽研细,那金镯子总是和瓷研钵磕磕碰碰,吵得谢娘心烦;而研细的枝叶又可烧沸成柳枝汤,趁热用莲花碗及白绢滤出来,冷到室温,滤出另一凝出来的碎末。在将这些碎末重新烧热溶了,再冷一次,竟然凝成淡黄色细碎晶体!烧火丫头小纪一边觉得新奇,一边又觉得这不过是大姑娘打发时间罢了,也不曾干涉谢娘的行动。 谢娘又托嬷嬷买了几斤柳枝,夜夜偷偷溜出来用柳枝汤重复这样的过程,每一处滤出的母液她也未曾丢过,集了四五陶罐,也不许旁人倒了或仍了。这些事在小纪、小柳和嬷嬷们看来就是胡闹,可在曹府这样胡闹也花不了多少钱。 就这样每夜独自折腾了折腾七八日,谢娘赞了一钱淡黄色晶体,和一斤炒熟面粉和在一起搅到十分匀称,又加一点蜂蜜做成一个个白色小丸子,做了一小罐。让府中染了时疫的丫鬟服下,不过半个时辰就退了热,倒比柳枝汤起效更快!婆子们心中讶异,面上却未曾明说,或许也曾私下议论,只是谢娘听不到罢了。总之,这一小罐白色丸药三两日便让曹府染了时疫的□□成退了烧,恢复了七七八八,还有一两成年老体弱之人,医官看了摇头,谢娘也不大清楚为何不起效用。 谢娘心中盘算,既然这法子有效,何不让旁人也试试?于是那天季医官来曹府,替曹玘和冯夫人问诊时,谢娘也不顾男女大防,赶紧拦住季医官。季医官被忽然冒出来的谢娘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磕碰:“曹……大姑娘……这是做什么?”“我长话短说,这是我用柳枝汤做的丸药,比柳枝汤起效快些,你想办法试试,完了我告诉你怎么做!”谢娘一脸认真的将剩下半罐丸药塞给季医官,随后匆匆而去。季医官有些茫然地抱紧罐子,心中暗暗思忖,这又是怎么回事?要从哪里去试? 第31章 第 31 章 四月中旬,季陵忽然到访。谢娘还在闺院看书,小柳却叫她过去,说是有大事。谢娘心中又惊又疑,赶忙前去正堂,隔着珠帘,看样子是曹仪和季陵正在说话。谢娘心中暗思,他们这是做什么? 谢娘看不见父亲的神情,听声音曹仪倒像是温和的:“敢问季医官,可否娶亲?”季陵身着青绿官袍,神色一暗,遂行一大礼,神色恭谨:“季某曾娶亲,然而去岁病逝,至今某仍时时念着旧时恩义。曹大人明鉴,季某今日来此,并非与令媛有何私情,只是时疫蔓延,旧方子效用不高,唯有令媛的法子效用最高,季某自翰林医官院而来,也是为百姓求这一方子!”谢娘攥紧了珠帘,心绪更泛起波澜,她甚至想直接冲出去,却又有些莫名的犹疑萦绕心头。曹仪身着墨色棕纹云绣常服,沉默片刻,扶起季陵,轻声叹道:“季医官的意思……老夫明白……” 季陵仍站着,神色焦急。谢娘手指在掌心掐出痕迹,心中也不免焦虑。良久,曹仪才唤道:“曹谢,出来吧。”谢娘整理和心境,低头行了一礼,仍担忧若是说了什么,自己这个父亲会改变主意。曹仪道:“你去也行,只是必须叫人跟着。”季陵喜出望外,赶忙行礼:“多谢曹大人!”谢娘也行了一礼,小柳拿来帷帽,曹府的家丁也去套车。临行之时,谢娘透过帷幔看见曹仪站在堂上望向他们,那种目光让谢娘有些看不懂,是遗憾?欣慰?或是无奈?谢娘也不愿多思,匆匆登上马车,不再回望。 只是季陵领的路并非是去翰林医官院或御药院,而是停到惠民药局。谢娘心中一惊,却仍不动声色,跟着季陵穿过正堂走到内院,而小柳也紧紧凑在谢娘身边。惠民药局正堂里躺着许多病人,一个个皆是高烧不退,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和炉火的烟味,熏得让人觉得口中发苦。内院里也有许多或躺或坐的病人,一个个精神萎靡,皮肤泛红,亦有高烧不退的小儿啼哭不止……直到走到最里面的小院,环境才稍清净些,但还是有许多人在那熬药,雾气氤氲。 谢娘拉住季陵衣袖,目光严肃许多:“季陵,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医官院的手令?”季陵微微低头,声音压低许多:“掌院不同意这方子,所以我才来直接找你……”“你敢骗我爹?”谢娘心中暗惊,也有些慌了神,“你和开封府张知府熟吗?”“不太熟……”季陵头低得更低。谢娘心中也生了几分怒意,他既没有医官院掌院的手令,也跟知府不熟,万一张知府上书向上级告状,那……“你就是等着之后拿我当挡箭牌!”谢娘气得甩开季陵衣袖,却也不敢大声质问,只作势要回去。季陵赶紧快走两步拦住谢娘:“季陵对天发誓,绝无此意!否则必遭天谴,死于非命!” “可是,你也看到了,就短短这些路,有多少病人高烧不退?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的姑娘!”季陵神情恳切,谢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另一边一个背着药箱的民间医师进了屋,看样子和季陵差不多的年纪,身上穿的青色麻布衣衫已起了线头毛球。那人笑着过来拍季陵一巴掌:“这就是曹家大姑娘?你怎么不知道好好招待贵客?”说着那民间医师放下药箱,又喊旁边煎药的姑娘:“桂枝,快给曹家大姑娘备茶!”谢娘赶忙道:“不用了,让她先煎药的好!”那民间医师讪笑着倒了一杯茶,放到旁边小桌子上,看起来有些羞怯,似是不大好意思开口,抑或不知从何问起。 谢娘轻叹一声,也不打算再矜持什么,直言笑道:“敢问医师贵姓?”“鄙人姓朱,不敢称贵,”朱医师笑意愈盛,目光里也有些急切。谢娘笑道:“那长话短说,朱医师请带曹某去看看柳枝汤如何熬煮,某再细细说一说自己的方子。”朱医师赶忙笑着领路,一时又笑言世人对曹家的仰慕。 直到在熬煮柳枝汤那处,熬药的女工和男子身上都沾了不少烟灰,众人停下脚步,谢娘这才俯下身,取了一碗微凉的柳枝汤。倒出清汤,汤底有薄薄一层粉末。谢娘笑道:“我只是猜,柳枝汤并非无效,只是太烫喝不下去,凉了喝下药效不好,所以取了这些凝成的粉末做成药丸,效用好了许多。”“有理!有理!我们怎就未曾想到!”朱医师十分激动,拉着季陵就笑:“今日你也留下,我们再试试!” 谢娘又言:“这些粉末再煮沸结晶一次,颜色会更纯净……”“现在病人多,来不及这样细细搞了,”季陵也笑着插话:“现在还需要熟面糊和蜂蜜做药丸……对了,当初曹大姑娘如何配药和辅料?”“一斤面粉对一钱这样的粉末,”谢娘似也被这两人感染,声音也轻松几分。朱医师又笑言:“这样看来,拿小锅小灶熬药,也慢而无效,今日先试试,效果好了,明日我们再来大锅熬药,一次就能做出许多药丸供百姓用!”当朱医师抬手时,不经意间把露出肘部的补丁。朱医师又拉着季陵,念叨着除柳枝丸外,还该配什么药一起用得好…… 至回府时,谢娘心中也莫名跟着期待,期待惠民药局能在这次时疫在让更多百姓痊愈。可马车进入曹府时,谢娘又回过神来,即便能救治很多百姓,可那些荣光和感谢怕也只在今日一时一刻,或许很快就有人忘了她做出的努力……想到这些,谢娘心中莫名生了许多憾恨,又看着母亲来了闺院,更是提不起精神,只能笑着保证,自己未曾做什么逾矩之事。 第32章 第 32 章 时间离五月还差两三日,自从那天去了惠民药局,谢娘就止不住担忧,一时担心小柳给李夫人曹仪告状,一时担心季陵和朱医师私改药方的事被张知府参上一本……总之,谢娘每日也静不下心做什么女工,一日日女课跟完任务一样。所幸谢娘的嫂嫂郭夫人日渐显怀,李夫人每日念着小孙儿,倒也顾不上批评谢娘。 直到四月底,宫中传来消息传召谢娘入宫。谢娘心中紧张,却还是不动声色的行礼,跟着传召的内侍前去。虽然这么多天李夫人和曹仪都未曾过问谢娘那天去惠民药局的事,可这件事若今上执意要罚,李夫人和曹仪还是定会狠狠处罚她……想到这里,谢娘更觉无趣,心中又叹,罢了罢了,或许她就是自找麻烦的命吧! 而在宫中,今上和曹后坐在坤宁殿正殿两侧,小案上的香炉升起一股青烟,沁人心脾,可此时却没人能静得下心。下面站着翰林医官院陈掌院和季陵,皆低着头攥紧衣袖,似是有些紧张。今上笑着将文书递给曹后,目光有两分审视。曹后双手接过文书,她细细看着文书,这文书是开封府关于今年春夏时疫情况说明,特意提到了惠民药局改制的柳枝丸。今上又笑,“据朕所知,季陵前去惠民药局前特意去了一趟曹府,翌日便有了这改的方子!”曹后没有接话,只握紧文书望陈掌院和季陵,望向陈掌院和季陵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审视。 季陵握紧衣袖,不由得生了两分冷汗,他本觉得没人会注意这点小事,问起也好遮掩;怎么偏偏就有人注意,还给捅到官家这,如今辩称不是也显得可疑……季陵赶忙行一大礼,跪着说话:“此事是季某一人的主意,惠民药局的医师与季某是故交,既然时疫又重,季某才想拿着方子试试。至于这违背律令之事,请陛下只罚季某一人……”谢娘便是此时到的坤宁殿,心中暗思这季陵还算有良心。今上挑眉笑着望向曹后,曹后亦起身,笑意朗朗,“那丫头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让整个惠民药局的大夫都用她的方子?臣妾想,这方子必有过人之处,倒也不必重罚。”她行了礼,微微低头,耳边的金坠子悠悠晃着。 谢娘心中暗思,自己既然来了,这样躲着像什么样?她便也行了一礼,朗声道:“见过官家,见过娘娘。”今上看了一眼,算是让谢娘免礼了,谢娘微微垂眸,直言道:“这方子确实是臣女自己试的,也确实有点效用,至于有什么禁忌什么恶处,臣女也确实不知。”“官家,柳枝丸并非单用,其他配伍并非擅改……”季陵还未说完,今上和曹后的目光就逼向季陵,锐利地让季陵不得不闭嘴。 “你胆子也确实够大!”今上亦起了身,心中暗思,这丫头不仅胆大,还坦荡得很,实在少见。今上目光扫视一圈,而后才道:“罢了,既然旁人皆说有效,那就不算过错。刑律不许擅改药方原是防着有人招摇撞骗,或以此生出其他祸乱,并非为了阻碍良方。”此话一出,众人皆松了口气,随后今上又望向陈掌院,目光严厉几分:“陈掌院,既然此方能缓解今春时疫,日后再有时疫定也可用,你也该好好看看!”陈掌院赶紧行礼,笑道,“官家所言甚是,臣见识粗浅,不及官家万一!”随后陈掌院和季陵便告退了,谢娘偷偷望了一眼陈掌院,陈掌院身着绯红官服,表明身份的鱼符晃了几晃。看样子陈掌院已年过五十,或许再过几年就该告老还了。谢娘心中暗思,他不敢担责就是了,怎么此时此刻还能找机会给皇帝拍马屁? “曹谢,”今上这一声着实吓到谢娘,她也未敢抬头,只低声称是。“你折腾许久,也算折腾出有用的法子了!”今上看了眼谢娘,语气严厉,目光倒并非那般严肃,只是谢娘垂着眼眸未曾看到。谢娘只心中腹诽,她以前折腾的馏酒和罐头怎么没用?分明是他们不会用罢了! 看着今上像是要走,曹后又行一礼。却未想今上却转头拉起曹后手腕,握在手心,轻叹一声,“他们皆不信朕,你竟也不信朕?”谢娘心中又暗暗不快,分明是他这个官家不好好说话,怎么还怪别人?曹后却仍低头浅笑,柔声道:“是妾身之过。”“陪朕走走,”今上笑意里似有那么几分遗憾,曹后并未抽开手,只轻声笑道:“臣妾可否求个恩典?”“你说,”今上仔细端详着曹后,看来最近这位心情不错。曹后望向谢娘,柔声道:“这丫头爱胡闹,臣妾想让她跟着御药院学一半月医理,日后胡闹也总归有些章法。”“你决定就是,”说罢,今上就牵着曹后离开。而后一个身形高挑的内侍收好今上遗留的文书,随后送去福宁殿,看样子白白净净的,后来听秀娘说,他就是官家身边的镣子。 谢娘懵了片刻,心中暗自思索,这个官家怎么突然想起和曹后好好聊了?以前不是……罢了罢了,他们的事总与自己无关,想必是顾及男女大防,免得人多嘴杂,才让她去御药院修习?不过能学点医术终究比在那整日绣花好的多!只是若去御药院学习,想必要入宫小住一段时日,还是先想想,这次入宫要带什么吧?至于曹仪、李夫人那边,曹后肯定会遣人去说的,谢娘自然不必担心,还是先和莹儿、娟儿聊聊,看看给她们带点什么。自去年回府,和她们能见着面的机会着实越来越少了…… 第33章 第 33 章 去年在宫中小住,也是五六月吧?如今百花已谢,只剩下荼靡吐蕊。初夏的热意袭来,宫中女使也都换上轻薄的衣衫,随风吹起,飘逸灵动,谢娘放下车帘,心中暗笑自己怎么还有了思念之意? 临走之时,李夫人泪眼婆娑,一丝不苟的发间似乎也有了银丝,李夫人哽咽着嘱咐谢娘要好好照顾自己……其实于谢娘而言,在宫中的生活比家里更自在些,可她也明白李夫人的心情,只笑着安抚她:“女儿明白……”小柳自是不愿跟谢娘去宫中的,她更想与自己家里人在一块。谢娘又拜别父亲曹仪和嫂嫂,前去探望曹玘夫妇,带上他们给曹后的东西,这才坐上车架。 如今快至端午,曹后忙着节礼的事,谢娘也不好打扰,只请了安就回了屋。莹儿已在屋里等谢娘了,莹儿身着米色衫子浅绿纱裙,手上抱着一瓶荼靡花,笑着向她行礼,眉眼弯弯:“大姑娘回来了!”谢娘跑了两步拉起莹儿,抱起那瓶荼靡,笑道:“回来……”话说了两字就觉得不对,却也不想将话冷下来,只笑:“是啊,又可以一起念书做事了……” 其实,于她们而言,哪里是回去?谢娘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局势被指婚,莹儿大概有一天也逃不过,她们只是过客而已,又怎么算回去?什么才算归处?只是此时,谢娘还不愿想那么多,暂时脱离那些琐事也让人欢欣…… 这次入宫小住,谢娘也算事务繁忙:早晨御药院陆都知会给谢娘讲一个时辰医理药理课,下午一个时辰则是药物处置认识的课程,晚上曹后还要谢娘练一个时辰的字。这一天天确实忙碌得紧!给谢娘讲课的御药院陆都知,名为怀青,张茂则说,陆都知是十分可靠的人,当年郭后病逝后接受御药院事务,从无差错。 谢娘特意备了拜师礼,是两匹青黑云纹锦缎和一方石砚,期待着这位陆都知陆先生。那天清晨陆都知先去坤宁殿正殿拜见了曹后,随后带谢娘去御药院那边看看。谢娘也赶忙让莹儿拿上拜师礼。陆都知一转头才见谢娘抱了许多东西,陆都知微微皱眉,柔声笑道:“贵人这是做什么?”谢娘笑着将东西递过:“都知既要教我医理药理,就是先生了,这些不过是拜师礼,先生莫要见笑。”陆都知眉头皱得更紧,声音却还是温温柔柔:“贵人说笑了,微臣也是受娘娘所托,怎敢受礼?”“韩愈曾言,‘是故无贵无贱,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先生既愿讲授,谢娘作为后辈,岂敢废礼?”谢娘笑意明朗,似是笃定他不会拒绝。陆都知果然只叹一声,唤了旁边的小内侍:“阿简,先收着吧。”阿简便收了东西,恭恭敬敬地跟在陆都知身后。 平心而论,这位陆都知确实是擅长医理,从《素问》《灵枢》篇讲起,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谢娘其实并不完全懂,毕竟这些传统医学的思维方式与她的思维方式相差甚远,她一时还无法全盘接受,好在这陆都知也是极有耐心之人,倒也不嫌谢娘学得慢,还取出御药院记录的旧案与她举例细看。而下午的课程陆都知则会带着谢娘去宫苑里慢慢行走,认识诸多草药。每日的课业也不难,一来二去,谢娘也渐渐信任这位陆先生。 端午节宴还同往年一般,谢娘也没多大兴趣,仍是坐在位上百无聊赖,等着机会开溜。也不知是为什么,那些高门贵女的话题谢娘也不大插的进去,若论诗文游戏,谢娘又不大擅长;若是谈及哪个公子哥,谢娘也没什么兴趣;若是谈及时政,那些夫人们心里谁知道想什么呢?谢娘又看不惯那些汲汲名利的样子,更是无话可说。直到今上谈及时间不早了,许众人各自游苑,谢娘连后面的话都未听清便也趁机赶紧开溜,拿着陆都知给的册子,去僻静处辨识药草。 莹儿替谢娘拿着小竹篓和帷帽,嘱咐道:“大姑娘,日头这么毒,外面蚊虫又多,你也不知道遮一遮?”谢娘掏出帕子擦擦汗,又将帕子收好,挽起衣袖绑好,笑道:“带那劳什子又看不清,莫担心,我看完这片就回去!”莹儿也不再劝了,谢娘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早就知道了。回去时,谢娘手臂上果然有些蚊虫叮咬的痕迹,谢娘倒是笑吟吟的:“没关系啦,反正普通老百姓日日下地,我这些算什么?”莹儿嗔怪着看她一眼,又叹一声,暗思她们说的膏子对这些是否有用…… 等两人回坤宁殿时,曹后也回来了,已换下霞帔换上常服,绑好衣袖,带着帷帽遮着太阳,站在架子上修剪桃树杏树。谢娘让莹儿帮忙放一下东西,蹑手蹑脚地上前去看,曹后带领宫女剪掉的是枝丫上青涩的果实,每一支上只留一两颗。谢娘倒是未曾想到曹后还会亲自做这些,曹后却已看见了谢娘。曹后笑着放下剪刀,提着裙子缓缓走下,问道:“你莫不是又去做‘罐头’了?”谢娘讪笑,“既然娘娘嘱咐曹谢认真学些医理,谢娘自不敢怠慢。”“这样也好,”曹后笑道,又见谢娘头上生汗,脖胫上似有蚊虫叮咬的痕迹,便轻声嘱咐:“你也去洗洗罢。”“曹谢还想多同娘娘学些,等会再去,”谢娘笑着接过篮子,跟在曹后身后,又轻声道:“娘娘,其实罐头不止于此,其实我觉得或许它会有更多用途。” “哦?”曹后笑着望向谢娘,似已猜到她的后话。谢娘笑意里有些奉承:“娘娘和官家觉得奢费,其实有些事可以反过来看,比如说蜂蜜、蜂蜡稀少,宫中多购,民间就用不上,可后苑这么大,若是能养蜂,自然可以减少些费用,也不至于扰乱民间秩序。”曹后笑着眨眼,似觉得她又冒出奇怪念头,又似期待她能提出什么别的法子:“所以呢?”“谢娘觉得可以试一试制作竹蜂箱,多余的蜂蜡和蜂蜜也可给御药院使用,若是好用,也可给民间推广。”谢娘笑意愈盛。“你还有时间做这个?”曹后笑着接过剪刀,继续修剪树枝上多余的果子。谢娘赶忙道:“不会耽误念书的!” 曹后并未接话,只是带着宫女修剪完两颗树,又嘱咐秀娘记得,明日去收拾几颗石榴树。谢娘有些猜不透曹后心思,直到最后,曹后才笑言:“罢了罢了,你去洗洗罢,莫忘了看看节礼,今日你也走得忒早些!”谢娘赶忙赔笑两句,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屋里放着端午节礼,两个香囊,一瓶香丸,两支新笔,一叠熟宣,还有一袋银两。握着银两,谢娘不禁心中暗思,这节礼是特意替她备的,还是?若是特意,又是为何? 第34章 第 34 章 整个五月,谢娘不是在学药理找草药,就是在学怎么用竹子编东西,弄得一时是在草丛里被虫子咬一胳膊的包,一时是被竹子扎的满手是刺。只是莹儿早已知道谢娘是什么性子,也不怎么劝了,只在旁边陪她折腾。不过谢娘的折腾并非全无结果,学着拿竹子编了一个蜂箱,大半月都无半只蜜蜂住进去;又跟着陆都知找的书做了防暑的汤药给娟儿,娟儿说苦苦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效。陆都知只笑:“大姑娘莫急,学医是一辈子的事,慢慢摸索,自然会找到门道。” 谢娘倒是越学越觉得有意思,几乎日日去御药院学习,陆都知有事在忙时就是阿简带谢娘和莹儿认药材了。阿简也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谢娘坐在桌边往陶盆里栽种药草,那边阿简神神秘秘的低声开口:“我听说,今天早朝,韩司谏一次弹劾四位相公,官家还给准了!”莹儿被茶水呛到,皱眉道:“你从哪里听到的?国朝可从来没有一次罢免四位相公的前例!”“所以我才想问问大姑娘!”阿简笑道,“这位韩司谏可真是勇敢,官家也真够坚决!”莹儿冷哼一声:“你怎么说的像那么回事?”“听说去年地震,中书就拖拖拉拉,四月时赵山遇死了,时隔两月才被呈到官家案前,想必官家也是生气的……” 谢娘已经无法静下心去做自己的事了,赵山遇是元昊叔父,他这一死,必然无人阻碍元昊,战争就在眼前!谢娘又想起今年正月时曹琮离家的模样,眼底不舍却不曾回头,曹夫人哭得不能自已却不能说一句不是。那时曹琮怕早已料到今日之事,也不知道这个宋庭有没有做好应对这场战争的准备!谢娘实在心情乱得厉害,放下药草就拉着莹儿往坤宁殿跑。 曹后却仍是那幅气定神闲的模样,身边坐着苗娘子和福康公主,另一边似是杨娘子,三人一起在做樱桃酿,福康公主含着糖水,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什么。谢娘不好进去,急得直在外面跺脚,边关将士都做好战死边疆的准备了,宫中却还这样波澜不惊!吐蕃、党项民风彪悍不是一日两日了,宋土的百姓则习惯了马放南山日日耕作的平静生活,从上到下都这样松弛习惯了,还能打得了什么仗? 莹儿按着谢娘坐下,轻声劝道:“姑娘!要真的打仗,也轮不到贵人们上战场,姑娘着什么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谢娘心里冒出一句,硬是忍着未曾言语,只是黑着脸矗在那。莹儿更急:“好了,好了,姑娘莫要杞人忧天!”谢娘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面色冷硬许多,“你说的对,我看书去,指不定还有点用!” 未过一月,许久未来的今上来了坤宁殿,同曹后谈了一夜。那天今上连赭红大袖朝服都未换,径直去了坤宁殿,曹后让众人皆退下,独自陪着今上。良久,他才取出一份劄子,面上无悲无喜,眼神却十分疲惫。这份劄子是晏殊、章得象拟的文,李若谷也已修改,就只剩下送去赵允让府上,接赵宗实入宫。曹后迅速看完,放好劄子,让秀娘去取两坛私酿的酒。今上苦笑一声,望向曹后:“你今日不劝朕节制些?”曹后笑着倒了两杯酒,亲手呈送今上手边,眼眸里闪烁着莹光:“今日就不必讲究这些了!”今上一饮而尽,似被苦涩的酒呛到,曹后方要上前,他却握着曹后的手,轻轻摆手,低声说起前朝的烦心事…… 又过两三日,曹后接了高姑娘入宫,今上又接了赵允让十三子赵宗实入宫入宫。这样的日子谢娘自是逃不了的,一起恭恭敬敬地站在殿中迎接。高姑娘虽年纪尚小,可眼眸明亮,灵动明媚,一进正殿就笑着行礼:“臣女见过官家、娘娘,愿官家娘娘福寿安康!”赵宗实看样子有些拘谨,腰上已系上今上亲赐的玉佩,面上看不出其他情绪,礼数一点不少:“宗实见过官家、娘娘。”今上和曹后笑着受了礼,可谢娘觉得今上笑得并不真心。曹后又叫了谢娘出来:“她是曹璨将军长孙女,暂住于此,也可称一声姐姐。”高姑娘笑着行礼:“大姐姐,母亲同我说过你。”赵宗实也行一礼:“姐姐好。”谢娘赶忙回礼,“殿下不必多礼,姑娘也不必多礼,我不过瞎胡闹罢了!” 曹后又笑言:“谢娘,你在坤宁殿也住了许久,不如带他们走走看看?”谢娘领了命,和秀娘、绫儿及几个内侍领赵宗实和高姑娘参观坤宁殿。今上望向几个孩子离去的模样,轻叹一声,目光又添几分落寞。曹后柔声笑着安抚今上,声音极轻:“昔日先帝接了那孩子的父亲入宫,随后就有了官家,官家多一个孩子也好,何必这样忧心?”今上撑起一丝笑,轻叹一声:“辛苦你了。” 高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这走走那望望,还未等谢娘和秀娘说,高姑娘就主动问起来。而赵宗实却沉默很多,处处礼数周全,不露一丝破绽。两人的住处与谢娘屋子不远,高姑娘又笑着转到谢娘这处,看到谢娘编了一半的竹篮和装在竹篮中栽培的药草,另一边架子上放着馏酒、柳枝丸和蜃灰罐,倒像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高姑娘笑道:“大姐姐这里倒着实特别!”谢娘并不觉得他们能懂许多,只笑道,“娘娘曾说,稼穑,后知民之苦也,我只不过觉得女子也需自食其力,可惜不善此道,闹着玩便是了。”良久未语的赵宗实亦像个小大人一样开口:“家中……以前也有人拿过柳枝丸到宅子里,倒是好用,大姐姐将百姓放在心里,着实难得。”谢娘暗暗觉得氛围不对,也绕开话题:“时间不早了,我们去看看,说不定娘娘备了什么好吃食!” 那天午膳,看着热闹,只可惜似乎所有人都强颜欢笑,今上努力的表现慈爱,曹后笑语盈盈,赵宗实毕恭毕敬,谢娘明明觉得不对,还要假装不知……谢娘又有那种游离在局外的感觉了,似乎所有人都会觉得未来会好,可真的会好吗? 第35章 第 35 章 自赵宗实、高姑娘入宫,自也是要早晚去宫学念书的,谢娘也是忙忙碌碌,有时也帮着陆都知和阿简给宫女抓药。高姑娘还笑问谢娘忙什么,谢娘随口笑道:“我不善经史子集,只好学些杂七杂八的。”赵宗实倒像个先生一样一本正经:“术业有专攻,倒也值得称赞。”整个六七月就是这样过的,赵宗实和高姑娘去宫学念书,下了学就在坤宁殿偏殿温习功课,赵宗实总是一幅严肃模样,高姑娘倒活泼些,有时赵宗实还帮着高姑娘抄书;谢娘则在旁看医书看药案,侍弄侍弄药草;曹后则是处理完宫务后练飞白,偶尔做一做吃食;苗娘子有时也会领着福康公主来坤宁殿和高姑娘玩耍;今上在处理完政事后来看看赵宗实和高姑娘的功课,一时间坤宁殿热闹温暖许多。 八月初,李夫人来信,说是郭夫人临产也没多久,想要谢娘回去帮忙照看,谢娘心中有些不舍,可还是同曹后等人道了别,又问陆都知有没有妇人常用的方子。陆都知笑着摇摇头:“大姑娘,你学得尚浅,这些方子现在交给你,你也使不得!到时姑娘家里定会请翰林医官院的医官,那时你问问他们就好。”谢娘有些不大服气,却还是央求道:“陆先生,你就给学生看吧,学生不会乱用!而且他们也未必会像先生那样认真讲!”陆都知是实在没办法,只好嘱咐阿简:“有时间你帮曹大姑娘抄几个方子药案送过去。”谢娘忙笑着行礼:“多谢先生。”陆都知倒是吓得退了好几步,“好了好了,姑娘的礼微臣可受不起!” 回了家谢娘才知道清风楼来了好几封信,小柳收着,却一封也没转交到宫中。一封是清风楼老板张丽华说李利南的商船带了五百罐罐头,不知道怎么卖出去;第二封信是说李利南的罐头在清风楼寄售,这段时间销量不错。谢娘笑着收起信,看来许多事不需要自己参与,其他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没过两日,清风楼送来一个箱子,是李利南特地给谢娘留的十个罐头,五个桂圆糖水罐头,五个荔枝糖水罐头,罐头上裹的红纸写着日期。谢娘先开了一罐给曹仪、李夫人尝尝,曹仪却不怎么高兴,把银勺丢在一边远远坐着:“哪有女儿家跟商贾过从甚密的?”谢娘也瞬间生了许多不快,商贾怎么了?广南西路之所以常年匪患横生、甚至有蓄奴的习俗,京中叫那里未曾开化,实则是荔枝桂圆烂到地里都赚不到钱,拿什么发展?正因为赚不到钱、买不了农具,广南西路才总是保持着破旧习俗,显得未曾开化,有商贾将中原文化带到广南西路,让广南的人也能有机会发展不是好事吗?若是能以商贸教化西南各部,免除南蛮匪患,增加朝廷税收,岂不是一举多得?这不必做个无所事事的荫官更好?谢娘又听曹仪念叨许久女儿家该有的模样,她也不想跟曹仪争吵,只随便应了几句便回去了。 翌日早晨,谢娘将一罐送给曹玘夫妇,一罐送给曹佾和王氏攸宁,一罐送给曹琮夫人,给自己留了一罐,剩下的带入宫中。且巧,那天今上也来坤宁殿看曹后和赵宗实,谢娘便开了一罐,让今上和曹后尝尝。今上浅尝一点,鲜甜的味道弥漫开来,确实不是市面上的果干可比拟的。今上将其递给曹后,曹后亦只拿银勺舀了一块尝尝。谢娘心中暗暗得意,恐怕连当今帝后都是第一次吃到鲜荔枝的味道!曹后轻笑道:“确实别有滋味……只是这些怕有些奢费吧?”“那商人在清风楼寄售时一罐二百文,”谢娘笑道,心中暗思这价钱还比不当年荔枝道车马一日的草料钱。今上微微皱眉:“倒确实有些贵,宫中本也不该收这样礼物,以后就不要如此了。”谢娘莫名觉得有些憋屈,那时她可是把自己手头所有的钱都给了李利南周转,李利南才为了感谢她赠她十个罐头,怎么就成奢费了?若论奢费,怕是那些宗室子弟和那些勋贵日常用物更奢费吧? 不过,高姑娘和福康公主倒是喜欢,谢娘猜赵宗实应该也是喜欢的,尝到荔枝罐头时他的眉头也松开许多,可今上这么一说,他也不敢表现喜欢了,只神色平淡的站在一边,把剩下的都让给高姑娘和福康公主。于是谢娘将一罐送了苗娘子,两罐送给曹后,剩下一罐偷偷带去御膳房后面,寻了莹儿、娟儿一起品尝。娟儿还是穿着沾了灰的旧衣裳,见谢娘和莹儿过来才赶紧洗手,发间还是去年那根旧木簪。她也头一次吃到鲜桂圆,含了许久都舍不得下咽,莹儿细细嚼了许久才慢慢咽下,回头像想起什么似的,双手抓住谢娘衣袖,声音里不免有些紧张:“呀,官家和娘娘都没吃多少,我们这样算不算僭越?”谢娘又给娟儿舀了一勺,挑眉笑道:“既然如此,那也该官家下令,说只要没进贡到宫里的桂圆荔枝都不许吃!种树养树的果农、当地的官吏都不许尝,这样就不存在僭越的问题了!”莹儿、娟儿都笑得发颤,却又不敢摔了手里的美食,忍的十分辛苦。谢娘倒是很淡然,又尝一勺桂圆,笑道:“在我眼里,人人都是平等的,哪有什么僭越不僭越?别想了,我们把它分着吃完再说!” 莹儿和娟儿尝完还有许多不舍,谢娘心中却生了另一种甜,他们大概真的不理解这些罐头的意义。对广南西路的百姓而言,种的果树终于可以转化成财富,能让生活好一点;许多少数民族的百姓也可跟着制作罐头,学习中原的文化,走出大山;广南西路还可以像交趾等国出售罐头,不用只依赖京中拨钱;剩下的余钱还能修一修水利,减少自然灾害…… 第36章 第 36 章 郭夫人九月生产,曹府长房院落自八月就忙了起来,谢娘也得跟着忙进忙出,不得空闲。谢娘算着日子,腊月她这小侄儿也就百日了,谢娘央求李夫人许久,李夫人才同意谢娘在宝相寺义卖祈福。 因为这事,谢娘终于有机会出府,只是出去也不得闲。好不容易出来去清风楼小坐,张丽华和吴讼师、陈窑头也早已等着了。谢娘看了一眼小柳,她未必能保守秘密,罢了罢了,小柳知道也怎样?谢娘不觉得小柳有本事能阻挡她,跟何况小柳有什么理由要阻碍她? 在他们进来之前,谢娘拉着小柳笑道:“我在做什么,你想必也知道,若是你想阻拦我,也可以,只是日后你的事,我不会帮忙。若你留下,也行,只是夫人那边怎么做,我想你也应该知道?”说着,谢娘取出一个香囊:“这是宫里的手艺,市面上也找不到,你且收着。”小柳踌躇片刻,赶紧将香囊收下,神色认真:“我守着姑娘,至于其他的,我不会多说。”谢娘轻笑着点头,这才让张丽华她们进来。 谢娘坐在主位上,带着帷幔,小柳站在旁侧,张丽华、吴平和陈窑头坐在下首。看样子,吴平换了新衣裳,青黑的绸料一看就是新买的,倒不似去年那般捉襟见肘。张丽华笑道:“大姑娘,李利南本一直等着姑娘,想把之前借的钱还上,可惜没等到,这段时间跑漕运去了,让我帮忙把钱还上!”吴平亦笑:“大姑娘,我点过了,数没错,你也点点!”谢娘扫了一眼便收下了,又笑问道:“吴讼师和张姐的品行,曹某自不会多疑,还有何事?”陈窑头和张丽华都想开口,陈窑头讪笑:“张老板先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张丽华似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前段时间,不知哪几位官人遣人来问,问大姑娘还想不想像去岁一样义卖?”陈窑头赶紧接上:“就是嘞!最近生意也不好……”谢娘似笑非笑:“哦,曹某就算要做,也不见得非要找陈老板吧?去年陈老板不知给曹某惹了多少麻烦!”陈窑头赶紧起身拱手行礼,“哎呀!大姑娘!去岁是窑工粗陋,拿错了货,并非陈某刻意坑曹大姑娘!您问问,咱家也算信誉优良……更何况,做这等物什,我们也比旁人有些经验……”吴平眼轱辘一转,笑道:“这样,今年还是分开付款如何?姑娘验收一批,付一批钱,吴某替姑娘看着!”谢娘却仍面上笑着,言语间尽力不露破绽,“吴讼师赚钱了?何时也做起掮客?”吴讼师低头一笑:“倒也没……只是李老板做罐头生意,许多手续不熟,吴某帮帮忙而已……大姑娘义卖,自是利国利民,吴某自然义不容辞!” 谢娘笑了许久,也未直说自己的想法,只道:“既然如此,各位都回去准备准备,五日之后再来仔细谈一谈,如何?”众人应了,谢娘这才领着小柳回家,临行之前,张丽华又塞给谢娘一罐熘兔肉。 五日后签订文契比去年容易的多,大抵是有了去年的经验,陈窑头也未再临时加价,张丽华那边则收到了三个官人资助的银两,其中两人都未提及自己的名字,另一人则是当年官家的伴读赵宗旦,三人一共资助三十两白银,李夫人出了十两为孙儿祈福,谢娘也自出十两。最终罐头义卖的地点仍是宝相寺。文契谈清楚了,郭夫人也到了产期,谢娘也没机会再出府,许多事都是张丽华和吴平盯着。 郭夫人生产的那些时日,谢娘也跟着忙进忙出,嬷嬷们直叹气,哪里有未出嫁的姑娘掺和这种事的?谢娘像听不见似的整日跟着,记录产婆嬷嬷的动作,还要把什么剪子、纱布都要拿馏酒浸过才让用,又要将染了污的纱布冷水洗过又要拿热水煮……嬷嬷觉得谢娘也真是多事,李夫人也念叨许久……只是冬日事多,她也管不住谢娘。季陵也来了几趟,开了不同的汤药,谢娘又非要一一问了这汤药的药材有何讲究,季陵直低声笑:“小祖宗,你这回真是认真要学医了?”“之前问柳枝丸时是曹大姑娘,现在就是小祖宗了?”谢娘满脸不服气,季陵赶忙求饶:“好,好,好,季某说就是了!” 白日谢娘跟着李夫人照顾嫂嫂侄儿,夜里谢娘回忆着季陵讲的医理要点,对着医书、药案慢慢看,转眼就到了十二月。郭夫人恢复地很好,曹仪、李夫人也爱极了这老来得的小孙儿,更抽不出心思管谢娘,谢娘也乐得自在。 十二月,京师又一次地震。地震三日后谢娘和张丽华同去年一样义卖罐头,只是地点换成了宝相寺,开封府也派了人帮忙。那开封府的武吏说,从去年到今年,曹大姑娘给开封府帮了不少忙,张知府本想上门致谢,却又觉得曹大姑娘有官家娘娘看护,高攀不起……谢娘笑着摇头,她哪里能算得上高攀不起?或许是今年资金充沛,那些罐头一日也未售完,张丽华和宝相寺主持商议了,明日继续义卖,谢娘也准备回府休息几日。 只是方要登上马车,便听到有人高声呼唤:“快让开!八百里加急!”谢娘和众人赶紧退向一边,一匹枣红高头大马飞奔而过,马上的人正是周惟恭! 第37章 第 37 章 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地震之后又是大雪,就连宫道都显得有些难行。小宫女们相互搀扶着前行,唯恐摔一跤误了差事。只有一人跪在宫道上一动不动。 前两天谢娘入宫给曹后送些曹府自家做的肉脯,碰到周惟恭,才知道元昊已经反了,禁了青盐贸易,随后今上和两府决议,裁掉所有和党项的贸易,关了榷场。谢娘辗转反侧,终究是无法在府中坐住,写了手书,托人呈到今上案前。今日谢娘已打定主意,若是他不许,她也不回去了。 来往的小宫女用惊异的目光望向她,却又不敢多言。谢娘早已从针刺般疼痛冻到双腿麻木,如今已是强撑。高姑娘从坤宁殿出来两趟,忍不住像大人那般叹气:“大姐姐你也太胡闹了!”说着又让莹儿去拿件厚毛绒大衫给她披上,谢娘只侧了身,声音发颤着轻声问道:“官家和娘娘准了?”高姑娘微微垂眸,谢娘便知他们还未下定决心,又直直望向宫道尽头的方向,撑起一丝轻笑:“既然如此,高姑娘回去吧。” 高姑娘和莹儿只得回去,却见曹后拿着手炉,也在廊下站着看雪。见高姑娘和莹儿回来,也未转了目光,只轻声问道:“她还在那?”“娘娘!让姑娘起来吧!”莹儿落了泪,向着曹后行了大礼,“这样下去姑娘的腿就废了!”曹后这才转过来些目光,似有些哀悯,声音却并未有所松动:“她不愿退,旁人也奈何不得。” 而福宁殿那边,谢娘的手书放在一边,许久都无人顾及。直到他看完一摞劄子,才又问旁边的镣子:“曹家大姑娘还在外边跪着?”镣子拱手行礼,“确实如此。”他又看了眼放在那边的手书,摆手让镣子拿来,速速翻看一遍: 臣女曹谢谨奏: 伏惟陛下圣德昭彰,泽被万方。臣女身蒙天家垂怜,养于簪缨之族,习于诗礼之训,虽巾帼微躯,常怀报国之思。窃闻古有贤者,舍私情而全大义,今臣女不敏,愿效先祖之志,终身不嫁,以毕生心力奉于家国。臣女非敢悖逆人伦,实因忧思所致。臣女愚鲁,惟有工技杂家略有所得,柳枝丸、馏酒虽为小物,今仍愿以绵薄之力忠君报国。而今党项绝青盐而掠边民,盐价高涨而小民惶恐,臣女不才,愿以微末之术,改海盐,平物价。臣女愿此生不婚不嗣、不置私产、不结党朋,以求行事绝无偏私!如有违誓,天地共弃,死无全尸。若得陛下垂允,臣女虽死无憾! 今上又将手书放在一边,看了看外面的大雪,如今已积三寸余深,整个视野里尽是一片白。“皇后可遣人去劝过了?”今上问道,右手边还扣着鄜延路送来的文书。自党项禁了青盐,鄜延路、环庆路盐价已上涨三倍有余,过段时间连京中都会盐价飞涨。镣子低下头,似有些不忍:“高姑娘去看了两遍,曹家大姑娘不肯走……”镣子大着胆子提到:“曹家大姑娘已在那里跪了两个时辰……” 雪已经埋了谢娘的小腿,即便有高姑娘和莹儿拿来的毛绒大衫,依然冷的透骨。谢娘觉得自己已经冻麻木了,全身都没了知觉,却仍强撑心力保持着身姿,像碑一样立着,望向天空。直到夜色快临,镣子过来传了消息:“官家说,姑娘非要去试,那便试试,明日派的人和银钱明日会到,还有什么姑娘先问娘娘,今日姑娘就先去娘娘那歇着吧!”末了,镣子似也有许多不忍,又轻声道:“官家说,若都像姑娘这样不婚不嫁,朝中就无人可做事了……” 谢娘挣扎着想起身,可冻僵的腿脚完全不听使唤。莹儿实在看不下去,冲出去扶住冻僵了的谢娘,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回坤宁殿。莹儿走一步就滑下一滴泪,谢娘想笑莹儿,有什么好哭的,可冻僵的脸颊也做不出表情。秀娘也过来帮忙,扶着谢娘回了她之前居住的屋子,又叫人拿来热水。除了最外层的罗裙,里面的衣物都冻得黏在她腿上,莹儿哭着将热水浇在谢娘小腿上,才化了冰,帮她换了衣服。谢娘的双腿已冻得发紫,恢复知觉后才觉得胀痛难忍。 没过多久,谢娘果然起了高烧,高姑娘又过来一趟,低叹一声:“大姐姐,你这是何苦?你做得再好,三司未必会记得!”谢娘笑了笑,没有反驳,高烧烧得她全身酸痛,也没有力气反驳。她也没指望谁能因此得了什么,谢娘只是不甘心随便嫁个人,庸庸碌碌地被琐事缠着,在后宅过完一生,只做一个随水漂泊的浮萍!更何况,如今战火已起,所有百姓都逃不脱困苦,她又怎能假作不知,只做富贵闲人? 季陵也提着药箱赶来,开了些驱寒的药物,又给她一小罐柳枝丸。他倒是死死板着脸,嘱咐道:“这几天驱寒的汤药不能落下,膝盖的寒气和腿上冻伤陆都知会做些药膏,也不许落下!”谢娘笑着点头,内心暗笑当初季陵私自拉她给惠民药局做柳枝丸时也没有这么严肃!季陵又忍不住念叨:“你这样胡闹,真不怕两条腿废了!”谢娘应着,却像一点也没听进去…… 曹后放下账本,揉了揉额头,旁边的手炉已添了三次碳,蜡烛也换了两支。秀娘说,谢娘已经换了衣裳、喝了药、敷上药膏躺下了。曹后望向那边的屋子,心中不免添了几分忧心,这丫头确实聪慧敏锐,却不知,过刚易折……或者,她已经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不知怎么的,曹后心中也生了两分隐痛,这丫头非要走这条路,又有谁能救得了她? 第38章 第 38 章 昨夜里含了一枚柳枝丸,烧退了些,半夜又烧了起来,早晨时谢娘还昏昏沉沉的。她勉强起身,嗓子已经哑得快出不了声,莹儿赶紧跑过来,要按住谢娘躺下,谢娘拨开她的手,艰难出声:“什么时候了?怎么不叫我?”莹儿拿来羊绒大衫给谢娘披上,眼尾还有些红,“巳时初刻,姑娘昨日冻了这么久,今日就别折腾了!”谢娘笑道:“昨才发了誓,总不好今日就违誓,我也躺不住!”可她想动作时才发觉双腿疼得几乎动不了。 那边放着两支青竹杖,谢娘笑道:“好莹儿,这是谁拿来的?帮我拿一下吧?”莹儿皱眉又叹一声,“今早陆都知让阿简拿来的,陆都知说你是躺不住的性子,你可别折腾了!”谢娘应着,还是接过竹杖勉强站起。莹儿帮谢娘换了衣裳,匆匆洗漱,谢娘随便垫了垫,又含一枚柳枝丸,就挣扎着要出去。莹儿实在没办法,只能扶着谢娘去了坤宁殿正殿。 偏殿里还在看书习字的高姑娘和赵宗实似乎有些讶异,昨个那么折腾,她竟还能起来?谢娘笑着向曹后行了礼,曹后实是心有不忍,放下手中的文书,让宫女拿来软凳叫她坐下。谢娘坚持柱着竹杖,似乎不说完不打算落座:“娘娘,官家既许了曹谢的请求,又许曹谢问娘娘准备些物什,曹谢没有什么多要的,只希望周惟恭、冯莹儿、娟儿同我一起做事,一个人确实做不过来;另外可否请娘娘给曹谢寻一个僻静院落?也有地方试出些好法子。”曹后面上没有太多情绪,眉目间似有些冰霜:“也可,过一阵,官家派的人会过来,他同你们一起做事,至于院落……等会他来了,秀娘会带你们去听雨阁看看,那里应该够了。”谢娘这才行礼坐下,双腿依然又涨又痛,几乎分散了她绝大多数注意力。 从福宁殿来的内侍名叫王和礼,看着白白净净的,“昨日官家赐了二十两白银给姑娘,小人日后也跟着姑娘做事了。”谢娘心中一叹,罢了罢了,这个官家果然不相信她,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谢娘撑着竹杖笑着致意,又道,“曹谢腿脚不便,还请你向官家转达,曹谢多谢官家看重。”秀娘过来时,仍不免担心,她这样的情况还真的能去得了听雨阁? 莹儿扶着谢娘往听雨阁去,昨日的积雪还未化,谢娘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冻伤的双脚又接触寒气,当真是又疼又痒,如同针刺。三人一起走了许久才到听雨阁,此处是先帝妃嫔住处,只是如今已有十多年未曾住人,倒显得荒僻阴冷。莹儿边看边皱眉头,秀娘亦道:“过会我跟娘娘说,让人收拾一下,姑娘再来吧。”谢娘抬眸仔细打量打量听雨阁,听雨阁是个两进的小院,小巧精致,好好规划可以做许多事,也是够用的!谢娘笑道:“不用了,我们自己收拾就好。”莹儿有些恼地拉谢娘袖子,她还真是会给自己找事情!谢娘笑着按住莹儿的手,眨着眼睛,似乎在说,相信我。秀娘叹了一声,将听雨阁里各屋钥匙串交给谢娘,踌躇半晌却又不忍离去。 没过一阵,王和礼、周惟恭和娟儿也都到了,秀娘便也回去了。谢娘笑着从台阶上走下,朗声道:“以后,我们也就是一个团队了,只是立誓容易,平地起高楼却极难。不如我们现在确定一下分工,想一想从哪里开始……”见众人不语,谢娘又笑:“这我们这样一个团队里,没有地位高低之分,我做主导只是因为我觉得我的方向是正确的,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大胆说出来,只有不是什么作奸犯科、悖逆大道的言论,都可以大胆的说,说不定你们有更好的法子!” 几人还是不知从何说起,莹儿又担心谢娘腿脚上的冻伤,赶忙开口:“姑娘快说吧!要我们做什么就是了!”谢娘轻轻点头,“既然要改良海盐,必然要先有海盐,此外还要有蜃灰、草木灰。这样,王和礼管账,周惟恭多跑一跑,购买这些物资。如今我们也不了解行情,我歇一日,明日周惟恭就先去了解一下这些物资的价格,王和礼去准备账本和签章,我也问问娘娘,之后我们一起打扫听雨阁,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走一步看一步,有什么问题,你们也可以想办法支招!”王和礼、周惟恭皆行礼称是,谢娘笑道:“好了,今天就到这吧!”莹儿、娟儿扶着谢娘往回走,莹儿又叹:“也不知……”“好了,如今已是这样的局面,有什么事也是冲着我来的,你们怕什么?”谢娘笑意轻巧,倒惹得莹儿更加担心。 前些天宫学停课时,先生给他们命了十个题目、十篇经典,今日赵宗实和高姑娘也已完成其中一篇。曹后翻看着先生的要求: 《论语·学而》云:「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孝经》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忠孝者,天地之常经,人伦之纲纪。然忠非徒事君以顺,孝非唯奉亲以养。今学者当思:若忠孝两难,何以权衡?家国义殊,何以兼济? 赵宗实和高姑娘递过自己的课业,高姑娘还有些紧张,赵宗实犹豫许久才开口问道:“娘娘,昨日曹大姑娘长跪请命,自伤自身,怕不是曹大官人的意思……官家似也不大同意……这……怕不符孝悌……”曹后心中又有些隐痛,却仍笑着轻语:“白乐天曾写诗,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如今受此寒苦的,不只哪一人。且党项禁了青盐,百姓愈发艰难,若是她能有法子缓解此事,便是为君分忧。我想,长兄曹仪虽不同意,也只是担心女儿卷入居中,遭人非议,并非当真反对缓解盐价的法子。如此,也不能算作不孝。”赵宗实微微垂眸,似接不上话来,高姑娘笑着去拉他衣袖,又道:“倒也是!前些个日子,还有人在各大寺院施粥义卖!”曹后似察觉赵宗实的情绪不好,又俯身笑道,“你们年纪尚小,日后定也会有自己的见解,能有一番成就。” 第39章 第 39 章 谢娘其实想过李夫人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来。此时莹儿正准备帮谢娘换腿上敷的药,李夫人过来,她也只好暂且让开。李夫人一边帮谢娘敷药,一边哽咽着擦泪,许多话梗在心头却没办法说。看着女儿渗着血丝、小腿和脚上都是紫青冻伤的痕迹,李夫人便止不住泪意。李夫人想问,为什么你这样任性?这样自寻苦吃?为什么不按照她和夫君的法子,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过日子?可是如今官家都应允了,她还能说什么? “今早我听他们说你又跑出去了!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季陵人还未到,声音便已传来。当那绿色官袍的衣角飘进来时,季陵才看见一旁的李夫人,季陵赶忙赔笑行礼,头几乎埋到衣袖下边,“下官不知夫人在此,多有冒犯!”李夫人帮谢娘掖好被角,拿着手绢擦掉眼泪尽力保持着体面,轻声道:“有劳季医官!”季陵替谢娘诊脉,又忍不住念叨:“腿上的冻伤尚在肌理,你若再受寒气……”季陵有些恼,却顾及着李夫人在,不敢说得太重,谢娘笑得乖巧,冲着李夫人眨眼,“季医官说的是,曹某都记注了,以后绝不再犯!” 好不容易哄走了季陵和李夫人,谢娘又在心中暗思,这王和礼靠不靠谱?能不能理解她的意思,跟官家说清楚?想着在福宁殿侍奉过的总归是个聪明人吧?要他没理解,没跟那位官家说怎么办?还是明日再问问,要不行,她想办法再去问问曹后,或者到福宁殿请命去,只是不知道这腿能不能撑得住…… 福宁殿的香炉依然焚着香,靠近书桌的地方放着火盆。这个月以来,事情实在太多,先是京师地震、大雪;又是元昊反了,两府合议后关闭榷场;达州也是雪灾,只是雪化得快,隐隐有凌汛之势;年后的大朝会、南苑御射等例行事务也不能停……两府的奏报日日送往福宁殿,不过半天,奏报就能累上一尺,着实也让今上难以找个片刻喘息的机会。每逢这种时候,他其实反而庆幸,他这位皇后十全十美,面面俱到,不需要让他在别的事情上分心,可是,可是……他们之间似乎总有那样一层隔阂。他也不愿再深想,透过香炉的青烟才看到那边王和礼在一边候着了。 今上抬手让他讲,王和礼恭谨地行一大礼,笑意里有几分讨巧的意味:“官家,今日曹家大姑娘就去了听雨阁,还说起筹备的事……”今上微微挑眉,这倒是超出他想象,这样的性子,倒有些像他的皇后,她也总是那样爱逞强!王和礼看着今上不怎么生气,又笑着补充:“曹家大姑娘还说要做签章、准备账目、买海盐……想着三司怕也是不许……”今上又瞄了一眼王和礼,心中暗笑,他们原是在等着呢!“三司限额十斤,还不够用?”今上笑问一句,王和礼就知道他的态度,不再问了,悄悄退出殿中。 翌日一早,谢娘还是早早起来换了衣裳,披上羊绒大衫,柱着青竹杖,匆匆赶往听雨阁。虽然腿脚依然像针扎一样痛,嗓子还是哑得厉害,但谢娘觉得比起前两日已能适应些,更不想躺着浪费时间,故而打定主意,能做一点是一点。莹儿虽又心疼谢娘的冻伤,又气她不听医嘱,可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莹儿也只好跟着她一起折腾。 听雨阁已经多年无人居住,外面是厚厚的积雪,里面是厚厚的灰尘,听雨阁的牌匾已掉了漆,正堂的屏风已经褪色到看不出曾经画了什么,角落处甚至顽强的长出枯草来……如今打扫起来还是很难度,但至少要腾出一个可用的桌椅板凳。娟儿提了两陶罐热水,又生起火来,用水沾了抹布擦拭桌子,莹儿一边咳嗽一边扫灰,谢娘则一件件整理听雨阁剩下的旧物,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莹儿扫了一堆灰,想要擦汗,却又嫌弃自己手上沾了灰,只能叹了一声,又看看那边结了蛛网的雕梁;娟儿已经擦出一套桌椅,倒可以好好休息;谢娘则一件一件轻点,似乎半点不嫌弃这里的环境。 “这屏风虽有些旧了,但架子还是好的,到时我们请人重新拿白纸糊了,也能用得好;杂物间里有许多盆子罐子,也不用再采买;还有竹筛,”谢娘笑着拿来竹筛放在一边,“滤盐的时候可以用!”看谢娘这样坚定,莹儿犹疑半晌,终究未能开口,娟儿从小就是孤儿,倒觉得跟着谢娘做这些和以前也没有那么多区别。 王和礼倒是姗姗来迟,看他的讪笑,谢娘就知道没什么好消息。王和礼想要拐着弯把此事顺过去,话也模模糊糊:“官家其实也觉得姑娘努力,可是三司有规定,官家也忙……”谢娘皱眉打断,似不愿留点面子:“你就直说昨日的情况,官家说什么,一字不漏的说就是,何必遮遮掩掩?”王和礼只好将昨日之事全然说了一遍,谢娘深吸一口气,果然,她所做的这些,在这位官家只是小打小闹,根本不用走正常朝堂议程!除非他们真的有成果,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得到承认……谢娘撑起笑意,似还是那幅轻松、尽在掌握的模样:“官家的顾虑,我也明白,十斤海盐的限额,足够了,不过账目、签章还是不能少,日后还是需要的。” “所有事我们慢慢来,一件一件做到位,总会有结果!”谢娘朗声笑道,心里却更明白,他们所面临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 第40章 第 40 章 整件事的进度比谢娘想象的要慢的多,周惟恭买来海盐和蜃灰、王和礼准备好账目和签章、她和莹儿娟儿收拾好听雨阁时已经快到正月。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蜃灰是周惟恭去码头买下螺壳贝壳,找陈窑头现烧的;账目、签章还是寻张茂则帮忙解决的;而二十多年无人居住的听雨阁收拾起来确实耗费时间。即便如此,听雨阁的正堂还是显得有些简陋,屏风还是旧的,几个软凳也因为放了十多年无人养护而有了许多裂缝,总是咯吱作响,糊窗户的纸也黄的厉害,账目和签章也简单至极,没有一点正式文书的样子。谢娘心中哀叹,现在这位官家不信任她,或者不想她插手盐政的事,可她却一定要做,这毕竟是牵扯全国百姓的事! “好了,至少现在我们还有材料,可以做点事,”谢娘笑着拿出从杂物间寻找的旧陶罐和铜称,“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拿蜃灰和草木灰改良海盐,海盐又苦又涩,之前无人愿意买,自然产量不高。而若能改掉这个缺点,大力发展海盐,补上青盐的缺口不是难事!”莹儿皱眉问:“大姑娘,为什么要用草木灰和蜃灰?你怎么知道要用这两个?”这话着实让谢娘答不上来,毕竟这些知识不属于这个时代,她又没法提及她曾经经历的那个时代的事,提了也不会有人信。谢娘笑着糊弄过去:“我也是听人说的……现在算好配比、计算耗费是要事,若是耗费太多,百姓也用不来。” 就在这有些简陋的小正堂里,他们开始第一批海盐改良的实验。草木灰直接用听雨阁院落里的枯草烧了就成,蜃灰也已买好,起初谢娘只使一两海盐在热水里溶了、加两钱草木灰、两钱蜃灰,滤去杂质,再经煮沸,可析出六钱精盐。这样做了两三日,已到了正月,也得了三两精盐。谢娘笑问道:“你们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娟儿微微侧过身,低声道:“消耗柴炭太多。”周惟恭站得有些远,垂着目光:“蜃灰也耗得太多,现在不成问题,但用的多就成问题。”谢娘心中更喜,笑道:“那我们再想法子改改?”莹儿心中颇疑,不是有问题吗?这又有什么好开心的? 从第二日起,谢娘又领着四人开始改流程,改法子,滤去的清盐水不再煮沸得盐,而是倒入小竹筛,用白绢遮挡沙尘,放在廊下风干;已结了盐霜的竹筛再放入海盐水中,又能风干结出新盐。如此,既解了柴炭耗费甚多的弊端,又节省蜃灰,唯一差一点的是耗费时间,能凝结多少盐粒还要看着天气好坏。 谢娘猜他们那位官家定是没时间看,干脆带着这些时日得的半斤精盐前往坤宁殿小坐。这些时日谢娘忙着听雨阁那边的事,也没怎么好好看过坤宁殿的变化,此时才发现坤宁殿廊下皆挂上花灯,各处放了新的插花;殿里的正红帷幔也已重新洗过、漂染、熏香,散发着宁静的清香。秀娘引她绕过屏风,那边曹后正在和赵宗实、高姑娘说话。曹后见谢娘过来,笑着让谢娘先坐,又问:“这段时间,身体可好些了?” 其实也就那样,风寒是好了,冻伤的地方都已结痂,可骨子里的寒气还是会引得腿脚隐痛……谢娘觉得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笑道:“娘娘,曹谢已经好多了,这些时日,忝居于此,也不算有何进展,只从海盐得了少许精盐,才敢来寻娘娘……”秀娘接过谢娘手中的罐子,呈到曹后面前,曹后拿银勺取了些粉末少尝些许,果然没了海盐的苦涩。赵宗实和高姑娘也凑过来看。曹后思索片刻,又问:“如此,耗费几何?”谢娘猜测他们大概也不大想听细节,只笑道:“一斤精盐耗一斤四两海盐,一两草木灰、一两蜃灰,精盐自然风干便可得了不少!”高姑娘亦笑:“这倒也不怎么贵!”曹后叹了一声,终究决定戳破那一个点:“这些时间你也辛苦,只是,谢娘,盐政之事不仅在于制盐的方法。”赵宗实赶忙拱手行礼,神色认真:“娘娘,此话何解?” “盐政之事,不仅在于盐池,更在商运、输税。”曹后只谈一句,便不再多言,似乎是出于一贯的谨慎,可谢娘觉得她知道的,想到的绝不止于此。“若是盐价与铜钱绑定呢?朝中规定一斤盐十文,那么想要从中渔利怕是也不容易。”谢娘目光灼灼,赵宗实和高姑娘也暗中思索这法子是否可行。曹后终于又提起些内情:“民间议价,不仅在于钱,也在于物,之前朝中早已定下民间百姓若无铜钱,可以物抵税,那么若盐价抵不上实物之价,反而累及铜钱的价,更危及民生。何况若是盐户无利可图,无人产盐,反倒更害盐政。”谢娘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便也停了话头。曹后则是转了话题:“如今也快上元,不知你们如何想?若不叫些姊妹同伴?”高姑娘的注意力被迅速吸引,谢娘则想另一些事。 王和礼也去福宁殿提了他们的进展,只是看那位官家的态度,好像还是不怎么看好谢娘的法子。谢娘亦心中苦闷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既然无人看好,不如做个微缩模型,让众人看到他们制盐方法的优势! 第41章 第 41 章 或许是这两天里里外外都没什么进展,娟儿、莹儿、王和礼都没什么精神,做事看着也懒惫了些。谢娘笑吟吟的取出一大张纸卷,贴在屏风上,随后朗声道:“我们开始下一阶段,微缩模型实验。”莹儿、娟儿、王和礼都迅速凑过来,谢娘见周惟恭站在后面,又笑着叫他:“慎之,过来看!” “什么微缩实验?”王和礼皱眉问道,这陌生的词好像一把钥匙,通往未知的路。谢娘笑着在图上比划:“这是一个宽两尺、长三尺的小池子,在里面放上河沙、海盐兑水,就可以模拟在海边滩涂晒盐的过程!”娟儿点点头:“那就是在院子里挖地了!”“我们把池子放在外面。”谢娘目光灼灼,似是胸有成竹。莹儿忍不住皱眉提醒:“宫道不允许开挖的!”谢娘又道,“我们不挖宫道,就在外面砌一个小池子,官家说不行再拆!”“也不行,长时间泡水砖头一定会渗水,那样麻烦更大!”王和礼也跟着反驳,谢娘笑着又取出另一张纸卷:“可以用瓷砖防渗漏,缝隙中再用蜂蜡、树胶多加固几遍!”“瓷砖又是什么东西?”周惟恭也忍不住问。谢娘拎起旁边的瓷罐:“就是像烧瓷罐一样烧出瓷板,只要池子里面铺一层就行,单面上釉,当然,为了防止渗水损坏宫道,池子下面加一层空心砖排水。”“砖里面挖空了……不会垮塌吗?”娟儿又问,心里却似乎已经认同了这个方案。“我们这个池子只要两尺深就行,但是实际放入的河沙、海盐水并不足一尺深,承重不是问题。” 看众人一时无话,谢娘心中已想着下一步。沉默许久的莹儿却又突然开口:“那官家之前给的二十两银子不够吧?”“不够我用私房钱贴上,总之你们别想资金问题,我总归是有办法的!”谢娘笑意更浓,“没问题我们就开始第一阶段分工!”王和礼还想问,周惟恭却抢先道:“没问题!”王和礼只好收回目光,也吞下未完的话。 “好,慎之,你多跑几趟,买空心砖、瓷板、河沙,除了河沙,其他都要定制现烧,有问题再来问我;王和礼,你负责核算成本和记账;我和莹儿娟儿制作小闸门、翻车、微型器具,等所有东西到位了,一起做好这个微缩模型,然后再在模型里试试在滩涂上晒盐、制盐的情况!” 周惟恭领了命就往出走,王和礼也跟了出去,把这些东西弄到宫里有多大的动静!周惟恭却直接拿着单子去张茂则那里报备,王和礼拉住他袖子:“你就这样去?”“官家问起,我也会直言。”周惟恭浅笑答到,进去将单子呈给张茂则。王和礼尽力不要表现出异常,眼里却尽是讶异。张茂则看着单子也眉头直跳:“这当真是曹大姑娘要用的?”“是,张先生,而且这也十分必要。”周惟恭答得理直气壮,王和礼却有些心虚。张茂则思索良久,又看了周惟恭一眼,目光锐利地似要将他看穿一样。当初谢娘那样坚持,官家又许了,但愿他们真的能有什么成果吧,张茂则如是想着,最后终于在单子上盖了内侍省的签章。王和礼却还是有些担心,又忍不住叹,能和曹大姑娘传出闲话的,果然和曹大姑娘一样“疯”! 周惟恭用了五日就买全了空心陶砖、瓷板、砌墙用的黄泥、河沙。谢娘绑起裙子下摆,穿上围裙,和他们一起砌模型外周的小池子。周惟恭或许是在边境待过一年,跟着建过工事,做起这些十分在行,规整利落,倒显得其他人笨手笨脚。王和礼拿起砖,又忍不住劝:“曹大姑娘,小人不是不信你,也不是嫌弃做这种事,只是大喇喇放宫道上,人来人往的,叫人看见了一礼不知道说什么闲话!”谢娘认真垒好砖,砌墙这种事她还有些手生,看起来有些笨拙,“我要在宫道上砌池子,就是希望更多人看到这微缩景观。”王和礼差点咬了舌头,这曹大姑娘的想法还真是……天马行空…… 不过一两日就砌好池子,用黄泥和糯米浆粘合,娟儿又拿蜂蜡封好各处解缝,装好河沙。可模拟滩涂盐池晒盐却出了问题,海盐水太浓,一夜过去海盐水代表的“大海”和“盐池”都被风吹干了;海盐水太淡,“盐池”许久都无法晒干,晒干也没多少盐。谢娘倒仍是兴致高涨:“本来我们做这些就是为了试错,着什么急?慢慢调试,总会有结果!” 而另一边,莹儿和娟儿则依据旧图纸做出微缩的闸门和翻车,这样也可以控制微缩盐池中海水进入盐池的量。谢娘倒确实未曾想过莹儿这般手巧,或许莹儿是练女红磨出的耐心,闸门和翻车小小巧巧,却又十分灵活。莹儿其实也很聪明很细心,只是在这个时代太容易被埋没……谢娘赶走心中冒出的几分遗憾,又盘算着未来要做的事:如今剩下的,就是慢慢调整,接近真实海边滩涂的状态,试出可持续性产盐的盐池情况! 几人站在微缩模型前面,初春的风吹过,海盐水真的像海浪一样轻轻拍打着河沙,好像真的把一片海滩搬到此处。谢娘将莹儿拉近些,又笑:“这段时间大家都很辛苦,后面能稍微歇一歇,在此之前,请你们把生辰写在纸上,以后或许会有惊喜!”王和礼与娟儿都当谢娘在开玩笑,可见莹儿、周惟恭都写了,他们也认真写下。谢娘笑着一一收好,莹儿目光里有隐隐期待,周惟恭却躲开谢娘的目光。在他们未曾注意的时候,谢娘在自己的本子上将他们的生辰誊上,心中已定了决心,她一定会带这个团队一年一年走下去! 第42章 第 42 章 若不是看到高姑娘鬓边簪的花,谢娘还未曾发觉如今已临近花朝节。算算日子,从他们进入听雨阁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月。这段时间,盐池的微缩模型也趋于稳定,可以很好的模拟海滩边的情况,虽说算不得完全一致,可陆陆续续加进去的因素看着也有模有样了。 高姑娘看谢娘整日匆匆忙忙的模样,抬眸笑道:“大姐姐,再过两日就是花朝节,不歇两日?”谢娘刚想拒绝,转念一想,既然官家不大看好他们的成果,何不想个法子引他来?谢娘笑道:“好是好,最近听雨阁的物什要每天值夜,总归是不让人放心!”“值夜?值什么夜?”高姑娘显然被勾起了好奇心,谢娘故作为难地扶额,“哎呀,一时也说不清楚……”此时福康公主正迈着小短腿从花园往台阶上爬,宫女鹭鸶怕她摔了,却又不好阻挡她的热情,似是弯腰弯得有些累。谢娘笑着牵她走上台阶,从袖中掏出一个莹儿用竹丝编的小鱼,嘱咐道:“小心点,别弄伤手”。福康公主不过两三岁,握着小鱼咯咯的笑,谢娘眨眨眼,很好,如今就等着小公主引来当今圣上了! 其实谢娘说值夜,也并非假话。为了模拟更接近真实,他们甚至在涨潮时加海盐水,落潮时舀出海盐水,又时不时击水模拟风浪,倒真有海边滩涂的模样。由此带来的代价就是他们五人不得不日夜值守。谢娘笃定,若能让更多人看到,一定有人能明白这种制盐法的优势! 果不其然,福康公主几日后还是耐不住寂寞,迈着小短腿跑到了听雨阁附近。虽说两尺高的台子一个两三岁孩子应该翻不进去,可为了保险起见,谢娘还是抱起福康公主,免得这今上心尖上的小人磕了碰了。随后跟来的是高姑娘和鹭鸶,福康公主的小手拉着鹭鸶的衣袖,眼泪汪汪的:“我也要这个盆盆。”鹭鸶有些为难,谢娘将福康公主交给鹭鸶,又轻声哀叹:“这可不行,除了官家特许,恐怕也没几个人敢做这个……而且这也不是用来玩的……”福康公主似更委屈,“我去找爹爹!”鹭鸶来不及向谢娘致意,就赶紧去护福康公主,倒是一边的高姑娘仔细打量了这小池子里模拟的盐池。 “该回去了,”赵宗实还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可他的目光也被这模拟盐池吸引着。谢娘行了半礼,笑问道:“小殿下觉得如何?”谢娘猜他心里是有主意的,可出于谨慎,赵宗实也未多言,只正色道:“大姐姐为官家嘱咐的事尽心尽力,实属不易。”说完,他便和高姑娘一起回去,谢娘也只好继续等待。 只是这一次的等待并未过太久。三日后的傍晚,莹儿远远的就看见了今上,赶紧拉谢娘、娟儿、周惟恭出去,几人又忙乱的将新糊的两个竹架子搬出去,一起候着。今上穿着石青水波纹窄袖常服,抱着福康公主,满脸宠溺,柔声细语:“你说的盆盆在哪里啊?”后面则跟着曹后和苗娘子,曹后仍是石青褙子压着朱红罗裙,戴着金凤,像是刻意低调,沉闷的色彩确实掩盖她几分容光;苗娘子则是水绿衣裙,衣袖衣领皆是金丝银线绣的小碎花,加之苗娘子本身眉目柔和,更显温婉秀丽。最后的则是赵宗实和高姑娘,赵宗实一身米色圆领袍,本还是孩子的年纪,可板着的脸却好像凭空多了几岁;高姑娘则是秋香色的衣裙,发间簪着新采的木兰,灵动温婉。 莹儿瞅着这一行人,莫名生了许多紧张,身旁的谢娘许久都没有好好收拾打扮了,每天发髻挽得简单,头上只一根银钗一根木簪,妆面扑层粉描个眉就出门了,身上也是半旧的月白绫花缎,半点不像面圣的样子!谢娘倒像是无所谓,目光直视前方,打着腹稿。 等今上走到这模拟盐池面前,心中已经了然,他看向谢娘的目光似乎已经看透了谢娘的心思,倒让谢娘一时心虚,不好开口。今上将福康公主交给苗娘子,又看了一眼谢娘左边的竹架子,上面糊的纸写着盐池的花销和收益,右边竹架子上则写微缩盐池的比例及可建盐池的州府。今上又看了看这微缩盐池,里面倒是做的精细,莹儿和娟儿还做了小人代表盐户,一头还有海堤,另一边的海里还有竹制小鱼,另外又做了竹尺立在水中,显示“海水”涨潮落潮。外面则显得有些简陋,空心红陶砖与宫道精心烧制的青砖格格不入,内里防水的瓷板也是民窑的技法,看着色泽暗浊。 “你还真是聪明!”今上虽笑,可谢娘觉得他是在生气自己通过公主引他来。谢娘便行一大礼:“曹谢知错,日后绝不会再犯。”福康公主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跪在青石砖上的谢娘似有些怕,她只拽着今上衣袍一角,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小鱼……”苗娘子虽也不大明白,还是赶紧抱起女儿,笑道:“过些时候我们在仪凤阁养些小鱼,好不好?”今上又看了一眼曹后,似是意味深长,谢娘心中暗惊,莫非他以为这是曹后教她的法子?曹后也行一礼,垂下眼眸:“曹谢向来聪慧,也偶尔仗着聪明坏了规矩,是臣妾教导无方,请官家责罚。” “罢了,”今上扶起曹后,又看了一眼谢娘:“起来吧,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谢娘这才慢慢起身,莹儿扶谢娘时,谢娘摸到莹儿一手冷汗。福康公主仍执着的望着那模拟盐池,又去拉今上衣角:“爹爹,我也想要这个……”今上有些无奈的将福康公主抱入怀中,笑道:“好了好了,爹爹回去了想想办法?” 看着走远了的众人,谢娘终究算不出他的态度,而跟在最后的赵宗实眸色幽暗,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谢娘鼻头一酸,怔愣愣的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他们坚持了这么久,莫要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莹儿则是红着眼低声念叨:“你每次一跪,都是要伤膝盖的……” 第43章 第 43 章 “你怎在这?今日去了哪里?”今上回到福宁殿时夜色已深,王和礼似跟镣子打探什么,见他来了,两人赶忙行礼。王和礼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轻声回道:“昨夜小人值夜,曹大姑娘说让值夜的人第二天休一日,因此今日小人未过去……”“罢了,进殿说话,”今上大步踏入福宁殿,王和礼也握紧了衣袖里的账本。 “今日你们谁值夜?”今上坐在主位上,回头一瞥,便是三司送来的劄子。王和礼依然低着头,讪笑道:“今夜曹大姑娘亲自值夜。”听闻此话,今上似有些惊讶,王和礼又恭恭敬敬呈上他们这一个多月的账目。今上翻了两页,账目记得很细,签章盖在账目和票据相接处,分别保存,杜绝造假。他将账目放在一边,又问:“皇后补贴了些?”王和礼笑意里添了两分无奈:“多出的十两银子是曹大姑娘的私房钱……”今上一时怔愣,他忽然想到去年春天那姑娘去求范希文的灵乌赋,如今这行事风格倒真有几分像那范希文。他又想到了他的皇后,今日倒像是他误解了她,今日之事她一句也未曾为自己辩解,反而笑称这丫头有些巧思,或许真的可为朝中解困……她既未曾牵扯那么深,却又为何不说?是不是在她眼里,朝政比他重要,比他的儿女更重要? 谢娘在听雨阁值守一夜,莹儿也非要陪着她,谢娘笑道:“你陪在这里做什么?明天早上天要塌下来,你也挡不住,不如先回去歇一晚,等明早我去领罚时,你来扶我一把?”莹儿只好叹着气回去,谢娘从后屋取出断了好几根竹梁的躺椅,擦洗干净后暂歇,夜里又数次起来调整微缩盐池,一夜也未曾好眠。等天蒙蒙亮时,娟儿过来接班,谢娘终于不得不去坤宁殿面对风雨。娟儿也是满眼担心,谢娘自己也已熬得疲累,却仍笑着安抚:“行了,担心什么?不会有事!”娟儿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谢姐姐,我好好守着,你去吧!”谢娘这才慢慢前去坤宁殿,心里仍紧张的握紧衣袖。 而在坤宁殿,曹后也是同样一夜辗转反侧。她当然相信谢娘的品格,可在权势之间,许多忌讳是不可触碰的,即便今日无事,日后也会是遭人猜忌的由头!而在今上那边,又极宠爱这唯一的女儿,不愿女儿卷入任何麻烦,可反过来说,作为公主,已在权力角逐的局中,岂能真的一辈子不卷入麻烦?曹后既无法斥责谢娘的一片赤诚,也无法劝解今上放下宠爱,公正地看此事,两相交织,竟是一夜未眠。 早晨过来请安的高姑娘和赵宗实似也察觉不对,曹后仍是那般温和的笑意:“也该去宫学了,虽说明日便是花朝节,今日也不可太放松了。”这话压住高姑娘蠢蠢欲动的心,高姑娘红着脸,低声应了一句,就拉着赵宗实离开。高姑娘和赵宗实走得极近,压低声音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处置昨日的事?”赵宗实似已有了计较,可还是问高姑娘:“那你呢?”“我觉得……她一片诚心,且并未伤害公主,连这样念头都没有……当然不应该罚!”高姑娘声音很轻,这和赵宗实的答案并不一样,他仍是浮起一丝浅笑:“你说的也是。” 坤宁殿正殿里只坐着曹后,身边站着秀娘,一切装饰似乎从未变过。曹后身穿深紫色褙子,妆容还似平日那样端方,可眼底却有少许青黑。谢娘还是昨天那件衣服,莹儿劝她换一件,她却觉得反正今日也逃不过,穿什么又有什么所谓?压住种种心绪纠结,谢娘先向曹后行一大礼,“曹谢见过娘娘。” 思及她去岁腿上的冻伤,曹后终究有些不忍,“先起来,之前的伤可好些了?”“已经好多了,”谢娘声音温和,面上仍是不露一丝情绪。“你可知错?”曹后冷声道,短短两年,眼前的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只是她真的知道握在她手上的是什么样的力量?一时间,曹后也很难想清前路。 “曹谢知错,任由娘娘责罚。”谢娘又行一大礼,膝盖开始隐隐作痛。这般沉默可不像她以前的模样,曹后猜到谢娘有未尽之语,可单靠问责就能问出她的真心话?曹后走到谢娘面前,目光里有两分隐痛,“今日之事,即便官家不曾罚你,日后若有心人生事,只怕你也躲不过!”谢娘笑着仰头,轻声道:“所以,曹谢来领罚,也莫让娘娘为难呀!”曹后心中莫名生了两分暗火,可又有些心痛,这姑娘为何执拗至此?曹后俯下身,按住谢娘肩膀,目光锐利地似戳穿她的心,轻声道:“曹谢,你觉得自己是在践行大道是吗?若是你跌下去,谁知道这是大道还是邪道?”此话像戳中了谢娘的软肋,她垂下眼眸,强撑着笑意:“此事是曹谢一人所为,请责罚曹谢一人!”“罢了,”曹后又冷着面容做回高位,“官家既未言明,吾也不会重罚,你先回去自省。”谢娘含泪行了一礼,缓缓退下。曹后忍不住拍向桌案,她又一次感觉到那种无力感,无力去改变如今这样的局面。 离开坤宁殿正殿的谢娘泪意迅速蔓延,她确实不想认错,却也不能说出缘由。他们在宫中冒着多少风险去做这些,如今却没有正式的身份,若只算后宫闲人,那么凭何算作引诱皇子公主干涉政事?若此罪定下,那他们又在官中以什么身份定罪?皇权之下,根本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可早一点将盐池模型推出去,就能早一点减轻百姓负担……这就是这条路的苦吗?可是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娘娘罚你了?”莹儿端来包子小菜,满眼担心,谢娘抹了泪,笑道:“没有,只是有些腿疼,你帮我去御药院拿一点药膏吧……”莹儿只能叹一声,不再多问,只嘱咐道:“吃些东西好好休息,我给你去拿药膏!” 第44章 第 44 章 “今日可是什么日子,你竟这样打扮?”今上进来时。曹后穿着杏黄褙子银红罗裙,发髻上未戴什么饰品,倒是簪了数支绢布扎成的桃花。曹后起身行礼,见今上握着一本文书,便知他有事要说。她摆手让宫女暂且退下,看他浅笑,却又猜不准今日他的心思,故而也只接了他明面上的话,不肯多说一点:“官家说笑了,不过是臣妾跟着年轻姑娘,学学时兴的样子罢了。” “你好像很少在我面前穿这样明艳的衣裳,还是这些颜色更衬你些!”今上笑着坐下,接过曹后递来的茶水,又开口问道:“你让她回去自省?”他目光里似有两分审视,曹后知道他说的是谢娘的事,她的笑意却并不退却,反而目光迎上:“臣妾愚鲁,只觉得官家待下向来仁厚,臣妾不敢专断,坏了官家英名。若官家再要提点,臣妾唤她来就是了。”“不必了,”今上笑意里有些无奈,“今日过来寻你,也有他事。”曹后亦笑着取出一封家信,“这是叔叔从边关送来的家信,臣妾不敢藏私……” 翌日清晨,王和礼过来说,官家有了新的安排。莹儿、娟儿、谢娘都松了口气,周惟恭却还是板着脸:“什么安排?”王和礼却笑意愈盛,“官家说,听雨阁前面这个太简陋了些,要拆了在三司府衙那里重新建一个!”谢娘苦笑一声,也不知王和礼在高兴什么,这东西搬去三司府衙又如何了?不过既然有了明令,他们也不能不从。谢娘又问:“那这次谁出钱?”“当然是官家出钱,而且官家说从私库出钱,做好了给我们都有赏银!”看王和礼那幅兴奋模样,谢娘却一点不想笑,他们折腾近两月,一点赏银就算结束了,甚至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他们的辛苦吧?她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百姓,反正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罢了罢了,就当是为了百姓。谢娘开始安排任务:“既然官家这样说了,那么这次分工还是和上次相似,我与王和礼做预算、及物资上报的单子,至于东西怎么选,要什么样的,周惟恭王和礼去沟通;其他的材料由我、莹儿、娟儿准备。” 在三司府衙建的要标准更高,用官中用的青砖,烧制时日比空心红陶砖花费时间更多,谢娘、莹儿和娟儿终于能稍微歇歇。听雨阁却来了一个未曾想到的访客,阿简。阿简笑着拿出药膏:“大姑娘,师父让我来送药。”谢娘扫了一眼,冷哼一声,“有话直说!”阿简笑意更浓,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听说官家新纳了一个张娘子,封做清河郡君!”谢娘、莹儿、娟儿都望向王和礼,王和礼讪笑:“确实有这回事……那天官家和娘娘好像起了争执,然后……唉,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也是听人说的,反正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那位张娘子好相处吗?”阿简又问,王和礼只一幅无奈的笑,半晌只道:“张娘子很漂亮。” 谢娘莫名生了暗火,这回真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了!要不是王和礼去了那么多次福宁殿却没一点消息,她至于用这等方式冒险引他这个官家来吗?她看,他就根本没怎么重视这场战争!难道曹璨、曹玮、曹琮三位大将驻守西境三十年是在吃白饭吗?这样轻敌,就等着吃败仗吧! 王和礼见谢娘在那黑着脸劈竹子,又叹一声:“我知道你是为了娘娘生气,可是……”“我没生气!”谢娘硬挤出一丝笑:“他是官家,做什么都是对的,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可她劈竹子的架势却并不像留了力,一斧下去竹节尽断,深入木桩两寸。“那你是在做什么?”王和礼也有些不悦,谢娘笑出声,眼里没有一点笑意:“我劈点竹子做东西,要么你来劈,要么去前省监工。”王和礼大抵是觉得眼不见心不烦,赶紧走人。阿简也自觉多余,跟着匆匆离去。 或许是心绪难宁,谢娘还是想单独见见曹后。曹后却不像谢娘想象的那样伤心难过,只是握着信纸,皱眉轻叹,目光似想穿透信纸,飞往边境。谢娘有些忐忑,亦不知从何开口,只能轻声问道:“娘娘,这是?”而出乎谢娘预料,曹后并未多问,笑着将信主动递给谢娘:“不过一封家信,官家也知晓,我猜你也好奇,那便看吧。”谢娘也不在推脱,这信是曹琮寄回来的信: ……元昊者,枭雄也,谋略深远,用兵如神。昔者吐蕃、回鹘之师,皆慑其锋镝,敛甲避战。彼之将略,实超我大宋诸将之上。今西鄙戍卒,廿载未历锋镉,弓马渐弛,心志靡宁。较之党项虎狼之师,既乏浴血之历练,复缺必死之决绝。庙堂衮衮诸公,犹言荡寇指日,然以琮观之,此役之艰,实非庙堂所料之易也。锋镝交鸣之际,恐非旬月可定,惟愿圣心明察,早备持久之策…… 看着这信中毫无避讳的忧心,纸上的泪渍和信纸边缘的暗黄痕迹,谢娘心也跟着痛。曹琮明知朝中对元昊的看法,可还是这般不顾忌讳地明写,所求的也不过是为了边境安定!她又想到了那时曹夫人哭着送丈夫离去的模样,想起曹琮明知边境不稳却毅然前去的背影,那纸缘的痕迹大概是已经褪色的血痕,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45章 第 45 章 三月底,三司府的院中多了一景,官家赐名:“潮汐鉴”。而走近这小景时才发现,这池子下面的青砖上刻着一个名字:曹谢。张茂则看见时直皱眉头,可已经砌好的砖没理由再敲掉,更何况位置隐蔽,他便也就此放过了。 翌日清晨,三司大小官吏也凑过来看,一边架子上写着海盐制作过程中的花销核算。看样子,这文本应当是让内侍誊抄过,是统一的馆阁体。晏殊绕着小景转了一圈,才在侧面青砖那里瞥见一行小字:“听雨阁 曹谢”。是去年前年在外义卖的那姑娘?晏殊又撩起官袍大袖,这微型闸门皆是活的,另一边小木架子上写着改良海盐的步骤。如此,所有围观者都可以看到、亲手试试如何在模型内提纯精盐。捻过精盐池中的盐入口一尝,也比市面上官盐更好。 晏殊站在这小景面前,心里不自觉添了几分忧虑,这法子确实可缓解如今盐政的困难,却不能彻底解决。若是能像战前那样商贸通畅,于普通百姓而言也是好事!韩琦不知何时到的,手上还拿着另一本文书,他向晏殊行了一礼,朗声道:“晏公当真以为,还能回到过去那样?”晏殊面上笑意平和,不过似乎不大看好韩琦的意见:“那稚圭以为呢?”韩琦目光灼灼,用用手指轻轻触碰那核算海盐制造花销的字迹,“盐政积弊已久,当用新的法子!”晏殊看了一眼韩琦,又看向那小景,只低声道:“盐政之事,没那么简单。”韩琦又凑近些,压抑着心中的激越,低声道:“既然有人能做出这么精细的核算,未必不能算出川蜀井盐、两淮湖盐的耗费,如此便可倒查何人贪腐,查贪腐与新盐法并行,既可解朝中盐政亏空,又可利于百姓!晏公,此乃利国利民之事!” 晏殊转过身,目光严肃许多:“稚圭,你还年轻,许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罢,他便拱手离去,以晏殊在朝中多年的经历来看,他们这位官家大概只想借此多建盐池,多些税收,至于彻底革除盐政积弊,韩琦未必能做到。官盐贪腐是朝中最严重的,这些贪腐并非是某一个人,是每一个经手的官吏;他们又结成一张局网,相互勾连。如若处置不善,从帮他核算成本的那位曹姑娘,到贫苦盐工,会死一大批人!这事闹起来,他连自己都未必能护住,又怎么可能护住别人? 韩琦看着晏殊离去的身影,心中尽是遗憾,晏殊为人他也是知晓的,当年也是为了朝政敢与章献太后相抗,如今怎就退缩了?朝中想除盐政贪弊的绝不止他一人,韩琦心中暗思,若能有更多志同道合之人参与进来,未必不能革除弊政! 做完三司府前面那个微缩景观之后,听雨阁这边暂无要事,谢娘也想在进行下一件事之前让大家放松休息一阵,再加之快到乾元节,宫中氛围也轻松许多。听雨阁外面那个微缩盐池本来是要拆的,可是福康公主实在想要的很,无奈之下今上只得同意在仪凤阁做一个小景给公主,谢娘也做了托人做了个变戏法的瓶子。看着这瓶子没什么,可注满水就能看到瓶子里有只小瓷鱼,倒了水就又看不到了,这回福康公主也入了迷,此事总算了结。莹儿娟儿笑问谢娘其中关窍,谢娘笑着眨眼,故作神秘的模样:“这法子说出来就不灵了!”周惟恭却笑着拿出一个瓷杯,里面放上一张纸,倒入清水,黏在杯底的纸好像漂浮起来一样。莹儿、娟儿用筷子去碰,那纸竟还在杯底,莹儿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轻声感叹:“这可真是够巧的!”谢娘笑着拍拍周惟恭的肩:“聪明,但是不止于此!”“还有什么关窍?”谢娘却掩面而笑,不肯多说。 过了半晌,谢娘才笑着取出另一锦盒,朗声道:“今日是娟儿生辰,我备了礼,你们也想想贺词!”娟儿打开锦盒,里面是套家常样式的衣裙,还有一对银簪。莹儿拉她去后屋换上试试,谢娘则和周惟恭、王和礼在前面说话。王和礼嘟囔道:“我们又不是文人墨客,哪里会什么贺词?”“不行,必须写!”谢娘挑眉道,大有一副不写就不放人的样子。周惟恭则捻了笔,在谢娘递来的红纸上写下“平安喜乐”四字,王和礼也写下“岁岁安康”,谢娘则写了晏殊旧词:“榴花一盏浓香满,为寿百千春。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娟儿换上新衣裙,倒是大小合适,莹儿也写了旧词:“朱颜长似,岁岁皆春。”娟儿抹了泪,将贺词折好收起来,又撑起笑:“我还是换了旧衣裳,别弄脏了。” 娟儿像是无所适从一样跑开,心里的甜意让她堵得慌。娟儿是宫里嬷嬷捡回来的孤儿,嬷嬷换了几批,后来的嬷嬷只当她是杂役,她其实也不知自己究竟生于何月何日,只是将四月自己被捡到宫中那天写给谢娘;娟儿也从未想过谢娘会准备这些,毕竟众人眼里最重要的是随后的乾元节……等娟儿出来时,她的眼睛都是红的,却说是眼里进了灰尘。谢娘笑着拉她走近些,又对众人道:“其实,在我眼里,你们都很重要,每个人都很重要,所以莫要因为旁人轻贱而自卑!”王和礼垂下眼眸,这曹大姑娘确实与众不同,只是这样脆弱的好又能维持多久? 第46章 第 46 章 如今已至乾元节,宫里热闹一片,也有许多高门贵女趁机入宫,与后宫嫔妃联络感情。谢娘倒是懒得去看,自去年腊月以来,恐怕她在那些贵妇贵女眼里已经不是该交往的对象,她也不想和那些人有什么利益往来,正好乐得清闲。只是今天叫谢娘过去的竟是镣子,莹儿帮谢娘简单收拾一下,谢娘也赶紧前去正殿。 此时今上和曹后坐在正殿,今上身着玉白宽袖常服,曹后则是月白褙子搭着石青罗裙,发间还簪一支正红芍药,鲜艳如血,看样子两人之间的氛围也甚是和谐。谢娘心中暗疑,曹后向来低调处事,怎么会配这么大一朵芍药?古诗又有芍药定情的说法,可……谢娘压住心中疑惑,向两人见礼,随后站在一旁。今上摆手让众人退下,连同秀娘镣子也退了出去。此时他才笑着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曹后,曹后面上还保持着笑意,眼神里却严肃许多。曹后看完这份文书,又将文书递与谢娘,谢娘一时惊奇,她竟然也有资格看天子的文书?虽是这么想着,谢娘还是认真看这份文书,这文书是昨日韩琦上的: 今大宋承平百年,盐政渐隳,奸蠹丛生,本系国之命脉,今尽成贪渎渊薮。臣冒死以陈:一曰耗资日巨而国用日匮。川蜀井盐十余年费钱倍增而获利愈稀,竟不足天禧年间六成……此非造化吝其产,实贪蠹蚀其根……二曰官盐壅滞而私贩横行。州县所鬻,杂以沙土,斗盐百钱而民唾弃;江湖所贩,皎如霜雪,七十文直而众趋鹜。官法弛于胥吏,民信堕于奸商……三曰边储虚竭而军心摇荡…… 此刻谢娘心中便已明了,他们是想让她带人试试解州盐池、川蜀井盐和两淮湖盐制盐时到底需要耗资多少,借此清查贪腐,革新盐政。今上目光里有两分审视,笑道:“你若是不敢,便将文书还于朕就是!”谢娘双手捧上文书,朗声道:“曹谢并非不敢,只是核算耗资并非曹谢在宫中模拟就能核算清楚,具体生产的方法,原料的品质、运输途径等曹谢皆不了解,还请官家派人仔细清查,曹谢的法子也只能做辅助。”“你倒也算聪慧,这些朕自然会叫人去做。”今上笑言一句,却又望向曹后,曹后面上虽不显,手指已握紧了衣袖。谢娘犹豫片刻,又道:“既然如此,曹谢定会按着官家的要求,尽力核算,不敢说万无一失,却也绝不有所偏私。只是这文书留在曹谢这里实在不合适。”今上笑着拿回文书,又起话头:“另还有一事,你既能做小景,可否做得一景,显示西境舆图?”这并非谢娘所长,但既然他问了,谢娘倒也想试试,于是谢娘又行一礼,眸色郑重:“官家信重,曹谢自是不敢妄言,此事曹谢并非十足把握,但一定尽力而为!” “如此,你且去吧!”今上说完此话,谢娘便行礼匆匆而去,思忖着如何着手准备。曹后望向她的目光,似添了两分伤感。这姑娘当真知道踏入这个战场将要面临的会是什么?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后必然是刀光剑影,流血牺牲……可是,既然谢娘已下定决心,她又有什么理由阻拦?曹家的祖辈不也是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今上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目光里有两分审视,一份好奇:“你既然舍不得她,刚才为何不曾阻拦?”曹后微微垂眸,笑意里添了苦涩:“谢娘愿意为国效力,臣妾该为她感到高兴。”今上的笑意冷了些,他轻轻抚过曹后的发梢,抚到那朵红芍药时却停了了手。他心中涌起一阵波澜,曹家是最好的臣,只是,她当真这样无情?有一天,她是否也会为了家国大义去牺牲…… 回到听雨阁时,谢娘仍准备暂且对这个消息保密,毕竟此事绝非一蹴而就,若是走漏消息,怕事情更难办。直到四月下旬,张茂则送来了二十斤解州盐矿刚取出的粗盐和解州盐池做工规定方法,谢娘这才提起核算盐池耗资的事。众人皆是极惊,周惟恭沉默着摩挲腰间曾经佩剑的位置,莹儿和娟儿低着头一言不发,王和礼又惊又气,几乎保持不住日日在福宁殿侍奉的从容,强压着声音问道:“曹大姑娘,你知道清查各产盐地的耗资会引起多大麻烦?”“是又如何,”谢娘仍保持着笑意:“当初我在大雪中长跪请命时就想过有这一天。”“你不明白!这件事不成,死的一定是……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人!”王和礼面上仍是那样不安眼角也红了许多。谢娘轻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恐惧,可是,你的去向我无法决定,若是你不想参与此事,或许官家会派其他人来。” 王和礼一声不吭地离开听雨阁,谢娘有些无奈的笑,望向周惟恭,此时此刻恰如那时他的模样。周惟恭清清嗓子:“姑娘放心,这次我也没什么好去处,不会走的。”娟儿亦笑,“我也没处去,我也不走!”莹儿轻轻扶额,叹道:“姑娘,我们跟你做的离经叛道的事还少吗?我都习惯了!”谢娘又笑又叹,将几个人的手放在一起,轻声道:“我所做的,只愿利国利民,可未必能带来什么好处,你们愿意留下,我真的很感谢……我们喊个口号吧,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周惟恭、莹儿、娟儿也跟着喊,只可惜喊得七零八落,倒惹得几人都笑出声来。 第47章 第 47 章 自从接了令,谢娘也琢磨着要如何避人耳目,王和礼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他暂时退出,不过也不能真的那般大张旗鼓,于是几人商量后,听雨阁大部分时间都关闭大门,只留一两人去御膳房取餐食,其他时间几人都不得出入,每天夜里也必须两人值夜。只是开始没几天,又到了端午节宴,既然曹后叫谢娘去,谢娘也不得不去。 五月里也甚是湿热,穿着精致厚重的衣裙也让谢娘不大舒服,曹后还让谢娘按着时兴的样子带上花冠,她却觉得愈发头重脚轻。李夫人却笑道,谢娘这样很好,葱青褙子杏红团花纹罗裙,发间带着绸制的杜鹃石榴花冠,有些大姑娘的样子了。谢娘知道之前的事伤了李夫人的心,她平日忙着,也不曾照顾李夫人,便由着李夫人拉她说话,一时说起小孙儿健康聪明,一时说起她们姊妹的事,一时说起家中琐事……絮絮叨叨,似是说不完。谢娘应着,李夫人眼里似有许多遗憾和伤感,却又笑道:“你向来不爱听这些,你爹爹不会说话,可也是惦念你的……” 那边宗亲命妇也都到了,李夫人只好离去,却又忍不住拉着谢娘的手嘱咐:“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娘娘,宫里不比家中,一定要慎之又慎!”谢娘也低头称是,不管怎样,她确实是为了自己的梦想舍了家里人,他们多念叨念叨又算什么?李夫人走了几步,却又万分不舍的回头,取出一个卷轴:“我想着你喜欢,也就拿来了,有什么事不可强出头!”看谢娘收下卷轴,李夫人又笑又叹,终究抹了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谢娘一时心中也有些难过,宫宴热闹,她却有些心不在焉。曹后在前面跟宗亲夫人们说话,谢娘也没什么兴趣关注,只盯着杯中的雄黄酒。那边内侍忽然高声通传,“官家到。”今上带着一个女子入席,看样子,那个女子就是清河郡君张娘子了。张娘子身着浅蓝绫花缎大袖衫,内里是群青织锦百花裙,头上顶着一顶象牙雕的牡丹冠,那发冠甚至压过曹后一头。曹后倒是没有半点失态,仍是那般平和的微笑,向着今上行了一礼,又安排张娘子坐下。张娘子也并不客气,就坐在今上一旁,不知娇滴滴说什么,一会又笑着向各位命妇说这冠子是官家特意给她的。 谢娘知道这确实不是那张娘子的错,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如今边境战火已起,对内则是盐政弊病丛生,她本以为他们这个官家是真心节俭,力图革除弊症,事实上确实盐政还未开始清查,先纵容妃嫔带着这样奢侈的头冠招摇!去年谢娘带来几罐二百文的荔枝罐头,他嫌奢侈,可荔枝罐头好歹能解决岭南果农的生计;而张娘子这个象牙冠,谢娘不知道这个象牙冠能给百姓带来什么收益,哦,大象还是大理、交趾、暹罗的重要运输工具!他这个官家都纵容嫔妃带这样的奢侈品,又凭何要求官吏清廉?只怕他根本没有那样的决心做好此事,这次清查盐政之事又能做成什么样? 谢娘终究是坐不住,找了借口拿些吃食就离开宴席,换下精致的衣裙花冠,换上平日的衣服,回了听雨阁。谢娘抬头却见王和礼坐在廊下,似笑非笑,好像看穿她匆匆而来的缘由。娟儿生了火,周惟恭和莹儿正在煮盐,好像谢娘才是这个不速之客。谢娘有些尴尬,干笑两声,先问王和礼:“你怎么回来了?”王和礼下意识地垂下眼眸,低声道:“张先生答应我,帮我家里人搬去安全的地方……”谢娘鼻头一酸,看来,还是有很多人希望这件事能成功。谢娘取出李夫人带给她的卷轴,正是当初曹后赐给谢娘的字:割而可卷 孰为神兵 焚而可变孰为英琼 宁鸣而死 不默而生 。谢娘收起心神,又取了纸笔,在纸上写下“利国利民”四字,随后将两卷字挂在正堂两侧。王和礼像是终于放下了负担,起身笑道:“曹大姑娘,你这字可不怎么好!”谢娘也笑,“那又如何?心意到了才重要!或者你找个人来写?” 将两卷字挂好,谢娘也整理好心情,又道:“这几天我们已经熟悉了解州盐池制盐的方法,明天起开始三轮核算,为了防止出错,每一轮均是由我,王和礼分别核算,娟儿负责核对制盐流程,周惟恭和莹儿交叉检查两份核算结果,最终再出具一份核算文书;三轮核算的差距不超过半成,那么就算通过,否则再行核算。大家有没有其他问题?”王和礼也走近些:“那核算完一轮,总归要相互通个气,否则也不知道哪里出错。”“当然啊,”莹儿笑着接道,“你不在时我们还商量了一个方案呢!”几人又细细讨论了具体事物安排,至结束时,已经到了傍晚。临走之前,谢娘将这次核算的账目锁在柜子里,两枚钥匙分别由值夜的人保管,如此,当真算得上万无一失了。 第一轮核算花了五天时间,几人又花了三日核对、更正计算结果。如果按照张茂则拿过来的每年三司拨款数据和解州盐池工人数目,每年产盐量应近六十多万石,总产值一百二十多万贯,即便算上雇佣盐工的花销、运输耗资等,每年纳入国库的也不应该低于一百万贯……可这个数字,谢娘看着总是有些不安。谢娘让众人休息一日,好好想想,再继续核算,她好像隐隐嗅到危险的气息,却猜不到那里到底是什么…… 第48章 第 48 章 仲夏的御药院弥漫着药材香苦交融的味道,竹篱围成的药圃一片绿意,青翠欲滴,一排竹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竹篮,里面是风干的药材,角落边上还有许多翠竹。谢娘绕过正堂,那里还有几个小内侍在研磨药材,研钵、药材和捣锤碰撞的叮叮当当,冰片清凉的香气似让暑热暂时退却。今日陆都知好像不在,阿简坐在药柜旁边对着书一点点称量药材。 “真是稀客啊!”阿简称完药材,放好小铜称才起身笑道:“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听雨阁也没人。”谢娘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对外保密,便笑道:“家里有事,未曾过来,之前我请娘娘送来的单子可备好了?”“防暑的汤药?”阿简俯下身取出一大包药材递给谢娘,笑意狡黠:“你都学过,不需要我说。”谢娘点头致意,便准备离开,阿简又轻声道:“我还有事问你!” “何事?”谢娘走近些,微微皱眉,这厮肯定又是来打探消息的。阿简压低了声音:“听说欧阳校理一回京拉着蔡学士就弹劾清河郡君,官家为此还要削减宫中支出,此事当真?”欧阳修、蔡襄?谢娘心中暗思,此事大概是真的,张娘子那日带着压过曹后的象牙冠招摇,这二人又是炮仗,若是知道一定会上书。谢娘轻声道:“那天张娘子确实带了奢侈的冠子,其他情况我也问问……陆都知呢?” 阿简听到此话更加愁眉苦脸:“别说了,自从那位张娘子有孕,可没少折腾御药院!太医还能三五日去一趟,我们可得天天伺候这位官家心尖上的人!你说,张娘子的喘疾是娘胎里带的病,哪里能靠三五顿药就能治好?这总得常年调理才好,可她总觉得是我们御药院的药有问题!跟谁说理去?这不,陆都知又去翔鸾阁熬药了!”谢娘也不知说什么,只能安抚道:“好了,她毕竟是孕妇,又是病人,你们体谅体谅?”“她可是贵人,哪需要我们体谅?”阿简还忍着怨气,谢娘又说了两句,才让阿简心境好些。“对了,你衣袖上怎么这么重的盐腥味?”阿简似是随意提了一句,谢娘心中暗惊,却又不动声色地笑问:“胡说什么?盐哪里有腥味?” 果然,在谢娘她们完成第二轮核算时,宫中出了律令,裁掉宫女三十多人,裁撤宫中部分花销。谢娘也不大了解这些花销的用途,可仍有些隐隐不适,裁撤掉额外花销当然是好事,可是若是有人喜好奢侈呢?今日裁掉一些,明日指不定又要增加多少! 而针对解州盐池的核算还在继续,即便再加上许多花销,解州盐池每年的收益也不应该低于九十万贯。谢娘将结果交给张茂则,张茂则又带来了川蜀井盐和两淮盐池的粗盐及生产流程,谢娘还想多问,张茂则却笑道:“大姑娘完成官家交待的事就行,至于其他的,不可多问。”他的笑意不及眼底,谢娘也不再问了,只规划着下一步核算。 事实上,三司那边也重新进行了核算,虽然晏殊不大同意韩琦的想法,可既然今上许了,他自然也会尽心尽力。晏殊带着三司专管核算的官吏核算两遍,解州盐池的收益最少应该在八十万贯至九十万贯之间,但是每年纳入国库的仅有五十余万贯。也就是说,至少有三十万贯的收益不知所踪。自此,大理寺和刑部也专门派人调查此事,韩琦则在京接应,处理各方关系。 可六月中旬,谢娘带着莹儿他们刚核算完一轮川蜀井盐花销及收益,第二日就忽然病倒了。谢娘腹痛的厉害,几乎直不起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心脏一直不规律地跳动,听着耳边一片嘈杂,却又听不清具体是谁在说什么,眼皮也重的抬不起来。 季陵赶到时吓得心惊肉跳,御膳房的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敢做这种手段?谢娘脸色唇色发青,指甲也发黑,整个人蜷作一团……他赶紧让莹儿扶起谢娘,灌下一碗汤药。谢娘只觉得更加难受,吐出许多东西,灼地食管发痛,唇角似还有暗红血丝。莹儿替谢娘擦洗了,让她含上药丸,又扶着她躺下,心中更加担忧。“她这两天吃过什么了?”季陵揪紧衣服,心里已有了猜测。莹儿声音压得很低:“昨夜姑娘说她要亲自值夜,将文书归档,今早才回来,吃完早膳就这样……” “外面传言,解州盐池有数个盐工溺亡,还有两个官船船工落水……”季陵面色愈发严肃,低声嘱咐:“最近一定小心些。”莹儿刚点点头,又忽然反应过来,压抑住惊叫:“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本来应该只有皇城司和官家娘娘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季陵轻叹一声,“而且不止我一人知道此事……既然大姑娘病了,就好好休息,不要再掺和此事!”“可是……”莹儿还想说什么,却又不敢戳破那层看似安全的窗户纸,好像它还在,她们暂时就是安全的。季陵也不再多说,只写下药方,又轻声嘱咐几句:“这段时间不要让曹大姑娘吃任何刺激性的食物,清淡滋补的就好,还有调养身体的药绝不能落下!”莹儿收好药方,落下一滴泪,她也未曾想,这件事会来得这么快,让人毫无防备…… 第49章 第 49 章 谢娘昏睡了三两日才清醒些,面色蜡黄,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还时不时的心慌腹痛,耳边却总有嘈杂的声音有时她感觉自己就像被挂在架子上风干的鱼,也不知在挣扎什么。谢娘也好像被隔绝消息一样,除了莹儿一直陪着她,季陵过来诊治,其他人好像遗忘了谢娘的存在,不曾来访,也没有任何新消息。谢娘心急如焚,可病成这样,虚弱到自己离不开床榻,又凭何打探消息?汤药的苦涩弥漫在喉间,让她食不知味;身体的虚弱侵蚀着她的精神,让谢娘也时常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力量走下去……莹儿倒是红着眼柔声劝她:“别问了,姑娘,好好养病不成吗?”莹儿没有那么多的勇气,谢娘也不想责怪莹儿的退缩,可那个庞大的、黑暗的体系既然存在,就一定会源源不断地危害旁人!有时候,就连一直不信鬼神的谢娘都期望着,期望有上天降下来的奇迹,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夜色沉沉,除了知了偶尔的鸣叫打破沉闷,这闷热的夜色好像密不透风一般让人烦躁无力。坤宁殿点了一盏孤灯,除了秀娘在那边守着,其他小宫女都去躲凉,曹后和张茂则在里面说话。张茂则行了大礼,不肯起身:“娘娘,是臣无能……”“平甫,起来吧,事到如今宫里也不可能查出来什么。”曹后轻叹一声,又走近些,御膳房那个宫女给人做了刀子,她常年在宫里,哪里知道宫外的情况?又能审出什么?而那宫女的长兄,负责官船漕运的小吏也失踪数日,即便能找到,怕也未必能找到一个活人。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去了解州,死了几个盐工和小吏,抓了数个底层官吏,然后呢?盐政这么多年的积弊岂是靠一时就能革除赶紧的? 今上提着灯独自前来坤宁殿,摆手叫张茂则退下,自己坐在正位。曹后行了一礼,让秀娘去倒茶,勉强撑起笑意:“官家前来,可有要事?”今上拉着曹后手腕坐下,仔细端详,她今日发间只一支金簪,是带了多年的旧样式,眼中似有泪意,也不知她是为亲人而难过,还是为了张娘子的事委屈。今上浮起一丝浅笑:“怎么,朕没事就不能来?”曹后递过井水冰过的果茶,又轻声嘱咐:“夏日炎炎,官家也不可贪凉,免得伤了肠胃。”今上浅抿一点果茶,又道:“朕也有一个多月未曾来过,这些时间辛苦你了……”话到嘴边,他却不知该问什么,宗实和滔滔的课业不曾松懈,后宫诸事井井有条,而谢娘的事他也听说了,没有大碍。最近这么多事,他该来看看她,可是,她不似从前,若是问起,她会怎么答,他也能猜到十之**……明明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思,可却无法像平民家夫妻相处,有时他也想问,这就是她想要的? 曹后撑起笑意,垂下眼眸,柔声道:“不过是臣妾分内之责,不敢称苦。”“她可还好?”今上又问,曹后眸色渗出一丝悲伤,勉强笑道:“多谢官家挂念,几位医官看了,已无大碍。”两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今上又轻声道:“昨日永兴军送来的文书,你叔叔曹琮比其他将领多求两万贯军资。”曹后呼吸一紧,又撑起笑意:“官家,如今朝中……”今上抬起手掌止住曹后话头:“此事我已准了,当日之事便算过去了。”他大概是说之前那次争执,曹后心头愈添几分酸涩,却又不愿戳破此时的平静,便只轻声道:“盐政烦难,边境不稳,处置这些实属不易,官家许多决定也是有考量的……妾身也希望官家能得偿所愿。”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今上望着曹后的面容,烛火将她眉目晕染的愈发柔和……可她期望的得偿所愿和他心中念的,当真一致? 今上思虑许久,才终于开口:“若张娘子所诞下的是皇子,终究要你管教才好。”他握着曹后的手,似有些伤感,又有些期慕。曹后只觉得心头酸痛难忍,几乎撑不起笑意,只垂下眼眸,柔声道:“官家信重,臣妾定尽心尽力。”见曹后眼中蓄泪,今上神情恍然,伸手之时却又像被什么隔阂挡住,于是只递过自己的帕子。两人又细细说起前朝后宫许多事情,看着烛火燃尽,这才歇下。 翌日清晨,曹后还未起,今上便匆匆离去,这一日的早朝必然波澜频起。大理寺正卿从绯红公服中取出案卷,一一叙来这一月清查结果,解州盐池有八名盐吏贪墨公用,其中六人到案,两人溺毙;负责漕运的七名盐吏挪用公钱,五人到案,一人坠河,一人服毒自尽;上一任解州县令贪墨,也已如案,另有三名盐吏雇凶杀人,其中两个杀手到案,一人拘捕被杀,一人仍在逃窜……此案总共追回八千贯钱。至于如何处置,大理寺和刑部还在进一步查证。 韩琦举着牙笏出列,行礼之后朗声道:“微臣以为,此案远不止于此,能让解州盐池年年亏空三十多万贯钱,如今追回却不到一成,绝非几名小吏就能做到,此案必然牵连甚广,请陛下彻查!”贾昌朝冷笑一声:“韩司谏,自你提出要查盐政,解州盐池停工一月,损失近五万贯,不少百姓罹难,却只追回八千贯!若是满朝都这样做事,朝廷还怎么执行朝政?”韩琦亦急亦恼,又对着今上行了一礼:“贾相言之有理,可是,清查盐政一月多来,暴露出许多问题,微臣以为,此时正应该彻查,解决弊病,才能使更多百姓免遭毒害!”“韩司谏如何解决问题,贾某未曾看见,”贾昌朝又道:“可自韩司谏要查盐政以来,盐工罹难、盐池停工却是事实!” 欧阳修亦是不满,举着牙笏也行一礼:“贾相,致使盐工被害的,不是清查盐政,而是那些贪官污吏;害的盐池停工,不是清查盐政,而是多年盐政贪弊,既如此,为何不查?难道,贾相也有利益往来?”贾昌朝也愈发恼火,看了一眼欧阳修,随后向今上行礼,鱼符也跟着作响:“看来,欧阳校理是要指控贾某了?”今上起身,上前两步,望向晏殊、章得象:“晏相以为如何?”晏殊早就料到会是今日的情况,深深行了一礼,避开韩琦和欧阳修的目光,朗声道:“如今边境陈兵,臣以为,新建盐池,补足军需为要!”韩琦和欧阳修内心暗急,此时却没有插话的机会,章得象也赶紧接上:“臣以为,晏相所言甚是!”今上微微点头,“既如此,三司两府好好筹划,今日便到这。”眼看今上就要离开,韩琦心冷了几分,欧阳修气的直拍柱子,若不清除盐政积弊,新建盐池之后岂不会重蹈覆辙? 第50章 第 50 章 看着外面天气晴好,谢娘终究是坐不住的性子,趁着无人看着她,拄着青竹杖慢慢走出屋子,也透透气。那边高姑娘和赵宗实在廊下说话,两人专注到甚至没有发觉谢娘靠近。 赵宗实坐在栏杆上望向另一边,眼神里几分茫然,几分哀伤,就好像被遗弃的孤鸟,手里还紧紧攥着衣袖,露出青筋,一言不发。高姑娘坐在他的对侧,一身暖杏色衣裙,还是那样明艳温暖,像是一朵花儿一样又靠近些赵宗实,低声道:“听她们说,官家告诉娘娘,若是张娘子生下的是皇子,会让娘娘教导照看……可我觉得……娘娘更喜欢你……”赵宗实垂下眼眸,声音更轻:“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用……”“可我喜欢你啊,”高姑娘笑意里添了些苦涩,“你可别说你喜欢别的姑娘!”赵宗实这才含了一丝笑意,目光柔和许多:“当然不会。” 谢娘悄悄离开,心中微叹,他们两个这样相互支撑也是很好的……走了许久,谢娘才走到听雨阁,里面静悄悄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半个月,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娟儿正坐在廊下发呆,蜷着身体,一言不发,这里安静成这般模样,大概这里只有娟儿一个人吧……谢娘拄着青竹杖慢慢走近,尽力压低青竹杖与石砖磕碰的声音。娟儿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谢娘走近时才惊醒一般,面如纸色,慌慌张张地往另一边跑去,似要逃离此处,却被过来找谢娘的莹儿堵住。 “你慌什么?”谢娘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可她也不愿这样猜忌人,只能让声音尽力平静些。“我没有……”娟儿低声呜咽,声音都在发颤。莹儿莫名生了火气,声音高了许多:“该不会是你跟她们串通害的姑娘?”“我没有!”娟儿转身遇逃,却无路可去,脚下一个绊子绊倒在地,莹儿更恼:“那你跑什么?不是你,御膳房那个混蛋怎么知道姑娘的事?”娟儿用手臂护着头,声泪俱下:“不是我……我真的没有……”“姑娘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莹儿气的发抖,可一时又想不到如何处置,目光巡弋着看看有什么顺手的杆子。 “好了!”谢娘尽力提高声音,可惜还是没什么力气,声音有些虚荣,她慢慢坐在廊下软凳上,轻声道:“你要真有问题,娘娘早就该拿你下狱了,何必需要我们问罪?”莹儿心中仍有气,可她也不是那样的性子,只忍着气站在一边,面色也黑成一片。谢娘又叹一声,“我只想问你一句实话……我病成这样,也没办法拿你怎么样……还是你要我走过去?”娟儿哭了许久,才起身慢慢挪到谢娘身边,声音哽咽:“我在御膳房那边待了十年……总归有些相熟的人……可我真的没想过害姑娘……我只想着……我没想到……” “你慢慢说,”谢娘柔声劝道,“我既然坐在这,就是信你。”娟儿忍着泪意,慢慢开口:“是我想着姑娘辛苦……跟她们说……姑娘的菜要加一点……可能有人通过这个猜到哪一份是姑娘的早膳……我只是……”莹儿有些别扭地丢出一个帕子,将脸扭到一边去,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三人就这样沉默着,谢娘不愿怪罪娟儿,可心里终究是不那么舒服。 王和礼今日不知道怎么了,竟一把推开听雨阁大门,跑进来两步才觉得不妥,轻轻关上门,又听到有人敲门,倒是周惟恭不知道做什么迟了一些。王和礼让众人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前两天,相州河夫打捞上一具尸首,泡的是浑身浮肿,人都认不出来,查了许久,才从半块锈的不成样子的令牌上查到此人是漕运上一名小吏,就是上次在御膳房做手脚的姑娘的长兄……” 王和礼又叹:“我也是听张先生说的,韩司谏借机又上谏,说是盐政的案子大理寺卷宗有问题,官家还没批复……也不知后事会如何……”谢娘垂下眼眸,御膳房那宫女被人当枪使了,那个姑娘的兄长又死无对证,她定要被重罚,而真正主使者却隐藏在幕后……如今韩琦以此为由要求重新查证,而盐政贪弊已是势力旁大,快人一步,真正能查出来的也不过是被放弃的人,而基层盐吏盐工怕早已被恐吓地不敢说话,而靠盐政贪弊的人怕早已计划着抽身退去…… 谢娘拄着青竹杖起身,撑起笑意,“如今我已好了大半,还是重新把核算的事做起来,总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莹儿眼睛一红,拉住谢娘肩膀:“你还要算?”“总归不能让我白遭这一遭难吧?”谢娘笑意盈盈,“这次我们也该受了教训,也耽搁了王和礼的生辰,我们抓紧时间核算完一轮,乞巧的时候想办法出宫,也算补上了。”王和礼退了几步,皱眉道:“姑娘尽拿我说笑!” 炙热的阳光又一次洒在宫道上,晒的人头昏脑热,似是让人无处可躲,韩琦带着新写的文书前往集英殿。他手心里的汗渗入笏板,目光坚定地望向集英殿,集英殿的琉璃青瓦反射出刺目的光。微风吹过,很快就消散在宫墙之间,无法掀起波澜。自上次晨会,他便知想要革除弊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若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苦的仍是百姓。如今或许查不尽贪弊,可哪怕是狐假虎威,总归能叫有些人收敛些! 第51章 第 51 章 病了那么久,谢娘终究是体虚,核算一整天后总是头昏脑涨,出一身虚汗。娟儿还总是心不在焉,谢娘无奈摇头,她不怪娟儿,可这条路总归要自己走出来才是。也因为谢娘身体虚弱,莹儿拉着王和礼、周惟恭,不许谢娘值夜,谢娘也只好早些回去。只是,说着早些回去,谢娘核算比之前慢许多,走几步又生许多虚汗。 谢娘抹了虚汗,扶着宫墙歇息片刻,又忍不住苦笑,心中有太多太多难言的话语,可他们还在听雨阁同她一起做事,谢娘便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等她回到坤宁殿时,夕阳已经快落下,远远的就见曹后站在廊下,望向天空,神情哀戚。 那边的小宫女似是有些怕,远远站着,不敢多言。谢娘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小宫女答的含含糊糊:“今早……张娘子来了一趟……众娘子都在……张娘子生事,惹的娘娘不快……娘娘罚了翔鸾阁的管事嬷嬷……下午官家本来是要来的,可刚来……翔鸾阁的人说,张娘子落红了……”谢娘隐隐猜出几分,大概是张娘子知道了今上希望皇后教导皇嗣,心生恐惧,故而闹这么一场……可皇嗣之事绝不是她能决定的,谢娘忽然有些可怜张娘子,她看似风光,却未必能靠智慧撑起这样的风光。 今日一早,本该是曹后和众位娘子商议乞巧节之事,张娘子姗姗来迟,面色不善。曹后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浅笑着让人搬来软椅,呈上热枣茶。张娘子抿了一点,便将茶杯抚落,冷笑道:“听闻娘娘一向节俭,竟拿这等茶水招待旁人,也不怕叫人笑话!”青瓷杯砸落在地碎成一片,茶汤溅落在身边其他娘子的裙裾上。秀娘心中暗急,忍保持着微笑:“娘子觉得茶不合口,何必这样失礼?”曹后示意小内侍赶紧去收拾张娘子砸了的茶杯,眼神冷了两分。张娘子眼中生了许多火气,“本以为她们夸赞的娘娘是什么好人物,竟也干这种夺人子嗣的勾当!”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皆变了,曹后声音依然平静:“张娘子,你孕中多思,本是常事,但皇嗣之事岂可妄言?翔鸾阁掌事嬷嬷罚俸半年,罚抄宫规十遍。”“皇后可是好大气量!”张娘子还想说下去,曹后已示意任守忠送张娘子回去。 下午今上过来时,还未坐下说话,翔鸾阁的人就来呈报,张娘子下午落了红,今上便匆匆离去,也不知他如何做想。只是今上前去翔鸾阁之后,曹后就站在那里望向天空,似是想要望穿宫墙。 直到入夜之后,今上的脚步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坤宁殿之前。今天韩琦再度提及盐政之事,盐政的贪弊大概与朝堂大员、宗亲外戚脱不了关系,所累积的弊病绝非一日可解,可韩琦真的是能改好盐政的人?如今因为清查盐政之事已有许多人被害,当有人问他,他是要拿百姓做薪柴来成就英名吗?他竟一时无法作答,那些因清查盐政之事而亡的百姓似在他耳边哭泣,而他终究不可能为了一个无法预料的可能真的彻底扰乱朝堂其他政事……无论向哪个方向,所得到的,未必是他希望的,而承担后果的则是百姓,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他终究没办法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毫无负担。 至于皇嗣之事……曹家家风清正,她又饱读诗书,没人比她更担得起“奉承宗庙”的职责;若是皇子,他也不可能因为私情真的放任皇嗣随意生长……而张氏像一朵明艳娇弱的杏花,雨一打就散了……今上的脚步停在坤宁殿前,遥遥望向站在廊下的曹后,曹后滑下一滴泪,遥遥向他行了一礼。 昨天的争端引得赵宗实一夜未眠,眼底一片青黑,宫学先生讲的认真,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倒让先生罚他抄书。高姑娘看不过,亦惹了先生,一起留在宫学抄书。赵宗实将头埋在书里,面色平静,可抄书的笔迹却是抖的:“你不用陪我……”“你去哪,我去哪,反正一个回去也没意思!”高姑娘轻声笑道,赵宗实鼻头一酸,垂下眼眸,声音轻松两分,“其实我也觉得早早回去没意思……” 谢娘因为体虚,一夜多梦,又出许多虚汗,总算安排好听雨阁的事,就来坤宁殿来求个恩典。踏入坤宁殿正殿时,谢娘还是有些紧张,曹后看样子也不大好,面色有些憔悴。谢娘行了一礼,轻声道:“娘娘心境不好……谢娘……”“好了,有事直说。”曹后笑道,“你不善这些事,还是直说的好!”“乞巧节的时候能否放我们几个出去转转,只半天下午!”谢娘满眼期待,倒让曹后有些不好意思。曹后轻叹一声:“罢了,你们去就是了,只是在宫外也不可妄为!”谢娘未曾想曹后会这样轻易答应,心中雀跃,行了一礼,唇边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多谢娘娘!”可起身之时,谢娘看见曹后眼底的落寞,一时也是觉得难过,柔声道:“娘娘当真可好?”“我能有什么不好?”曹后笑意还是有些沉重,“好了,既然打算走走,那你快去吧。”谢娘察觉曹后心绪不宁,大概她也只想安静的收拾情绪,谢娘便也悄悄退下,留曹后独自坐在殿里沉思。 第52章 第 52 章 七夕当日,人流如织,路上年轻姑娘三五成群,皆穿着一新;也有年轻男女一起漫步,路边摆满小摊,卖磨喝乐、面果、甜瓜。磨喝乐身上还精心装饰着绸缎,面果、甜瓜也被雕成花鸟模样……谢娘这些人出去总归要有个由头,周惟恭和王和礼先去曹府和魏国大长公主府送东西,谢娘、莹儿、娟儿则替曹后、苗娘子买点东西。几人办完手头上的事,便去了清风楼。 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还是那样明艳大方,看谢娘一行人过来,放下手上账本,带着他们去后院一个僻静的屋子,今日来的不止是他们和张丽华,李利南和吴平也来了。谢娘又拉张丽华去一边说了什么,张丽华又同殿中小厮嘱咐几句,众人这才落座。王和礼觉得不合礼数,纠结半晌,还是坐到了张丽华替他准备的位置。 李利南满脸堆笑,一开口就又开始打结:“大…大姑娘……一……一年多……不见……姑娘可好?”谢娘坐在正位上,笑道:“李老板生意可好?”“好……好……托……托姑娘的福……好……好的很……”李利南又笑又说不清楚,憋得满脸通红:“去……去岁……没……没见上……姑娘,今……今日……”张丽华听着也有些急了,笑道:“好了,你不是带了东西?我这会拿上来!” 李利南也笑着去帮忙,拿上五个罐子,第一个是桂圆罐头,看样子,李利南改了封装方式,用树胶封装。谢娘拿着自己的银勺尝了一口,便将罐头递给娟儿和莹儿,这味道对她有些太甜了。第二个是荔枝罐头,谢娘依然只尝了一口,就递给周惟恭他们。李利南起身去递第三个罐子,里面是浅黄色的粘稠状的糊,谢娘尝了半勺,便觉得甜腻的恶心。莹儿、娟儿却尝着说很好。谢娘拿茶压一压,指尖也发白,没什么血色,她又勉强笑问:“这是什么?”李利南一开口就着急:“就……就是……”张丽华接道,“是芭蕉果、面糊、蜂蜜、蛋清做的。”周惟恭也尝一点,笑道:“定是你病得太久,体弱胃弱又口中发苦,才觉得不好。”等张丽华拿来第四个罐子时,谢娘已经不大想尝了,直接递给旁人,这一罐则是海棠果和面糊、蜂蜜、蛋清和在一起煮熟做的。莹儿尝了少许,笑道:“这个没那么甜,姑娘尝尝?”谢娘尝了一口,还是觉得不舒服,海棠果酸,蜂蜜又甜,落在胃里就是不舒服。剩下一罐海鱼罐头,谢娘还是看在李利南大老远来一趟的份上尝了少许,有些咸腥,后味倒是鲜香。王和礼后知后觉地突然冒出一句:“等一下,这些东西宫中都没有,我们这样算不算僭越?”莹儿一笑便被茶水呛道,只拿帕子遮掩着收拾形容,谢娘笑道:“好了好了,去年官家就知道了,你好好尝尝就是!” 看李利南满眼期待,谢娘自觉自己身体不适,回答怕是没有说服力,便让莹儿、周惟恭他们说。莹儿又十分认真的品尝一遍,这才开口:“荔枝、桂圆的味道自不必说,芭蕉果泥虽清甜绵软,但是容易黏嗓子;海棠果泥则酸甜交加,有些人未必受得了这种味道;海鱼罐头还是有些腥,那些贵人怕会觉得上不了台面。”周惟恭点点头:“冯姑娘已经说得很全了,我也不必再说。” 谢娘又笑问:“这次李老板带了多少罐?”“两……两千……”李利南笑意更盛,“售……售价……去……去年一样。”看来,就这桩生意,李利南能卖出三百多贯钱,要继续扩大生产,还能继续赚。李利南又陪笑道:“我…我想……辽…辽还有吐蕃……暹…暹罗……交趾……”“你想往其他小国售卖?”谢娘接了话,微微皱眉,这种事她还真不大了解。吴平笑道:“李老板着什么急?朝廷不怎么管南洋贸易,你偷偷卖,也无人去管你的商税。”谢娘有些不快的拍桌:“吴讼师,你念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竟教人逃税?”谢娘又望了一眼王和礼,王和礼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三司确实不大管南洋贸易,海上风浪大,也不好捉人,且岭南民风彪悍,许多土司比知府说话更管用……不过逃税总归是不对的……” 一时间桌上众人皆沉默,张丽华则让小厮又端来些果子小食,调节气氛。张丽华还特意让小厮端来一碗汤面,谢娘笑着让小厮放到王和礼面前。王和礼有些惊讶地望向谢娘,谢娘笑着冲他眨眨眼,又清清嗓子:“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李老板生意做大了,迟早会被注意到,那时要有人追究,终究被动。”王和礼也道:“不如李老板想办法问问广南西路的转运使,明年正式将这些纳入贡品,在三司有些名头,日后与南洋诸国商贸,或许还能帮助朝廷。”李利南赶紧点头,又望向吴平,吴平亦笑:“这倒是个法子,唉,只是吴某人的状子怕是入不了转运使的眼……” 众人又聊了一阵,吴平和李利南要先回去了,临走之时,李利南还是送给谢娘十五个罐头,这才匆匆离开。谢娘笑着微微摇头,目光怅然,她在盐政的事上那么努力,却不见得有什么成果,而罐头商贸她都没怎么上心,李利南他们却将生意一步步做大,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谢娘他们也到了回去的时间,谢娘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两方墨,看样子并不便宜。谢娘笑道:“之前说的,补给你的生辰礼。”王和礼喉头一紧,眼尾也发酸,他还想再问,谢娘已经拉着莹儿娟儿上了马车。周惟恭把李利南送的罐头一点点放好,轻声笑道:“别多想了,你收着便是!” 第53章 第 53 章 李利南送的罐头,谢娘挑了五罐送到曹府,剩下带入宫中。其实这些她也不大吃得了,只是在此事上,谢娘另有想法。谢娘还是挑了李利南带来的芭蕉果泥和荔枝罐头去寻曹后。曹后看了眼谢娘,目光微嗔,垂下眼眸叹气:“你又去见那行商了?”谢娘讪笑,双手呈上罐头,似有些讨好的意思:“娘娘且先尝尝吧?”曹后尝了一点糖水荔枝,便放下瓷罐,语气严肃几分:“那行商来寻你有何事?” 谢娘知道自己瞒不过曹后,便如实道:“那李姓商人想着能否做南洋的贸易,我倒觉得可以试试将这些物什送去契丹吐蕃售卖。”“哦?”曹后笑问,目光里似有些审视。谢娘又道:“广南西路向来民风彪悍,若能通商之后教化百姓,就能减少匪患,而且我看他的生意也可扩大,沟通南洋外邦。”曹后这才溢出一丝真心的笑:“不错,交织引入的占城稻如今扎根中原,一年两季,倒让更多百姓填饱肚子。可是,你当初可是许诺过,不谋私利。”谢娘眼眸微垂,笑意有那么些沉重:“其实,他要做南洋的贸易,造船都得一两年,我也参合不进去,只是……” 谢娘也隐隐感觉她下来说的话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她还是想试试:“娘娘,几个月前,八祖父不是写信回来,说若是能让吐蕃和回鹘牵制党项,西境的战况会轻松许多……若用这些新鲜且惠而不费的物什试探,或许会有什么收获?”曹后眉头皱的更紧:“近来有传言说,元昊想要求和。”谢娘笑意里有些不敢相信和无奈,元昊准备那么久,甚至与暗杀叔父,打了几个月就求和?现在元昊没什么进展是真,主力也未曾损失多少,怎么可能轻易求和?谢娘压下心中鄙夷,起身行礼:“娘娘也信这话?”“我信不信,重要吗?”曹后望着谢娘,似有许多未尽之语。谢娘有些不甘心,可即便曹后不说,她也明白,此时觉非她们判断如何,朝中利益之争往往会将此事推向虚假的繁荣。曹后让谢娘把这些糖水罐头分给旁人,谢娘便在坤宁殿留了两罐给高姑娘和赵宗实,往仪凤阁送两罐给福康公主,剩下几罐自己暂且收着。 福康公主、高姑娘和赵宗实几人分食剩下的荔枝罐头,倒是开心,银铃般的笑语传入殿内。曹后心境却愈发沉重。如果元昊真的投降,那么,无论是盐政之事,还是榷场之事,许多问题就会被元昊求和的事情遮盖,朝中许多人即便不信,也会期盼此事成真。而……他大概当初就并不觉得元昊会是多难缠的对手……曹后望着殿外,高姑娘喂福康公主吃荔枝,一时笑闹着,福康公主还是小短腿,被高姑娘逗的又急又笑,赵宗实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眼眸中映着阳光,嘴角微扬:“你们小心些,别摔了。”曹后莫名有些羡艳孩子们的天真可爱,或许只有这个年纪才无忧无虑吧?不过,谢娘说自己吃不下这些,也并非假话,曹后暗思,也该叫太医看看。 听雨阁那边还在核算两淮盐池的花销和收益,谢娘听见外面敲门,只开了一点门缝,来人竟是季陵。谢娘便放了季陵进来,莹儿她们也各做各的事,并未多分心思。谢娘慢慢坐到廊下,额上渗出许多汗来:“你来做什么?”“自然是娘娘叫我来问诊,”季陵笑道:“快些吧,你这病人可不怎么听话。”谢娘不情愿的伸手给季陵诊脉,又说了最近的状况,夜里多梦,虚汗多,食欲不振,日常乏力,偶尔腹痛、头疼……季陵取出一个青瓷瓶,又唤娟儿拿各小杯子过来,娟儿取出一个杯子,季陵只倒了一点就推到谢娘面前。这“药水”呈现草绿色,谢娘皱着眉一闻,一股酒精味和藿香味,谢娘瞬间便觉得恶心的感觉又泛起。 “你拿我试药?”谢娘皱眉摇着杯子,就是没办法下定决心喝下药酒。季陵干笑两声,“是,也不全是,这个季陵自己也试过,应该不会有太大副作用……”谢娘看了一样季陵,似已猜透他的心思,她这样一个病愈不到十天的病人如何也能用,那么这药酒就能向更多人推广。谢娘又摇了几圈杯子,长叹一声:“我喝也行,但你必须如实回答问题!”季陵拱手行礼,眼神真诚:“姑娘问的问题,季某言无不知!”谢娘又摇了摇杯子,终于下定决心将药酒饮尽,烈酒烧喉的感觉差点让谢娘吐出来,随后苦涩和腥味搅的谢娘更加恶心,谢娘扶着石桌忍了许久,才缓过来些。 “你就是觉得我好说话,才拿我试药吧!”谢娘没好气地吐出一句,娟儿已将一杯清水递到谢娘手边。季陵赔笑道:“是,若不是大姑娘,季某是真的不敢提此事,可是,姑娘深明大义,季某想……”谢娘扶着额头摆手:“季医官,你还是别说这些好话了,听说张娘子不大好,你身为翰林医官院的医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季陵苦笑着低头,又叹一声:“自张娘子落红以来,医官翰林院的医官日夜在翔鸾阁值守,尽力保住这皇嗣,只是张娘子的人觉得季某是娘娘的人,不许季某进翔鸾阁,季某只好找姑娘试药。” 谢娘微微点头,这种情况也在预料之内了,季陵又叹:“季某猜测,若是日后翔鸾阁……只怕日后还会有人寻郑都知和阿简的不是。”莹儿也放下手头的事,有些不快的回道:“不可能吧?张娘子再霸道,还能真越过娘娘去?”季陵看了一眼谢娘,似是有自己的猜测,王和礼也有些不快:“别胡说,这种事岂能是瞎猜的?官家应该不会做出失德之举!”众人皆不再说了,谢娘心中又添几分沉重,宫中当真处处都是利益之争,想要纯粹的做事,可能吗?且皇后最重要的职责是“奉承宗庙”,张娘子不是能担得起这种责任的人,他们这位官家真的会为了私情越过大局? 第54章 第 54 章 那天之后,季陵又来了一次,还是替谢娘诊脉,谢娘又饮了两次那药酒,味道还是一言难尽。季陵笑道:“上次你说苦,这次加了蜂蜜,应该好一点吧?”谢娘则是被药味折腾到想翻白眼,第一口是烈酒的辣味,第二口是苦味,随后是层次分明的甜苦交加,谢娘是强忍着才没吐出来。不过这药酒解暑热表症倒是极快。 谢娘饮了半杯茶,压下口中的药酒味,皱眉问道:“季医官,你来找我,不会只为了试药吧?”季陵低头一笑,又轻声道:“曹大姑娘大概已经猜到了药酒的做法?那或许也能猜到季某的难处。”“……嗯……”谢娘有些不快,他这卖什么关子,还要她猜,可既然他说了,谢娘便猜道:“用馏酒煮药材?是馏酒挥发使药酒太贵?”季陵笑意有两分奉承:“曹大姑娘果然聪明过人,季某也想如何才能减少馏酒煮药时的损耗,让百姓也能用得起这药。”其实季陵也知道,作为医者,不可能救每一个人,但能多救一人,也好过什么都不做。看他提起百姓时的真诚,谢娘也不好再责难,只道:“我若能想到法子,就遣人告诉你。”季陵又行一礼:“多谢曹大姑娘!”他这一拜十分郑重,肩背俯下,倒让谢娘不好意思,只能再分出时间去查问。 其实季陵说起时,谢娘就想到了曾经学过的“索氏提取器”,可这个时代没有这样的东西,谢娘想做也做不了,工匠也不明白。倒不如从已有的图纸中找找改进,或许能有收获。于是在完成两淮盐池核算的间隙,谢娘求了曹后,去御书院那边翻找图纸。临近傍晚时,谢娘才找到旧时宫灯的图纸,她想办法改改,或许明年夏天,京中百姓就可以用药酒治疗暑症。 谢娘和莹儿从御书房那边出来,去听另一边有动静,两人有些好奇的凑过去。镣子却道:“姑娘莫看了,还是回去吧!”谢娘走了两步,终究忍不住快步上前去看,那边是皇城司押送两个女子,沉重的镣铐和石砖碰撞的声音分外清晰。其中一个是谢娘见过的,是在御膳房的那个宫女,那天是她把那份早膳交给了谢娘…… 那个宫女带着镣铐,手脚皆已磨出红痕,哭喊着不肯走,可看到谢娘的时候,她忽然低下头,不再吵闹,跟着押送的内侍前去。“这是?”谢娘心中有些隐隐不适,一名内侍道:“一个是在御膳房下毒的宫女,判了流放河间府;一个是通传消息,被驱逐到西京宫苑。”押送的内侍和那两人走远了,莹儿拉着谢娘的衣袖悄声道:“姑娘,娘娘也算为你报仇了,可别不开心了!”谢娘溢出苦笑,事实上,她今天见到那个宫女,没有半点报复的快感,只觉得悲哀,胸腔里那颗心剧烈跳动,却找不到落脚之处。那两个人不过是盐政贪弊的最末端,拿不到太多好处,却被一点银子收买,落到这种地步……她们也只是普通人罢了,她们即便收了上百两银子,也不过年年亏空三十万贯钱里的九牛一毛,而真正拿走得利之人却不知道在哪里,还可作壁上观。底层的百姓只需要一点银子就可以买走性命,当真是……人命轻贱……直到谢娘看见那个普通到不甚起眼的宫女被作为“代价”而落到这种地步,她终于明白,“人命轻贱”四字到底是什么样的。 五天后,王和礼带了消息,那个被流放的河间府的宫女不堪受辱,跳河自尽。娟儿听到这消息,面色煞白,手里的竹筛也落在地上。谢娘止住莹儿的话头,轻轻捡起竹筛,放在一旁,又抱住娟儿,却说不出一句安抚的话。那个宫女的兄长“坠河”,那个宫女也走向同样的结局,他们被盐政的贪弊吃了干净,可他们在走向末路之前恐怕都不曾知道那么多,知道他们的命运……如今,谢娘就算想跟莹儿、娟儿周惟恭他们说,他们不会有这样的命运,她也没有那样的底气。他们只是蜉蝣,在这庞大的体系下被碾成齑粉是最容易的事。 而朝堂之上,当日韩琦提及大理寺案卷有疑,刑部和大理寺二度清查。这一番查出负责缉捕的捕头章氏和整理案卷的小吏亦有受贿之嫌,户部员外郎与解州官吏素有书信往来,吕蒙正之孙,吕夷简堂侄吕公霖亦有数百两白银来源不明。然而,一封来自环庆路的奏报却让这局势慢慢变了风向。振武军节度使范雍上奏,元昊写了信,信中有求和之意。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至少朝堂甚是热闹。有人吹捧今上、宋军,说什么元昊终于知晓恩德,边军兵强马壮,元昊宵小不足为惧;有人则说,既然边事渐平,朝中政事也当改变偏重……一片热闹之中,盐政弊病仿佛不再重要。 今上也定了主调,盐政清查卓有成效,如今仔细需审判才是;吕公霖有问题,然而吕夷简多年主持朝政诸事稳妥,顾全大局,不必为难吕氏;边境之事,元昊不可轻信,若能乘胜追击彻底消灭其气焰才好!众人皆道官家英明,韩琦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在一片称颂中,他手里的文书被汗水打湿,终究没能递出去。查了三个月的盐政,终究要到此为止,看着前面身着紫色官袍的晏殊,他也生出一丝茫然,这三个多月的事情竟和当初晏殊所说的如出一辙…… 第55章 第 55 章 王和礼传来消息,盐政核算终止的事对谢娘而言并不意外,另一件事是周惟恭或许要去临海州府去看新建盐池。这个消息倒让谢娘和周惟恭都有些惊讶,元昊求和的消息人人皆知,怎么此时还有人提建盐池的事?王和礼道:“昨日三司使晏相公上书,坚持请求在明州、台州、温州三个州府建姑娘所设计的盐池试试。”“为什么?”谢娘微微皱眉,她确实未曾想过此时站出来的会是晏殊。王和礼看了一眼谢娘,似是奇怪她的发问,“我哪知道为什么?我又不怎么和晏相公交往过。” 谢娘微怔片刻,又叹一声,收起这些时间三大官盐耗资收益核算的账目,这些东西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人问津。王和礼、莹儿、娟儿皆望向谢娘,似在等着她的主意,周惟恭低头思索,不多一言。谢娘撑起笑意:“好了,之前官家还说要仿着潮汐鉴做舆图,我已有了主意,大家暂歇两日,等写好了方案找人呈送给官家,官家允了,我们再想办法?要做舆图还要慎之多看看,他去过西境,定能做的更好。”几人点头称是,各自去做自己的事,谢娘却抱着账目、笔墨纸砚去了内间。 周惟恭又想起在西境那一年看到枯黄的风沙、贫苦的边民。她的心里装着天下,她看不了的东西,他想替她看看。周惟恭亦上前两步,却见谢娘轻轻抚摸核算的账目,流露出悲伤憾恨。谢娘一抬眼见周惟恭望她,也似有些难过。谢娘浮起一丝微弱的笑意:“官家若要派你出去,我也得先整理整理,到时你带上有用。”周惟恭深深行了一礼,神色郑重:“多谢姑娘!”周惟恭又生了一份希冀,但愿,能像她期望的那样,百姓能过的更好…… 今上走进坤宁殿时,曹后、高姑娘和赵宗实皆坐在桌前。曹后身着绛红色雀鸟纹织锦深衣,底下是靛青兰花团纹裙,她拿着一本盐铁论,看的专注;高姑娘则是秋香色的衫子桃红菱花纹罗裙,高姑娘显然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时不时抬眸看看窗外,看看对面的赵宗实和身旁的曹后;而赵宗实身着米黄色圆领袍,一笔一画认真临摹文帖,连今上进来都未曾察觉。廊下放着晒干的果脯,看样子是为中秋准备的,仔细算算,今上也有一个多月未曾来过了。直到秀娘通报,几人这才起身。今上笑道:“不必多礼,且替朕也拿纸笔。”内侍宫女忙搬来椅子和纸笔,放在桌子主位之处。 今上拿过先拿过高姑娘的字,笑道:“不错,可还欠缺些耐性。”随后他又接过赵宗实的字,赵宗实恭恭敬敬双手呈上,心中不由得紧张,今上笑道:“笔法行文学的很好,但欠两分洒脱。”赵宗实板正地行礼,也不知他是否满意这样的评价,只礼数周全地回答:“多谢官家指点。”曹后不着痕迹地按了下赵宗实的肩,眼中添了一分伤感。今上蘸了墨,在纸卷写下几行大字: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见今上的字进退有度,挥洒自如,高姑娘、赵宗实皆细细观看;曹后则是想起多年以前,曾见到今上亲为大相国寺题字,并许大相国寺每年在腊八时施粥,那时她也曾只是个姑娘,也曾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同话本里的将相一样守护百姓……今上又笑问赵宗实和高姑娘的功课,提点几句便让他们出去玩耍。高姑娘笑着拉赵宗实走,赵宗实微微皱眉,似是察觉到今上和曹后有话要说,回头看了一眼,又匆匆离去。 今上笑着拿起曹后前面翻看的盐铁论,又问:“怎么忽然想起看这些?”“前朝有了风波,后宫自然也跟着传,滔滔和宗实也有时问起,臣妾不敢妄言,只好看看典籍。”曹后亦笑:“官家觉得不妥?”“这些对他们太深了,”今上浅笑翻了翻盐铁论,这书看样子已经被它的主人翻过数遍,纸缘泛黄起毛,缝隙处还有笔记。 “不过,你可知朕为何不再深究?”今上笑问,目光里有一分审视,一分期盼。曹后眼眸微垂,轻声答道:“吕夷简虽霸道,却做事稳妥,顾及各方利益,朝中许多大事推进,少不得这样的人。韩琦纯善,但太过年轻,虽出于善意,却容易被人利用,伤及无辜。更何况,吕公霖之事未必全然是牵扯入盐政,也有可能是两府权位之争。官家希望查处盐政弊病,却不希望因此动摇两府重臣选用。” “知我者,惟丹姝也!”今上笑着拉近些曹后,又叹道:“盐政弊病已久,绝非清查一次就能彻底解决,还需长久查处。稚圭年轻,待他再经历一些,行事稳妥些,朕还要用他!”曹后心中又燃起一丝火苗,又道:“想必,官家准了晏相的请求,也是为了此事?”“不错!”今上望向曹后,眼中多了些欣喜:“朕其实也不大信元昊会这般偃旗息鼓,总得从长计议,多做些准备。”曹后笑着双手扶上今上的手腕,柔声道:“臣妾一家之言,可总想同官家说一说,臣妾觉得,元昊其实不在乎我们信不信……” “这是何意?”今上眉头一紧,似有些不悦。曹后撑起温和的笑:“昔日王翦攻楚,三五月不见动静,项氏放松警惕,遂被攻灭……只怕这个冬天,元昊亦有这般筹谋。”今上声音冷淡许多:“你倒是为党项想得多。”曹后像是被冰凌刺到一样,心也冷了许多,她苦笑着收回手,低声道:“党项实力当然无法与大宋相比,正应如此才会更加狡诈……”“罢了,朕叫他们小心些就是。”话至此时,今上显然已经不想再谈下去,曹后也不再多言。翔鸾阁那边的宫人赶来,说张娘子腹痛,想要见官家,今上起身,方走两步又回头,似是有些不忍。曹后却还是那般温和的笑意,像平日那般滴水不漏,稳稳行了一礼:“恭送官家。”今上似还想说什么,终究未再说什么,径直去了翔鸾阁。 曹后望着今上的背影,像失了力气般跌坐在软椅上,轻轻揉按额头,鼻头也酸的厉害。这些话或许不该她说,可是,她却没办法忍住,她觉得作为皇后应该知无不言,可是,可是…… 第56章 第 56 章 周惟恭过来时,谢娘还在内屋整理文书。秋日的斜阳映在她面庞上,晕染出柔和的光晕。秋蝉鸣着,却愈显孤寂。写了许久,谢娘才揉揉后颈,她这字实在不怎么样,日后或许要人整理,可是,这些东西又有哪个书馆愿意承接?抬眸之时,谢娘才见周惟恭站在廊下,手上提着食盒,从窗外看着她,目光似有些伤感。周惟恭笑着将食盒放下,轻声念出一个词:“蛋壳。”“什么?”谢娘有些反应不过来,周惟恭笑意有些怅然,轻声道:“当时周某去西境时,因为缺少蜃灰,许多事都做不了,后来,延州的匠人发现,用蛋壳烧的灰和贝壳烧的蜃灰,用起来相差无几。范雍大人也让城中药坊烧了少些馏酒军中备用。姑娘既然要整理这些,或许以后可以试试。”谢娘还在担心,他们不愿再掺和盐政这些杂事,未曾想周惟恭竟然同她说这些,她心中也翻涌起一阵阵波澜,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多谢。”“时候不早了,姑娘先用了晚膳,”周惟恭笑着递过食盒,目光却望向那边谢娘挂上去的“利国利民”四字。他在西境之时,范雍知府也曾说,虽为小民,亦当忠君爱国。 不过一阵,王和礼、娟儿、莹儿也到了,莹儿也提着食盒。或许是跟他们待久了,王和礼也没那么讲究规矩,小声道:“我看你去御膳房拿吃食,还以为你替我带了!”“我也没拿自己的,”周惟恭不大客气,倒叫莹儿不太好意思,讪笑道:“我只拿了我和娟儿的……”谢娘轻声叹气,御膳房过了时间点是不供餐的,所以各宫嫔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不过这也提醒她了,既然今上和曹后都默许他们在听雨阁使用明火,那么偶尔自己弄点吃食应该也行。只是,今日恐怕要让他们两个饿肚子了!谢娘笑道:“那可不巧,今日要快些,御膳房还有剩菜,慢些就只能随便找点东西垫垫了。”王和礼压着一点心焦:“姑娘快说吧!” “现在我们能拿到的舆图是两尺乘三尺的大小,但是如果要给枢密院做一个六尺乘九尺的泥板塑的舆图,显然需要一点方法。那么你们可看过皮影戏?”谢娘笑道,又去拿了蜡烛。周惟恭很快就明白谢娘的意思,娟儿看着谢娘拿来薄薄的纸卷,字迹就印在墙上,还按着比例放大数倍。娟儿拄着脑袋,轻声道:“可是这样有重影啊?怎么知道哪个影子是对的?”说完娟儿又低下头,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傻。谢娘笑道:“好问题,我们只要夜里做工,就避免了日光干扰。”周惟恭又取出一个木盒,将蜡烛放入黑盒,拿黑布盖上,又在黑布上剪出一个洞,透过小孔的光果然使映在墙上的字迹清晰许多。莹儿轻轻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这种法子?”“军中用的土办法,”周惟恭倒是淡然。谢娘笑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那么就请王和礼把文书呈递给官家,至于舆图校对,还要多请慎之帮忙,如果顺利,我们就中秋过后开始,这样慎之还能在京中多留一月。”王和礼率先领命:“大姑娘,这两日我就跟官家说,或者去问张先生。”谢娘招呼着娟儿、莹儿收拾东西,又笑道:“你们快去,说不定这会御膳房还能剩点饭菜!再晚小心被都知拿光了!” 至中秋之前,王和礼说,官家已经许了此事。谢娘稍稍安心,再歇两日,又要忙起来了。可说歇着,其实也没怎么歇,这次中秋宫宴,曹后要谢娘一定要去。谢娘只得让莹儿、娟儿帮她收拾收拾,换了低调的水绿衫裙,发间随便簪了绢花就去了宫宴。谢娘和莹儿才去后院,就见有人向他们挥手,那人正是李夫人。 李夫人一过来就拉着谢娘的手寒暄问暖,又叹:“听说你乞巧时出宫一趟,怎么不知道回家看看?”谢娘有些心虚的低头,那时她身体不好,她也不愿叫李夫人曹仪看到了又要念叨,叫她不要做了……不知怎么的,谢娘也生了两分愧疚,只笑道:“母亲,我本也有娘娘的差事,所以才不方便回来。”李夫人也不再问了,只絮絮叨叨地一遍遍嘱咐:“你在宫里做事,定要万万小心,有什么事多问娘娘,不要任性,记得给家里写信,你可知道家里人如何担忧……”谢娘应着,却又望向曹后的方向,幸好她未曾将自己中毒的事告诉曹仪和李夫人,否则,她也不知如何处置家中这些事。 曹后和今上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曹后还是那样平和的笑意,官家也笑着让人给她添酒,两人好似从未有过争吵,和乐融融。听说张娘子自落红之后时常腹痛,又临近产期,因此今日也不曾赴宴。这些宫宴向来没什么区别,而众人议论的主角,三司使晏殊却没什么宴饮的兴趣,放下今上亲赐的御酒,早早就寻了借口回府。回了府却听家丁说,富官人出去了,好像是欧阳校理做东。晏殊只叫家丁给女儿晏清素送去节礼,不让任何人跟着,自己回了书房。正中央的桌上放了许多书信,皆是关于盐政之事。晏殊自己研了墨,提笔之时却愈发怅然,他又想起在外的老友范希文,晏殊大抵也猜到,他们会说什么,可世上又有谁能知晓一切,掌控一切? 清风楼那边,韩琦、欧阳修、苏舜钦和富弼四人方饮了两杯,气氛便又沉闷下来,低落的气氛与街上的热闹格格不入。方才在宫宴上,许多话不能说,如今却不知从何开口。欧阳修给韩琦添了酒,叹道:“听说,三司又要废鄜延路、环庆路私盐售卖,以盐抵税,彦国,你可听说了?”富弼笑意里添了许多无奈:“其实,某也不大懂我这位岳丈的意思,这盐法是户部提的,我那位岳丈似是将这直接呈上。”欧阳修有些不悦:“晏公旧日曾为官家教书,如今又统领三司,许多事要他出面,便会好处置的多,”话至此处,他忍不住拍向桌面:“是他当真不懂?”韩琦亦摇头,“其实清查盐政之事,我亦仔细想过,如今我们在京中,未必了解当地情况,远隔千里,想查也没那么容易……”韩琦似还有未尽之言,那日晏殊在一片贺喜中坚决呈上试建盐池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可回头想来,晏殊却又对户部这一提议始终沉默,叫他愈发猜不透。 苏舜钦又问:“如此看来,吕夷简重回两府是板上钉钉了?”富弼未曾说话,欧阳修又道:“你父亲不是吕蒙正的门客?说不定知道内情?”富弼回呛一句:“论理,你也是我岳丈的门客,你怎就不知道他的心思?”韩琦收回心神,又道:“章得象、张士逊虽好,却乐得明哲保身;贾昌朝有自己的算盘;庞籍、夏竦在外亦有要事。想来官家眼里,能担得起事,处置好各方关系,又能稳住大局的,也只有吕夷简了。”苏舜钦将酒一饮而尽,压低声音:“怎么?难道大宋就离不了吕夷简?”“不只是吕夷简,吕居简也各有本事,”富弼亦饮尽杯中之酒:“官家对可用之人向来宽容,不会因为一个不成器的吕公霖彻底驱逐吕氏……” 四人又聊了许久,至月上中天时,京中街道还一片热闹。富弼终究念着妻子,于是也请辞回家,其余几人便也散了,欧阳修与苏舜钦又行一阵,至苏家宅院门口时,苏舜钦拉着欧阳修的衣袖笑道:“差点忘了一事,我新写了诗文,你看了一定要好好评评!”欧阳修却笑:“你苏子美的文章也要我评?” 第57章 第 57 章 在中秋休沐后的第一个早朝,晏殊终究还是呈上那份文书。三司对于鄜延路、环庆路新提的盐政是有问题的,可是,解州盐池在清查过程中停工两月,又禁西夏青盐,永兴军的用盐都有缺口,因此,只能暂用此法收归民间私盐补足缺损。但愿,但愿那姑娘的法子能让海盐尽早补上,让盐政有所回转余地。 晏殊眼底还有些青黑,双手呈上文书,行一大礼,紫色的官袍触于殿中,鱼符亦磕出清脆声响。朝中年轻士子觉得他圆滑、明哲保身,而贾昌朝等人则觉得他因私庇护富弼、欧阳修等人,年轻时的天纵之才大概注定需要在朝局中妥协……今上浅笑着让众人议了,便叫三司修改润色,定下此事。站在后面的韩富二人握紧笏板,手心渗出汗来,却终究没有更好的方案。 听雨阁那边,周惟恭、莹儿、王和礼折腾两天,终于做好了“灯箱”,可以将薄纸上的图案映在墙上。张茂则也叫内侍送来他们要用的泥板。谢娘还有些惊奇,也不知道这位张中官从哪里弄到这么大的泥板,黏土厚实不易起灰,可塑性又好,很容易刻出山川城池,保养也容易,只要每日向泥板上洒些水就是,即便洒多一点也不想寻常泥土一样容易变形……谢娘还想多问,张茂则却只浅笑道:“姑娘做好官家交待的事就是,这些不必太过费心。” 谢娘也不问了,只在泥板上又覆盖一层白纸,方便确定现有舆图投影后各地点的位置,再根据投影刻画山川的走向,城池的位置。这项工作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工作,每夜两人过来在泥板上刻画舆图,一直做到深夜,第二天下午再一起讨论修正。不过四五日,王和礼、莹儿、娟儿已觉得疲惫至极。 周惟恭悄悄去了几次,却见谢娘除了每隔一日的夜里跟着刻画舆图,白日还在整理制盐和几大盐池的文书。许是心中不忍,周惟恭悄悄拉了王和礼去了一边,轻声道:“你不如同张先生说,再多请几人帮忙,这样大家都轻松一点。”王和礼却有些为难,他也确实希望再来几人,可是他也摸不清官家对谢娘、对听雨阁是什么态度……于是王和礼便囫囵过去:“好,有机会我就说!” 为了准确投影舆图中各山川城池的位置,“灯箱”开的孔小,又要排除杂光干扰。娟儿站在梯架上刻了一阵山脉,便觉的眼睛有些疼了。谢娘换下娟儿,自己接过小刻刀,刻下山川位置、走向。寂静的夜里,深秋的寒意逐渐袭来,娟儿抱紧双臂取暖,又去拿了小炉子煮茶,谢娘又拿来另一盏灯,对照舆图,免得自己眼花,刻坏了舆图。娟儿笑道:“曹姐姐,先喝点茶驱祛寒气!”谢娘便坐在一边饮了茶,娟儿接替她继续刻画舆图其他部分。 “他们每天夜里都这样?”曹后不知何时走到听雨阁这里,却并不叫人通报。夜色掩盖住她的神色,冷霜凝结在她的发簪上,张茂则亦无法去看到她的眼神。张茂则笑道:“是,每夜他们都过了三更才结束,曹大姑娘有时会做到更晚。”曹后立在那里许久不语,她劝不动谢娘,也不想去劝她。若是谢娘觉得这么做有意义,能为战事出一份力,那么她希望谢娘能得偿所愿,至少,谢娘做的这些比在后宅里勾心斗角更有意义……“平甫,若是他们要用碳火,不必限制,到时叫他们记在坤宁殿账上就是。”曹后说完这句话,默默离开听雨阁,。张茂则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未曾多言。若是记在坤宁殿账上,只怕有人会说闲话;可是,她这样却并非全为了私情,若是官家可以纵容张氏,又为何不可许了此事? 直到第二日,周惟恭和谢娘夜里一起刻画舆图时,谢娘才知道昨夜曹后来过。她垂眸想了许久,也只能归结为昨夜她们两个做的太专心。周惟恭又笑道:“姑娘明日歇一日吧?”“是要歇一日,”谢娘仔细看看延州的地形图,心中又生几分忧虑。仔细算算,自周惟恭回京已经近十月,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她还未曾和他好好谈谈,谢娘轻声道:“慎之,自你回来这么久,好像变了许多。”周惟恭目光也不曾移动,只笑道:“人哪里有不变的?” 谢娘微怔,人确实没有不变的,这两三年时间里,她也变了许多。“不管怎样,还是多谢。”谢娘笑着将茶杯放在周惟恭手边的小案上,他这才从舆图上移开一点目光,却并不望向谢娘,而是看着星空,轻声道:“姑娘说,要立世济民,某也不过是做些小事罢了。”谢娘却笑:“所有大事都是从小事积累起来的,好了,做完这些,你歇一阵。”周惟恭这才放好舆图,浅浅饮了一点热茶。“等这些完成,你就要去做大事了,希望你一路平安。”谢娘笑着接过舆图,站上梯架,细细描摹。周惟恭这才抬起一些目光,又迅速垂下:“多谢姑娘费心。” 第58章 第 58 章 一到十月,寒冬的风愈发冷冽,同时昼夜颠倒的作息也让莹儿、娟儿有些吃不消了,谢娘倒是精神,制作舆图有时能熬到快四更天去。不过或许是因为去岁的寒疾并非彻底痊愈,冬夜里制作舆图时,谢娘觉得骨头缝里生出许多痛来。周惟恭劝谢娘去御药院拿些药来,谢娘却笑:“好了,等你出去做大事,我也闲了就去。”周惟恭只摇摇头,也未再劝什么。 没过两日,阿简忽然来了听雨阁,还拿了不少药材。谢娘揉揉额头,打了个哈欠,娟儿还在一旁核对舆图,许久两人才反应过来。娟儿抬眸问道:“你怎来了?”阿简笑道:“听说姑娘膝上腿上寒疾又犯了,师父派我来送药材。”谢娘轻声道谢,又皱眉问道:“这些天你们不该都为了翔鸾阁的事忙吗?季医官呢?”“除了翔鸾阁的事,时疫和福康公主的事也是事,”阿简笑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怎么就这么希望我去翔鸾阁侍奉张娘子去?”谢娘本想说,这些不本来就是御药院的职责吗,却又觉得阿简大冷天来一趟不容易,让娟儿倒了茶,自己接过药材研究,一边看一边道:“那可得多谢陆都知!”阿简喝了一杯热茶,压低声音凑近些问:“听说吕相重回两府,此事可是真的?”“真的,算日子这两天就该到京了。”谢娘将药材放下,又皱眉道:“你还真是在意这些!”“宫中的事太枯燥了,我又不能时常出去,只好打听点消息打发时间!”阿简说起这个,整个脸都垮下来。谢娘又笑,“那你怎么不寻着外省的职位?或者去西京?”“我若走了,师父怎么办?”阿简又叹一声,又拱手行礼:“东西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走了两步,阿简又回头嘱咐:“你可看仔细些,莫要用药性相冲的物什!” 谢娘自己去煮药,看着即将要完成的舆图,心中又生了许多怅然。这份舆图看似高大、精细,日后也会送往枢密院,可是,真的能起多大作用?谢娘可以透过舆图看到山川,却看不到那里的百姓。那终究是太过遥远的地方,或许在这个时代,她注定困于一隅,只能尽力靠感觉去做许多事,却无法尽知对错。药材的苦涩在口中逸散开来,却不知能否彻底拔出深入骨血的隐痛。 “姑娘,先回去歇着吧,”周惟恭不知何时到的,眸色清明,说话时身边也起了白雾。谢娘轻轻点头,把事务交给娟儿和周惟恭,她似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笑道:“按照进度能做多少做多少,别太晚了。”周惟恭颔首示意,随即便去雕刻舆图。回去的路上,谢娘裹紧披风,又看看天空,天空阴沉沉的,寒风又冷,这才十月,还不知后面几月如何煎熬,这个冬天好像注定难过。 坤宁殿外面的回廊下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儿,谢娘还在想,这么冷的天站在外边做什么?走近些却看见是高姑娘和赵宗实。两人都穿着厚厚的毛衫,可赵宗实看着还是有些单薄。高姑娘轻轻拉着赵宗实衣袖,轻声道:“你别怕。”赵宗实浮起一丝无力的笑:“有你在,我就不怕。”谢娘也隐隐猜到一点,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张娘子产期,他定是为了此事而焦虑。高姑娘率先看到了谢娘,笑道:“大姐姐,今天回来的可早!”谢娘亦笑着向两人行礼:“姑娘和小殿下回去吧,莫要在外面吹风了!”高姑娘就拉着赵宗实往回走,又笑言:“大姐姐做事,当真称得上夙兴夜寐,可比前朝那些文人用心。”谢娘笑着轻轻摇头:“姑娘莫要乱说。” 与此同时,温州、明州、台州已经开始盐池筹建之事。当初范仲淹在杭州建捍海堤时就已余留滩涂,若是将新建盐场与建海堤之事统筹,与这三州百姓亦是好事。晏殊使工部参照当年捍海堤和潮汐鉴,出了详细的方略,呈至御前,又将老友所寄文书一起送上。今上当日细细翻过,只笑道:“晏先生辛苦,三州知府若是能按这个冬天完成此事,来年开春,两浙亦会有新盐补充进来。”晏殊亦笑,只是笑意沉重的多:“官家可看了范希文的上书?”今上这才翻开范仲淹的文书,略扫一眼,便知这是为了盐政之事。“晏相还有什么话,一起说了罢。”晏殊便行一礼,缓缓起身:“范希文所言,臣以为颇有道理,如今禁了西盐,当对漕运多加监管,保障盐运。” 今上放下文书,挑眉笑道:“当日韩琦提清查盐运之事,你不曾多言,如今却同朕私下说这些?”晏殊又行一礼,自嘲般笑笑,垂下眼眸,“其实,韩琦所说,并不为错,可臣以为,彻底清查能震慑人心,可更重要的是保证盐运通畅,莫要因小失大。”今上又看一眼晏殊,重新翻了翻范仲淹的文书:“晏相的意思,朕知道了,不过……罢了,朕会再考虑。”不过什么?晏殊也不大猜得透今上的心思,只得暂且告退。 第59章 第 59 章 那是今冬的第一场雪,谢娘起来时便见宫道上厚厚一层雪。谢娘和莹儿煮了热水洗漱,又穿上夹绒衫子,寒冷的气息似从四面八方渗入,叫人不由得瑟缩。高姑娘看起来是个喜欢热闹的,早晨醒来就团了一团雪,赵宗实裹着外衫,似是怕冷,可见高姑娘在雪地里玩的开心,也就一起走入雪中。 前两天王和礼说,今日官家会来看,他们少不得提前准备。于是谢娘和莹儿洗漱后,还是匆匆踏入雪中,赶去听雨阁。积雪已经过了半尺,寒气入骨,让谢娘膝盖和脚腕又生许多隐痛,看来上次阿简拿来的药材也并非完全管用。谢娘扶着莹儿慢慢走着,莹儿停下脚步,握住谢娘手腕,皱着眉头,神情严肃许多:“姑娘当真没事?”“好了,别磨蹭了,”谢娘撑起笑意,“可不能比官家娘娘更晚!” 听雨阁那边,王和礼和周惟恭已经生好了火,坐在火盆边上,谢娘才觉得疼痛舒缓许多。外面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眼中皆是一片白茫茫,除了棚子里面那幅舆图。这两日谢娘给舆图简单上了色,绘出河川,点染山岭,唯独没有标出防线。其实,哪里有什么固定的防线,边境之上都是你争我夺,若不仔细思索慎重决策,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听外面通传的声音,谢娘等人赶忙起身,飘雪终于小了许多。今上身着绀青色流云纹宽袖常服,随后是身着石青兰花团纹深衣和赭红裙子的曹后,再其后高姑娘和赵宗实也来了。今上虽笑着,目光却隐含着审视,叫谢娘他们不由得紧张两分。“这便是你们的舆图?”今上笑问,谢娘迎着目光上前一步,行礼道:“是,官家觉得有何不妥?”“怎么没有边境划分?”今上笑意淡了许多,谢娘顶着压力又行一礼:“官家所言甚是,可是元昊虎视眈眈,边境局势瞬息万变,曹谢若随意标注,误了军机,怕是万死也无法弥补。”今上又走近些舆图,轻轻抚摸舆图上的山川,这就是他的山河吗?一时间,他也不由得动容。今上又问:“环庆路的城池似乎有些小?”谢娘朗声道:“环庆路多为山地,城池都建立在河谷之中,交通不便,易守难攻。这些全然依照真实情况,和真实比例接近,这样也方便两府决策。”王和礼又呈上关于舆图制作时具体演算过程。今上翻看两页,便让镣子收着,目光再次落到西境城池,若真是这样的情况,西境军民比他想象的还要困难。赵宗实和高滔滔亦看着舆图,心中生了许多感慨…… “官家!不好了!”杨怀敏匆匆赶来,额上渗出冷汗:“张娘子……张娘子难产了!”如今离张娘子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怎么会突然难产?众人来不及细想,皆匆匆赶往翔鸾阁。翔鸾阁的宫人皆是脚步匆匆,一陶罐一陶罐热水提进去,端出来的是一盆盆血水。曹后思忖着让两个孩子跟着不大合适,便让谢娘带赵宗实和高滔滔回坤宁殿守着。赵宗实握紧身上披风边缘,竟也说不清自己期盼什么样的结果。高姑娘握紧他的手,只握紧他的手,却不言一字。谢娘也看见两人的动作,却假装未曾看见,张娘子忽遭此难实在可怜,赵宗实无处可去亦是可怜,这个宫里,有谁是不可怜的? 翔鸾阁里是一片哭喊声,今上的心也揪在一起,曹后立于他的身后,不知怎么的,心里也添了许多苦涩。太医院陈掌院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官家……张娘子……风寒入体……又心境抑郁……故而……”“你只说有多大把握就是!”今上也有些急。陈掌院重重一叩首:“臣定尽力而为!”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入夜,终于听到一声啼哭,乳母从内室抱出一个瘦小的婴孩,是个女孩。今上笑道:“赏,今日皆有赏!公主状况如何?” 陈掌院和几个太医看了,似是有些难言。良久,陈掌院才笑道:“公主虽是早产……但暂时无碍……”曹后听出弦外之音,微微皱眉,今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轻声道:“那就封她为安寿公主,让她平平安安的长大!”陈掌院和几个太医皆底下头,一言不发,曹后已是心中了然,柔声劝道:“官家若不去看看张娘子?公主这样小,还是交给乳母稳妥些。”今上这才放下公主,进了里屋去看。 曹后守住心中的痛意和一点点羡艳,仔细吩咐众人:“陈掌院,张娘子和公主体弱,这个月里翔鸾阁必须有两名以上医官日夜值守,不得有误!”陈掌院领了命,快速退下安排;曹后又道:“陆都知,翔鸾阁需要用的药材,第一时间备齐,提前采买,不必因为账目而俭省!”陆怀青也领了命,让阿简跟着医官一起商讨。曹后又让各司各坊准备物资,提前准备许多事宜。看着众人皆领了命,曹后心中一片怅然,今日,今上大概会留在这里,就同之前的日日夜夜一样,可是,她又凭何惆怅? 曹后将要离开时,今上亦从内室出来,和曹后一起离开翔鸾阁。“如今她已诞下公主,也该晋了位份。”今上轻声道,曹后刚刚浮起的一丝暖意也彻底落下,她面上仍是平静模样,只浅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按祖制,晋为美人。”“也好,”今上沉默着不再多言,快到坤宁殿时,曹后才开口:“官家今夜可要去何处歇着?”“回福宁殿,”今上眼眸中添了许多苦痛,“朕还有许多政事处置……后宫诸事……还要你多上心些。” 今上踏着雪走回福宁殿,只镣子和张茂则跟着,大雪掩盖了他的脚步,亦掩盖住众人的心绪。曹后望着今上背影,又行一礼,缓缓转回坤宁殿,只见谢娘一人守着。谢娘行了一礼,轻声道,“娘娘,小殿下似染了风寒,曹谢便让小殿下和高姑娘先歇下了。”曹后这才松了口气,似想说什么,最后只叹一声:“你也累了一天,去歇着吧。”谢娘这才悄悄退出坤宁殿正殿,回了自己的屋中休息。众人皆退散之后,曹后从衣袖中摸出一个白玉做的平安锁,摩挲一阵,又放回袖带深处…… 第60章 第 60 章 天寒地冻,昨日下的雪,今日仍是厚厚一层,天依然阴着。谢娘本想去御膳房拿了吃食,和莹儿娟儿一起去听雨阁守着,曹后却遣人传了信,让谢娘去坤宁殿用膳。谢娘去时,曹后坐在偏殿,身上仍是昨日那石青色深衣和赭红裙子,虽上过妆,看她的样子却似乎仍是未曾好眠。坤宁殿的帐幔多用正红,看着却更寂寥。谢娘猜不大透曹后的心思,先行了一礼,曹后只笑着让她坐下,不一会赵宗实和高姑娘也来了。赵宗实的穿着还是那样规整,刻着“孝悌仁爱”四字的步禁服服帖帖压在衣袍上。 昨日传来消息,说张娘子诞下的是个公主,那时赵宗实有一丝窃喜,至少这段时间他不必再因为自己的取向而提心吊胆。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去窃喜?圣人言,当孝悌,当仁爱,他那一点庆幸又算什么?曹后不是对他不好,可她终究不是他的亲娘……偌大的宫中,他也只敢和高姑娘说说心里话,也只有她明白他的心思。而曹后身边的谢娘,他说不清楚,赵宗实觉得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可谢娘不问也不说,只说时间不早了,让嬷嬷带他们两个去休息…… 虽说心绪烦乱,赵宗实的礼数一点没少,曹后笑着让两个孩子坐下,又嘱咐几句莫要贪玩着凉。几人正安静用着早膳,任守忠便过来传今上的话,似乎是关于冬至祭祖之事。此事原本与谢娘无关,她也没怎么听,不过片刻,曹后又唤谢娘过去,原来任守忠也有话带给她。任守忠笑道:“曹大姑娘,过会会有文书送来,按照官家说的改了,那舆图再送去修整后就要送到枢密院,姑娘莫误了时间。”谢娘便颔首示意:“烦请任都知转告官家,曹谢绝不会懈怠。” 谢娘本就想去听雨阁,干脆就此找了借口离去,曹后便也许了。那边赵宗实和高姑娘也用完早膳,曹后轻叹一声,又道:“宗实,其实,官家眼里你终究是不同的,即便日后有了皇子,官家亦会记得你……”赵宗实一边应着,心里却终究放不下那点不适,他永远是被选择的那个,不是吗? 回了听雨阁小坐一阵,王和礼就拿回了文书。谢娘叫王和礼、周惟恭他们用易水洗的颜料上色,周惟恭便直接去取颜料和笔,王和礼赶忙拉住周惟恭,又问:“姑娘,你这怕是算抗旨吧?”“你信不信?”谢娘笑道,“这个冬天一定会打一场大仗,局势必定变化,这舆图到时也要改,所以还不如用可清洗的,免得日后大修!”周惟恭会心一笑,继续对照着文书在舆图上拿易水洗的颜料标注,莹儿、娟儿也帮忙,王和礼只好收起自己的担心,跟着一起做。 这舆图本来做了一个多月,十分细致,需要修改的地方也不多,只是为了赶时间,几人都十分用心。谢娘忽然看到身后青绿官袍的季陵,吓的颜料差点跌在地上。谢娘将颜料放下,皱眉问道:“你不在医官翰林院守着,来这里做什么?”季陵无奈扶额:“曹大姑娘,你之前不是跟阿简说,之前的药用了还是腿疼吗?我只是顺道来看看。”谢娘忽觉得刚才有点失礼,干笑一声,给季陵端了一杯茶:“那季医官请快些吧!” 季陵诊脉诊了许久,又叹一声:“你寒疾又重,又日夜熬着,脾虚胃弱还伤肝,要能好好休养一段时间,许多都会好,官家也没逼着你日日拼命吧?”谢娘压下眉头,赶紧摆手拦着他继续说下去:“好了好了,你别乱说!还是先说说怎么样了!”“我再添几位药,等过了这个冬天,还要继续好好将养几年!”季陵没好气的回道,又在纸上记下脉案。 “对了,张娘子和安寿公主到底怎么样?”谢娘惆怅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季陵笔尖一停,轻轻放下笔,王和礼、莹儿、娟儿也凑了过来。季陵压低声音:“还能怎样?这次难产,张娘子元气大伤,安寿公主……怕是到不了三岁……”“此话当真?”王和礼脱口而出,却又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些,亦赶紧用手捂嘴。季陵轻声低语:“张娘子有孕时就落了红,一直拿药保着,又是早产,且这孩子和张娘子一样又娘胎里带出来的喘疾,医官翰林院也只能尽力而为。”“那官家和张娘子知道吗?”谢娘皱眉问道,虽然她不怎么喜欢张娘子,可是这样命运于张娘子而言确实有些残忍。季陵笑意更加苦涩:“这两天这种情况,陈掌院哪敢说实话?官家那么疼惜张娘子,万一她知道真相后又大病一场,医官翰林院谁负这个责任?”“可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吧!”莹儿听着也有些担心,季陵便答:“陈掌院打算明年告老回乡,剩下的只能各自寻出路了……” “好了,你们先忙,我去一趟御药院,之后还要去给民间药馆的朋友帮忙!”季陵收好东西就准备回去,谢娘也让大家回各自的位置上。不知怎么的,谢娘心中也生了许多不安,宫廷中的风暴或许就要开始,可是,谁能真的得偿所愿?罢了罢了,冬至之后,谢娘也打算出宫一趟,看看义卖的事,这些年谢娘和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做的义卖几乎成了习惯,正好她也出宫买些御寒的物什。 第61章 第 61 章 季陵从惠民药局回来时,陈掌院正在擦汗。一到冬日,民间时疫反复,幸而这两年有柳枝丸清热解毒,再加上其他一些配伍,药价下降,也让其他百姓也用得起这药。季陵帮着惠民药局看了几个民间百姓,记了几个脉案,也就回了医官翰林院,可陈掌院仍在长吁短叹。 昏睡了整整两日的张娘子今日终于醒了,看着女儿啼哭不止,笑着哄了哄,又将安寿公主交给乳娘,笑问今上:“人家都说,孩子爱哭是活泼,官家看看,瑶瑶这么活泼可爱,日后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陈掌院自是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今上笑意有些沉重,柔声道:“是,以后会和你一样漂亮。”正当此时,又有内侍过来通报,似是**月两川大旱,山火蔓延,如今仍有许多粮仓被山火引燃的百姓流离失所,并未归乡。张娘子下意识地拉住今上的衣袖,哀求道:“官家,妾好不容易才有了瑶瑶,你多陪陪妾和瑶瑶吧!”今上轻轻抚摸张娘子的发丝,柔声道:“朕还要处置政事,等闲下来再看你们。”说罢,他也抽开手,离开翔鸾阁。张娘子抹了泪,又问起嬷嬷她生产那日的情况,听到今上和曹后一起走了这事,张娘子瞬间像崩溃一般,打落旁边案几上的杯碟,嚎啕大哭,案几上的百子图也被碎片划破。陈掌院守了许久,给张娘子开了安神的药,这才回了医官翰林院。回去之后,陈掌院一边写病案,一边长叹,过了今年冬天,他无论如何也该告老还乡了! 陈掌院一抬眸,看见季陵药箱里的脉案,便知他这两天去过听雨阁,他刚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明年既要告老,又何必多言?他只嘱咐季陵两句便回去歇着了。 不过这两日,听雨阁却是轻松许多。那天张茂则过来,带着工部的内侍细细核验。那两名在工部做事的内侍拿着墨绳和长尺验算,又在文书上写下核验结果。随后几个内侍用白布盖住舆图,抬去工部二次核验,核验之后,就会送到枢密院投入使用。张茂则又笑着传信:“官家还想着在集英殿后面的空地上做一个舆图,还请姑娘费心。此外,下个月官家要人去温州、台州、明州看看盐池,周惟恭也要去一趟。”谢娘颔首示意:“张中官辛苦,这些事曹谢自会上心。”张茂则又笑:“官家也曾言,天寒地冻,姑娘不必那么急。”谢娘依礼谢恩,让周惟恭先去,有让其他几人先去休息,千头万绪弥漫在她心头,却不知从何开始。张茂则一向笑意温和,她不大猜得透他的心思,可既然今上和曹后都信任他,她也没有不信的理由;还有周惟恭出京之事,既然是看盐池建设,那么她也得抓紧时间整理资料,可惜她看不了大理寺清查盐政的案卷,并不知晓弊病在何处,只能把自己想到的都写上…… “姑娘还在写?”谢娘忽然觉得眼前亮了许多,莹儿拿了灯过来,后面的娟儿还提着食盒。谢娘笑道:“既然慎之要出去公干,我总觉得该把这些整理完,叫他备上,万一用的到呢?”莹儿有些不满,“那姑娘你也该叫他去写,自己整理去!”谢娘笑着接过灯,“我做此事也绝不只是为了他,也为了国家百姓。”“得了得了,”莹儿坐在谢娘身边,冷哼一声:“天下那么多事,官家都担不过来,你能全部担着?”“你就当我霸道,不喜欢别人改我的文书!”谢娘又重新提笔,专注整理着,又写下另一篇。莹儿也去了笔,轻叹一声:“我帮你誊抄吧,自从跟了姑娘,也就没闲过几日……”娟儿则是在那边烧火煮茶,也坐近些:“日后姑娘教我念书,以后我要永远跟着姑娘,也帮姑娘誊抄!” 十一月初五,谢娘等人才勉强整理完他们手里盐政相关资料和盐池相关资料,她将这些交给周惟恭,又笑道:“这次出去公干,送不了你,朋友托人给我送的手炉你也带上,一路平安。”周惟恭双手接过资料,又将小手炉揣进怀里,压着笑意,神情郑重:“这次周某出去,定好好查看,所见所闻记成文书,日后好好整理,说不定这些文书会益于后人。”谢娘笑着点头,便也离去。周惟恭望着她的背影,又轻轻摩挲手炉,这手炉也没什么装饰,釉色青黄,炉壁很厚,上面的瓷盖是云纹,既方便放入散碎的碳块,又不容易被烫到,只是要小心些莫将碳灰洒了。周惟恭忽然眼眶一酸,却又不敢多言,只将手炉小心放好。 翌日清晨,周惟恭早早起来前往约定之处。这次前去温州、明州、台州三州的领头是张茂则,除周惟恭之外,在三司、工部做事的内侍也要一起前去。一点红日从东方露出,周惟恭又望了一眼高高的宫墙,这次出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晨雾霭霭中是隐隐约约的鸡鸣,像是催促着旅人,大多数百姓还未晨起,连炊烟都那样寂寥。呼吸之间又凝出一股股白雾,冰冷的气息像是要冻透肺腑一般。随着鸣镝声响,马儿也发出嘶鸣,身着内宦衣着的一行人踏着晨霜离开汴京,前往三州。 第62章 第 62 章 冬至这日,大人物们都是要参加祭祖的,据说朝中重臣、皇室宗亲都得前去。不过福康公主染了风寒,张娘子身体不好,后宫里也只有曹后、俞、杨几个娘子和诸位女官跟着祭祀。冬至前两日,赵宗实不知道怎么的也染了风寒,曹后只能叫谢娘帮忙照看两个孩子,谢娘出宫的事只得暂且推后。 谢娘虽有些无奈,却也觉得反正她也要给自己煮药,多熬一个人的也算不得什么。冬至那天四更时分,曹后换上祎衣,今上着通天冠绛纱衣、群臣着朱裳纱冠,大队人马就浩浩荡荡离开宫中,前往圜丘。祭完圜丘后还要去太庙,给太祖太宗献贡品,若日落时分能回来都算是顺利了。谢娘起来时,只觉得宫中寂静的可怕,空空荡荡的看不到几个人,冰锥忽然坠下的声音都能吓人一跳。 季陵提着小药箱过来,给赵宗实诊了脉,谢娘按着曹后的嘱咐赠了给季陵的赏银,又送了季陵一程。“福康公主染了病,小殿下也风寒,这个冬天还真不好过!”谢娘轻叹一声,季陵却停下脚步,低声道:“你还真以为是福康公主病了?”“不然呢?”谢娘亦停下脚步,眉头微皱,可话出了口,谢娘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季陵轻声道:“前两日有太医给苗娘子请平安脉,十有**就是了……故而受不得寒气。”季陵不好说完,谢娘便明白了,他又故作轻松的笑:“好了,你也别送了,好好养养才是,莫要冲撞了皇嗣,也莫要落下病,日日腿疼!” 谢娘轻轻点头,回去给小炉子生火,等着御药院送来药材。今日听季陵这么一说,谢娘也大概明白,为何赵宗实会忽然病了。她本觉得,张娘子诞下的公主会让赵宗实安心片刻,可如今苗娘子也有消息,大概怎么想,赵宗实的身份都有些尴尬:若是以皇嗣的身份祭祀,今上未必希望他占据这样的身份,更何况或许明年他就不该站在那;可赵允让儿女众多,也没办法给他多少偏爱,站在一起更加尴尬……算来算去,还不如不去。这么看来,入宫这些时间对赵宗实而言,提心吊胆的时候多,轻松自在的时间却少之又少。于他而言,哪里才能算作一个家? 赵宗实脸色蜡黄,蜷缩在被子里,沉默着一言不发。谢娘看着赵宗实喝了药躺下,高姑娘给他念书,不一会,他的神色就舒缓许多,和高姑娘说笑起来。高姑娘笑着冲谢娘眨眼,似乎在说,交给她就是了。谢娘也退了出来,自己回屋清点物什。前两日王和礼拿来今上的赏赐,想必是工部、兵部那边舆图都核验过了。谢娘还笑问周惟恭的那份怎么办,王和礼说自己替他收着,等他回来了再给他。这次谢娘得的赏钱最多,二十两银子,虽比不上要员,可也算有些周转的余地。谢娘盘算着,过两日出宫看看张丽华的义卖,回家看看父母,仔细算算谢娘也有一年没见父亲曹仪了,还要买些毛皮护着膝盖脚踝,免得腿脚又疼……还有最重要的,谢娘赶紧拿纸记下。到了冬天没办法在户外作业,听雨阁的屋子太小,施展不开,且杂光又多,没法准确投影。若是将灯挂在房梁上会好一些,若用平常的灯笼会有灯笼的影子干扰。这就需要石英片或琉璃片盛装灯油,才能排除多余的影子,让光均匀透过小孔,将小号舆图投影在地上刻画。这次出宫一定要专门找人走访,越早买到石英片就能越早开工!清点完这些,谢娘不由得叹气,事情永远多的做不完,她倒恨不得把自己分成许多瓣,每一瓣做一件事,或许才能面面俱到! 至曹后回来时,果然已经入夜,宫中愈发冷寂,除却宫室,外面黑漆漆一片,似乎烛火永远照不透,驱散不了那要慎入骨子的寒意。谢娘在坤宁殿偏殿守着,手中拿着一本书册,似是专门在等曹后。曹后匆匆换下袆衣发冠,低声问道:“怎样了?”谢娘便笑答:“小殿下没什么事,这会已经退烧了。”曹后眉目垂下,似很是疲惫,好像被礼服发冠压垮一般,也维持不住往日的笑意。她轻轻握住谢娘的手,声音也有些沙哑:“辛苦你了。”“娘娘也辛苦,又何止我一个?”谢娘轻声答着,今日曹后好像不同她平日见到那样。 曹后轻轻抚过谢娘肩头,寻常女儿都盼着嫁个如意郎君,做个富贵闲人,可自去年谢娘那惊天一跪开始,谢娘就注定不得不时时劳碌,卷入各种风波。曹后既欣赏谢娘这样炙热纯粹的性情,又遗憾她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女孩能得人宠爱。“你心性太善,没什么锋芒,只怕日后少不了磋磨……”曹后似笑似叹,目光温柔,谢娘依然笑道:“若谢娘真卷入麻烦,还要烦劳娘娘护着!”曹后便叫秀娘又取出些银钱给谢娘,又笑着取下她发髻上一根簪子插入谢娘发间。谢娘方要去取,曹后笑着嘱咐:“这是你四祖父得胜归来后打造的,赠给我做嫁妆,也但愿你能得他的护佑。”曹后的心绪又回到了幼时,想起曹玮回来时跟他们这些小辈讲起边疆的故事,引得他们一个个都想当将军……而这簪子上的鸡血石是当年曹玮大破李继迁时得到的。谢娘也不再推辞,笑着行礼:“娘娘,我收下就是。” 第63章 第 63 章 相较于宫中肃穆,宫外还是热闹得多。王和礼和莹儿都要回家探望家人,这次出宫也只有娟儿和谢娘一起。街巷中铺地的青砖已凝结出白霜,吆喝的小贩身边是一团团雾气,谢娘裹着披风仍觉得冷,又把羊绒披风裹紧些。不少酒楼已挂上彩绸,售卖热酒,街上的百姓也换了新装,只有七八岁的小孩子像不怕冷一样追逐打闹。 马车停到大相国寺附近,张丽华和清风楼的伙计们果然在那义卖,吴平也在旁边跟开封府的武吏说话。张丽华穿着玫红夹了绒的外衫,头上带着绛紫抹额,鼻头仍被冻的通红,她招呼着伙计搬运罐头、售卖点钱。谢娘觉得不合打扰,便先去跟吴平说话:“吴讼师不是一向忙碌?怎么在这?”吴平亦笑言,“曹大姑娘不再,我就不能沾沾义卖的荣光?”张丽华看见谢娘过来,也放下手上的事:“大姑娘来了?今年除了姑娘托付的银钱,又多了几人资助,这样京城许多贫苦百姓也能吃点好的!”谢娘心中暗叹,往年她都是亲自参与的,今年却是……谢娘笑着拉张丽华去安静一点的地方,轻声道:“今年我也没顾得上,倒是辛苦张姐了。”“姑娘哪里的话?我们本就是做这些的,”张丽华说着,神情也沉重几分像是有砝码压在她的心头,眼尾的细纹也深了几分,她低声道:“其实不瞒姑娘说,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有个干儿子,他犯了错,被罚到永兴军服兵役,”张丽华苦笑:“若是像人们真的说的那样,元昊投降了,明年时间到了,他也就能回京了!所以这些年我帮姑娘义卖,也是想着给他积积福气,但愿他能平安回来!”看着张丽华期慕的神情,谢娘许多话都在心口,实在没法说。难道她能告诉张丽华,西境许多将领从未打过仗,真打起来就是凶多吉少吗?谢娘浮起艰难的笑意,声音干涩:“是啊,但愿一切平安。”“不说这个,”张丽华收敛起情绪,又笑:“等会忙完了,姑娘去清风楼坐坐?”谢娘不敢多说,只笑道:“这次出宫我还有事,就不坐了,张姐可知,哪里可以买到水晶和琉璃?”“相国寺东街后街巷有几家波斯人和回鹘人开的店,那里或许会有!”张丽华有些迟疑,谢娘也不再磨蹭,道谢行礼后就去了那边。 只是,比琉璃片先映入谢娘眼里的,是一个穿着破毛皮小袄的小姑娘,不知道多大了,可能七八岁吧,冻的双脸通红,她身上的毛皮明显短了一截,露出里面的衫子。小姑娘面前的是一些杂色兔毛皮,看起来没怎么处理好,但还算得上厚实。谢娘去摸了摸小姑娘的上衣裤子,里面塞的都是草絮,小姑娘的手上也被冻得青紫。小姑娘抓着谢娘披风,轻声请求:“贵人买下这些毛皮吧,都是自家养的,很干净呢!”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谢娘忽然心头冒出这一句,鼻头酸的厉害,谢娘俯下身笑道:“那你家里人呢?怎么穿这么单薄?”“娘生完弟弟就病死了,爹爹去年被蛇咬了,怎么都治不好,腿也没了……”小姑娘仍浮着讨好的笑意:“请贵人买下这些毛皮吧!”谢娘顺着那小姑娘的目光望去,街巷另一边是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沉默着拿竹篾编着物品,却无人问津。娟儿实在看不下去,取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碎银子,问道:“这些够买多少?”小姑娘就挑出**块顺色的兔毛皮拿草绳绑好递给娟儿,笑意里满是期慕:“贵人下次一定再来啊!” 谢娘还想问娟儿,娟儿笑道:“我给姑娘找人收拾这毛皮,等做好了,姑娘戴上就不会腿脚疼了!”随后娟儿就跑出谢娘视线。当初,娟儿也是个孤儿,被御膳房的嬷嬷捡到宫里做粗活,虽从不大被人看得起,也至少有吃有穿……娟儿又想起那个宫女,娟儿在御膳房一直是被呼来喝去的,那个宫女有时还会给娟儿一点东西做报酬,最后却落得那种地步……她扶着砖墙,指甲被磕出痕迹,抹了许多泪才缓了过来,又想起对谢娘的承诺,便赶紧去成衣庄里问问。 等娟儿和成衣庄的老板谈妥了,谢娘也从波斯商人那里出来。娟儿见谢娘脸色暗沉,唇角紧绷,便问:“姑娘,不顺利吗?”谢娘从怀中取出那一枚琉璃盏,直径三寸左右,晶莹通透,像水一样干净。只是这枚琉璃盏波斯商人要了五十两银子,倒让谢娘不得不赊了二十两才拿到。波斯商人的店里焚着昂贵的香料,紫檀木镶着琉璃屏,金线绕着花灯,仆从都带着金银,明晃晃地闪得人眼不知往何处去,甜腻的乳酪香更叫人眩晕。谢娘都不敢问,他们从哪买的羊乳?听那些仆从说,波斯商人的新鲜玩意是宗室勋贵的爱物,不是寻常人可沾染的……谢娘也寻了其他铺子,却没有那琉璃盏的清透,石英片又太小,她也不得不买下。只要一想到那波斯商人穿金戴银,屋里数个火盆,又想起自己穿不暖还要卖毛皮的小姑娘,谢娘心里就不是滋味。 今日还要回曹府一趟,可回去之后还要向父母要钱还着赊账,等宫中报备允了才能还账……谢娘越想就越觉得烦躁,却又想娟儿陪着自己折腾一早晨,再怎么也该带她去曹府小坐,谢娘挤出笑容:“快走吧,或许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 如今已过了午膳时间,谢娘心里也在打鼓,李夫人已在角门等着了,又拉着谢娘念叨许多。长房屋里,谢娘的嫂嫂郭夫人让菜在小厨房热着,见谢娘回来,赶紧让丫鬟们去端菜。谢娘的小侄子去年刚生下来,如今已会走路了,咿咿呀呀地冲谢娘笑着。谢娘心头像被炉火烤着,暖烘烘的,开口便愈发艰难:“宫中有个事,我买了琉璃灯盏,报上去不知何时能批下来,又赊了……”曹仪抚了抚胡子,又叹一声,笑道:“既是为了朝廷做事,这些都不算什么,在什么地方,我找人送去补上就是!”李夫人按着谢娘坐下,拉着她的手道:“当初劝你嫁个好人家你不听,如今你又要吃多少苦?”谢娘应了两声,眼角溢出一丝薄泪,她轻声笑道:“娟儿陪我忙了许久,也请母亲为她备些好菜。”李夫人便让婆子们去拿菜,方坐下又是一阵唠叨:“你既为官中做事,也该顾及些自己才是……” 第64章 第 64 章 “姑娘怎么不多歇几日?怎的又忙碌起来?”莹儿拿着手炉进了听雨阁,本只想看看,却见谢娘已经在调试新的灯箱了。谢娘用铁丝捁住琉璃盏,点上灯油,将摹好的舆图挂在琉璃盏下面,调试着大小。谢娘只顾着手头上的事,也未看莹儿,只叹一声:“我没心情歇着,你们再歇两日也行,但二十四号之前必须到位。”莹儿也不问了,站在那里,看着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 从曹府回宫那天,谢娘带了一封曹琮的家信给曹后,信封上有半个血指印,想必前线并不乐观。曹琮信里提及暗哨探查元昊部有异动,怕这个冬天会有一场大仗。谢娘想起张丽华惦念干儿的模样,想到那卖兔皮的小姑娘,想到曹夫人送丈夫出征……想起这些她就没办法坐着安心休养,好像什么都不做只在那闲着就是一种罪恶。 那两日谢娘和娟儿、莹儿还在准备着制作舆图的东西,却听外面一阵吹奏声。莹儿出去看看,却是翔鸾阁的人,队伍里似乎也有福宁殿的内侍,那内侍给了莹儿一把银钱,笑道:“安寿公主满月,官家吩咐,人人有赏!”娟儿轻轻拉了下谢娘衣服:“姑娘不去领赏?”谢娘只在那用黑布蒙灯箱,冷声道:“不去,你想去就去吧。”看外面这阵仗,单后宫就要洒下数百两文银,都够那个卖兔皮的小姑娘买数十年的口粮。谢娘知道不该这么想,这些钱是从今上私库出,可她就是心里有那么些不舒服,怎么都忽略不掉。 前朝也同样有恩赏,银钱送到馆阁时,韩琦和富弼赶紧按住欧阳修,免得他在内侍前又不留情面。欧阳修冷哼一声:“官家还真是有钱,既这么慷慨,怎么不接济接济两川因山火流离失所的饥民?”富弼笑叹一声:“好了,永叔,官家此行只是有些逾制而已。”“今日是逾制,明日呢?”欧阳修又冷言几句,将银钱丢到一边,抱来一大堆文书,预备着书写关于五代的许多文章。 今上今日亦陪了张娘子许久,安寿公主还是爱哭。陈掌院一边说着,一边生了许多冷汗,今上望向他时目光锐利,似乎早已看穿陈掌院未尽之言。张娘子身体似还未恢复,面色苍白,眼睛却哭得红肿:“瑶瑶一直哭,一直哭,我也不知道她哪里不好!”今上又笑着安抚张娘子:“你莫担心,翔鸾阁日夜有太医守着,会看护瑶瑶。朕也叫人赐银祈福……”张娘子又生了几分火气:“都是这帮庸医,好好给瑶瑶看,怎么可能看不好?”今上似有些不悦,陈掌院吓得赶紧行一大礼,跪着不敢起身。今上轻轻抚着张娘子的肩背,柔声哄着,“能进医官翰林院的太医,都是层层选拔上来的人才,不可胡说。”“那为什么瑶瑶就是不好?宫里其他孩子都能看得好!”张娘子哭着推开今上,声音急切许多。今上哄道:“瑶瑶只是先天不足,长大些就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打手势让陈掌院准备安神的药物。张娘子服了安神的汤药,这才眉头舒展些,慢慢入眠。今上看她已经睡稳,这才离开翔鸾阁。 当今上路过坤宁殿时,才发现坤宁殿灯还亮着。曹后坐在偏殿里,手上翻着《贾谊屈生传》,看今上进来,曹后轻轻行了一礼,唇边仍是那般笑意:“官家,宗实已经睡下了。”“两个孩子的功课有你看着,倒不用朕费心。”今上神色淡然,倒让曹后猜不透他为何夤夜而来。今上也说不清楚他为何而来,大概,当真是有一个月未曾来过这里了。 “最近事多,陪朕走走。”今上浮着很浅淡的笑意,曹后便也叫人拿上防风灯,挽着今上手臂,和今上一起散步。当夜没有月光,可残雪映着星光和灯光,也并非十分的暗。听雨阁有一点灯光,比其他宫室暗了许多,似还有说话时。走近些便能听到是谢娘、王和礼的声音。 “姑娘你就不能歇歇?” “有人来了就能歇,当时让你跟官家要人,要了这么久也没有,那就只能我们多做些!” “这些天又是安寿公主的事,又是两川饥民的事,河北东路又有旱情,我哪有机会跟官家说!” “你别拿着灯乱晃!” 今上进去时,谢娘拿着刻刀对照投影在泥板上雕刻,王和礼拿着一盏灯,手里拿着舆图校对。之前他说要在集英殿后面的空地做舆图,馆阁中自然没有那么大那么精细的地图,谢娘他们只能拿着全域的舆图和各州县舆图汇总摹画,进度比之前西境那幅舆图慢的多。 今上又打量了一番谢娘、王和礼,两人眼睛红红的,眼底一片疲态。“你们这样缺人?”今上轻声笑问,又轻轻抚过谢娘雕刻的舆图,舆图上还有不小心被刻刀伤到后滴上的血迹。王和礼讪笑道:“官家,周惟恭走后,我们一共四个人,夜里做工方便些,可这样每日就得两天值上一夜……”今上又笑着望向曹后,似是嗔怪:“他们既然有许多为难,你也不曾帮帮?”曹后垂眸行了一礼:“臣妾本想他们做的事与前朝相关,又十分敏感,臣妾私自调人,怕是不妥,然而此事终究是臣妾之过,考虑不够周全。”今上未再多问,只道:“明日朕让任守忠从库房里多拿些厚实布料遮光,也不必这样夜里做工,调人的事,也叫任守忠去。”王和礼、谢娘行过礼,送走今上曹后,又开始雕刻舆图。 今上又同曹后走了一段,看着天上点点星光,他忽然开口:“过两日朕会从私库里出三十万钱接济两川饥民。”曹后握住他的手,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倾慕,就如同少年时见他在大相国寺题字那样。曹后笑道:“这是好事,这些百姓得了接济,能够回乡耕种,也算有所依从。”今上也被曹后的目光看得心中微颤,她果然是最好的皇后,心里装着天下人…… 第65章 第 65 章 腊月里听雨阁热闹了许多,一是任守忠给他们新派了宫女彩雀和内侍小乙,二是宫学停课,高姑娘时常拉着赵宗实过来看舆图。王和礼和小乙在暗房里刻画,莹儿、娟儿整理资料,谢娘带着彩雀根据文书材料勾画精细的微型舆图。 高姑娘拿起一个微型舆图,笑道:“这便是环州吧?”微型舆图通过灯箱投影后会放大数倍,因此微型舆图上的字大多只有十分之一寸大小,并不大容易看清。赵宗实微微挑眉,也拿起一版微缩舆图看:“你怎知道?你不是不喜欢宫学先生要抄的书?”“当然是祖父跟我说过,”高姑娘有些得意,“我只是不喜欢抄书,孔明不也是读书不求甚解吗?”“有这么一句?”赵宗实放下舆图,望向高姑娘,他也翻过三国志,书上当真是这样写的? 谢娘也愣了片刻,这才想起“好读书,不求甚解”出自《五柳先生》,而孔明和水镜先生的故事大概是民间杜撰,并无史料证明。不过高姑娘也只是**岁的小姑娘,记岔了也正常。谢娘放下笔,免得一笔画错全部重修,随后转身笑问:“看来,高姑娘是想做女诸葛了?”“那当然了!”高姑娘又笑:“你前面拿的是泸州附近的舆图吧?”赵宗实也笑:“你若做女诸葛,我就做刘玄德。”“你又为何做刘玄德?”谢娘笑问,赵宗实神色郑重:“因为刘玄德大仁大勇,娘娘说既有仁心,又有勇气一直坚持仁心的人十分难得,这样的人在高位才能让百姓过的更好些。” 谢娘起身笑道:“好了,大家歇息一下,等会再做。”她又转身笑问赵宗实和高姑娘:“你们要不要留下来喝点茶,吃点茶点?我们这里人多,不大讲究,怕是小殿下和姑娘不大适应。”赵宗实还在犹豫,高姑娘笑道:“好呀,我也想尝尝这里的茶点。”高姑娘、赵宗实和谢娘坐在桌边,莹儿、娟儿、彩雀坐在小案边上,王和礼和小乙坐在矮凳上,娟儿给众人倒上茶,彩雀拿来糕点给众人分了。高姑娘就着茶点说起祖父在蜀地收复叛兵的事,莹儿则提及文书和县志里的传说……谢娘没有多要,只捧着热茶在饮,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着此时此刻,在这小小的听雨阁,众人好像消弭了地位差异,只谈着舆图和天南地北,这样的场景让她眼眶发热,或许这只是一瞬,可是有这样的一刻也很好很好。谢娘心中盘算,算起来周惟恭出京也一个多月,不知他是否顺利? 对于谢娘当初做的盐池究竟有多大效用,三州知府心中毕竟还有疑虑,只先建长三丈、宽两丈深半丈的小型盐池,打算看看效果再改进,因此自当初政令出了三司,盐池便迅速建好,剩下的就在蜃灰和草木灰的制作。周惟恭年纪虽轻,见得却多,也帮着当地府吏和民工建了小窑,烧制蜃灰。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替母亲给建小窑的父亲送饭,身上的衣服缝着补丁,那孩子跳到周惟恭面前:“周大哥,你真厉害!什么都懂!”周惟恭笑着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轻声笑语:“不是我聪明,是我的朋友聪明,她叫曹谢,这盐池就是她想法子做的。”那民工也笑:“那这位曹公子一定能做大官。”“她是个女子,”周惟恭虽笑着,却像是轻叹:“不过,只要定了决心,什么样的出生都能做出一番功业。”那民工又埋下头干活,似有些遗憾:“我们和贵人不一样,没那样的天分……” 过了这两天,小窑烧出一炉蜃灰,投入盐池,随后转入精盐池结晶,就可以验证盐池效用了。周惟恭又在海边站了许久,这才准备回去,却见张茂则在边上等他。张茂则笑着,却一把抓住周惟恭的衣领,手上的力几乎叫他喘不过气:“张先生,这是做什么?”“那你在做什么?”张茂则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像尖刀一样剃开他的骨肉,让周惟恭的心思无处可躲。 “你不想害死她,就不要做多余的事!”张茂则将周惟恭掀翻在地,眼眸如深海一般黑到深不可测。周惟恭调整着呼吸,提高些声音:“可这不公平,她做了那么多,却连名字都不能留下!”张茂则似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给了周惟恭一掌,压低声音:“活着才能谈公平!”说罢,张茂则驰马而去,缰绳深深勒入掌心。当初看到潮汐鉴青砖上留下的名字时,他就知道此事足够要命,这两年的事情还不够教训吗? 周惟恭瘫坐在地上流泪,海浪声同平日一样空阔,千年不变的拍打着海岸,冲刷去海滩上多余的痕迹……而他怀里的小手炉似还在发烫,可终究会冷下去。他还记得,当初谢娘告诉他,人与人没什么分别,在她眼里他与王孙公子没有分别……周惟恭又想起,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流言,他被罚去永兴军服役一年……或许,在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就没有什么公平…… 第66章 第 66 章 忙碌了一整个腊月,终于迎来了初春。当听雨阁的乔木生出新芽时,谢娘才发觉,原来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除却元旦大朝会这样十分正式的仪程,宫中最放松也最热闹的节庆便是上元节。 曹后早早就嘱咐谢娘,要带她去上元宫宴,然后去宣德楼观灯。那天莹儿催促着谢娘换上月白褙子和宝蓝罗裙,笑道:“姑娘好不容易去趟宫宴,若不好好打扮,岂不可惜?”谢娘便由着她收拾发髻,簪上好几朵丁香紫的绢花。谢娘透过铜镜看着忙碌的莹儿,莹儿是最符合这个时代期望的姑娘,心思单纯,随遇而安,又乐于做这些闺中之事,若不是她拉莹儿去了听雨阁,莹儿定也会自己寻着乐子好好生活…… “好了,”看着谢娘规整的发髻和错落有致的钗饰,莹儿满意地笑着点点头:“今日说不定李夫人也来,姑娘正好和家里人说说话!”谢娘也收起思绪,拉着娟儿一块前去。前面的正堂里,曹后和今上依然坐在主位上。曹后身着烟紫色牡丹织锦大袖衫,里面是朱红罗裙,外面则是赭红霞帔,发间戴着金凤对钗,发顶则是一支镶红珊瑚珠的金簪,做成牡丹纹样,同往日一样端庄华贵;今上则是秋香色菱格纹大袖衫,腰间束着玉带,浅笑着望向众人;左侧的是苗娘子,松青色大袖衫搭着石绿罗裙,外面则是石青霞帔,清丽可人。苗娘子虽未曾显怀,不过今上的目光确实更多落在苗娘子身上……谢娘还在观察着诸位命妇,看样子杜夫人、薛夫人和晏夫人也都在。那边传来通报,张美人到了。谢娘心中暗疑,张娘子不是身体不好吗?不好好休养,为何一定要来?安寿公主又是谁照看? 张娘子一身朱红大袖衫,仔细看看应当是织金的料子,里面则是葡萄紫雀鸟纹织锦裙,头带一顶凤鸟衔珠冠,冠上还有许多雀鸟纹饰。宫宴上虽无人说话,可从众人眼神来看,张娘子这番装扮大抵是在夸耀,细细想来却有颇多失礼之处。张娘子目光傲然,望向曹后,这才缓缓行礼:“见过官家,娘娘。”曹后笑意舒朗,似是不大在乎张娘子的态度,嘱咐宫女:“给张美人的位置上再添几个软枕。”张娘子也未多言,扬着头坐下,扫过苗娘子是目光又添几分不悦,随后只向今上浮起温柔的笑意。今上微微皱眉,他本觉得张娘子这样张扬有些失礼,可是又想起安寿公主,想起张娘子难产之时,他也不愿多加斥责,便由她去了。 然而这宫宴并未开始多久,忽然有内侍急匆匆赶来,曹后今上同时离席。众人虽未大声议论,心里却都在猜测。一阵寒风吹来,像是兵戈之声。 今上和曹后到了后边小阁,便见一个满脸疲惫、身上还沾着尘土的传令兵。那传令兵不敢抬头,只跪地不起,声音凄厉:“官家,石元孙将军败了……三万余人全军覆没……黄德和监军说……是刘平反叛……”今上还想问什么,忽然而至的心口绞痛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曹后赶忙扶住今上,眼神也添了一丝慌乱,她正要叫太医时,今上便抓住她的手,轻轻摇头,曹后这才把话压在心口。 曹后扶着今上坐下,他抓紧心口的衣衫,身体蜷着缓了许久,滑下一滴泪,嘱咐镣子:“让两府及枢密院重臣在半个时辰内赶到。”曹后也让内侍悄悄去找今日值夜的太医,眼中生了薄泪,又轻声耳语:“官家不愿让旁人知晓,臣妾便不会多说,只是离两府重臣过来还有些时候……”今上轻轻点头,靠着曹后,抓着心口的衣衫调整着呼吸,尽力让自己看着好一点,心口剧烈的疼痛叫他几乎说不出话,事已至此,他也必须担起这个责任。值守的医官去了压制心疾的药,让今上服下,曹后又示意让那医官候着,以便今夜结束之后再仔细给今上诊治。 服下药物,今上总算缓过来些,心头仍是时不时绞痛,但好歹能坚持些时间。今上扶着桌案起身,准备直接前往枢密院,他本想再嘱咐曹后几句,可见曹后坚定的神情,就知道她一定会处理好所有事。于是今上轻轻点头,坐上轿撵,前去枢密院。 曹后亦回到宴席上,许多命妇已按捺不住,絮絮低语。如今宋军大败的事不可能瞒住,可宫宴上的宗亲命妇也需安抚,直接遣散太过失礼。一阵幽咽的箫声传来,众人停了话语,曹后穿过珠帘,珠帘清脆的碰撞声音传遍整个厅堂。曹后神情哀伤,叫人撤下宴席上的荤腥,拿来纸笔,朗声道:“今大军失利,佳节之时,又怎能贪享安乐?不若今日写下祈愿,坠于花灯之上,也算为前线将士祈福,但愿他们能平安归来!”众人也不再议论,各自写下祈愿。曹后亦拿笔写下国殇篇,笔力似要穿透纸背。谢娘写下“国泰民安”四字后悄悄抬眼,那边杜夫人、晏夫人也写的十分认真,张娘子的文书似是旁边女官代笔……众人皆写完之后,曹后亲自拿着写下国殇的篇章,挂在宫苑西角楼的长明灯上,双手合十,其他宫嫔命妇也挂好祈愿,再陆陆续续离开。待众人离开之后,谢娘才发觉曹后站在长明灯下,身形微颤,似在落泪。 第67章 第 67 章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谢娘站在曹后身后,心中暗思,若是她在那个位置上也不知从何解决。曹后在长明灯下站了许久,望向西边的夜空。京中还是一片热闹,却无法透过黑漆漆的夜幕看到西境的战火。夜风骤起,冷风叫人不由得瑟缩。曹后拭去眼尾的泪,一路上安排诸事:“官家从枢密院回福宁殿还需要些时候,先让两位值守的太医去看看苗昭仪和张美人阁中情况,随后去坤宁殿候着,不可对任何人多言;让任守忠明日提早候着,宫中亦需要裁减开支,出钱为前线将士祭奠;另吩咐各省都知,三月之前,宫中不可吹乐,教坊需在规定区域演习,不可私赴各类宴席……” 随后,曹后回了坤宁殿,换下色彩浓重的衣袍,取下金钗,换上青黑外衫和月白罗裙,带着没什么装饰的木簪。曹后又轻声唤来谢娘:“今日我需去福宁殿守着官家,你多看护些那两个孩子,叫他们早些休息才是。”“官家的情况,严重吗?”谢娘脱口问出,却见曹后微微皱眉,用眼神示意她噤声。谢娘也知不该再问,轻声道:“曹谢明白,这就去看看他们。”赵宗实和高姑娘在坤宁殿偏殿抄写国殇、招魂篇,他们尚且年幼,抄写时却一丝不苟,神情坚定。谢娘不愿搅扰他们,只将灯点亮些,心中亦默默颂念国殇篇。 今上从枢密院回来时已是满脸疲惫,两府重臣吵了许久,心里一个个却是想的如何撇清自己的责任!若要论责任,也当监军黄德和入京后查证再论!如今最重要的是重铸西境防线,避免元昊接这次撕开的口子大举东进才是!这天晚上枢密院的讨论注定没什么结果,烛火映在枢密院那份舆图上,跳动的火光犹如血色,就像是万千将士的血染红了三川口。呼啸的夜风又像是祖宗的质问,质问他有没有担好属于皇帝的责任? 曹后扶着今上在福宁殿躺下,他脸上发青,扶着心口,目光沉重。两位太医诊过脉,便去外间煎药。今上笑意苦涩,声音也没什么力气:“这都是旧疾,你也不必担心……”曹后坐在床榻边上,眼眶微红,嘱咐道:“官家服下药,早些歇息吧。” 今上仍捂着心口,心头痛得让他没办法安歇。他又轻声低语,呼吸声也是散乱着:“有时我体弱,父亲和大娘娘都不许我骑马,做那些危险的事,不像你,跟着兄弟学得一手好御射……”说起此话时,今上的目光里似有隐隐艳慕,叫曹后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曹后扶着今上服下太医送的药,坐在榻边守着他,也陪着他说话。今上又道:“你怎看这份急报?”看他眼中的神情,曹后猜测他已有了判断,只是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想法罢了。曹后迟疑片刻,轻声道:“这份急报有些怪异之处,若刘平真的叛变,那么行军路线又为何会正面撞上元昊主力?而黄德和驻扎之地为何又远离三川口,且向后退了数十里?”今上冷哼一声,起身提高些声音下了令:“王德和抵京后,皇城司立刻监看!”说罢,今上像脱力一样靠着曹后,再度抓紧心口衣衫,额上渗出冷汗,面色也发青。 曹后守了今上一夜,快三更时他才好些。没过多久打更声又惊起今上,他声音干哑,笑着握住身边曹后的手,轻声道:“替朕更衣,今日的早朝朕可不能误了……”曹后眼眸也有些浮肿,扶起今上起身,帮他换上素白的大袖衫,扣上犀带。今上握住曹后的双手,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容貌,似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凝成一句轻叹。她一直都是最好的皇后,敏慧稳重,眼界开阔,无论什么样的境况她都能处置的井井有条,叫他能安心歇息片刻。今上又轻轻抚过曹后肩头,轻声嘱咐:“你也陪朕熬了一夜,好好歇息,莫要逞强。”曹后似想像往日那样浮起笑意去送他,却终究无法做到,只垂下眼眸行礼,柔声道:“是,臣妾记得。” 早朝还是一片争吵,人人都想在得胜时分一杯羹,却不愿在失败时担起重则,看着那些没了平日风度的重臣,他又觉得心口在疼。正当此时,一绯红官服,站在群臣后面的年轻人站了出来,目光坚定:“臣,韩琦愿为陛下分忧,前往西境,稳定局势,挡住元昊的攻势。”随后韩琦又行一大礼,笏牌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臣请陛下允准!”贾朝昌、程琳等人望向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韩琦,神情古怪,欧阳修、富弼、苏舜钦等人亦望向韩琦,眼中似有倾佩之意。今上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走入群臣之中,扶起韩琦,朗声道:“便请韩卿担起重责,护佑边民!” 第68章 第 68 章 谢娘和彩雀还在暗室里刻画舆图,却听外面一阵热闹,她让彩雀先停了手,一起出去看看。王和礼与小乙还在整理资料,莹儿、娟儿则去煮茶。而在屋子正中间的正是高姑娘和赵宗实。谢娘心中有些疑虑,宫学下课之后他们不在坤宁殿做功课,来这里做什么?谢娘笑道:“高姑娘和小殿下怎么来了?”赵宗实神色淡漠,轻声道:“没什么,只是过来看看而已,打扰到大姐姐的事务了?”谢娘未曾多言,却隐隐猜到坤宁殿有事。 如今已快二月,天气转暖,各色花草开始冒头,柳絮也开始飘,安寿公主犯了喘疾,时而发烧。太医去过几次,却仍没有明显缓解。另一边西境的事还没有结果,今年又有春闱,今上心疾又反复,曹后便命各宫宫嫔不得去福宁殿搅扰今上。张娘子见安寿公主并无缓解,更加心急,便抱着安寿公主去寻曹后,求见今上。赵宗实和高姑娘就在那时从宫学回的坤宁殿。 坤宁殿里几株梅花快要谢了,梅花已结了花苞,赵宗实和高姑娘本是准备着见过曹后,待她问过功课后再去看看春光。走近些却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 “是啊,娘娘找的好理由!不就是为了让我和瑶瑶见不到官家吗?”张娘子紧紧抱着安寿公主,双眼泛红,眼中含泪,声音里也带着哭腔。曹后似是有些无奈,柔声道:“张娘子,你便是为了瑶瑶心焦,也该明白,朝政之事最为重要……”曹后又让人去帮忙抱安寿公主,张娘子转身躲开,高声道:“别碰我的女儿!”这一声倒是惊到了那宫女,张娘子抱着哭喘的安寿公主,亦是不停落泪。曹后摆手让那宫女退下,又劝道:“即便官家在此,也没办法立刻治好公主。”“娘娘自己没有儿女,倒是占着别人家的孩子,怕如今你恨不得旁人都没有孩子,好叫这皇嗣落在娘娘手中吧!”张娘子抹了泪,下巴微扬,目光尖利。曹后也有些不悦:“张美人慎言!皇嗣之事岂是随意宣之于口的?” 站在殿外的赵宗实垂下眼眸,高姑娘看不过去,可进去争也争不出结果,干脆就拉着赵宗实来了听雨阁。见谢娘他们手上都有事,高姑娘笑道:“大姐姐,你们忙吧,我们借些笔墨看书就是。”谢娘便让王和礼和小乙从里面搬来桌凳,放在廊下,又给他们烧了壶茶,便让众人都忙自己的事。 快入夜时,也不知是安寿公主哭累了还是太医开的安神药有些效果,安寿公主总算睡下了,张娘子这才带着孩子回去。一旁的陆都知和陈掌院都忍不住叹气,这么小的孩子本来就不应该吃药,药物虽然能舒缓喘疾,但安寿公主先天不足,肝脏都未完全发育,只能慢慢将养着,靠补充营养的药膳才能搏一线生机……可是张娘子又不懂医理,他们要不给这样的药物,怕是她要这样一直留在坤宁殿,他们谁也回不去,然后扰到满城皆知了。 当日,今上也和众臣在福宁殿密谈许久,直到戌时初刻,吕夷简、晏殊、韩琦、文彦博才离开福宁殿。今夜宫门已闭,众臣只能在学士院将就一晚上,今上便让镣子去御膳房取些汤食一起送去学士院。二月初,韩琦便会和三千禁军一起前往西北防线,明日晏殊和吕夷简也会另拟诏令,召范仲淹前往西境;而清查西境战况则交由文彦博;至于榷场和走私则需进一步清查,确保分文不流入党项;此外还有关于西境边军死伤士兵的赔偿以及相关军资的补充等繁杂事务……明日还要召集群臣商议春闱之事。 今上扶着心口缓了许久,右手手指紧扣着桌子子,指尖发白,耳边似也有些杂音,许久之后他才抬眸看到进来的曹后。曹后将他扶去内间歇下,柔声问道:“官家可用了晚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从她的眼中看到担忧和伤悲,今上浮起一丝苦笑,“还未,叫他们端来一起,你和我一起吃。”今上因为心疾,未能吃下多少,曹后似也有心事,眼前的小菜也未夹几筷。“出事了?”今上笑问,“张美人的事?”曹后犹疑片刻,放下碗筷,眼眸微垂,轻声道:“瑶瑶犯了喘疾,张娘子心急如焚,这些天官家若是得空,还请……”“病情如何?”听到安寿公主的病,今上也心急几分。曹后心中更添几分滞涩,轻声道:“陈掌院和陆都知说瑶瑶这是先天不足,且春日里粉尘多,易发喘疾,即便今日过去了,日后也容易反复。”今上再次捂上心口,额上渗出冷汗,呼吸急促,曹后递过药让今上服下,又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来些。提及这个弱小的女儿,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即便陈掌院不敢说,他也能猜到这个孩子和他幼时的兄弟姐妹一样,会早早……只是如今事多,他自然不可能撇下朝政去看安寿公主和张娘子。“还劳烦你,多加看顾,”今上握住曹后的手,又轻声低语,似是请求,又似夫妻之间的家长话一样:“待我解决了这些事,定会去看她们,也会来坤宁殿坐坐……” 谢娘完成这一块舆图的最后一笔,走出暗室时已是月上中天,下弦月坠在屋顶,细弱一点看着可怜。赵宗实和高姑娘还在屋里看书,小乙已经累的拿着书盖在脸上小憩,王和礼仍在整理文书。谢娘拿书拍了下小乙肩膀,小乙吓得立即站起,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谢娘笑道:“好了好了,宽限一天,后天晚上之前必须把这些州府的资料整理完!”小乙和王和礼这才松了口气。谢娘又去劝赵宗实和高姑娘:“快回吧,娘娘最近事多,方方面面都要顾及,我们可不能再添麻烦了。” 第69章 第 69 章 当莹儿将花瓶抱入屋中时,谢娘才发觉,原来时间过了这么久。花瓶里插着几支正红茶梅,鲜艳欲滴,但是看着,就让人心境好了许多。谢娘轻轻抚过它的枝叶,怕又伤到这花,便赶紧收了手。娟儿笑道:“姑娘若喜欢,我再去采几支给姑娘。”谢娘轻轻摇头:“好了,喜欢要节制,可不能影响旁人!”正说着,又见门口有人探头探脑。 阿简讪笑着放下药箱,神神秘秘地开口:“官家是不是病了?”谢娘皱眉道:“你又从何听来的?”“这两日师父总是不在御药院,药案也不让我看,”阿简压低声音,“不是安寿公主的问题,苗娘子也平安无事,那就只能是官家了!”谢娘抬眸看了一眼阿简,阿简还有些得意的神色,该说不说,这人还是有点聪明的。谢娘冷声道:“既然陆先生不说,那必定有不能说的道理,你这样到处打听消息,小心惹上麻烦!”“你也可以像我打听消息啊!”阿简喊了一声,谢娘摆手:“我们还有事,下次找你!”阿简这才悻悻离开。 彩雀小声问道:“姑娘当真不关心此事?”“为何我要关心此事?”谢娘开始查验今日制作舆图的准备,头也未抬。彩雀笑道:“论理,你是娘娘的侄女,那官家岂不是你姑父了?”谢娘有些不悦地敲敲桌子:“别整日瞎想这些有的没的,最重要的是干好自己手上的活!再磨蹭今年都做不完这舆图!”彩雀也按捺住心绪,去干自己的活计。 清风楼里,又是送行之日。欧阳修攒的宴席,又邀来富弼和苏舜钦,韩琦也叫了文彦博一同前行。先过了一行酒,欧阳修就着酒杯唱了一曲出车: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苏舜钦轻叹,起身踱步几遍:“我本也想去,可官家说我文人气太重,不适合打仗!”韩琦亦笑:“说起来,范公亦曾来信,再过两月也会去西境……永叔怎么不去?”欧阳修轻轻拍了拍苏舜钦肩膀,笑道:“范公亦给我写过信,希望我同他一起去。只是我和子美一样,并不善于军务,且当初我和他一起出京,如今再去,怕有结党之嫌!”文彦博饮尽酒,笑道:“也好,你们留在京中,或许比去外面更好!” 韩琦取出一卷文书,递给文彦博:“当初清查盐政,确实有颇多端倪皆被隐藏,我虽不能拿到大理寺的案卷,却也将许多感思、疑问记下,若能有助于宽夫清查,我便再无什么遗憾。”文彦博双手接过,神色郑重:“多谢,稚圭,此行万万珍重!” 清风楼老板娘张丽华端来私藏的荔枝酒,满眼笑意,柔声道:“各位官人,听说西境那边打了仗,境况如何?”几人沉默一番,文彦博道:“战况惨烈,具体如何,朝中还要进一步清查。”张丽华神色一滞,勉强笑道:“各位官人请用,若还有什么,随时吩咐啊!”出了厢房,张丽华终究忍不住落泪,抹了泪又嘱咐小厮勤快些。那小厮又问:“张姐,梁兄弟当真……”“不许胡说!”张丽华斥喝一声,又脚步慌乱地去了后厨。 韩琦望着强忍伤心的张丽华,心中不是滋味,连荔枝酒都尝不出味道……韩琦心中暗思:在西境大军的背后就是千千万万这样的平民百姓,而他当真能扭转战局?当初盐政之事未能彻查,反倒连累许多无辜百姓,而今前去西境,定以性命守土,保境安民! 韩琦亦饮尽杯中之酒,又起身将酒洒在靠西的窗户处,似是祭奠一般。他将酒杯郑重放下,朗声道:“韩某并无经天纬地之才,此去也不知何时归来。今日,某向上天起誓,不平元昊,绝不回京!” 欧阳修又用筷子轻轻敲击酒杯,唱起白马篇: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直到最后一句时,众人亦只余一声叹息。韩琦又十分郑重地行礼,率先离开清风楼,欧阳修、文彦博、苏舜钦、富弼几人在其后慢慢回了一礼。 翌日清晨,韩琦已换上武官服侍,带上禁军中常用的布冠和佩剑。三千禁军皆目光坚定,或背弓弩,或执刀剑。远远便见一个内侍骑马而来,韩琦也停下了马。那人正是官家身边的镣子,韩琦下马行礼后道:“官家可有要事?”镣子亦下马行礼:“官家遣我来送送韩大人,并叫我送来一幅舆图。”韩琦接过舆图,这幅舆图应该是枢密院那副图的复刻图,此外还有一本书册写明西境各州县水文地理境况。韩琦又行一礼,将舆图书册在马上绑好,这才转身:“请带韩某多谢官家。”他犹疑片刻,又问:“敢问一句,制作这舆图书册之人和制作那潮汐鉴的可是同一人?”“是。”镣子颔首答到,却似不准备多言。 韩琦轻轻点头,又握紧书册舆图,既然今日有这样的舆图襄助,他便更不能只因循守旧,定要平定党项,绝除外患。随后韩琦便带着三千禁军踏上征途,透过扬起的沙尘似乎能看到西境的荒凉。这些禁军皆是京城的良家子,亦有父母兄弟,如今此去,却未必能得胜归来……镣子望着沙尘中的背影,亦默默向前行的禁军行了一礼。 第70章 第 70 章 前些日子为了将西境那些地理水文整理成册,谢娘拉着王和礼他们没少苦熬。加之谢娘也想尽快完成这个舆图,抽空去做下一件事,夜里几人一起整理资料也是常有的事。果不其然,二月下旬,谢娘就撑不住了,头疼和腹痛又找上门来,她只得先去御药院找陆怀青和阿简拿些药。不过,今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阿简和陆怀青竟都不在,谢娘也只好回去,心里想着这段时间是该让大家休息几日了…… 她还正想着,却听那边又一阵喧闹,谢娘跟着声音前去,声音自福宁殿那边而来。张娘子抱着安寿公主站在甬道上,眼神即愤恨又悲伤,只有望向怀中的女儿时才流露一点柔情。安寿公主小小一点,不停地哭喘,声音细弱,脸也憋的发紫。张娘子似想强闯福宁殿,哭喊道:“放开,我要见官家!”内侍依令拦了下了张娘子,曹后随后赶到,喝道:“官家正在议事,张美人莫太过分!”“娘娘用这样的借口用了多久?”张娘子冷笑一声,抹了眼泪,声音哽咽:“瑶瑶病了一个多月,却见不到她的父亲!这就是你说的道理?” 张娘子穿着单薄的丁香色外衫和霞粉罗裙,被风吹的飘摇,看着细弱可怜。曹后仍立在那,青黑色衣衫,面上似无甚波澜:“官家是天下百姓的君父,天下百姓的事,自然比他的私事更重要。”张娘子大笑道:“世人皆称赞娘娘贤德,如此看来你也不过是虚伪无情之人。”说罢,她又要抱着安寿公主哭喊,神情凄伤:“官家!你不看看自己的女儿吗?”“送张美人回宫。”曹后同任守忠吩咐,任守忠便叫来几个婆子将张娘子“送”回轿撵,又送去翔鸾阁。此时谢娘才看到陆怀青陆都知、阿简和陈掌院都在轿撵后面跟着。 而在福宁殿正殿里,今上手边放着的是当初曹琮从西境送来的文书,建议与吐蕃交好,遏制党项。曹琮毕竟武将出身,不晓得如何用华丽辞措,然而文书却是字字熬心泣血,文书夹层还有一丝血痕。晏殊和章得象坐在下首,皆不出声,或许是因为黄德和刘平的案子还没有着落,许多事便都在福宁殿密谈了。今上似乎也隐隐听见外面的热闹,片刻失神,又让镣子将曹琮的文书和兵部拟定的死伤兵将赔偿诸事。 晏殊翻看一遍曹琮文书,斟酌着字句:“官家是想派人出使吐蕃,此举自然课缓解西境局势,然而大宋与吐蕃素少往来,不如先派人去探探吐蕃的境况,再定此事。”“此事便交于章相选人,”今上吩咐一句,又轻轻摩挲范雍送来的军报,看着军报上的数目他又觉一阵心痛。三川口一战核实战死边军和厢军两万八千四百三十六人,重伤七千六百二十三人,另有五千余人轻伤。这单看这份军报,便可想到三川口之战如何惨烈,一句尸山血海都不足以说尽,而在其背后的,则是千万个家庭支离破碎。“晏相,三司及工部尽快核算赔偿和边军治疗相关数目,朕从内库中取八十万缗补上,此事需得尽快定下。”今上同章得象、晏殊又仔细商议一番,这二人才回了中书和三司府。 当今上离开福宁殿时,曹后正在外面等着。看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便知此事大概与张娘子有关。今上只轻声道一句“辛苦”,便去翔鸾阁看张娘子。曹后望着今上背影默默行礼,心中的苦涩叫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没有那么喜欢她,好像她连难过的理由都没有。 到了夜里,安寿公主总算好些,哭闹时小了许多,脸色也不像白天那样青紫。张娘子一双纤细的手腕缠着今上,瘦弱地连血脉都清晰可见,眼中蓄着晶莹的泪,她轻轻枕着今上的肩,柔软细弱,像一株柔美的蔷薇。翔鸾阁里弥散着药物的苦香,似是诉说着哀痛。张娘子轻声呢喃,声音哀伤:“官家可是说过,要一辈子守着妾,护着妾……”今上擦去她的泪,柔声安抚:“朕既说过,便不会食言。”他又问了翔鸾阁的婆子今日发生的事,听到曹后那句“官家是天下百姓的君父,天下百姓的事,自然比他的私事更重要。”时,他终究有些不舒服。曹后说的是实话,作为皇帝,当然该为天下万民负责,可她这样直接的戳穿真相,却让他就是不那么舒服。张娘子又问,眼中尽是期慕:“既然是官家,总会有最多的药材和宝物治好瑶瑶的,是吗?”“是,”今上轻轻抚摸张娘子的发丝,他不是神仙,也不可能事事周全,只是,他着实不愿将那残忍的真相戳穿,全然告诉张娘子真相。 谢娘回坤宁殿时,已是夜色沉沉。其实她也不想整日熬着,可在这个时代,她像做的太多,处处掣肘,只能熬自己的心里去做许多东西。坤宁殿的偏殿仍是一盏孤灯,看样子赵宗实和高姑娘已经歇下了。谢娘思及曹后既然没有歇下,便求曹后放她出宫一趟,张丽华来了信,说是清风楼有急事想让她帮忙看看。 只见曹后一人坐在廊下,默默望向夜空。可这重重宫墙遮挡,又能看到多少星光?谢娘放轻脚步上前,行礼轻声道:“娘娘。”“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曹后笑意苦涩,声音却疲惫地有些沙哑。谢娘不知如何作答,张娘子见女儿病了想要见今上是人之常情;可处理好西境之事又牵扯到西境数百万民众的生死存亡……对于百姓而言,当然是今上好好处置西境之事更重要,可是她们似乎没有资格去斥责张娘子今时今日的所为。曹后作为皇后,防止后宫诸事干扰前朝是职责之一,可此事怕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国朝需要的是一个尽职尽责的皇后,至于那人是谁,并不重要。”曹后握住谢娘的手腕,将谢娘拉近些,她要尽责,就只能做个没有感情的泥菩萨,然而世上大概没人希望自己的亲人是个泥菩萨吧?如今苗娘子也已显怀,若苗娘子诞下的是个皇子,赵宗实注定要被送出宫中,如此算来,能长长久久陪着曹后的,似乎也只有谢娘了。谢娘浮起一丝笑意:“娘娘,曹谢会陪着你。” 曹后又打量一眼谢娘,轻叹一声,内心暗思:谢娘心性良善,另一面却是对认定的东西绝不回头,没有什么感情能拌得住她,或许有一天谢娘会为了信念而远离,长久一词似乎那样遥不可及。可曹后仍笑道:“好,你陪着我也好。” 第71章 第 71 章 二月底的京师已是满城春色,沿街商铺门口都有那么一两盆盛开的花,御街上熙熙攘攘,好像边境的困苦对这里毫无影响一般,桃李争春,瓦舍里飘来清甜吟唱,一派繁华气息。平心而论,这次前往清风楼,谢娘心中不免忐忑。自从听闻王和礼说三川口阵亡将士近三万,谢娘便不知如何同张丽华说起此事。 谢娘想用微笑遮掩心虚,那边却见一起出来的王和礼面无表情。谢娘不由得心中暗叹,还是这在御前侍奉过的人沉得住气。张丽华似早就在等着他们了,堆着笑意柔声道:“知道姑娘忙,可是没有姑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谢娘笑着跳下马车:“既如此,进去仔细说。”张丽华忽然拉住谢娘衣袖,眼神急切:“请姑娘同我来。”谢娘只好坐上张丽华的马车,王和礼驱车跟上。 看着车外景色变换,马车应当出了西城门,对面的张丽华摩挲着衣袖,似很是紧张。谢娘心中纳罕,这是怎么了?怎么走到这么远?张丽华仔细观察外面的境况,这才叫停马车,讪笑道:“姑娘,这边是清风楼在城外的仓库,许多码头和京郊买的东西都放在这。”谢娘轻轻点头,跟着张丽华进了仓库。里面黑黝黝的,张丽华点了灯,高声道:“元生,是我。”仓库里这才出现另一盏灯,走出两个人。在这密不透风的仓库里,两盏颤颤巍巍的灯火像是无法照透黑暗,随时熄灭一般。 那两人皆身着布衫,衣衫上已起了毛球,手肘和肩部蹭了尘土,一人面上有一道伤口,像是被箭矢划伤的。那两人皆面色冷硬,尤其靠前那一人,身上竟有肃杀之气。张丽华笑道:“这位便是我跟你们说过的,皇后娘娘的侄女,曹大姑娘!”那靠前一人忽然留下一行泪,拱手屈身行礼:“某乃刘平长子,名宜孙,我父亲是冤枉的!他从未投降!”谢娘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微微退后半步,轻声道:“小刘将军别急,慢慢说!” “那天我军与元昊交战,战况惨烈,此时黄德和欲退,父亲遣我去追黄德和。黄德和拒不出战,甚至为了逃命又命人用弩箭驱赶我部。待我赶回,元昊率兵已经包围我父亲和石将军,他们苦战七日,最终……全军覆没……”刘宜孙提起此事声泪俱下。自三川口之战到入京这些时日,日日夜夜入他梦中的,都是三川口将士的遗骸和父亲被围后拒不投降自刎而死的模样。刘宜孙擦了泪,又哽咽道:“黄德和为了掩盖他临阵脱逃之事,竟谎报我父亲叛国投敌!我和元生也是一路逃避追杀,这才来了京中,却不知去何处申冤……”梁元生亦低着头拭泪,声音沉重:“小人本和韩琦韩大人相识,如今他去了西境,小人确实不知该如何,还望姑娘襄助。” 谢娘刚想说什么,王和礼轻咳一声,谢娘便同他一起出去。王和礼压低声音劝道:“姑娘好心,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一个多月京中没有一点消息?更何况,后宫不得干政……”“姑娘是不相信吗?”刘宜孙又问,声音凄伤,他撩开自己的衣袖,里面缠着层层叠叠的纱布。刘宜孙又扯下纱布,双臂上布满狰狞的伤口,且因为躲避追杀和日夜赶路未曾愈合,血肉模糊,触目惊心。血水沿着他的手臂滴下,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梁元生捧出一把箭矢,箭矢一端有将作监的编号,并会在兵部备份。通过查箭矢的编号就可以查出追杀他们的人,如今人证物证皆在,就差找到可以替他们申冤的人! 谢娘又看了眼王和礼,王和礼似有些羞愧的低头,可是若是参与进此事,说不定他们也会被追杀,被灭口。谢娘便朗声道:“小刘将军,今日曹某若不帮忙,亦对不起曹家列祖列宗。将军先包扎了,去曹府小住,曹某的父兄会想办法将此事传达。”刘宜孙擦去泪水,行一大礼:“多谢曹姑娘,曹琮将军在军中亦是稳重可靠,某信姑娘!”谢娘又退半步:“将军莫要多礼,曹某受之不起,快先包扎吧!” 王和礼见拦不住,又轻声道:“我替官家给晏府送过赏赐,晏相定是知道内情,若是不行,去晏府也好。”谢娘又踱步两下,定了心神:“对黄德和来说,想要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杀了知道内情的小刘将军,如今最要紧的是保护好小刘将军。此事宜早不宜迟,今日便带小刘将军去曹府,或者晏府!”王和礼提高声音,脱口而出,“什么?姑娘疯了?”刘宜孙便低下头,他就知道,没几个人愿意趟这趟浑水。 “你不愿意,自己回宫跟官家娘娘交待就是。”谢娘也不大客气,又转头柔声问张丽华:“小刘将军的伤口包扎好了?”张丽华轻轻点头,谢娘便让出一条路,又从锦带中取出曹府的令牌细细摩挲。这些曹府的令牌还是在曹府初建时就定的制式,后面还刻印着曹彬对后人的告诫。谢娘再度握紧令牌,但愿这枚令牌能保护他们平安到家…… 第72章 第 72 章 王和礼实在拗不过谢娘,只能去驾车,谢娘和刘宜孙坐在马车后排。谢娘观察着周围环境,轻声嘱咐:“小刘将军,等会无论有什么情况,你别露面,否则一切功亏一篑。”刘宜孙轻声道:“多谢姑娘。”不知怎么的,谢娘总觉得周围环境好像与来时有些不一样,空气像凝滞一般,树叶安静的垂着,鸟鸣也稀稀拉拉的。 王和礼忽然勒马,是开封府的武吏在查车。那武吏带着佩刀,眼神狠戾,他虽笑着,看着却不好相与。那武吏笑言,目光却像要穿透马车一样:“贵人见谅,最近京中有人劫了银庄,劫掠数十两黄金和财宝,麻烦贵人让我们查查,也好撇除嫌疑。”王和礼心中一紧,面上还保持着平静:“我们为宫中办事,怎可能与劫匪有关联?且让开吧。”那武吏又上前一步,数个捕快也跟着围上马车:“贵人既为宫中办差,定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又为何不可叫人验看?” “大胆!”谢娘掀起车帘一角,亮出曹府令牌:“我自是奉皇后娘娘之名出宫办事,怎么,你还要管皇后娘娘的事不成?”那武吏微微眯眼,笑着念道:“曹府……姑娘既为娘娘办事,可曹府在城内,姑娘出城做什么?”“自是替娘娘去码头取些东西,”谢娘心中也更紧张,面上只装着冷硬模样:“你若不信,不如遣人去宫中问问?”那武吏狠狠剜了谢娘一眼,终于摆手让捕快放行,三人也终于松了口气。入了京城,想必也没人敢当街袭击吧?谢娘也放松几分,心中暗暗盘算去了晏府怎么说。 风中忽然多了几声飒飒声,谢娘还在想这是什么声音。若不是刘宜孙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谢娘,那几支冷箭就要钉入谢娘肩背。刘宜孙本人也被一支冷箭伤到腰背,血水晕湿衣物。刘宜孙似是怕这箭影响之后的行动,竟一声不吭直接拔出。此外还有两三只箭钉在车上,穿透木板两寸有余。外面王和礼右臂被冷箭刮出一道三寸多长的口子,一时惊的不知如何动作,只能勉强控制受惊的马。两边巷道里也冒出几个黑衣人,手上皆拿着长刀,应该接近一尺长,寒光闪闪,叫人不寒而栗。谢娘也不大清楚这刀是否属于开封府捕快或禁军所有,但等这些人靠近他们就死定了!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今日该不会要死在这里吧?周边的百姓早已吓的躲进房屋,整条街上也没给谢娘他们可躲避的地方。 谢娘拉开王和礼,如今只有她身上没伤,也应该由她来解决最后的事。王和礼面色灰败,一时声音都在颤:“你会驾车吗?”“不会,但我不想死。”谢娘说完便将王和礼推进马车,王和礼满眼震惊,可他也没习过武,也没办法扭转局势。谢娘轻轻抚摸那匹黑马的马背轻声道:“好孩子,我们的命都在你身上了!”随后谢娘拿着皮鞭猛的抽一下马背,那匹黑马也忽然疾驰,叫谢娘只能靠抓着马车边缘和缰绳维持平衡。缰绳深深勒进谢娘右手,勒地生疼。眼看走到御街,前面就是宫城,没人能胆大到在宫墙下面杀人,谢娘松了口气,却也没办法控制住黑马。黑马前的铜铃阵阵作响,横冲直撞,谢娘想,或许他们要摔进宫墙前的御河里了。另一匹枣红马忽然靠近,双手扯过缰绳,这才停下马车。谢娘也因为失去平衡从马车上摔下,全身被震的剧痛,眼前昏花,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当那人隔着衣袖拉起谢娘时,谢娘才发现是周惟恭。周惟恭似想说什么,可还是只转头去安抚黑马。而在周惟恭身后的,则是面容紧绷的张茂则。张茂则下了马,冷声道:“曹大姑娘,你可知无缘无故御街纵马是什么样的罪过?”大概至少是杖责八十的重罪吧?谢娘微微垂眸,罢了罢了,既然她死里逃生,什么罪还重要吗?她不信今上真的能因为此事砍了她。谢娘又笑,笑意似有些挑衅,“张中官,你忠于何人?”“自然是忠于官家和娘娘。”张茂则面容松动了些,谢娘便拱手致意,笑意盈盈:“既然如此,麻烦张先生送我们去晏府,有一个重要的事需当面见过晏相才是。”张茂则又仔细打量谢娘一眼,似是想看穿她的心思,最终还是垂下眼眸,轻声道:“姑娘请。” 一行人终于到了晏府,晏府小厮虽不清楚什么事,可见这阵仗绝不是小事,便让一行人去正堂先小坐一阵,随后叫来了晏殊、富弼二人。此二人只身着常服,发间带着布冠。见到这二人,刘宜孙也取下帷帽,含着泪行了大礼:“刘宜孙见过晏相、富大人,望二位大人助某替父申冤!”富弼赶忙扶起刘宜孙,又望向张茂则:“张中官,这是?”张茂则已恢复了一贯的笑意,叫人看不出心思,他拱手笑道:“二位问过他便知,如今宫门快要关闭,我等还要回宫中复命,便不多搅扰。”谢娘、王和礼和周惟恭便也跟着张茂则一起回宫。谢娘、王和礼、周惟恭倒是轻松许多,王和礼小声叫唤:“可疼死我了。”“你不还没死吗?”谢娘嗤笑一声……几人在后面说笑着,张茂则却微微皱眉,也不知思索着什么。 第73章 第 73 章 一行人先去坤宁殿,皆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倒是引来不少宫女内侍侧目。曹后看不过这样子,先遣人去御药院叫人,又让众人退下,只留几人在殿内说话。随后曹后起身,目光扫过众人,留在谢娘身上,谢娘讪笑,果然,她是最先被问责的一个。谢娘组织下语言,笑意有两分讨好: “前两日收到朋友来信,我跟王和礼去了才知道她收留了入京的刘宜孙。刘宜孙说刘平叛国是黄德和诬陷,也有物证,且被一路追杀。所以我便拉着王和礼一起送刘宜孙入城去寻晏相,半路上碰到武吏查车,又碰到黑衣人追杀,王和礼受伤了,我又不会驾车,所以差点御街纵马闯下大祸。幸好张中官和周惟恭及时赶到,将人送到晏府。” 曹后又看向张茂则,张茂则行礼道:“曹大姑娘所说不错,大致情形就是如此了。”曹后似还想问什么,正巧季陵和阿简到了,曹后便叫他们先给谢娘和王和礼看伤。阿简剪开王和礼衣衫,拿馏酒清洗伤口,王和礼叫到:“你轻点!”谢娘还正向笑王和礼,刘宜孙给自己拔箭时都没出声,他喊什么?随后季陵也上前,拱手道:“娘娘臣要检验曹大姑娘伤,怕顾不得男女大防。”曹后轻轻点头,季陵便轻轻用手指按了下谢娘手臂和手腕处,似有些淤肿。季陵又取出一根银针刺入谢娘淤肿处,一时袭来的剧痛让谢娘眼前昏花,到抽许久凉气才缓过来。季陵摇摇头,“没有骨折,但右手手腕和左臂手肘处都有骨裂,若是曹大姑娘好好休养,一个月作用骨裂应当可以完全愈合。”谢娘疼的掉眼泪,却疼到没力气抬手抹泪,她又想起刘宜孙,他满身是伤,却并未因自己的伤而落泪。 曹后走近些帮谢娘拭泪,又忍不住斥责:“今日之事你也太过莽撞了!知道刘宜孙的事后你总归该让人去宫里给我或给曹府传个信,我叫多叫些人去送就是。今天若有万一,你……”谢娘自知自己确实太莽撞,只乖巧点头:“娘娘说的是,曹谢下次一定不会了!”“你还想有下次?”曹后没好气地嗔怪一句,谢娘有些心虚的低下头,也无法申辩。 张茂则又轻声道:“娘娘,怕是要请曹大姑娘……”谢娘已有些明白了:“需要记口供是吗?我这会去就是。”曹后似是欣慰的点头,目光又严厉几分:“此案还在清查,对外宣称你因为御街纵马在坤宁殿闭门自省,不可走漏消息!”谢娘赶紧点头称是,随后准备去皇城司。谢娘对张茂则这么急并无不满,毕竟拖久了有串供和消息泄漏的风险。 几人便趁着夜色去皇城司录口供。张茂则让人给谢娘找了套干净桌椅坐下,细细问起此事许多,旁边还有两个内侍抄写: “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叫张丽华,是清风楼老板娘,已经认识三年多了,平时也有书信往来。” “她在信中说了什么?是否提及刘宜孙的事?” “没有,只是说清风楼的经营有问题,希望我去看看再帮忙。” …… 张茂则又问了许多细节,比如清风楼仓库的位置,里面的物品、查车的武吏模样、武吏所带的令牌、黑衣人出现的具体位置、黑衣人体貌特征等。查问完毕后,两个内侍又迅速将口供重新誊抄一遍,递到谢娘面前。谢娘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按上指印,又笑道:“张中官,我手伤到了,没法写字,只能按个指印。”张茂则颔首行礼:“姑娘辛苦,我叫人送你回去。”“多谢张中官。”谢娘亦点头示意,回去后叫起已经困到睡着的莹儿,让莹儿帮她洗漱。 张茂则整理完谢和王和礼的证词,又见镣子过来叫他。张茂则便带着供词前去福宁殿,让镣子将证词递给今上。此时已过了三更,今上身着便服坐在桌边,桌案上是两府送来的劄子。张茂则笑道:“官家知道了?”“御街纵马,这么大的事朕不想知道都难!”今上似是冷哼一声,仔细看过证词,心中已有了判断。他又问道:“曹姑娘伤势如何?”“有些骨裂,怕是要休养一个月。”张茂则答的恭谨。今上微微摇头,刘宜孙送到晏府,倒也是个好事,晏殊向来公正,不会可以包庇何人,且凭着帝师的身份也无人敢轻易搅扰;只是这曹谢确实太过莽撞,今日他们能平安,总归是有几分运气的成分。 当夜,文彦博也带着自己身边的文吏来了晏府,晏殊叫小厮清理出一间僻静的屋子,供他们仔细查问刘宜孙当日情况。文彦博和文吏在正屋盘问,又验看了刘宜孙身上的伤痕,晏殊和富弼则在侧屋等候。刘宜孙说着当日的情况,眼中映着烛火的火光。就在两个月前,因为黄德和临阵脱逃,给了元昊包围的契机,他只能远远看着大军被围困七日,看着父亲被围后,将一辈子指向敌军的剑横在颈上,甚至尸骨都无人敛收…… 第74章 第 74 章 因为昨日回来都过了三更,谢娘翌日果然醒不来,还是叫莹儿叫醒的。谢娘迷迷糊糊间用手撑着起身,却像是碰到了内伤之处,疼的倒抽冷气,许久才缓过来,莹儿帮着谢娘面前洗漱,这才看到院子里站在阿简,似乎等了许久。阿简笑着拿过一个大箱子:“师父让我送来,曹大姑娘你就好好休养吧!”莹儿打开箱子,里面是两个竹篾子编的物什,倒像是竹子做的甲胄。阿简又喊莹儿:“帮忙搭把手!” 阿简和莹儿先缠好谢娘昨日伤到的手腕和手肘,套上竹篾编的物什,再拿麻绳固定好,这样就不必担心谢娘会碰到骨裂的地方。谢娘挤出一丝笑意:“替我多谢陆先生,这东西该不会是陆先生昨夜未眠编出来的?”“出不多吧,”阿简笑道:“宫中能受这样伤的大多是干粗活的内侍和婆子,没有你的尺寸,不得现编?”“替我多谢陆先生,”谢娘垂下眼眸,她这一莽撞竟连累陆怀青熬夜,倒确实是……阿简又凑近些,笑问:“昨天你提到什么刘将军?到底怎么回事?”“邸报出来时你不就知道了?”谢娘收敛起笑容,倒让阿简有些不满:“曹大姑娘守规矩,倒枉费小人告诉你那么多消息!”莹儿也有些不高兴:“姑娘不说定有不能说的理由,你什么态度?”谢娘见势不妙,赶紧拉住莹儿,压低声音:“总之,那黄德和有可能是临阵脱逃,你绝不许乱传,否则自己跟皇城司交待!”阿简赶紧点点头:“知道知道,还有吗?”“你这到处打听消息,迟早惹出祸事!”莹儿拉走谢娘,嗔怪道:“姑娘,你别理他!”谢娘的思绪也跑远了,她本想着四五月就将舆图完工,然后去试试制作□□,如今这么一耽搁,又不知何时才能做完了…… 当日早朝,吕夷简忽然称病,晏殊微微眯眼,心中大抵也猜到一点;今上面色淡然,似乎不大在意吕夷简的缺席;富弼、欧阳修对视一眼,似乎在琢磨什么。散朝之后,富弼、欧阳修二人果然凑了过来。欧阳修率先开口:“晏公,吕家与许多事怕是脱不了关系!”晏殊停下脚步,目光严厉几分:“那你想怎样?弹劾吕夷简?”“若吕家出事,吕夷简至少也是治家不严,更何况……”富弼还未说完,便被晏殊打断:“那么是要翻出景祐党争之事来标榜你们自己的清高?” “修绝无此意,可是,当初难道不是吕夷简霸道,任人唯亲?上梁不正下梁歪,正因为有吕夷简做的好榜样,吕家才会有人做出这等事来。”欧阳修说的慷慨激昂,晏殊目光却是冷的。晏殊又问:“吕夷简之势源于废郭后,立中宫,若要提及景祐党争,是打算将曹府也牵连上?”富弼拱手,忙道,“中宫这些年稳重持正,并无过差,永叔当无此意。”“你们当无此意,但提出此事,旁人便会以为你们有此意!”晏殊冷冷说完,便不再回头。富欧二人又说几句,也只好各自散了。 早朝散后,今上看了几本劄子,也觉得疲累,便也放下了,却见那边张茂则还在候着。“昨日你去了那边,皇后可还好?”今上似是随口问道,目光又飘向北边,那边正对着的便是坤宁殿。张茂则垂着眼眸笑道:“娘娘尚好,只是近些日子有些忙,看些有些疲惫。”今上看向张茂则,目光意味深长,张茂则昨日才回来,一回来又处置谢娘“御街纵马”的事,怎么知道皇后在忙什么?张茂则只低着头,不再多言,今上便又将目光飘向北边,轻声道:“说起来,朕也有快两个月没去过坤宁殿。”春末的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似是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 “还有何事?”今上又瞄了一眼张茂则,张茂则便拱手行礼,神色愈发恭谨:“官家,今早臣又见了刘宜孙一面,相关口供在此,只是还有些不大清楚的地方。”今上接过刘宜孙的口供,心中暗思,黄德和在边境,却与京中有勾连,那么参与进此事的人必不再少数。“你去西境一趟,好好查看,只是查到什么当交于有司处置。”今上又道,“皇城司可做朕的眼睛,但不可牵扯太深!”“臣明白。”张茂则接令退下,离开福宁殿时又望向天空,似是遗憾这短暂的归来和又一次的别离。 那头也守着一个杨怀敏,似是有话要说。今上摆手叫他开口,杨怀敏小心打量着今上的神色,心中也生了几分犹豫,“张美人想请官家给安寿公主半个百日宴,给公主冲冲喜。”如今黄德和刘平的案子仍没个着落,若是大办宫宴,怕是影响不好,几位谏官也定是要上谏的。“那皇后怎么说?”今上微微皱眉,却又想到张娘子柔弱的模样和安寿公主反反复复的病情。杨怀敏挤出一丝笑意,不自觉带上几分讨好的意味:“娘娘说,官家忧心安寿公主,爱重张美人,百日宴是该办一下。”今上有些讶异,向来守规矩的她怎么这么轻易的退让?“当真?”今上的目光严肃几分,似要看透杨怀敏一般,杨怀敏下意识的低头,手也握紧衣袖,“小人绝不敢虚言半句!”“好,那便办吧,到时皇后也来看看公主。”今上答着,心思却又飘远些,杨怀敏心中却生几分怪异的感觉,却说不上来为何。 第75章 第 75 章 天色仍是一片暗沉,星辰掩去光芒,只有东边有一两点亮色。娟儿拉紧衣服,虽已到春末,早晚仍有些冷。娟儿走近听雨阁时,屋里亮着灯,娟儿还在想是何人来的这么早,进屋一看竟是谢娘。娟儿放下灯,满眼惊愕:“姑娘,你不是被娘娘禁足了?怎么在这?”“娘娘让我反省,我已经反省过了,可听雨阁的事也不能落下啊?”谢娘头也不抬,只在那整理文书。娟儿拿着食盒叹气,她是真不怕被人发现了! 大概是运气不佳,谢娘溜出来不到一个时辰,便被发现。季陵本想趁着谢娘“禁足”期间叫她好好休养,没想到到了坤宁殿却没找到人,季陵找借口说忽然想起御药院有急事掩盖过去,转头到听雨阁找人。谢娘果然拿着文书教娟儿和彩雀绘制微缩舆图,暗室里小乙和莹儿则在刻画舆图。季陵没好气的放下医药箱,朗声道:“曹大姑娘!你可真是季某见过最难处置的病人!”谢娘讪笑:“我可比张娘子好说话多了!”“张娘子是听不懂医理,你是听明白了还明知故犯!”季陵撩起衣袖,又示意娟儿解开谢娘手上护着手腕和手肘的护夹。谢娘装作乖巧模样,又笑问道:“听说官家拨了钱,要购买药材收治伤兵,如何了?”“听说范雍大人都把周边府库掏空了,现在还行,若是再来一趟,馏酒、金疮药、纱布都供应不上!”季陵随口一说,又严肃嘱咐:“这段时间不可再苦熬!好好休养!”谢娘用力点头,却又想着不知刘宜孙的事到底怎样? 晏府一处僻静院落的砖墙上已生了青苔,杂草丛生,屋外还有些灰尘。文彦博来时亦身着低调的旧布衫,只是腰带上扣的锦带看着有些沉,他敲门三下,又朗声道:“是我,宜孙。”梁元生这才开了门,屋里也没烧炉子,尽力减少存在的痕迹。因为连日的盘问,刘宜孙看着有些憔悴,文彦博心中有那么一丝触动,却又将心绪迅速压下。梁元生和刘宜孙皆先向文彦博行礼,文彦博笑道:“二位的伤可好些了?”刘宜孙又拱手行礼:“好些了,文大人……”文彦博轻轻抬手止住刘宜孙的话头,叹道:“某虽有你的证词和证物,可单这些却不足以结案,想要揪住背后之人,总得他们自己先露出破绽……宜孙,你可想好了?”刘宜孙已大概明白了文彦博的意思,十分郑重又行一礼:“文大人尽管吩咐!” 见刘宜孙果然同预料中一样答应,文彦博也轻松许多,又道:“这两日你便搬离晏府,对外宣称晏相不愿卷入麻烦,你求助无门。禁军中也会有两个武功上佳之人在你附近守着,其余人会在城南新桥附近的宅院埋伏。剩下的,便全看你了。”这便又要踏入险境,刘宜孙迟疑片刻,这一路被人追杀,他并非十分相信文彦博,可要为父伸冤却也没有别的路。若这就是忠孝两全之道,他甘愿赴死。刘宜孙便下意识的按上心口那片护甲,那是父亲给他的遗物,刘宜孙郑重答:“刘某定会将人引到那里,还望文大人给家父一个清白!” 当夜刘宜孙和梁元生就离开了晏府,只富弼过去看了一眼,赠他一瓶药酒。晏殊站在长廊下,握紧衣袖,他忽然想起一句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街上倒是热闹,宫中给安寿公主办百日宴,购买许多零碎的小玩意,宫外便也开始卖类似的小玩具,说什么有公主的灵气云云。刘宜孙对这样的热闹毫无感觉,一闭眼,眼前的只有三川口血流成河。梁元生拉了下刘宜孙的衣袖:“去我干娘那里,好歹有个落脚之处。”刘宜孙轻轻点头,如此便不得不再将张丽华和清风楼引入危险之中。 三月初九,安寿公主的百日宴,天色看着阴沉沉的,宫中人来人往。谢娘是没什么兴趣参加这种宴席,留在听雨阁做舆图,又托周惟恭趁机去将收集的十斤蛋壳去烧成石灰,再购置三十斤胡麻油备用。谢娘猜这个方案大概朝中根本没几个人同意,但利用□□可以从某种角度弥补宋军缺少骑兵的缺点,等有了结果,最好能找到机会说服今上,让他同意这个方案。谢娘想着,却见听雨阁附近跑来一个小萝卜头,是福康公主。 听雨阁是做工的地方,公主跑进来总归不安全,谢娘想抱她出去,可惜骨裂未愈,实在没办法那样使力。谢娘便从荷包里取出一颗糖递给福康公主,笑着牵着她离开:“你怎么在这啊?”“今天是妹妹百日宴,姐姐同意我出去玩。”福康公主声音脆生生的,“你知不知道高姐姐和宗实哥哥在哪里?我找不到他们!”这种宴席赵宗实一向不喜欢,他们要想躲起来,谢娘能去哪里找?要他们为了去找赵宗实反而叫苗娘子找不到福康公主,那才是大事了。谢娘笑着蹲下身哄道:“那我们去转一转,看看他们在哪,若是找不到,我陪你折纸燕子玩好不好?”福康公主乖巧点头:“好啊,我们一起去。” 后苑里果然也没找到赵宗实,倒看到那边张娘子和一个身着水蓝衣裙的女子站在一起。张娘子带着一顶花冠,冠子上带着象牙雕的牡丹和一圈散发着粉色光晕的珍珠,身上则穿着桃粉织银裙衫,甚是华贵耀眼。张娘子确实很漂亮,杏眼如水,身形纤弱袅袅,她似乎也很喜欢因为美貌而被注视的模样,在那水蓝衣裙女子面前笑意极盛。“她是谁啊?”谢娘轻声呢喃,福康公主学着大人的样子摇着头笑言:“是薛…薛夫人,就是,就是……”“王拱辰的夫人?”谢娘眉头不由得皱起,却又觉得自己不该皱眉头。 谢娘微微摇头,便带着福康公主回了坤宁殿,正好高姑娘和赵宗实也回来了。谢娘便带着他们用废纸折出鸟儿的模样,再将它们掷向天空,模拟鸟儿飞翔。几人玩的开心,竟连曹后和今上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今上笑道:“还是头一次见你们有些孩子模样!”谢娘、高姑娘和赵宗实赶紧站好,福康公主却将那边的折纸鸟儿塞给今上,似是撒娇一般:“爹爹也一起玩吧,你好久都没陪我玩耍了!” 那边镣子急匆匆地进来,似是有话要说。今上抱起福康公主,唇边亦带着笑意:“何事?”镣子拱手行礼:“官家,文大人已经传了信,已经抓到和京中勾连之人,定会尽快审出结果,将涉案之人连根拔起。”“好,叫他们多上些心。”今上又笑着望向福康公主:“你想玩什么?爹爹陪你。” 第76章 第 76 章 离开晏府的数日,外面热闹纷繁,刘宜孙也察觉到有人一直跟着他们,不是文彦博借调跟着他的禁军。那几人十分谨慎,似是普通百姓的装扮,刘宜孙在等着他们放下警惕,那几人也等着刘宜孙放下警惕。三月初八夜里,刘宜孙放出消息,次日要去开圣院和延真宫碰碰运气。 初九早晨,刘宜孙和梁元生离开酒楼,出了南城的角门,绕过新桥前往延真宫。天色阴沉,叫人有些憋闷,蔡河里的鱼也翻腾着。一过新桥,便有人跟在两人身后。刘宜孙和梁元生抛下马车后,装作慌不择路的模样,那几人跟得愈紧。至一处巷道时,那几人终于按捺不住,亮出短刀,像二人袭来。梁元生晃身躲过两下袭击,护住要害;刘宜孙则夺下一人短刀,擒住那人,将刀横在那人颈上,眼中已有了杀意,而刘宜孙夺刀时也受了伤,却对这些伤似乎早已麻木。早已埋伏的大理寺捕快和借调的禁军也从荒院中闪出,堵住各路路口,将那几人死死按住,戴上镣铐,头上蒙上黑布。 文彦博不知何时到的,递过两顶帷帽,笑道:“在此案查清之前,还望二位莫要多言。”刘宜孙和梁元生点头称是,戴上帷幔。文彦博和大理寺的捕快文吏对过鱼符,签了字,就要将人押去大理寺,刘宜孙和梁元生则要去惠民药局买伤药包扎,于是几人暂同行一程,却碰到了从外城回来的周惟恭。 周惟恭牵着马,马背上背着四个陶罐,看样子分量不轻。周惟恭笑着向刘宜孙拱手行礼:“小刘将军可好?”刘宜孙抬手时衣袖已渗出血迹:“还好,只是皮肉伤……上次曹大姑娘护送刘某,还未曾感谢……”周惟恭打断刘宜孙,笑道:“小刘将军不必多言,先去惠民药局疗伤才是,我也认识惠民药局的医师,不如让某护送你们一程。”文彦博亦在后面握紧了缰绳,心中暗思:那日竟是曹家大姑娘送刘宜孙去的晏府?为何张茂则和富弼都不曾像他提及此事?这是中宫的意思,还是曹琮亦有所参与?…… 周惟恭将两人引到朱医师那里疗伤,报了谢娘的名字,朱医师便取出私藏的一罐馏酒、一罐柳枝丸。自当年谢娘将馏酒和柳枝丸制作方法交给惠民药局以来,用馏酒清洗伤口、包扎、用柳枝丸抑制发热感染就成了惠民药局处理外伤的基础疗伤方案。朱医师一边处理刘宜孙伤口,一边念叨着:“为了补充西境军用,这边库存全都被军中征用了,就剩下这些,若不是看在曹大姑娘和季师弟的面子上,我定叫你们回去……”刘宜孙忍着痛向朱医师道谢,又问周惟恭:“贵人看着面善,可是在何处见过?”周惟恭拱手道:“某曾在范雍大人手下做过大半年事,想必是曾与小刘将军有过几面之缘。”朱医师包扎好刘宜孙和梁元生的伤口,又嘱咐道:“若这两天有发热,就服一枚柳枝丸,不要空腹。一共就这些,用不完就送回来!” 周惟恭回去时已快到宫门关闭的时候,他提着四个陶罐前去听雨阁,陶罐的重量让麻绳勒进他的手心。谢娘果然还在听雨阁忙碌,衣着朴素,屋中亮着一盏孤灯,竹篾子编的物什护住她受伤的地方,散发着浓重的苦涩药味,也叫她双手不再那样灵活。周惟恭放下陶罐,笑道:“姑娘且歇着吧,何必着急?”谢娘翻着各州县的文书,头也不抬:“今日为了哄公主,可没少耽误时间!今夜总得补上耽搁的时间,且我想着最好能在乾元节前完成此事,然后开始做个‘大炮仗’,将党项人都赶走!” 周惟恭望向谢娘,目光温和许多,也跟在谢娘后边整理文书:“张老板还说,等这案子差不多了,想代梁生和小刘将军宴请你,当做感谢。”谢娘这才抬头,笑道:“这有什么好感谢?罢了罢了,我去问问娘娘,看有没有机会出宫!”周惟恭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未能说出那句话,他将谢娘送的手炉送给一个贫苦人家。只是此事提了她大概也不会多想,她心中最重要的是她的信念。 而在吕府廊亭下,吕夷简身着常服望向天空,却瞬间苍老许多,鬓间生了许多白发,手指也在栏杆上留下抓痕。吕公霖在此案中牵扯定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去年清查盐政之事吕公霖便不清不楚,如此看来定是牵涉极深;今上对吕夷简称病之事也不曾派人过问,由此可见他对此案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放过……难道吕府就此陨落?吕公著、吕公弼二人在阶下等了许久,吕公著终于按捺不住,行了一礼,上前道:“父亲,事已至此,不如将他绑了送到大理寺,自首总比到时官家派人上门搜查的好!”吕夷简又犹豫片刻,扯断锦带的上的络子,终于定下决心,“好,让各房明晚都来祠堂商议,年轻力壮的家丁候着!” 第77章 第 77 章 听到王和礼绘声绘色的描述吕夷简如何在集英殿痛哭流涕,哭诉家门不幸,子侄荒唐,听雨阁众人皆笑出声来。莹儿笑问:“那官家这么说?”“官家说,”王和礼清清嗓子,站得板直:“吕相也是朝中老人了,辅佐章献太后多年,至于吕公霖到底如何处置,当看大理寺审查结果,你又何必着急?”看王和礼装的像模像样,娟儿也跟着笑,忽听到后面冒出一声:“任都知来了。”王和礼吓的赶紧抓紧衣袖,装作行礼的模样,准备谢罪,却见周惟恭忍着笑意道:“我看错了。”众人又是笑作一团,谢娘只笑着摇摇头。 这些天文彦博在大理寺加班加点审查此案,如今案情已明了许多,吕公霖、程琳之子及赵宗亭利用祖辈声望在京中打探消息,为盐政贪腐遮掩;庆州、解州、晋州知府通过抬高官盐盐价和纵容青盐走私谋取暴利;永兴军部将、解州厢军将领、开封府武吏则具体从事此事;黄德和是沟通几方势力的中间人,通过勾连赚了不少钱财,自是贪生怕死之辈,看元昊来势汹汹,便临阵脱逃。如此,各方势力为了避免被查出,就一路追杀入京的刘宜孙。盐政弊病已有多年,未必等一次查清,但是此案若能从严处置,也算是敲山震虎,让某些人收敛些,莫要误了军国大事。 算着时间差不多,谢娘也准备着去曹后那里央求,出宫去看看张丽华和刘宜孙等人。谢娘刚进坤宁殿,却见曹后拿着几支红芍药出神。旁边的小内侍说,是官家特意让人送来的。景佑初年的四月,今上也曾赠于曹后一支红芍药,问她想不想入宫?曹后记得那时她确实是欢喜的,她在闺中听先生说,听父兄说,听密友说今上仁慈、敏慧,她怎可能没有些许心动?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年四月今上刚刚送走他分外喜欢的商人之女陈氏。此后每年四月,今上都会送红芍药给她,曹后却说不清,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该如何描述。 谢娘轻轻走到曹后身边,行了一礼:“娘娘若喜欢这红芍药,何不叫人簪上?”曹后心中泛起许多波澜,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如今他那样爱惜张氏,她又何必带这红芍药去招摇?曹后笑着摇摇头:“不必了,还是叫她们插在瓶中,更好看些。”秀娘将红芍药拿去做插花,曹后浮起一贯温和的笑意:“你过来怕又是有什么事?”“娘娘可否许我出宫一趟?”谢娘低着眉行礼,一幅故作乖巧的模样。曹后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眸色添了两分严厉:“为何出宫?”“上次那个朋友和……想要谢我帮忙。”谢娘讪笑,悄悄打量着曹后神色。曹后声音愈冷:“你和民间人士交往我不反对,可与边将有私交,是宫中大忌!”“我也不是非要和谁交往,”谢娘小声央求:“难道娘娘不想让他给八祖父带封家书?” 曹后又失神片刻,在她年幼时,曹琮因常年守边子嗣稀疏,便极爱宠小辈,还教她骑马,教她兵书;后来圣旨一下,立她为后,曹琮也曾跑遍整个京城,替她置办嫁妆,唯恐入宫委屈了她这匹野马……曹后自认为入宫这些年她还算尽职尽责,至少未曾辱没曹氏门楣,却着实未曾替这位护着她的叔父做过什么……曹后终究神色松动许多,轻声道:“罢了,这次许你出去,可记得不可招惹是非,上次你闹出的动静多少人还都记得,下次就不可能了!” 谢娘求得同意,赶紧拿了令牌溜人。那些文臣总说这个忌讳那个忌讳,可真出事时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真的能顶事?谢娘自认为自己并无谋私,也并不觉得出去和张丽华、刘宜孙等人见一面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曹后何必那样紧张? 三日后谢娘、王和礼、周惟恭和娟儿一起出去,张丽华早早让清风楼的厨子备好菜,刘宜孙与梁元生还没回来。听说,官家亲判了黄德和腰斩弃市,吕公霖、庆州知府等人流放,赵宗亭宗室除名,逐到广南东路……谢娘是没什么兴趣去看,不过倒是惊讶这位官家竟能真的下定决心做出这种判罚。刘宜孙想当面看仇人的结局,也算人之常情了。 刘宜孙仍身着低调的布衫,带着帷帽,看样子没有大仇得报的高兴,反倒有些疲惫和茫然。刘宜孙拱手行礼,看着有些窘迫:“几位恩德,某本应涌泉相报,可是某方从山穷水尽之处回转,只能借张老板的光,实在让贵人见笑了。”谢娘笑道:“过了乾元节,追封和赏赐就该下来了,小刘将军还是先回去安置家人罢!我倒有事请小刘将军帮忙。”刘宜孙又拱手行礼:“姑娘请说。”谢娘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子,暗置机关紧紧扣着,接口用蜡封好:“请你帮忙把这些家书带给曹琮将军。”刘宜孙双手接过,神色郑重:“某定不负所托!” 众人这才入了席,交谈起边境战况。周惟恭和刘宜孙谈起西境,倒是意气相投,让人许久都插不进话来。张丽华亦问出心口盘旋许久的问题,开口之时不自觉地添了两分小心:“元生,这次……”梁元生亦垂下眼眸,声音低沉些:“狄将军命我护送小刘将军入京,入今自是要回去复命的……干娘放心,局势稳定了,我一定早些回来!”张丽华用手帕压住泪意,强撑起笑意:“那就祝你们平平安安!” 大抵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谢娘他们坐了一会便要回去,刘宜孙和梁元生也要准备回西境的行装。张丽华送走众人,站在酒楼里又添许多伤感。清风吹过铜铃,清脆的响声似是离别的乐声,聚聚散散本是常事,怎就叫人这般难以释怀? 第78章 第 78 章 韩琦到庆州已有十数日,与有些名望的将军如狄青、种世衡、任福等都见过面,唯独曹琮还未回来。据说是三川口一败之后,曹琮为了稳住西路防线,组织乡民建立义军,拦住元昊西路大军。如今曹琮亲去秦州-岷州一带前线清查,需要数日才能回来赶到庆州。四月初,曹琮终于赶到庆州军衙,盔甲上还沾有沙土。 曹琮笑着行礼,朗声道:“韩大人,久闻其名!”“曹将军不必多礼,”韩琦带着浅笑,打量着这位曹将军,曹琮已有了白发,颊有一道新伤,手指粗糙,像是受伤流过痕迹,又像是常年御马持械留下的老茧。韩琦朗声笑道:“将军一路辛苦。”曹琮从盔甲的暗袋中取出文书,和虎符,双手递上:“这是秦州至岷州各堡砦的情况,请韩大人过目。”“韩某定仔细研判,”韩琦接过文书,翻了两页,到底是出身武将世家,曹琮的文书没什么华丽辞藻,倒是从风土民情和地理水文书写各堡砦情况。曹琮又挠挠手背,终于吐出心中盘旋许久的问题:“韩大人自京中来,官家和娘娘可好?”“娘娘贤德,官家甚是倚重娘娘,”韩琦合上文书,目光里似有些审视。曹琮干笑两声,知道自己不当再多问,免得徒惹嫌疑。可心中又不免疑虑,他那位倔强自傲的侄女到底在宫中过的好不好? 曹琮又望向庆州军衙里那幅巨型舆图,精确刻印各山川和堡砦的位置,又拿朱墨标明行军路线,舆图边缘则标记各行军路线所需要的时间及险要之处。曹琮不自觉的浮上笑意:“是谢丫头带人做的?当真像姝儿小时候……”韩琦又看一眼曹琮,曹琮自知失言,心中懊恼,他果然老了,怎能说这样的话?姝儿是他的侄女,亦是大宋的中宫,怎能随意提起她的闺名? 韩琦也已浏览完文书,像是未曾听到那一句一样,浅笑着取出一个匣子,双手递过,里面装着调令。韩琦道:“官家已定下和吐蕃共同遏制党项,为了避嫌,故而调换防区,请将军接令。”曹琮微怔片刻,笑意有些艰难,他还是双手接过,“好,老朽这就去准备。”换防之后,曹琮所部便离开秦州至岷州一带,与延州紧邻,与夏竦等人则是时常碰面。夏竦此人身形匀称,手中总拿着书,可曹琮与之碰面时不知怎么的忽觉心中一紧。 谢娘也是从阿简那里听到曹琮调换防区的事,如今调令下了十多天,宫中却没有半点消息。谢娘思来想去,还是按捺不住,准备着打探消息,却没个由头。曹后在坤宁殿中修剪桃树,剪掉多余的果子,气定神闲,倒显得谢娘毛毛躁躁。青涩的果实落在泥土中,看着有些可怜,可不加修剪,它们也不可能长大。“若有什么事,大可直说。”曹后手上的活并未停下,谢娘有些惊讶,也不知曹后是怎么发现她的。谢娘走近些行了一礼,低声道:“娘娘,我听说,官家下了调令,调换八祖父的防区,这件事你可知道?” 曹后动作迟滞半刻,又恢复了平日那淡然模样,“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些事定是官家和枢密院仔细商讨过,你好奇什么?”“可我也听说,八祖父在三川口之后巩固防线,稳住局势,也没听说过官家要赏赐,倒忽然调换防区……”谢娘絮叨着,许是刘平的案子过去还没多久,谢娘总归有些担心。“难不成,在你眼里,稳固防线就应该要赏赐?”曹后将剪子扣在秀娘的托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面色严厉:“还是借着外戚的关系可以干扰枢密院决策?”谢娘一时辩驳不得,只低头行礼:“是曹谢不该多问。”“你去吧,只是必须记得,关于朝中许多事,不可随便议论!”曹后的声音缓和一些,倒叫谢娘忘了她本来想问的事。 看着谢娘的背影,曹后亦轻叹一声,她并非不知道谢娘所疑虑的,可那些疑虑有什么用?曹琮调换防区并非必须,但曹后也又能如何去问?后族掌兵,即便做得再好,也是会招来猜忌,前段时间张氏又与她有许多不快,自然会有人联想到此事。但愿,但愿只是因为要向吐蕃派出使团,避免内外勾连之名…… 只是未曾想,当日傍晚,今上也来了坤宁殿,身着青色常服,腰上系着犀带,像是刚与朝臣议完事。曹后浅笑着递过清茶,看不出半丝破绽。今上接了茶,却只握在手里,反而目光中似有那么一分审视,笑问道:“有人告诉你西境调令的事?”曹后微微垂眸,声音里似仍没什么波澜,“宫里人总是乱传消息,臣妾明个就叫人申饬。”“那你不想问朕?”今上放下瓷杯,目光落在曹后身上,好似期待着她会说什么。曹后仍未抬眸,笑意淡漠,“官家做的决定自是和重臣商议过,臣妾也信官家深思熟虑,又何必多问?”今上干笑一声,似是有些失落,又似在自嘲:“你是最守规矩的,又怎么会问不该问的?”曹后握紧衣袖,指甲硌得手心生疼,大概他们之间当真没那样的默契,她也做不了旁人期望的讨人喜欢的女子吧?今上终于饮尽了那杯茶,摩挲青瓷杯许久,似是有些气闷,开口时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关于曹琮三川口之后稳定西境防线的事,朕自会叫人赏赐他和曹府。”曹后浮起一个自认为合适的笑意,行了一礼:“多谢官家。” 谢娘回到听雨阁,只觉得心中愈发烦乱,明明这里应该是最高处,可太多太多的事就像笼了一层薄纱,感觉得到却又看不透。人人皆有心思,尤其是那些手握大权的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倒叫谢娘觉得听雨阁那没什么隔阂的环境才更好些。如今舆图的事已完成九成有余,谢娘也打算开始做自己思虑许久的事,她将胡麻油倒入瓷碗,又倒入少许蛋壳烧成的石灰,再逐趟加水搅拌,若是一切顺利,很快就能做得一份燃烧剂。 第79章 第 79 章 五月初,那幅刻画了宋全境地形和临近邦国地形的舆图完工,只要工匠在青砖上复刻、烧成、拼好,站在集英殿后面就能参照全域舆图做出决策。舆图拼好那天,后宫之人本不应该出现,可不知怎么的,今上还是下令让曹后和谢娘过来。 整个舆图中喜马拉雅山脉最为显眼,它和昆仑山脉共同围住吐蕃的高原;群山万壑中地势降低,那条南北斜穿的通路就是河西走廊;在往东是党项的沙漠,绕过黄河便是关中平原;再向东是中原大地,泰山和齐鲁,最后是广阔的东海;由北向南则是契丹的草原、中原大地、黄河、长江;长江勾连了川蜀、两湖、两淮;继续向南便是广南西路和琼州,还有浩瀚的南海;周边还刻画了暹罗、交趾、东瀛、高丽、回鹘等国的模样。谢娘他们能拿到的资料有限,但她自认为他们做的已经足够精细,若有什么不足,日后也可以慢慢修改。 今上接过内侍递来的瓷罐,走近吐蕃的一处,从那里倒入清水,水流就沿着黄河、长江的河道一路向东,注入东海。牵来围观的朝臣众多,谢娘并不完全认得,只见那边有一些人在谈和回鹘的商贸;又有人指着川蜀,又指向荆襄,似是在说年少时的颠沛流离……今上似也很是高兴,亦同晏殊交谈着什么,眼中尽是笑意。谢娘也不由得自豪,这是他们做了大半年的舆图,清晰明了地展示各地情况,这样的精细也够叫人瞩目了!领到赏赐时,王和礼、娟儿、莹儿光顾着掂量那些银两,谢娘却笑,这些银两算什么,这份巨大的作品才值得高兴! 今上虽说叫他们休息一段时间,谢娘却不想等了,只让周惟恭去告诉众人,今夜子时在听雨阁会面。众人皆疑,谢娘却已拉着周惟恭、王和礼去听雨阁挖安全坑了。快到子时,他们已经挖了一个深两尺、宽两尺的深坑。谢娘也已在陶扣中装好□□,外面小陶罐则按十比一比一的比例装入油酸、甘油、馏酒的混合燃烧剂。 周惟恭将捉来的一只老鼠丢入深坑,谢娘又将微缩□□交给周惟恭,由他点燃丢入深坑。□□发出一声爆鸣,燃烧剂附着在那只老鼠身上,无论它如何挣扎都无法甩开燃烧剂,最终烧成一团焦灰。老鼠垂死挣扎的尖叫声和皮毛烧焦的焦糊味弥漫在庭中,叫人不敢直视。彩雀吓得直往后躲,半天也反应不过来,只躲在一边落泪;王和礼反应过来后就一把抓住周惟恭的衣领,怒斥道:“曹大姑娘疯了,你也疯了?”周惟恭推开王和礼,面色冷硬:“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你们根本没见过党项人是如何屠戮大宋边民的!”娟儿和莹儿怯生生地望向谢娘,似是等她一个解释。 “是,这就是□□的第一次实验,确实十分残忍歹毒,对此我无可辩驳,你们想走,我也不会强留。但请你们听完我的观点,再决定走或留。”谢娘引众人到了内室,点亮数展灯,内室里挂着一幅舆图,也是全境舆图,只是比较小,正好能让众人围过来细细观看。谢娘指向东海:“天上的雨都来自东海和南海的水汽,因此,越往西北,就会越干旱。若是中原亩产减半,党项就会彻底绝收。党项没有粮食,却有良马、铜矿和煤矿,那么在情况下能成为党项首领的必然是好战派,必然会想方设法劫掠大宋边民。” “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能选的路也并不多,一,彻底灭了党项,但是只要大旱,就要投入大量钱财治理相应州府,否则以当地彪悍的民风必然叛乱;二,不管党项,那么过上二三十年,党项人还是会积攒力量,准备南下劫掠边民,大宋只能准备大军应战。我只是个凡人,没有本事解决这个困境,能做的只有用酷烈的武器威慑旁人。我不知道这样的武器是让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还是在酷烈的武器下能选择合作、改变困境,可我不希望再见到三川口之战,不想见到大宋的将士被屠戮,至少在他们陷入危难时多一条路。” 听雨阁中灯火摇曳,众人皆陷入长久的沉默。彩雀似奔溃的哭出声,哽咽道:“我不愿意!我不想做杀人的武器!”王和礼踱步数遍,似乎很是烦躁,还是忍不住向周惟恭吼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帮助她去做这种事!”周惟恭亦不甘示弱:“若不是西境稳定,那里有京中的富贵繁华?难道西境的将士不应该用这些保护自己?保护边民?” 谢娘亦垂下眼眸,果然,她这一做法还是太离经叛道了些。她勉强浮起笑意,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谈,我也会写明文书,禀告官家。”彩雀头也不回地跑开;王和礼随后离开,似乎仍是烦躁;莹儿和娟儿相互搀扶,似是在种种思绪中摇摆;只有周惟恭留在听雨阁收拾残局,谢娘自嘲般笑笑,也拿来铁锹埋了那只惨死的老鼠,又叹一声,内心暗道,抱歉,鼠兄,不得不那你做实验,若是这□□可行,才能让战争尽快结束吧。 “谢谢你,慎之,还愿留下陪我这个疯子。”谢娘在月光下又在那只老鼠旁边埋了半块糕点,却又觉得自己虚伪。惨白的月光透过云层照向庭院,照出不规则的阴影,显得愈发冷冽。周惟恭放下锄头,浮起一丝浅笑:“我也见过边境的残酷,亦知两军交战就没有退路,所以就让某陪姑娘一起疯。” 第80章 第 80 章 已到仲夏,天也亮的早些,雀儿和蝉早已开始鸣叫,一片嘈杂里满是生机。谢娘昨夜并未回坤宁殿,而是在听雨阁原来值夜的内室将就一夜。这一夜她也没怎么入眠,大脑中思虑混乱,醒来时还有些头疼,却已没有半丝困意。谢娘简单洗漱过后,便开始研墨,铺纸。墨香很淡,谢娘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若是今上许了此事,她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周惟恭早早来了听雨阁,打扫庭院。随后王和礼也进了屋,踱步许久,好像昨夜那股硝烟和焦糊气仍未散去,叫他不得安宁。谢娘微微眯眼,周惟恭和王和礼平日都身着内宦服饰,身形又差不多,远远看着时她都有些看不清。又或许是制作舆图的这大半年用眼太过,所以才会叫她觉得看不清。 王和礼又踱步数遍,坐到谢娘身边的软凳上,压低些声音:“曹大姑娘,你为什么非要做这些?”“御膳房也会定期灭鼠,”谢娘提起笔,却又不知从何写起,一滴墨滴在纸上,看来这张又要作废了。谢娘声音平静,只盯着那个墨点,头疼也愈发厉害:“难道你不曾食用荤腥?”“那不一样!”王和礼眼中有些血丝,声音干哑:“明明可以痛快的结束,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折磨生灵……”谢娘将檀木镇纸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声音亦提高几分,“你知道需要多少个步兵才能杀死一个骑兵?你找个方法来对付元昊精骑啊?”周惟恭声音冷淡,“即便是轻骑,也需要四个训练有素的步兵才能拦住;若是重骑,在开阔河谷地带,碰见普通兵卒无异于屠戮,即便他们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普通兵卒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两年前周惟恭还在延州的时候,曾碰上党项一支侦查的轻骑,他们连剑都未拔,就踏死宋军哨岗中的五人。周惟恭和另几名将士想去追,可短短三百步的距离就是追不上,也救不了那些哨岗中的普通兵卒。□□未必能扭转战局,但至少可以给他们一个喘息和准备的时间。 王和礼抓着内宦的帽子,抓了许久,依然无法下定那样的决心。谢娘又一次集中精神,开始书写文书: ……臣女谢闻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昔战国之世,泗上十二诸侯,纵行仁义,终覆于强秦铁骑。非仁德不修,盖无锋镝之威,难护弦诵之化。故《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谢一介女流,安敢干枢府戎机?惟愿献此微末于陛下阶前,用舍行藏,悉听庙堂明断。若边城骤遭党项铁骑突驰,将士持此物据险而守,可使虏骑逡巡不敢轻进。愿以战止战,边境早安…… 王和礼终于收拾好心境,接过文书,他声音仍有些哑:“曹大姑娘,我仍不同意这件事,但我会将文书转给官家。”谢娘浮起艰难的笑意,轻声道:“多谢……” 谢娘又取出小瓷锅,倒入胡麻油、蛋壳烧的石灰粉,一点点向瓷锅内倒水、搅拌。莹儿和娟儿也过来帮忙,只是愈发沉默。谢娘搅拌一阵,手上已没了力气,娟儿便接过瓷制的杆子继续搅着。谢娘心中微颤,轻声问道:“你们怎么愿意过来?”娟儿专心搅拌着瓷锅中的混合物,低声道:“我说服自己,我只是作为朋友帮姑娘,不是在做什么杀人的东西……”谢娘心中又一痛,其实再华丽的词藻也不能改变这件武器的残酷性,她们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这样的时代,被这种燃烧剂烧伤,大概率会是无药可医,慢慢被烧伤感染折磨……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它用烧伤拖累党项军队,除非党项人会杀了烧伤的兵卒,避免烧伤的兵卒耗费人力物力…… 瓷锅中每加一次水,都会冒出大量的气泡,像是油层下面的沸水在挣扎。谢娘、莹儿、娟儿用搅拌“安抚”着油脂的脾气,搅了许久,油层慢慢变的透明、稀薄,最后完全溶在水里。谢娘用瓷勺舀去上层液体,放在庭院中慢慢晾着;下层液体则是加了石灰粉继续蒸煮,最后滤出一些带有香味的液体。上层液体放在庭院里,慢慢结出一层油膜,下面生了许多白色粉状物质,谢娘又带着娟儿时不时的搅拌,直到油膜厚厚一层,才滤出另外装罐。这些燃烧剂需耗费许多工时,但比从回鹘买石油花费少得多,也更易于推广。 三日后王和礼带了消息。他仍是那样面色灰白,声音干哑,“官家说,听雨阁可以去做燃烧剂,秋狩时会叫禁军试试,只是宫中不得再私自实验。”谢娘一时恍然,此事当真成了?就此谢娘沉下心专心去做燃烧剂,虽然她自认为很注意安全问题,不过在宫中做燃烧实验终究影响不好。想起秋狩时的测试,谢娘心跳也快了几分,既期待着燃烧剂能大展身手,护卫边境将士,又担心那时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暴…… 其实从这一节开始,谢娘就要走向既定的命运。结局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谢幕之日总会到来,可我仍希望她能有辉煌灿烂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第 80 章 第81章 第 81 章 还有一个月便是苗娘子的生产之日,听说帝后二人也会去寺庙祈福。谢娘进到坤宁殿的时候,高姑娘和赵宗实还在桌边做宫学先生留的课业,大抵是心烦意乱,赵宗实的那张纸上写错了好些字,他将那张纸悄悄收起,手指亦是轻颤。或许,这一次,他终究要离开这里,他究竟属于哪里? 曹后则在另一边坐着桃酱,福康公主笑呵呵的拿银勺去尝。这些时日苗娘子身子也重,福康公主过来也算给她减轻一点负担。曹后见谢娘过来,也让宫女们照看好福康公主,自己和谢娘去前殿说话。两人坐在殿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曹后望向谢娘,心中浮起许多思绪,这丫头又聪明又倔强,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放开,可是谢娘不懂权术,更不知她的许多作为即使初心是好的,也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娘娘,”谢娘放下茶盏,轻声唤道,目光里似有几分恳求。曹后也隐隐猜到所为何事,缓缓放下杯盏,目光似仔细描摹着谢娘,朗声道:“你若想这两天出宫一趟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和陛下出宫那日你要留下。”说罢,曹后便望向高姑娘和赵宗实,谢娘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谢娘方要起身谢礼,曹后又重新拿起杯盏,眼眸垂下,低声道:“不急,我还有事问你。”“娘娘是说燃烧剂的事吗?”谢娘苦笑一声,眼眸望向地板,心中又添几分酸苦。 曹后怎么会不明白谢娘的心思?当年曹彬也是靠着火炮击碎了南唐后主的防线,最终叫他选择投降。谢娘走上和先祖类似的路,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我自小也是听父兄提起战场,听伯父们说起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曹后眸色里有几分伤感,声音又压低几分:“你可想过……你如何保证这样的东西只杀伤敌军?”“我没有办法保证,”谢娘起身答道,目光坦然,唇边的笑意似有些讽刺,“娘娘应该知道兵法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若总是畏手畏脚,只是将更多人卷入战争罢了。”看来,她已下定决心,曹后便也不想再劝谢娘,只叹一声,但愿这些东西真的能带来胜利,早日结束战争。可是,无论战争结果如何,拿出这项技术的人必然饱受争议,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做好面对着一切的准备? 这次出宫,王和礼仍别扭着,莹儿、娟儿也兴致不高,独周惟恭驾着马车,还算神色放松。清风楼那边张丽华和李利南、吴平已经在等着了,他们倒是热情的很,李利南已经叫人打开荔枝罐头和桂圆罐头,张丽华也让小厮端上芭蕉果酥、鲤鱼羹等清风楼的新菜品。谢娘笑着举起张丽华送来的荔枝酒,一饮而尽,又叹:“或许以后都没几次这样坐下来的时候了,还是多谢张姐款待。”吴平笑道:“曹大姑娘年纪尚轻,何必说这种话?”周惟恭和王和礼也望向谢娘,似是讶异,似是伤感,娟儿留下一行泪,也将荔枝酒一饮而尽。 张丽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轻声道:“曹大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谢娘苦笑着摇摇头,“我做的事,离经叛道,怕是以后来不得了。”王和礼终于忍不住起身她劝劝谢娘,望向张丽华,似是希望:“曹大姑娘要做燃烧剂作为军用,这样的手段当真合天理?”吴平嗤笑道:“这不正常吗?那些贪官污吏为了好处逼死人的时候可算过合不合天理?至少这东西时为了杀敌军的,又有什么不合适?”李利南也急着接道:“就……就是啊……”张丽华似是沉思片刻,又朗声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若是元生他们有这样的东西,就能早日打完仗回家,总比埋骨他乡更好!”王和礼一时无话,只去饮自己杯中的酒,谢娘亦向心境轻松几分,舀了几勺荔枝罐头品尝。 李利南又摩挲手指许久,常年跑行商也让他的手指和面颊被风沙磨的有些粗糙,李利南终于像下定决心一样笑道:“大…大姑娘……某有事想…想求你,一…一个是去…去年跟…跟着去暹罗的…的伙计,回…回来都…都病了,问…问了许多…医师…都…都急忙治不好,不…不知道姑娘认…不认识好医师?另…另一个是…是听说,朝…朝廷要开和…和吐蕃的边贸……”谢娘起身止住李利南的话头,笑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医师的事我去问问,毕竟医师也不是神仙,未必能像希望那样药到病除;若说和吐蕃的事,朝廷确实准备八月正式派使团和吐蕃商谈,听说上次单独过去的使团因为水土不服损失惨重,这次会招募行商同往。李老板若是有兴趣,可写了帖子向大员拜谒,或许能争取到这个机会。” 吴平笑道:“张老板,拿纸笔来,我来试试!”吴平写了拜帖,递给众人观看,王和礼直摇头:“你这拜帖着实粗浅,怎么可能入晏相的眼?”吴平将笔掷到一边,无奈摇头:“我要有那般本事,早就参加科考了,何必做这讼师?”“如今还有些时间,”谢娘亦轻轻摩挲着桌沿,思索着开口:“李老板,离使团出发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虽紧,但并非没有机会,你不如一边联系吐蕃商团一起前行,一边去联系有名的文人替你些拜帖,欧阳修、苏舜钦、石曼卿等人在朝中举荐,那么机会就会大的多。”“我想起来了,”张丽华亦笑道:“有个石秀才经常来店里喝酒,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好像还和许多文人有交集,说不定那人就是石曼卿!”李利南似是心境豁然开朗,眉开眼笑,起身拱手行礼,向众人拜了数下:“多……多谢……各位!” 第82章 第 82 章 乞巧节之后没过多久就是秋狩,今上向来对这种事不大上心,今年却因三川口之败亲临,狩猎是真,查看禁军各部的演练亦是真。这次秋狩谢娘也被特许跟着曹后一同前去,只是必须要身着女官服侍,不得张扬。今上身着黑色织金云纹宽袖常服,虽穿着马靴,旁边内侍也备着长剑和檀弓,不过谢娘猜他们这位陛下大概不怎么会御射,秋狩上某些仪程怕是要人代劳了;曹后则身着青色大袖衫,紫色褙子,里面是正红牡丹裙,笑意温和,看不出心绪。 果然,秋狩开售时今上带人祭奠山岳之后,就是曹佾和几个擅长御射的宗亲勋贵骑马在校场巡回几圈,演示御射。曹家上一辈大多去边境值守过,因此教得曹佾的御射功夫也不错,箭支稳稳钉入靶心。谢娘偷偷一瞄,许多女官都一幅艳慕的神情。谢娘不由得想笑,她这位叔叔都有两个孩子了,这些年轻女官在期许什么? 随后则是禁军演练,禁军中的十数个将士拿着木制刀枪演武,看着个个都在较真,一时间校场内喊杀声震天。演练的将士在骄阳下迅速变得脸色通红,满头大汗,东边那一个看起来太过用力,用木棍劈断了另一人的木棍。今上微笑着点头,又叫人给诸位演武中胜出的将士赐下赏钱;后面还有什么阵型演练,许多穿甲带着铁盾、弩箭和刀弓的士卒演示着阵型变化,谢娘是不大看得懂,曹后倒是笑意盈盈,似乎觉得这些阵型有些意思。 最后则是各类器械展示,演示到猛火油柜时似乎已有不少文官在皱眉。最后一项则是谢娘制作的□□,一个禁军将士将点燃引线的□□掷出,丢在一个带着皮甲和厚衣衫的死猪身上,□□爆裂的同时点燃燃烧剂,烧透皮甲和衣衫,将那只死猪烧成焦灰。不少女官都被皮肉烧焦的气味熏的变了面色,燃烧的皮甲和衣衫发出很低的低鸣声,像是无常偷偷勾走人命。只是真实的烧伤无论是死是活,过程都会格外漫长。禁军将士解开烧坏的皮甲,看样子这些燃烧剂早早就渗透了皮甲和衣衫,烧到猪的皮毛。谢娘自认为这□□的优势有几项,一,比猛火油柜更轻便,即便是单个兵卒也能携带四到五个□□;其二,也比猛火油更便宜,猛火油需从回鹘购置,绕过吐蕃或辽国才能进入宋境,而这些燃烧剂取自于胡麻、菜籽等,单枚□□耗资不过二百文;其三,渗透性极佳,附着力强,即便身着皮甲也能渗透到皮甲内造成杀伤。 忽然一个文臣出列,朗声道:“官家,臣以为,这等物什太过酷烈,有违天理!”谢娘透过珠帘也能看到文臣那边也是面色各异,禁军将领则皆是低头不语。今上微微皱眉,声音仍是平静:“王卿言之有理,且先回去!”谢娘望向那人,亦是心中不悦,这个人难不成是……王和礼低声道:“他便是官家亲点的状元王拱辰。”说起此话时,王和礼似也有些羡艳。 王拱辰却依然未走,又拜行一礼:“臣听闻,后苑之中竟有人以此物为傲,岂不违背先祖意愿?大宋以仁义立国,自是不同于五代暴戾恣睢之主,官家难不成要违背祖训?”今上仍未表态,只道:“王卿且先回去,究竟如何还要两府和枢密院议过才是!”那王拱辰似仍有不满,却还是依礼退了几步。谢娘莫名生了火气,回头一看,禁军过来的武将摩挲着因常年习武而在手上留下的伤痕,可却仍低头不语,竟无一人发声!明明是日夜演练,随时会被调派执行各项危险任务的禁军,在这种场合却被文官压得抬不起头。谢娘不知该说是那些文臣纸上谈兵,还是禁军中的武将失了勇气。 曹后按住谢娘手腕,目光严厉,似是要她不得轻举妄动。谢娘只能在心中暗怒,王拱辰没上过战场,没接触过刑狱,凭何高高在上的说这些?西境的将士是要真刀真枪的拼命,他难道要轻飘飘几句话就让西境将士为此付出代价?热武器一旦进入历史的舞台就不可能退出,除非找到更好的、杀伤力更大的武器,宋庭不认这一点,难道其他势力也不认? 这件事就这么草草揭过,今上只叫各位在校场后面的园林里射猎,又给禁军将士赐酒。那些禁军也一个个笑意艰难,似很不适应这样的环境。不一会,已有人送来猎的羊肉。听闻为了不与民争利,这些猎物其实都是养好的,秋狩前才放入园林。今上叫人把肉烤制好,分送给百官,曹后这里同样送了几盘。烤肉的香味弥散在华盖之下,曹后笑道:“谢娘,你也过来尝尝。”谢娘却没什么胃口尝,只俯身行礼:“娘娘用吧,莫浪费官家的心意。”曹后也不再勉强,谢娘抬头看文臣那边,似也在品尝秋狩猎物的烤肉,不曾有半点勉强。谢娘心中愈发不适,这些文臣也真是够虚伪,用燃烧剂杀伤叫残忍,所以君子远疱屠,可吃肉时却没半点拒绝。他们一边享受着边境将士带来的安宁,一边又高高在上的点评。要真觉得残忍,干脆直接去元昊营帐叫他们退兵好了,何必评价边军用什么样的方式获胜? 第83章 第 83 章 自秋狩之后,听说朝堂上的分歧也很大。王和礼说,以吕夷简、富弼为代表的文臣赞同以火器加强西境边军,王拱辰等人则是反对此事,那天吕夷简只嗤笑一句:“国朝怀柔二十年,就替党项等来了一个元昊。”这话难听,却也不能说错。如今吕夷简的态度倒不算多么意外,景佑党争之时他就以“霸道”闻名,如今赞同火器也算预料之中。谢娘此时才有些明白,为何今上器重吕夷简,吕家没那么干净,可吕氏比起那些故作清高的文臣是愿意去做“脏活”,就像当年推动废郭后那样。或许,在今上眼里,这样的朝臣反倒能推进有些政事。富弼赞同火器,却是在谢娘预料之外,数月前护送刘宜孙前往晏府时她曾见过富弼一面。那时富弼身着白衫,看着文质彬彬,笑意和善,定是书香世家出身,没想到他竟有这般血性。 谢娘又笑问:“你不是不愿意做这些?怎么还来这?”王和礼垂下眼眸,苦笑道:“官家命我每日来看看,我又不能抗旨!”谢娘笑着摇头,又道:“看来,你这仁慈之心还是抵不过官家的旨意!”王和礼嘟囔一句:“随便你怎么说……季医官?” 谢娘并未抬头,处暑的热意和秋蝉的鸣叫叫她有些烦躁。秋狩之后,关于她的传言满天飞,谢娘不想听都会钻入她的耳朵。好端端的,季陵来这里做什么?季陵似是已经习惯了谢娘的性子,径直走到廊下,撩起衣袖,又拿帕子擦汗:“曹大姑娘,上次你托人跟我说的事有了结果,当然该同你说一声!”谢娘怔愣一下,便去倒茶,季陵喝完一整杯茶才开口: “你同我说的李姓商人我也见过,看着有些口吃,办事倒是妥帖。他那些伙计我没见到,只能按照他提供的病案暂且抓些药试试,若是不好再行调整;那个李老板已经联系好吐蕃商团,行程规划也做得不错。吐蕃商团不大会中原话,他也找了中间人,我见了吐蕃商团,大概了解上次使团为何损失惨重。” 季陵又喝完一整杯茶水,似还是有些热:“我也不大了解这些病,只在书上见过,所以托陈掌院问问,看能不能和使团一起出行看看,也算边做学问边治病救人。” “陈掌院不是说要辞官回乡吗?”谢娘又给季陵添了一杯茶水,王和礼也去烧茶。季陵笑意有些讽刺:“话虽如此,只是今年冬天对安寿公主而言是个劫,自然没人愿意接陈掌院的位置,所以陈掌院也走不了。”“那怎么没人说跟你一起去吐蕃?”王和礼也插了一句。季陵摩挲着青瓷杯杯沿,轻声道:“上次去吐蕃的使团刚走过昆仑山,就有人暴病身亡,他们称之为高山瘴,自然没几个人愿意去……曹琮将军在那边驻守多年,若是他找吐蕃人接洽,也能少废些功夫。” 谢娘忽然对季陵生了几分敬意,若是到时礼部允了季陵随行,这一路对他而言也是分外艰难。谢娘垂眸笑言:“那就多谢季医官,烦劳你了。”“你这又是怎么了?”季陵微微挑眉,谢娘似是自嘲,似是开玩笑:“是啊,见到季医官自惭形秽而已。”“你何必自惭形秽?”季陵却像是有些认真了。 “若你要自惭形秽,那么边境的将士,提刑司判刑的官吏,哪个不需要自惭形秽?”季陵说起这些时神色淡然,叫谢娘一时目瞪口呆,他这样古道热肠的医者竟也会说这样的话?季陵继续道:“药与毒,只一线之隔,全在于使用者如何,砒霜本来用于灭鼠,压制鼠疫蔓延,后来却被用作毒药,难道说砒霜就不应该存在?” “天生万物,必有它存在的道理,我并非全能全知的神仙,也不能替何人承担因果,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更何况,你这燃烧剂是取自胡麻油吧?”季陵笑问道,谢娘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轻轻点头:“是用的胡麻油。”季陵笑意坦然,“可见,这些物什不仅可用于打仗,或许也可食用,可民用,或者还有别的用途,我又何必评判?”这一席话,倒让谢娘心境轻松许多,又让谢娘再生几分敬佩,她从未想过,季陵竟有如此眼界。谢娘举杯笑道:“多谢季医官,希望有一天,它们不再用于战场。”季陵又用手扇扇风,似笑似叹:“好了,这两天苗娘子马上生产,我也要准备着去吐蕃,也就不多坐了。” 季陵离去时,初秋的风也吹动着他青绿色官袍,倒有些仙人飘逸的气息。谢娘收起目光,却又见那边周惟恭低头进了听雨阁,看样子神情有些不自然。谢娘笑问:“怎么了?”周惟恭摇摇头,声音似有那么点低落:“没事,我只是去取东西,然后出宫去找人烧蛋壳。”无论是制作燃烧剂,还是制作馏酒,或是其他,蛋壳或者贝壳烧成的石灰都是必不可少的。谢娘轻轻点头,笑道:“辛苦你了。”周惟恭便埋头去做事,不再多言。 第84章 第 84 章 关于燃烧剂的事一直没什么消息,先来的却是苗娘子的生产。七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苗娘子已有了征兆,曹后和今上去了仪凤阁,嘱咐谢娘帮忙照看高姑娘和赵宗实。 仪凤阁那边已是兵荒马乱,与苗娘子交好的俞娘子、冯娘子也已到了仪凤阁,频频向内张望。听着内室的痛呼声,今上也焦躁至极,稳婆和陈掌院却都说没有问题。曹后也握紧了衣袖,有些担忧的望向今上。屋里血腥气愈发浓重,宫女们进进出出,却无一人高声说话。直到戌时三刻,稳婆抱出一个婴儿,满眼堆笑:“恭喜官家,是个皇子!”殿中内侍宫女、各省都知、众医官齐声道贺。今上接过那孩子,抱着哄了片刻,又朗声笑道:“他是朕的骨血,朕的希望,乳名就叫最兴来!”曹后亦上前探看,目光似喜,又似羡艳。今上将孩子交给乳母,又进去看苗娘子,曹后稳住心境,先赏了殿内众人。 赵宗实那一整天都神情木讷,消息传到坤宁殿时,终于落下一行泪,他没有什么可侥幸,可挣扎的了。外面是喜气洋洋的传颂声,只是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属于这里,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和兄弟姐妹们相处……他又能去哪里?谢娘对这些都没什么感觉,却也猜出他为何落泪。高姑娘也不知道如何安抚他,只轻声道:“要是你出宫去,我也出宫去!”赵宗实想强撑起笑,论理他该向今上道贺,可是终究做不到,泪水涌出,一个字也说不出。谢娘轻叹一声,跪坐在赵宗实身边,轻声道:“世上没有人能真的感同身受,所有人都希望被爱护被珍重,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所以当没有人像你期望的那样爱重你时,你就要自己好好爱重自己,撑起自己的一片天,自己建立一个家。”说完这些,谢娘也退开些,留下两个孩子整理心情,而她则是去烧些糖水。 听闻翌日早朝,今上赏赐群臣,又给皇子赐名赵昕,封寿国公,一时间好不热闹。谢娘不大关心这些赏银,反倒奇怪为何此时来了旨意,说是枢密院那边同意向边军提供五百斤燃烧剂试试。王和礼认命一般去拉了周惟恭买胡麻油、拿收集的蛋壳贝壳烧灰,谢娘又笑:“你不是不想干吗?怎么不找官家辞了这差事?”王和礼挑眉笑道:“我当然得看着曹大姑娘,保护旁人,免得曹大姑娘又发什么疯!”谢娘笑着摇摇头,又和娟儿、莹儿说起后续诸事。 不到一月又是中秋,今上便让皇子和苗娘子也来,当做满月宴。谢娘本不想凑这样的热闹,只打算在宴席上拿些果子糕点,听雨阁人不多,要尽快做出五百斤燃烧剂就只能日夜赶工了。只是曹后早早就看见站在后面的谢娘,叫她坐前面些,这样想开溜都溜不了,谢娘只好悻悻坐下。苗娘子身着杏色大袖衫,外搭浅紫霞帔,抱着皇子,面颊红润。看样子她恢复的不错,许多人都过来攀谈。曹后亦叫秀娘送了一枚白玉做的长命锁,交托之时似有些哀伤;那枚白玉锁样式看样子已不是时兴的纹样了,阳刻小篆平安二字,又有莲花缠纹,看着十分精细。今上看见那白玉锁,眸色微变,却也未曾再说什么。那边则坐着张美人,任然是衣着华贵,耀眼夺目,望向苗娘子的目光时有些嫉恨。旁边的嬷嬷去拉张美人,张美人有些不快,低声道:“怎就她的孩子那样乖巧,我的瑶瑶总是……”旁边嬷嬷赶紧道:“娘子慎言!”她们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丝竹声中,似是一缕风一样飘散。 一阵吹笛鼓乐之中,赵允让和王夫人笑意盈盈的前来拜见。赵宗实似是有些拘谨,看了眼曹后,又看了眼高姑娘,终于像下定决心一般,抓紧腰间玉佩,上前拜谒。王夫人笑言:“好了,十三哥终于要回家了。”赵允让也在笑着,又向今上道贺。谢娘轻声问道:“怎么看着王夫人和他不怎么亲近?”“十三殿下的亲生母亲是任氏,并非正妻,自然来不了。”秀娘接了一句,又小声嘱咐:“姑娘莫在多问了。”谢娘又觉得有些悲哀,旁人的推杯换盏与赵宗实并无半点关系,真正惦念他的母亲却无法在此处护着他。 宴席结束时,今上去了仪凤阁,想必是为了小皇子。谢娘看着散去的人群,心中叹惋,今日真正开心的,怕只有苗娘子和今上吧?张娘子眉眼依然郁郁,天气转冷,安寿公主又体弱,冬日只会愈发艰难……福康公主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拉了下谢娘衣袖:“宗实哥哥要走了吗?”“他要回家了,”谢娘轻声道,斜阳惨淡,看着又添几分寂寥。“这里不好吗?”福康公主还是一副天真模样:“宗实哥哥最近也怪怪的,还跟小内侍发了脾气,又跟娘娘道歉……”福康公主大概不会明白赵宗实的小心翼翼,她被保护的太好,只怕认不清世界的真相。谢娘也不愿多说,只轻声笑道:“公主怎么还不回去?不怕苗娘子担心?”“爹爹说,我可以跟高姐姐再玩上一阵。”说罢,福康公主就去找高姑娘。 曹后也在坤宁殿望着天空,目光里似有许多哀伤。谢娘小心试探着开口:“娘娘是……舍不得小殿下?那为何不求陛下多留他些时日?”曹后笑意苦涩,人也像失了许多力气,声音虚浮:“我并非他的亲娘,也解不了他的困境,何必强留?留下他,就能让官家把他当做亲子吗?”谢娘亦无法劝解,离开坤宁殿时却又想起高姑娘说自己也要离开宫中。曹后身边又像从前一样无人陪着了。 谢娘回到听雨阁,看见新送来的材料,叫周惟恭他们将东西归类,又在纸上写了几遍各材料需要注意的事项;谢娘让娟儿拿浆糊粘了,又强调几遍除了内院蒸馏酒的小炉,其他地方不得见明火,又叫周惟恭检查灭火的沙土和水缸……旁人的命数,她改不了,谢娘能做的,也只有做好自己的事了。 第85章 第 85 章 未过几日,高姑娘果然也出宫回家了。谢娘本想陪一陪曹后,只是为了赶着给西境供应的燃烧剂,听雨阁天一亮就开工,天色暗透了才下工,如此繁忙之下,她倒也没空去关心别的事。 制作燃烧剂并不容易,娟儿和莹儿每天去内院小炉上烧馏酒,普通的十几文一斤的米酒灌入瓷酒甑,一层层通过塔一样的甬道,从瓷管中滴出,每日也不过三四斤;谢娘、王和礼、小乙则将石灰倒入陶缸,加入胡麻油,不断加水搅拌,直到油层全部溶解,再分层晾了,制得油酸和甘油,一日总共也能得四五十斤。莹儿看着搅拌费力,也提出用滴漏代替一部分搅拌,倒更好分离油酸。可这样生产效率确实低下,可听雨阁一共才六个人,手工作坊,又能有多大的产能?人多了摆都摆不开,又不接近河道,没有水势助力,想快也快不了。谢娘也只能暗急,若是在现代,一个小作坊日产量就有数百斤,若是大厂,一日就能产十数吨,可那样强大的生产力似是遥不可及,就这些燃料,又能用多长时间? 曹后见她匆匆忙忙的样子,低头浅笑,谢娘折腾得一点不像大家闺秀,倒像是粗使丫头。谢娘却挑眉笑道:“娘娘不也春日亲自打理庭院中的花木?带着夫人们养蚕织布?”“你倒愈发牙尖嘴利了,”曹后轻轻敲了敲谢娘额头,又笑道:“这些原不只你一人之事,许多事也不必那般着急。”谢娘拱手笑着,像将士那样行礼,眼眸明亮,“但总要尽己所能,才得无愧于心。” 至快重阳时,谢娘才发觉,去吐蕃的使团也应该已经出发,也不知季陵和李利南他们跟着使团的行程是否顺利?不过两日,将作监过来的官员和内侍来验收燃烧剂。□□所用的火药则由另一官营场子制好后直接送去永兴军,听说他们也用了瓷罐和蜂蜡密封,免得火药受潮。这些燃烧剂和火药的装配则由永兴军内工匠负责,至于具体的配方,则由今上选派的皇城司亲自送到永兴军府衙,避免泄密。 这一批燃烧剂一共三百斤,那官员和内侍随意取了两桶燃烧剂中的一勺,试了可燃性,便装入厚陶罐,用泥土封好,再用麻绳绕上数圈绑好,装入放满木屑的木箱,木箱上层放置刀剑掩盖,外面粘上兵部封条,出具接收文书。这些燃烧剂大概需要一个月才能送到永兴军,而真正能起多大作用,还要看各位将军的指挥。 重阳节庆时谢娘终于可休息两日,苗娘子带着小皇子和福康公主出来转,仍有许多人围着,好不热闹。不过谢娘确实未曾再见张美人,听说安寿公主又犯了喘疾,王拱辰的夫人薛氏只同旁人说了两句,又离开后苑,想必时去了翔鸾阁。秋风萧瑟,吹得外边泡桐叶沙沙作响,又夹杂着孩子的哭喘声。张美人这些时日几乎未曾梳妆打扮,面色憔悴,眼角泛红,只抱着安寿公主低泣,一时又斥喝道:“你们看了这么久也治不好,还要官家养着你们做什么?”御药院的都知陆怀青和翰林医官院的陈掌院皆立在那里不敢出声,安寿公主的脉象很不好,看样子肺部和气管也不同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康健,这个冬天定是十分艰难。 待燃烧剂送到永兴军军衙时,已来到了十月,西北的风分外干旱冷冽,吹的枯草歪斜,像是要刮去人的皮肤。曹琮叫人取下装好的陶罐,又叫了种世衡、狄青来看。燃烧剂里还残留着胡麻油的味道,狄青指尖沾了一点闻了闻,皱眉道:“这当真能点的着?”普通的胡麻油变成油气才能点燃,这看起来与普通胡麻油也无甚区别。刘宜孙则取了一银勺,火折子刚吹了点气,火星就引燃了燃烧剂,差点烧着凑近的刘宜孙。经此一看,众人也没有了异议。 曹琮抚着胡子轻笑,心中暗思,听说这也是谢丫头做的,当真不愧是流着曹家血脉,若那丫头是男儿,他就带着她一起来军中做事!狄青又道,“上次先生讲兵书时,说什么天时、地利皆可为兵,为何不趁着大风之日,以此为引,击毁党项?”曹琮又想起之前送到军衙的迷信,究竟怎么做,如何出兵,终究要韩、范二人点头。曹琮又轻轻捻动胡须,只是这些油料又够用多久?只怕一场仗就用完了。曹琮笑问押送的士兵:“敢问这些油料出自哪家工坊?工坊多大?”那士兵也未曾多想,直言道:“听说是宫中一间工坊,可能有六七个人……”曹琮垂下眼眸,看来传闻许多朝臣反对此事大概也是真的了…… 众人回头时,范仲淹已在廊下,面色严肃:“攻心为上,若只一味追求杀伤,未必能平定局势。”众人皆行礼,范仲淹亦回礼,邀众人一起进了军衙内堂商讨战事。未过多久,党项与宋土交接之处开始流传一个传言,传说宋军之中请了神仙,可请火灵菩萨降下灵器,定会降罚于党项! 第86章 第 86 章 这几天寒风愈发凌冽,听党项那边的线人说,党项数个州府都收成不佳,这个冬天元昊一定会南下劫掠前面三四个村落无险可守,范仲淹已经提前遣人疏散百姓,只余留二三百斤粮食和麦秆作为诱饵。只是仍有百姓不信邪,不肯离开村落。梁元生又劝几遍,恨不得将人绑了,只是军令要求两日后退回金眀砦,他也只能留下这些不愿迁走的百姓。 刘宜孙则带兵在山上埋伏着,西风一吹,到处都是黄土,盖住盔甲,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对面山上也有埋伏的军队,等敌军进了山谷,埋伏在附近山谷的狄青则会带兵追截。旁边副将递来水袋,笑道:“喝点水吧。”刘宜孙轻轻摆手,吐出嘴里的沙土,经历了三川口那次死里逃生,似乎他的忍耐力更强。 山川中出现一队人马,显然不是小股侦察兵,刘宜孙微微眯眼,看样子,三四匹马并行的队伍绵延百丈,定是元昊的大队人马。刘宜孙周围的人已经有些着急了,接握紧弩机,瞄准党项兵马。刘宜孙按住副将,轻轻摇头。山谷另一头忽然滚落大批干草垛,被支箭点燃后形成巨大的火球,刘宜孙部和另一边的埋伏皆放箭扰乱党项军马。党项军马想向西撤离,西边山路上冲出许多身着轻甲的宋军士兵,只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将点燃陶罐丢下,陶罐里的火药点燃燃烧剂,从山谷里看,当真像从天而降的火雨。党项虽长于弓马骑射,见到处都是火海不免马匹受惊,山谷中更加混乱。 闻着山谷中烧焦皮肉的味道刘宜孙有些恶心,恰如年初三川口之败时无人收尸的残骸的气味。副将还像留下再杀些敌军,刘宜孙却拉着他带部下撤退,水火无情,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若是风向突变,火向这边扑来,这些士兵也会白白送命。两日后,狄青率兵回来,满脸懊恼,这次只歼灭元昊留下断后的小股部队,元昊当真狡诈,一发现情况有变就抛弃前锋,他们想再追,补给便跟无法跟上。 这次伏击,宋军这边查得党项军队死亡一千九百余人,俘虏八百余人。不管怎样,比起年初的三川口大败,定川寨、乾河砦等堡砦被夺,这也是开战以来难得的胜利了。永兴军衙一片喜气,曹琮和狄青似乎却不那么开心。曹琮看了看头发花白的种世衡,又看看苍老的自己,笑着望向狄青:“我们都老了,以后要交给你们了!” 捷报入京时,王和礼以为谢娘会很开心,然而她只是应了一声就继续在那搅拌石灰乳和胡麻油。“你不就盼这一天吗?”王和礼笑意里有些试探,谢娘也未抬头,声音平淡:“我只是希望以战止战,若是要让敌军不敢来犯,至少每个堡砦需要三百斤燃烧剂,也就是整个西境需要上万斤燃烧剂,数千斤火药,如果元昊识破我们只是故弄玄虚,实则并非有那般力量,定会加力反扑,将更多人卷入战争。”王和礼一时动容,他似乎有些理解谢娘了,她当真不在意什么功名利禄,为的只有一个“利国利民”。王和礼也换上旧布衫帮忙,周惟恭似是笑他,又似是得意,好像早就料到王和礼有一天会和他一样死心塌地留在这里。 翔鸾阁这几个月却愈发寂静了,张美人喜欢热闹,却又怕惊着安寿公主,故而叫嬷嬷辞了许多拜访。今日来的却是张尧佐夫人杨氏,杨夫人满眼谄媚,笑着递上礼物。张美人却连看都不看,只冷哼一声。当初她父亲病故,母亲带她去投奔伯父,杨氏却将她们赶了出来,如今杨氏这样低声下气,倒叫她心中畅快几分。杨氏又赔笑:“当初是老妪眼拙,如今我也来了数回,娘子不待见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你伯父这么多年可是一直惦念着娘子!” “若是没什么事,你便回去吧,我还要照看瑶瑶!”张美人摆手叫人送客,声音里又添几分不耐烦。杨氏赶忙行一大礼,身形匍匐:“娘子心忧公主,老妪思来想去,倒有个消息,听说宝相寺的菩萨甚是灵验,娘子不若试试亲去宝相寺烧香?”这倒叫张美人有些动心,她心中暗思,翰林医官院和御药院那般老朽怎么都治不好瑶瑶,或许求求菩萨会有好转呢? 这个念头在张美人头脑盘旋许久,又叫杨怀敏等人打听。虽没打听出什么结果,她还是决定亲去宝相寺上香。嫔御出宫,宝相寺自是戒备森严,张美人叩首数下,不自觉落泪,心中默念数遍:“但愿菩萨保佑瑶瑶!”叩拜之时她却发现供桌下藏了个小丫头,穿着破布衫子,身上有些脏污。张美人不觉肩气血上涌,一个小叫花子也敢搅了给公主的祈福?几个内侍就要拖那小丫头下去仗打,那小丫头突然大声道:“公主是被人诅咒了!” “你说什么?”张美人让内侍放手,急忙上前问道。那小丫头看着怯生生的,低声道:“我是从西边来的,他们都说……说大宋宫里有人用妖术,所以……所以会有反噬!”这可不是一般的指控,宫女内侍皆吸凉气,那小丫头趁机蹿入人群,一时找不到踪迹。被此事一搅,后面宝相寺主持说什么,张美人都不大听得进去了,只是心中反复再问,她的瑶瑶当真是被妖术反噬了? 第87章 第 87 章 如今已到腊月,西境比不上京中热闹,这里又向来干旱,雪也没下几场,放眼望去,黄土上是枯黄的草叶,似乎黄土和蓝天便是全部了,偶尔几个百姓赶驴路过,只有城中挂了些彩绸,有些年节气息。永兴军军衙里起了一场争执,几个武将坐在下首,也不大能插得上话。 韩琦拱手道,目光灼灼,似早已有了谋划:“任福将军既已打下白虎城,将士心气正高,应当乘胜追击才是!”范仲淹摆手道:“不可!元昊率部最善乱中取胜,我军长于甲胄重弩,何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如好好修正,稳步前行!”韩琦也生了几分急色,眉头皱起,声音也提高几分:“今年党项各部收成欠佳,正是后继乏力之时,等缓过这段时间,更难取胜!”“群寇莫追!”范仲淹起身,又压了压语气:“党项未必没有破釜沉舟的心气,守边的将士皆是不易,怎能轻易作赌?”“范公是怕了?”韩琦冷不丁冒出一句,“我等既来边境,又怎能因惧怕而不愿出战?”“是又如何?”这话倒像是真的气到了范仲淹,声音也提高几分:“大军一动,便是万人性命!岂能置生死于度外?” 狄青几次想起身,都没机会插嘴,只好又坐了下来;那边的则是夏竦,摇着酒杯,眯着眼浅笑着观察众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曹琮轻叹几声,看了眼手中的信件,又摩挲许久,再看了一眼旁边的夏竦,终究还是未曾打断韩、范二人的争执。 二人争执许久也未曾有过结果,夏竦笑了一声,又笑问曹琮:“曹家可是守边数十年,不知曹将军有何高见?”这笑意让曹琮心头一紧,他总觉得夏竦这个人城府很深,方才夏竦的笑总让他觉得夏竦有别的心思。可既然是今上下旨让他与夏竦共事,曹琮也不好说什么,曹琮拱手行礼:“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某已老朽,还是觉得稳妥为上,且出使吐蕃的刘焕大人派人送了信,想要在这里修整后归京,某倒觉得这也算是大事,耽搁不得。”夏竦又笑一声,曹琮更觉得他好像别有深意:“曹将军见多识广,果然名不虚传,夏某佩服。” 这场争执终究没什么结果,夏竦笑着不曾言语,倒是韩范二人分别上书,陈述利害。曹琮也不愿参与进这场争执,他虽问心无愧,可外戚的身份总是招人嫌疑。未过两日,从吐蕃回来的使团便来延州修整,其中的吐蕃向导确实和曹琮相识已久。曹琮与吐蕃向导寒暄几句,又嘱咐副将去找厨子设宴款待回来的使团。夏竦依然笑意吟吟,“曹将军倒真是人脉广博。”曹琮干笑两声,又道:“既然如此,不如请夏大人、范大人一起坐坐?毕竟这也算朝廷公事。” 消息传入京中时,离元旦大朝会只剩下三四日。自那场得胜之后,枢密院也同意调拨更多燃烧剂给西线。只是这不是谢娘他们单靠多费功夫就能解决的,人力有限,她又不擅长机械制造,设计机械要考虑材料本身的性质,动力问题、还要考虑如何控制核心反应…… 谢娘角落周惟恭、王和礼、莹儿、娟儿一起小坐,笑问道:“你们可有什么主意?”屋里一片沉默,气氛比外面的冰雪还冷,谢娘又干笑两声:“莹儿不是以前对照图纸做过小翻车吗?你也想想啊?”莹儿底下头,声音低落:“姑娘莫说笑了,上次我也是对照图纸做的,哪里能凭空做出姑娘要的东西?”“王和礼认识的人多,说不定你知道。”谢娘又故作轻松地笑问王和礼,王和礼亦踌躇片刻,低声道:“我也不大清楚谁会这个,这段时间我也在问。”屋中重新陷入静默,莹儿握住袖中的信纸摩挲,一句话堵在心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这都怎么了?”谢娘也无法维持假装热闹的氛围,嘴角微抿,语气沉重了些:“不是说了,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就直说,没有那么多地位之分?”娟儿踌躇片刻,还是起身道:“姑娘,宫里有人传言,传言有人用妖术,必然会遭到反噬。”“世上没那么多神神鬼鬼,我不会怕,你们怕什么?”谢娘嗤笑一声,心中却思索这流言为何会起。周惟恭亦按捺不住:“不是我们信不信,是宫里一些人信不信!”“谁?官家?娘娘?张娘子?”谢娘直视周惟恭,目光冷硬几分:“我们未曾做过违反刑律之事,火攻又写在兵书上,难道有人靠谣言就能治罪?”“不是那么回事!”王和礼也有点急,“我不同意你的方案,我也信你一心为公,可在宫里,不全是人品好坏的问题!”“姑娘,这本是朝廷的事,你又何必……”莹儿说着这些,似是欲言又止。谢娘心中有些不快,却也并不真的信这些谣言会改变大局,谢娘笑道:“你们的担忧我也明白,若真的出事,我自会担着,你们不必担心。” 王和礼似已料到她的态度,笑意里有些自嘲的意味:“你果然是这样,我们也劝不了你。”说罢,他行了一礼离开屋中,娟儿回了内屋的小炉子烧馏酒,莹儿握住信纸,眼睛鼻头愈发酸涩。莹儿看了谢娘数眼,却仍垂下眼眸,不再多言。 第88章 第 88 章 元月中御街热闹非凡,谢娘回了趟家里,陪了一阵父母。曹府也是如此,挂着大红灯笼,卤肉的香气溢散开来,孩子们在院里放爆竹,各院则准备着年节走动。加上曹府是外戚,既有宫中赐礼,又有不少往来应酬,曹府人丁兴旺,孩子又多,灯火燃到半夜才熄。 谢娘以跟着在家宴上小坐,回了长房院落。曹仪穿着深青色夹鹿绒袄,李夫人则是灰蓝色大袖深衣,两人叫谢娘兄长一家回去暂歇,正堂里气氛凝滞下来,与外面的热闹格格不入。曹仪和李夫人只不住叹气,谢娘笑道:“你们叹什么呀,我有自己的活计,能养活自己,娘娘也许我时常出宫看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李夫人放下茶杯,满眼担忧:“火器终究不是女子该接触的是,如今你也十八了,总归还是嫁人安稳些。”谢娘心中有些隐隐不快,仍扶着笑意,柔声道,“母亲,我们为西境守军制作火器,阻挡党项才是要事吧?”“宫中许多女官也是成婚后再回去继续做事的,这也不妨碍什么。”李夫人面上冷了两分,眉头皱起,目光直直的像刀尖一样戳着谢娘。谢娘心中更生几分气闷,心中不愿争吵,说话却又尖锐几分:“母亲为何非要我嫁人?还是期盼着我早点上别人家族谱,离曹家远远的?”“你这孩子?怎么听不懂话?”李夫人红了眼眶,曹仪则抬手止住李夫人的话头,声音压低了些:“外面流言纷纷,你最好早些嫁人躲开此事,至于火器,朝中那么多人,自然有人接手。”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了,”谢娘冷笑一声:“可还有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父亲当真觉得这流言追究起来旁人会为我出头?还不如希望官家莫要犯糊涂,为了几句虚妄之言随意惩处?”曹仪猛得拍桌,气得胡子微颤:“陛下的事也是你随意言谈的?果然是娘娘太纵容你!”谢娘也不愿反驳,只行了大礼,跪在堂中目光直视曹仪,似是不愿后退半步。 那边小柳忽然通报,说是清风楼的老板请曹大姑娘去一趟。谢娘起身后又欠身行礼,语气淡漠:“父亲,母亲,我有事先去看看,以后再回来看你们。”说罢,谢娘便离开曹府,前去清风楼。曹仪扶着桌沿慢慢坐下,面色灰败,似很是疲倦,当年,曹玮攻破李继迁,立下何等大功?可是,不到五年时间,就因为得罪了章献太后和丁谓而屡遭贬谪,如今曹后不得圣宠,她抱着这样一腔热血真的能得偿所愿?难道不会重蹈先祖覆辙?她怎么就不明白? 谢娘坐在马车上,鼻头又添许多酸涩,曹仪和李夫人毕竟是曹谢父母,她也想跟他们好好相处,可是,为何每一次都是这样?每次总会因为这种事而争吵?直到马车停在清风楼附近,谢娘才抛掉那些杂念,进了清风楼。 今日使团回京,刘焕等人当然得去礼部报道,随后拜见今上,李利南和季陵则在清风楼小坐。谢娘仔细打量二人,这两人比出发时瘦了很多,晒黑了许多,衣袍有些磨损的痕迹,人也看着疲惫。谢娘笑道:“二位辛苦,曹某也没什么礼,只祝贺你们平安归来。”季陵和李利南拱手行礼,季陵又笑:“还要谢你从中牵引,日后若有机会,季某还想再去几次吐蕃,写一写吐蕃的药材!”张丽华亦笑:“季医官可当真是志存高远!”谢娘敛起笑意:“不过,我还有事求李老板。”李利南赶忙道:“大…大姑娘,请说,某…某绝不懈怠!”“李老板,你那里可有糖粉?”谢娘望着李利南,心里生了一分紧张。李利南答得坚定,倒让谢娘有些心虚,“有……有一百多斤,我……我给姑娘送去!”“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要糖粉?”谢娘故作轻松的笑,李利南微微低头,笑意有些腼腆:“我信姑娘……” 有了糖粉,谢娘也托人去试新的“炮仗”,用木屑浸了糖水、硝石水,烘干,又参入硫粉,装入陶罐,用煤焦油封好。王和礼虽不乐意谢娘做这些危险品,却还是送到禁军测试,免得她又干什么吓人的事。谢娘亦笑着糊弄听雨阁旁人:“好了好了,大家辛苦了,张老板送了我许多腊肉冬笋,我给你们炖汤!” 翔鸾阁里,张美人已守了三天三夜,安寿公主的气息却越来越弱。嬷嬷去摸安寿公主的额头,低烧已经退了,只是这些天除了羊乳安寿公主什么也吃不下,人也从未清醒过。陈掌院和御药院都知陆怀青跪在外面,此时安寿公主确实已无药可医,他们也已禀告今上,却不知怎么跟张美人说。张美人抱着安寿公主,目光直直望向一个方向,也不出一声。嬷嬷柔声劝道:“娘娘先去歇息,想必……”说着,嬷嬷就要去抱安寿公主,张美人像骤然受惊一样,直直躲开,目光由呆滞变得狠厉,尖叫道:“不许碰我的瑶瑶!”嬷嬷只得退开,张美人又痴笑道:“你们说,瑶瑶会好的,对不对?”整个翔鸾阁中无人敢回答,那边杨怀敏蹑手蹑脚地走近些,俯身在陈掌院耳边道:“官家已叫人准备安寿公主后事……你们也要顾好娘子的身体!” 第89章 第 89 章 初春的风裹挟着冷冽的寒意,翔鸾阁的偏殿已挂上白幔,漆黑的棺椁里静静躺不到一岁半的安寿公主。宫中所有侍者皆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声,陈掌院和陆怀青的双腿已经跪麻了,仍未敢起身。今上坐在榻边,望着昏睡的张美人,神情眉宇间添了几分哀伤。直到入夜许久,张美人从昏睡中苏醒,满眼凄惶,发丝也干枯许多。她拉住坐在床榻边的今上,双眼含泪,声音低哑,似是祈求一般:“瑶瑶呢?”今上将张美人揽入怀中,声音很轻:“瑶瑶已经去了……” 张美人紧紧抓住今上的衣袖,厉声道:“我不信,你在骗我,是不是?”随后她似崩溃一样恸哭许久,全身都在颤抖。今上抱紧些张美人,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声音亦添些哀戚:“瑶瑶是去陪我的母亲,她定额不希望自己的母亲这样悲伤……”“不是,”张美人将今上衣袖抓的愈紧,指尖绷的发白,目光里添了两分狠戾:“他们都说宫里有人使妖术,会用什么妖火,定是有人咒死了瑶瑶!”“胡说,”今上声音仍是柔和,却似乎不复方才的温情:“世上并没有什么怪力乱神,你也莫要被这些流言蛊惑了!”“官家是因为皇后才不肯查吗?”张美人眼中生了血丝,亦松开今上的衣袖,声音里不自觉添了几分愤懑:“瑶瑶是你的女儿!”今上声音似乎又冷了些,却仍耐着性子劝着:“宫中诸事,朕自由决断。你失去瑶瑶,伤心也是正常,但绝不可因此生事。”张美人有些怔愣的望向今上,跃动的烛光似模糊了他的神情,他的目光里隐含威压,叫她说不出话来。分明刚才他还是哀伤的情状,怎就忽然间变成这样?张美人心口像堵了石头,却又忽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谢娘刚从坤宁殿出来,心境亦是纷乱繁杂。其实这次曹后叫她过去,也只是要她不要跟张美人起冲突。谢娘慢慢踱步去听雨阁,心中暗思,她又不会主动招惹张美人,听雨阁和翔鸾阁又离的甚远,会起哪门子冲突?可不知怎么的,谢娘心还是静不下来。听雨阁那边仍点着一盏孤灯,莹儿对着孤灯看信,眼中似有泪光。 看见谢娘过来,莹儿慌忙想藏信件,可一慌就手忙脚乱,还叫信掉在了地上。谢娘捡起信纸,只扫了两眼,便已心中了然。如今流言纷纷,莹儿家里人自然也听信几分,希望她早些回家嫁人,免得跟着谢娘遭了灾。谢娘无奈苦笑,如今风雨欲来,她即便自问无愧,又能如何?谢娘笑着递过信纸,轻声道:“那你呢?你想去哪里?” 莹儿垂下眼眸,握紧衣袖,滑下一滴泪,声音微颤:“我不知道……”谢娘将信纸塞给莹儿,莹儿是保守家庭传统教育的闺秀,怕也不会违背父母之命,怕是不过几日,莹儿也要出宫去,然后再也不见。谢娘收起伤感,轻轻揽住莹儿肩膀,柔声笑道:“好了,无论你怎么选,我都希望你安康长乐,你是陪了我这么久的朋友,我也信你做什么选择,都有自己的考量。”说罢,谢娘便松开莹儿,去屋里找文书。“姑娘,我怕我走了,你照顾不好自己!”莹儿终于哭着说出这一句,谢娘笑着拿帕子给她擦泪,又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能照顾不了自己?你顾好你自己才重要!” 莹儿仍在外间纠结着去处,谢娘则拿王和礼送来的文书研究。禁军那边今日测试出了结果,这次的弹药并不理想,看来木屑还要更细一些,用糖水和硝石水浸过后还要小心磨碎,若是结块便容易哑火…… 宫中哀乐响了七日,七日后,安寿公主的棺椁就要送去奉先院停灵,待坟茔修好后落葬。谢娘则是白日拉着众人做燃烧剂,夜里制作新式弹药,忙了许多日,也不觉得宫中有什么变化。那天下午,弹药已经送去禁军测试,谢娘实在有些困,便在内院一处小屋暂歇,王和礼、莹儿等人在外面制作馏酒和燃烧剂。 半梦半醒之间,便听见外面有动静,谢娘也赶紧起身去看。听雨阁外来了许多人,为首的正是张美人,她裹着披风,形容憔悴憔悴。周惟恭挡在最前面,浮着浅笑,目光却十分锐利,“这不是娘子该来的地方,请回吧!”谢娘顾及着曹后的嘱托,又觉得张美人可怜,尽力忍着不悦,笑着行礼:“张娘子若有要事,不如移步他处再谈。” 张美人又上前两步,冷笑一声,“若不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何必这样拦着我?”谢娘亦不愿退,目光冷了两分,上前笑道:“确实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些兵部也会有人过来查验,只是娘子身体不好,还是不要进去,免得烟熏火燎伤了身体。”张美人冷哼一声,“整个宫中都是官家的,我有何进不得?谁知道是不是这里东西在害人!”谢娘已没了笑意,声音中添了几分火气,“不错,此处是供给西境永兴军的军资,一旦失火,足以炸毁三成宫室,还望娘子不要自寻麻烦!”这正戳到了张美人痛处,果然这里不简单,她高声喝道:“你们在等什么?还不进去搜查?” 那几个内侍像犹疑片刻,便要向里冲去,周惟恭推开其中一人,王和礼亦用身体去拦。有一个内侍硬冲进听雨阁,谢娘抄起一根五尺长的硬竹竿向前刺出,直直抵上那内侍的喉部。谢娘虽没有正儿八经地练过武,但也是见过兄弟叔伯习武,又经历过生死,这一下手上不自觉带了些狠厉,倒让众人皆惊得不知该如何言语。那内侍退离听雨阁,回到原位,谢娘仍举着竹竿维持着出手的姿态。 张美人亦被谢娘眼里狠厉惊到,仍强撑着厉声呵斥:“你不过凭着皇后偏私,和那医官院串通一气,如今害死了瑶瑶!还敢这样跋扈?”谢娘和季陵有私交之事确实无法掩盖,谢娘确实无法反驳,且她骤然失去女儿这样伤心也情有可原,谢娘便收了竹竿,不愿多言,只拱手道:“娘子回去吧,若查,也该是军资送走后陛下派人清查。”“等到那时,怕早已毁灭踪迹!”张美人眼眶愈红,又似更怒,竟想自己冲入听雨阁。谢娘再次抽出竹竿,竹竿破空之声叫旁边几个内侍下意识地想躲开,张美人却一点不躲,忽然大笑,又似在落泪:“你们定是和皇后串联一起,害死了我的女儿!” “张美人闹够了?”谢娘有些恼火地将竹竿打在她脚边,“你仗着官家宠爱,我们确实不当说什么,可牵扯到军资和宫中安危也岂能容你这般胡闹?”“天下是官家的天下,我难道不能为他的女儿讨个公道?”张美人的发髻已有些散了,眼中的恨意又添几分。“天下是大宋百姓的天下,官府也是为了保护大宋百姓而诞生,自然该以天下事为先,若以独夫之心肆意妄为,便如胡亥身死国灭!”谢娘冷笑两声,终究说出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这话比刚才谢娘刺出那一竹竿更另人心惊,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终于那边来了一个内侍,拱手行礼:“张娘子,官家召您过去!”见张美人不动,翔鸾阁的嬷嬷亦去拉她,张美人终于不甘心的离去,临行之时仍高声道:“这就是曹家养出来的好人,大逆不道!” 第90章 第 90 章 张美人总算走了,众人皆松一口气,王和礼靠在墙上,浑身脱力一般,又擦擦额上冷汗:“姑娘真是……疯了!那般言语也可出口?”“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谢娘的表情没什么松动,声音平静,像在说一句平常事。王和礼被惊的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即便再让我说一遍,我也会这么说,官府本来就是因为百姓而存在,皇权也是因为百姓才会存在。”谢娘浅笑道:“还要我继续说?” “你当真疯了!”王和礼似是半天缓不过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怎么敢说出口?”“因为个体无法抵御自然灾害,所以结成了村落;因为村落也无法抵御更大的灾害,所以聚集形成城邦……”谢娘还未说完便被王和礼打断:“这件事不在于事实如何!而是你不能对官家不敬!不能说这句话!”“我为什么不能说?”谢娘也冷下脸色:“大宋的百姓辛苦耕作才生产了无数财富,凭什么不能说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还是你觉得张娘子那样以私情绑架政令就是对的?”这话像重锤狠狠锤在王和礼心窝一样,叫他说不出话,这是他这辈子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可是入宫之后不必忍饥挨饿是真的,当年寇准、丁谓、曹利用曹玮等人接连被贬也是真的,甚至有人客死他乡……王和礼用手指扣着墙笑,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无奈,亦或是都有。娟儿骇然,曹大姑娘当真把王内宦吓疯了? 莹儿也艰涩开口:“姑娘……其实,官家和张娘子也是可怜人……”想起张美人今日的模样,谢娘心中也有隐隐哀悯,谢娘虽自信麻油、馏酒、硝石等物无毒,然而火器之酷烈却实无法回避。谢娘又定下决心,她的言语仍未曾后退:“张娘子可怜,难道三川口的将士不可怜?这两年内宁死不降而被杀死的将士不可怜?因为党项流离失所的百姓不可怜?张娘子和官家再可怜都衣食无忧,可西境的军民却在生死线上挣扎!”莹儿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一声,又捏了一下谢娘衣袖,随后去收拾听雨阁里的各类材料,拉着娟儿盖住内室小灶上的火…… 众人皆散去,只周惟恭仍站在谢娘身旁。谢娘看了一眼周惟恭,自嘲般笑笑:“你有什么话要说?一起说了好。”“没有,”周惟恭浅笑着抬眸,目光灼灼:“能说出这些话,这才是我认识的曹谢。”谢娘似是也没了力气,只坐在廊下,蜷坐着望向天空,其实刚才她虽大言不惭,却也并不知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如今她已经彻底得罪了张美人,这宫里怕是待不下去了。至于火攻如果算罪的话,她也甘愿受罚。 快入夜时,秀娘叫谢娘去坤宁殿,谢娘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心中又叹,果然,该来的都会来。曹后坐在坤宁殿正殿,抬手叫众人退下,眉头微皱,似在思索什么。谢娘欠身行礼,装作恭顺模样:“娘娘。”“你可知错?”曹后冷声问道,看样子,她并不是故作姿态。谢娘行一大礼,跪在曹后面前,低着眼眸,心里有隐隐不甘,口中却道:“曹谢知错。” “你每次都说知错?何曾知错?”曹后也动了气,起身又道,目光既哀痛,又似有些失望。谢娘又行一礼,朗声道:“曹谢不知,请娘娘指点。”“怎么?”曹后像是被谢娘气笑一般:“你倒觉得觉得你今日做的有功了?”“今日是张美人先非要强闯听雨阁的,”谢娘快压不住心里那点不甘,“听雨阁放置四百斤油料,五十斤甘油五十斤馏酒,还有木屑、硫粉、糖粉若干,今日张美人情绪激动,又带这么多人,若是稍有不慎起了火,就会炸平听雨阁附近方圆二十丈内的宫室!” “所以,这就是你出言不逊的缘由?”曹后目光锐利,谢娘心中又生一丝念头,曹后是皇后,定也会觉得她所言就是大逆不道,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谢娘只抬头直视曹后,朗声道:“是!” ‘这姑娘还真不是一般的倔,’曹后心中暗思,她重新坐在坐塌上,也不叫谢娘起来,声音里似有隐隐责备之意:“你自持聪明,可却持才傲物,傲到看不清世事。”谢娘还想开口辩驳,曹后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你大道理学的不错,可世间不只是是非对错,亦有人情冷暖,利益纷争。你今日拿这样的道理压了张美人一头,落在旁人眼里,是你当真一心为公,还是你裹挟大义压制异己?” “我不是……”谢娘想说什么,声音却微弱许多。曹后又继续道:“是,你不是这样想的,在旁人眼里你就是为了所谓大道可以牺牲少数反对者,即便身在高位不得不如此,那也绝非理所当然!更何况,你亦无权替谁做决定。” “这几年你做了多少离经叛道的事?说到底,官家对你也算赏识,你说这样的话,怎不算得轻狂?”曹后又叹一声,“明日若见了官家,当好好告罪,至于其他事,你也不必再多想。且先回去歇着,好好自省。”谢娘有些惊讶的抬头,这就完了?曹后又瞄了一眼谢娘,冷声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如何罚你也于事无补,还是想想如何处置才是!” 谢娘轻轻点头,出了正殿,却见今上也来了坤宁殿,想必是来寻曹后的,谢娘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先去好好想想,再去请罪。 第91章 第 91 章 今上进来时,曹后坐在坐塌边上,就着灯火垂泪。她身着烟紫色雀鸟纹褙子,兀自剪了灯芯,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秀娘,轻声道:“你们都去歇着,不必候着。”半晌没什么动静,曹后才抬眼看到进来的今上,赶忙行礼。今上身着素白织锦常服,眼底有些青黑,似很是疲惫,他走近时曹后嗅到他衣摆上的熏香,该是刚才翔鸾阁过来。 “都累了,坐吧,”今上坐到坐塌另一侧,曹后仍站着,撑起一个得体的表情,柔声问道:“张美人可好?”“还好,”今上浅啜一点清茶,又道:“前段时间照顾瑶瑶太费心力,今天又心绪大动,太医已诊了脉,服了安神药歇下了。” 曹后指尖收紧,似是定下决心,随即跪拜,朗声道:“官家,曹谢今日出言不逊,可她年纪尚小,心思全然系于方技百工,并不看重一己利益得失,更不懂明争暗斗!她说这些,并非真的想做什么,只是怕油料起火惹出事来,请官家明鉴!”今上轻叹一声,扶起曹后,声音低哑:“我并未怪你,也并不想治谁的罪,你不必如此。”烛光掩映下,曹后的目光里似仍凝结着一丝忧色,今上又轻轻抚过曹后的发丝,“曹家这么多年忠心为国,何况她也并未说错什么,我怎会不信你?”曹后抬眸望向今上,似是欣喜似是惊讶,眸中亦闪烁着晶莹,开口时声音微颤:“多谢官家。”“好了,”今上复又握紧曹后手腕,轻声道:“我也乏了,先去安歇。” 或许是因为今上许久未曾来过,不知怎么的,曹后竟有些手足无措。半梦半醒之际,曹后却又听到今上喃喃低语:“我都快忘了我生身母亲的模样,她一直独守皇陵,直到病殁……是不是她寂寞了,才要瑶瑶去陪她?”曹后心中亦是恻然,轻轻握住今上手腕,轻声回道:“她会喜欢瑶瑶的……” 翌日清晨,今上方准备去集英殿听政,曹后亦跟在其后似要送今上一程,抬眼便见谢娘跪在庭中,全身没有一件饰品,衣料上似乎还有石灰的灼痕,双手捧着一卷文书。谢娘利落地行一大礼,目光直视前方,毫无躲闪,朗声道:“昨日是曹谢指使周惟恭及王和礼阻拦翔鸾阁的人,亦是曹谢以竹竿阻拦翔鸾阁侍者,也是曹谢出言不逊,请官家责罚!官家如何处罚,曹谢绝无怨言!只是……火器和甲胄是大宋强于党项之处,西境军民可不用火器,却绝不能没有火器而任人宰割,请官家明鉴!”“起来,”今上只看了一眼谢娘,又迈步上了坐撵,声音里辨不出喜怒:“朕没打算罚你,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是。”谢娘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曹后向着坐撵又行一礼,拉起谢娘,似笑似叹:“去做你的事,以后莫要多言!” 张美人转醒时,已近巳时,却仍是头痛欲裂。她转头看到那边铺着祥云纹织锦的小摇篮,便又滑下一行泪。嬷嬷帮张美人梳洗,张美人开口时声音仍有些哑:“昨夜官家宿在何处?”那边的小宫女踌躇片刻,还是如实答道:“官家去了坤宁殿……”果然如此,张美人一醒来摸到旁边被褥是冰的,便知今上昨夜就走了。她握紧金簪,眼神不自觉添了一丝愤恨,又问道:“官家说如何处置?”那小宫女更怯:“官家没有处置听雨阁那边,只是让杨都知和张都知过两日去看看……”张美人一把摔掉金簪,气得落泪:“谁不知道张茂则是皇后的人?叫他跟杨怀敏一起去能查出什么?”嬷嬷拾起金簪,浮上讨好的笑意:“娘子莫胡说,官家还是在意娘子的……” “苗氏有皇子傍身,曹氏有军功在身,娘子可要抓紧了官家的宠爱,若是总跟官家置气,娘子又能得什么好?”嬷嬷劝了几句,又继续给张美人梳妆。不一会又有内侍通报,说坤宁殿送了礼物,替曹谢赔个不是。张美人看见曹后送的玉镯和药材,愈发恼恨,直直摔了玉镯:“我才不要她的可怜!”嬷嬷又赶紧捡起摔出裂痕的玉镯,叫宫女收起礼物,赔笑道:“娘子何必生这些物什的气?”“我就是讨厌曹家人,明明什么都有,却装的那么虚伪!”张美人抹了泪,却又想起幼时寄人篱下、叫人轻视的日子,如今与过去何其相似? “官家当真要查……”张茂则听到这消息时,仍不免犹疑,却不知如何劝解。今上冷笑一声:“你觉得这流言能从何而起?”张茂则暗暗思索,朝中虽有反对之声,但诅咒皇嗣不是小罪,巫蛊之祸更会动摇根基,且最被火器威胁的就是……“党项?”张茂则小心笑问:“官家可要清查流言?”“你能查出什么结果?”今上只冷声回了一句,又道:“朕还有别的事交待你。”如此,张茂则便也已明了,从党项流出的谣言无法断绝,也不可能真的废了火器叫西境军民少了反击的手段,而查听雨阁也不过是给张美人一个安心罢了。 第92章 第 92 章 那日谢娘递上去的文书还未有结果,兵部却先来验收燃烧剂、馏酒等物什。周惟恭看到张茂则和杨怀敏也来时,便心中一紧,大概猜到今日之时没那么简单。谢娘和王和礼在那边看着验收,封装,将燃烧剂装入大陶翁,用湿泥土封口、装车,又用木屑装满木箱,兵部贴上封条,出具接收文书…… 周惟恭陪笑道:“张先生,您也来过听雨阁数次,也知道曹大姑娘是什么人,不会行巫蛊之术,这些也是兵部查验……”“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张茂则冷声道,目光带上厉色。随着兵部验收完这批物资,杨怀敏和张茂则也进听雨阁查验,谢娘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仍笑着示意王和礼过来跟上。 张茂则和杨怀敏取走油酸、甘油、馏酒、石灰粉、糖粉等物什查验毒性,又检查了听雨阁各处,并无什么异常之处。这些东西会送到翰林医官院和御药院查验毒性,谢娘笑着送走两人,却又看见张美人远远看着。由爱生忧,由爱生怖,由爱生恨……谢娘不赞同张美人的指责,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爱自己的女儿。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张美人真相,那么…… 这些物什本就无毒,只是易燃易爆,御药院和翰林医官院只要按步骤查验就查不出什么结果。张美人扯着手绢,布帛上已有了裂痕,她指尖发白,面上也没什么血色,心中愈痛。她心中暗思,怎么可能……那秋狩时试完那什么火,瑶瑶就病了;后来传来军报,瑶瑶就病重;党项那边也在传说满天火雨烧得像地狱一样……御药院、翰林医官院、还有什么张茂则都是皇后的人,定是他们遮盖的天衣无缝!嬷嬷又劝:“娘子,抓住了官家的宠爱,才能有权利和荣耀,以后绝不可因为此事跟官家闹了!”张美人勉强浮起一丝笑意,只是那笑意看着有些怪异,“好,我去跟官家道歉就是。” 兵部验收物资,宫中也查验过了,谢娘仍皱着眉头。王和礼笑道:“你难道不该感谢官家为你证明清白?”“不是这回事,”谢娘转头拉莹儿、娟儿收拾听雨阁,又道:“如今官家许了韩大人和任福将军去追击党项……我……罢了,或许是我多虑。”周惟恭拿热蜡去密封装石灰粉的瓷罐,笑意里有些苦涩:“并非是你多虑,韩、范二位大人争执,夏竦置身事外,却将二人文书直接转陈官家,不就是希望官家担了这责任?”王和礼放下扫帚,又道:“这次官家只许任福将军带五千人追击,加上当地的厢兵和乡兵,近一万人,也未必会败!” “重甲、火器和各类器械适合稳步前行,若是以快打快,我们的兵马比不上党项,各类器械又重,怕是来不及展开就被冲散。”谢娘亦放下扫帚,又拿石灰水洒在地上,用旧布条缠在刷子上再度擦洗。周惟恭亦补充道:“西境山川纵横,有些事总会出乎预料,未必像韩大人想的那般容易。”“那曹大姑娘为何不找借口拖延交付,或者写信让西境边军……”王和礼方出口就知自己多言,周惟恭嗔他一眼,又似觉得他犯傻,把陶罐搬到一边存放。谢娘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也未曾抬头,“即便韩大人不出兵,元昊定也会主动兴兵来犯,我在千里之外,又怎么可能全然知晓?只能尽力提供物资,给边军多一条反击的手段罢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谢娘思绪,来人是季陵。季陵已比上次刚从吐蕃回来时,气色已好了许多,看着也不似那般憔悴。谢娘取下围裙,笑道:“季医官不是在整理文书?怎么有时间来这?”季陵放下医药箱,“莹儿说你腿疼又犯了,我来看看。”谢娘望向莹儿,莹儿似是有些羞涩,转过头去煮茶。不过这段时间谢娘没少跪拜,又加上几场春季寒雨,确实有些不舒服。 谢娘坐下诊脉,心中隐隐有些猜测,目光直视季陵,似笑非笑:“当真只因为这个?”“你父亲写了信邀我去曹府,”季陵笑意里邀约有些愧疚,“我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不过,季某猜测,姑娘是不甘囤于一隅。”谢娘一时间心境大乱,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木然的吐出一句:“定是跟我那天的话有关。”“那天在场之人那么多,总会有人传着闲话……”季陵声音温和,却无法掩盖这件事的余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谢娘不愿意,这件事一旦定下大概也由不得她不愿意,无论是出于家族利益还是她的安稳,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件好事……谢娘浮起一丝无力的笑意,声音微颤,“季医官,我不能要求你做什么,可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相信你的抉择是深思熟虑的……” “姑娘的意思,季某明白了,”季陵收起药箱,又叹道:“姑娘记着按时吃药,莫要太过劳累,免得旧疾复发。”谢娘只坐在原处不肯抬头,她知道这样很是失礼,却没有心力平静面对,亦无法责怪何人。她希望她猜错了,这般侥幸又真的会如愿?只是命运兜兜转转,似乎她的命运永远握在旁人手中…… 第93章 第 93 章 等待的日子总是那样难熬,从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谢娘就知道自己命运未必在自己手里,然而当真正直面之际,她却仍是心神难安。那边莹儿也是一样,闲下来时似乎总是怔然出神。谢娘笑着拉莹儿坐下,又道:“你就这样想回家?三月有批宫女要出宫,反正也就一个多月的时间……”“其实,”莹儿轻叹一声,声音轻飘飘的,似要融入轻风一般:“姑娘,我是真的不放心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要面对,你不放心我做什么?”谢娘尽力让自己的笑意坦然一些,“那你想出宫,想嫁人吗?” 外面已有了初春的鸟鸣,风也不似之前那样寒冷,莹儿却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年幼时,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像个大家闺秀那样,然后嫁个如意郎君,可后来,曹后把她指给了谢娘,谢娘想要像男子一样经世济民,似乎千山万水都不可阻隔,叫她的心也觉得雀跃。如今,她既无法那样认同谢娘的观点,亦不能确信谢娘一定能赢。若说觉得谢娘离经叛道,莹儿却也不全然认同,若说彻底离开她也放不下心,摇摆之间,冯莹儿只觉选哪一个都叫人不安心。 今日亦是曹仪约季陵见面的日子,曹府高门大户,倒叫季陵莫名生了些许局促。曹仪早早就派管家候着,见季陵一来,那管家就引季陵来了长房院落正堂。季陵不由得握紧药箱上的系带,院中几株梅树长得极好,只是残梅零落,唯有枝干傲然向上。正堂挂着匾额“世德垂裕”,正堂中所用的皆是深色漆染的桌椅,肃穆严谨,叫人不敢造次。 曹仪从后堂中缓步进了正堂,身着墨色山水纹宽袖常服,布制发冠,倒像文人模样。曹仪拱手行礼,笑道:“季医官,久候了。”曹仪声音沉稳,季陵却瞧见他眼中血色,季陵方要打开医药箱,曹仪却笑:“季医官,莫急,老夫请你上门,并非是为了问诊。所谓何事,你可猜到?” 季陵浅笑道:“晚辈愚钝,请大人明示。”曹仪眸色一暗,又叹一声:“当初老朽的四叔,曹玮将军亦立下大功,只是……却被贬出京,直到病逝后才得追封;章怀太后亦温婉柔顺,却是命运多舛……”见季陵低头不语,曹仪愈发着急,起身直言道:“于我而言,我的女儿好好活着才重要,至于那些虚名,某已老朽,并不那样看重。季医官,你与谢娘相识已久,如今京中局势繁乱,不如共结连理,避开京中乱局。”季陵亦起身,拱手行礼,朗声道:“曹大人,曹大姑娘很好,她比许多男子都强。可是,她不愿意,季某也不愿勉强……” “季医官?你当真不明白?”曹仪有些恼火地拍向木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若是以前,曹仪定不会把女儿许配给平民出身的季陵,可如今他也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曹仪声音更加哀痛,“连天子生母都逃不了京中乱局,谢娘一个姑娘怎么逃?先帝六子夭折五子,公主夭亡者亦多,不仅是她,翰林医官院、御药院……当真能逃得了?你们离开京中,若是在真定,曹府的庄子上,出天大的事,老朽亦能护着!” 季陵生了一刻犹疑,明明是没有希望的路,为何还要放她去孤注一掷?她若坚持她的信念,就必然走向那样不堪的结局,他若不答应,是不是见死不救?他答应了,将她拉出乱局,或能换得一世安稳?可是,那天他见到的谢娘,只要提起此事就那样悲伤,像被抽掉了主心骨,她想要自由,想要把生命像火一样炽烈燃烧,而不是在后宅……今日,无论他做什么样的决定,谢娘不会怪他,季陵却无法确定这样的抉择是否正确……季陵又行一大礼,心口更加苦闷,或许此时此刻,作为医者的他已经失职。季陵朗声道:“曹大人,抱歉,季某无法答应此事……于曹大姑娘而言,她想要自己做决定,季某尊重她的选择。”曹仪苦笑着跌坐回椅子,目光里似悲伤似痛恨,冷冷吐出一句:“季医官,曹某看错你了!”季陵沉默着再行一礼,提着药箱离开院落,却不敢再看曹仪的目光。 谢娘心中仍在忧思,仍在担心会不会突然来个旨意叫她离宫,然后成婚?因而有宫女叫她去坤宁殿时,谢娘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也有些虚浮。坤宁殿的正殿里已换上几盆茶花,倒是生机盎然的模样。曹后坐在主位上,笑意中似乎有些哀伤,一旁站着的则是张茂则,谢娘来时两人不知在说什么,见她过来,两人又停了话头。 张茂则手上拿着一卷锦帛,看样子是新的旨意。谢娘行了一礼,刚想开口,曹后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轻声道,“不急。”随后王和礼也赶到坤宁殿,曹后这才起身,走到谢娘身边,话音里又添些落寞:“你可想清楚,若是接旨,以后便再也没有退路!”谢娘深吸一口气,撑起笑意,跪地行礼,发出一声闷响。谢娘笑着朗声道:“曹谢接旨!” 曹后缓缓退到坐塌边,面色又白了几分,眼中也有了少许晶莹,许久才道:“也好……你若不后悔,这样也好……”曹后本想劝谢娘,嫁人或许也是一个出路,可看看她这样连体面都快维持不住的姻缘,她又如何能劝得了谢娘?倒是谢娘这样为了信念拼尽全力的模样让她羡艳…… 这道旨意是要将听雨阁的物件搬迁至宫外,建立官营工坊,谢娘既欣喜又担忧,或许这能推动火器进一步发展,又或者,未来的路更难走。曹后整理好心境,叫秀娘拿来一个锦带,里面是一百两银票。谢娘笑着要递回锦带,故作轻松地笑:“娘娘,既是官营工坊,想必有司会拨钱的。”曹后微微摇头,“有司拨钱未必来得及,只是给你周转罢了。”“多谢娘娘!”谢娘笑着行礼告退,望着她的背影,曹后心中又添几分怅然。谢娘那样的勇气和坚持叫她有些羡艳,至少此时此刻,她希望谢娘能得偿所愿…… 第94章 第 94 章 筹建工坊之烦难远超谢娘预想,要新募工匠,要建工场,工人的食宿及每月月钱、工坊运行流程、规章制度全部要从零开始,而今上给的时间是两个月。谢娘轻叹一声,还是决定先搬听雨阁,再去看看工坊的位置。工坊在外城西北方,沿五丈河而建。谢娘过去时院里有不少杂草,想必这里是以前民居,只是显然许久无人居住,价格便宜,工部才收购了给他们使用。 莹儿也帮着收拾东西,谢娘轻叹着放下东西,又道:“你还有十几天就要出宫了,不必再忙了。”莹儿眼眶微红,轻声道:“我还想帮帮姑娘……若姑娘说要我留下,我就留下。”现在从零开始筹建工坊,谢娘确实什么都缺,有钱也没用,可谢娘也不敢确定这工坊一定会有有好结局。谢娘郑重的拉着莹儿坐下,声音沉重许多:“是,我需要很多人帮忙才能做决定,我无法为你的人生的负责,也就不会替你做决定。”“姑娘,”莹儿还想说什么,谢娘又轻叹一声:“没有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完一整个人生,所以所有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而负责,享受这个决定带来的快乐和承受可能引起的痛苦。我不能替你承担,你或许觉得我冷漠,可我希望,你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发自于心。”莹儿已无话可说,谢娘又去做自己的事。在莹儿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她诗歌:“茑与女萝,施于松柏”……谢娘却要她自己决定,自己为自己一切决定而负责…… 谢娘又环视四壁,听雨阁里主要物什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大概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院里已生了新草,绿意争荣,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他们所做的一切会像这里坚强的草木一样根植厚土,庇佑弱小。听雨阁又想起一阵敲门声,来人正是季陵。季陵仍是青绿官袍,带着医药箱,眸色却有些暗浊,似有许多苦涩。季陵轻声道:“抱歉。”谢娘轻声笑道:“你何必抱歉?我从一开始就决定接旨,继续做下去,若有何等后果,我自会承担!” 所以,她才在那年冬天长跪不起,立誓不婚不嗣,落下了腿上的寒疾。季陵无意识地去摩挲衣袖,却掉出一朵有些干的花。谢娘笑着拾起:“水仙?这个季节可不多见。”“应友人邀约共赏,大概时那时掉进袖中。”季陵亦浅笑,心中暗暗希望,她能得平安。谢娘将水仙花放在旁边,又道:“此花全株有毒,你还是小心些。”“你怎知道它有毒?”季陵微微挑眉,谢娘干笑一声,“我也是听那些行商说的。”“那我倒可以试试,”季陵将那朵水仙装入药箱,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就微微扬起,“先用兔子确定安全剂量,再试药性。” 王和礼又将一些物什搬上马车,插了一句,似是将他们当做另类:“你们还真是一样的人,她用老鼠试□□,你就用兔子试毒!”季陵虽笑,神情却似有些无奈:“那总不能直接在人身上试吧?从来没试过的药,你敢用吗?”王和礼自知辩驳不过,继续手上的活计。谢娘也浅笑着行礼:“我们就要去外面建工坊,以后不会再回这里,也就不多留季医官了。”季陵又跟着前行两步:“不顺利吗?”谢娘想要笑意轻松一点,终究皱起眉头:“我不大熟悉机械之事,木匠又多不识字,不大明白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东西,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季陵亦拱手道:“既然如此,季某便不搅扰了。” 工坊那边也只收拾出几个房间,谢娘环视一圈,也只有周惟恭、王和礼和娟儿。谢娘刚想问莹儿,却又想起莹儿就要出宫回家了,不免有些失落。谢娘清清嗓子,点上灯,笑道:“好了,现在工坊什么都没有,我且说说构想,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和建议也可以提。” “沿河的五间屋子做工作间,分别生产石灰粉、馏酒、油酸等物什,中间的几个屋子做封装物品和仓库的地方,西北角的院子给男工居住,东北角给女工居住,再留一个盥洗间统一洗做工用的衣物,一间做食堂。”谢娘拿着炭笔在纸上边写边画,王和礼和周惟恭显然各有构想。 周惟恭笑道:“你先说,”王和礼便直言道:“还缺接待各部官吏的地方,我知道姑娘没兴趣和那些人打交道,以前没有也是他们看在官家娘娘的面子上不曾多言,但既然搬出来,就不能没有。”谢娘便再东边又画几个房子,轻叹一声:“这些工部可没购置,怕是要再问问,或者我们先租或先买下来再走手续。慎之,你呢?” 周惟恭也接过炭笔,在不同的区域打上不同的符号:“姑娘大概没考虑过废水的问题?以前就我们几个人,废水自己处理也方便,但要建工坊就要分区处理……再要么就直接倒入五丈河。”谢娘又在图纸上添上一个小屋:“直接倒入河中定是不行,还是要想想如何处理……” 等几人商讨完,夜色已经暗了。谢娘和娟儿去西边角女工住的地方歇下,终究有些不适应,这里的住宿条件远远比不上宫中,屋子狭小,还有些潮湿……但既然想要建成能长期稳定运行的工坊,就不能永远待在安乐之处。 周惟恭亦是难眠,干脆做在屋顶望向四周。西边角的院落还亮着灯,四周的民居亦挂着各式灯笼,夜空中星河闪耀,似与民间的灯光对映。一颗星忽然闪烁几下,光华耀眼,倒让周惟恭想起许多事。人都说,死后会变成星星,可从来没有人靠近过那些星辰,这些传言又有什么意义?知道谢娘接下旨意筹建工坊时,周惟恭既庆幸又担忧,庆幸的是还能同行,却又明白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兵戈虽利,却未必比软舌如刀更可怕…… 第95章 第 95 章 工坊还在修,招工和相关手续也需赶紧置办。按照兵部批的银钱,要么少招人,要么月钱就得少,此外兵部还有条死令,召的人必须是良家子,谢娘还想招募识文断字的男工女工。王和礼看着这一堆条件,气极反笑:“曹大姑娘,你有娘娘和曹府作依仗,自会觉得工钱不足为虑,但是京中稍微识点字的为什么要来干苦力活?”“我们所做的事,不仅需要苦力,也需要所有人思考着怎么做得更好啊?”谢娘有些不满的反驳,王和礼直摆手:“姑娘还是莫要想太多,兵部巴不得我们招些不识字的苦力,免得泄露配方!”谢娘有些不甘心,但要想长期经营工坊,那么就离不开兵部批的银钱,她只能叹道:“好,那你看着招人,如何?” 如今也只能这样将就了,招到的工人不会、不懂,那就慢慢教他们好了……王和礼去对接工坊的许多手续,周惟恭看着工坊改建,谢娘也和娟儿出去买些零碎物品。 京中向来热闹,外面都是叫卖的声音和游人的笑闹。如今事多,谢娘有些困倦,也不怎么在意马车外的动静。马车忽然停下,驾车的小乙声音高了两分:“大姑娘,有人拦车!”谢娘心中正疑,娟儿掀开车帘,看到有个妇人伏在车轮边上,娟儿惊叫道:“她腿伤了……”谢娘瞬间清醒许多,赶忙下车,想要触碰那妇人时,那妇人瑟缩着抱紧身边的小姑娘,似很是害怕。谢娘又绕到她身侧,那妇人面色蜡黄,眼眶凹陷,衣袍有些脏污,缀满补丁,石砖上似乎有褐色脓血。虽然不是他们的车伤人,可谢娘也狠不下心一走了之。 “你别怕,我带你疗伤,”谢娘似是下定决心,想要去扶那妇人,娟儿也帮忙将人扶上马车。那妇人怯生生开口:“俺……身上脏……”谢娘和娟儿也想未曾听到一样,将她扶着坐到马车上,娟儿又将那小姑娘抱到那妇人身边,那妇人似乎才放下些警惕。娟儿笑道:“我以前也是这样……不过姑娘从来都不嫌弃那么多!” 谢娘亦笑:“好了,你叫什么名字?不如说说这伤到底怎么回事?我带你去惠民药局。”那妇人低下头,声音细弱:“俺叫麦香,在大户家做工,跌伤咧,人家撵了俺……俺只能带着女子出来……”“在哪做工?”谢娘生了些许暗火,例律她不清楚,但从道义来说,简直是恶毒。“西京那边……俺本来是投奔她舅的……”那妇人声音更弱。娟儿似是想起自己的旧事,撑起浅笑握着那妇人的手腕,柔声道:“我看你口音也不像西京,怎么要去西京投奔亲戚?” “俺男人去打仗,去年春天,官差扔咧个袋袋,村里先生说俺男人没咧,官府赔了点钱……今年收成又差,村里又要交秋税和兵税……”那妇人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得更低,几乎要埋在怀里,开口时似还有些哭腔:“俺没办法……想投奔她舅,又有人说是要招人,一个月给二两银子,俺跟着去,钱就莫咧……” 谢娘又去看旁边的那个小姑娘,看样子应该有两三岁,可是只安安静静地咬着指头,目光呆滞。谢娘逗了几遍,那小姑娘也没有任何反应。谢娘看着那妇人在惠民药局处理伤口,又让小乙去找吴平。朱医师说那妇人腿上溃**较严重,至少两个月才能完全长好;那小姑娘长期饥饿,能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也不好说。 吴平今日倒来的极快,笑意里有些谄媚:“曹大姑娘可有要事?”“没什么大事,就想让你帮帮忙,”谢娘也带着温和的笑,又叫娟儿从旁边商户买了一壶好茶。吴平前面还笑着,听谢娘和娟儿说起那妇人的事,吴平的笑意就凝固在脸上,声音也干巴巴的:“大姑娘想帮她?帮到什么程度?”“吴讼师在京中也有些名气,想必这种小事你应该有办法吧?”谢娘笑着眨眼,吴平却坚决放下茶杯,后退几步,拱手行礼:“不行,吴某做不了。” “怎么不行?”谢娘也有些急了,“她丈夫应该死在三川口,也算为国而死了!”吴平扶着额头,又原地踱步,只叹道:“姑娘果然在宫里待久了,觉得什么都容易!” “第一,她现在是流民,没有户籍,她所说的一切话在官府那里都是不做数的,要重新办籍册,要原籍、雇佣她的户主、开封府都通过才行;第二,骗她的牙人牙婆不知道在哪,你从哪找人?即便找到人怎么证明钱被骗了?第三,京中雇佣大多也是要有户籍,除非曹府不嫌事大,不怕被人抓住做文章!” “那总不能任她们自生自灭吧?”谢娘反驳道,可这反驳连谢娘自己都觉得气虚。如果收留这个妇人,却无法证明这个妇人的伤与收留者无关,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捏造罪名攻讦……那时根本说不清……“每年毙道路边的流民有多少?姑娘打算怎么救?”吴平冷声道。 那边朱医师已经处理好那妇人的伤,也没收太多钱。娟儿也红了眼眶,不忍再看那妇人,小乙小声催促:“姑娘,是不是该回工坊看看?”见他们要走,那妇人像是慌了神,大滴眼泪滚下,想要去拉他们的衣物,却又怕被人嫌弃,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姑娘……俺……俺能做很多事……” 谢娘只能狠下心,取出一点银钱,递给那妇人:“抱歉,我还有些事,这些碎银两够给你们应付些时日。”随后她也只能逼自己不再回头,娟儿也取出自己钱袋里的所有钱,悄声道:“你们……好好活着……或许……或许会有转机……”当马车向工坊放向前去时,谢娘和娟儿终究忍不住回头,却只能看见沿河商铺鳞次栉比,繁华热闹,似乎京中永远这样的歌舞升平鲜花着锦…… 第96章 第 96 章 那几日谢娘又是时不时的失眠,想起麦香母女蜷缩在角落的模样,她就如芒在背。早晨醒来时又昏昏沉沉的,建工坊的工程量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如今已有大半个月没有产出,只能先建好一个小场子先开工,其他部分慢慢改建,边改建边生产。谢娘正想着,却见女工住宿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个人,背着青布包袱。谢娘走近些,才发现是出宫没多久的莹儿。 “你怎在这?”谢娘又揉了揉眼睛,围绕莹儿转了一圈。莹儿笑着挽住谢娘手腕,柔声道:“就是我,姑娘,我回来了!”谢娘似还有些不敢相信:“你不是要回家吗?为什么回来?”莹儿微微垂眸,似有些难为情:“我是回家了……家里人听外面那些传言,说什么姑娘凶悍狠厉,专擅弄权,我跟他们吵了一架,就回来姑娘这了!”“你当真决定留在这?”谢娘又问一遍,莹儿用力点点头,“决定了,他们听几句流言就随意评判,日后不知道还要怎么说我呢!我不大同意姑娘的想法,可我知道姑娘心善,才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心善吗?她在那妇人的事上不也选择了退缩?她都要见死不救了,怎么还能被人称赞?谢娘心中一痛,那个念头又浮了上来,她救不了所有人,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谢娘领着莹儿收拾住所,纠结片刻后,谢娘还是决定去惠民药局看看,看看那个妇人还在不在。那妇人和小姑娘仍蜷坐在惠民药局附近的屋檐下,本来应该三天一换药,她们定是舍不得花钱换药的。谢娘和娟儿又引那妇人去换了药,带她回了工坊。那妇人眼中仍有许多不安,紧紧抱着女儿,打量着四周,看着却没什么力气。 王和礼看着衣衫脏污的妇人,瞠目结舌,刚想说这官营工坊不能随便进,娟儿就拿来了新衣裳,笑道:“你进去换了衣服,自己擦洗一下,孩子的衣服我们也没有,不过我可以问问有没有人家的旧衣服给你。”那妇人滚下大滴泪珠,又因为腿伤行动不便,只小声念叨:“姑娘,俺什么都能做,留下俺们娘两……” 王和礼又在女工住宿口那边等了片刻,见谢娘出来,赶紧示意,谢娘知道他要问,亦笑着跟王和礼去一边:“行了,你也别着急,谁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你就不是!”王和礼压着声音,声调怎么也压不下去,“我们这里不是收流民的地方!而且兵部不许没有户籍的人进官营工坊!”“那我们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谢娘绕去另一边,“我回家一趟,家里应该还有些旧衣服给她们。”“你解决,你怎么解决?”王和礼只觉得头疼,心中暗思,曹大姑娘还真是,不找点事就不安心,就不能平平稳稳的生活吗?“肯定有办法啊,我是孤儿,也最后有了户籍,”娟儿亦出来跟上谢娘,又道:“一遇灾祸,总归会有流民的,官中定也有相关例律!”王和礼踱步数遍,她说的容易,兵部、内侍省过来查的时候打算怎么处置?谢娘又回头道:“我去求娘娘,她认识的人多,一定会有办法!”王和礼亦双手合十,心中默念,但愿皇后娘娘能摆平此事。 正值花朝节,各宫宫嫔都可以邀约好友入宫赏花,谢娘亦装扮一番,去坤宁殿寻曹后。今日晏夫人和杜夫人亦来寻曹后,另一边坐着的女子似是欧阳修的妻子薛夫人。谢娘心跳快了几分,她是头一次在这种事上去求曹后,可那母女两的事确实不是她能解决的。莹儿握住谢娘手腕,轻声笑道:“没事的,娘娘喜欢你,你提起此事她不会生气的!”莹儿的声音似给她些许力量,谢娘撑起笑意,迈步入殿。 曹后和几位夫人正在做插花,玉兰清丽、茶花明艳……瓶中的插花皆风姿雅致,叫人移不开眼。几位夫人也是笑意清朗,晏夫人递过一支海棠,曹后接过笑问:“听说晏相和你夫君又有争执?”“可别说了,他的主意是越来越正,我父亲哪里说得过他?”晏夫人笑着摇头,“他,欧阳永叔、苏子美几个凑一起,一个比一个倔!” 曹后听见谢娘进来,也未让几位夫人回避,只放下手上的花枝,笑道,“你怎么想起进宫了?”“因为想娘娘了,”谢娘尽力让自己笑意甜一点,曹后似笑非笑,似是一眼看穿她的花样。谢娘只能讪笑着直说此事,心中暗思,她果然不适合这种做派。“我们碰到一个妇人,说是从关中来的,丈夫死在三川口,又被人骗了钱,我们看着可怜,却又不知如何解决,想着娘娘这样聪慧,定是有办法的!”谢娘轻声道,尽力让自己显得真诚些。曹后似觉得有些唇角微扬,又将另一支花插入瓶中,“这也不是难事,你要招她在工坊做事,只要原籍县丞写份文书就行。”杜夫人又笑:“诶,曹琮将军不就在永兴军?既然她丈夫在三川口阵亡,军中定有存档,派个小吏去取文书再寄来,也不必需要多少时间!” 离开坤宁殿时谢娘还有些恍然,王和礼、吴平、还有许多人都觉得为难的事,竟这么轻易就能解决?这就是权力吗?怪不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谢娘又想起那妇人,想起请查盐政时被逼死的宫女,想起逃脱百般追杀才入京申冤的刘宜孙……在这庞大的体系下,需要帮助的人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得到应得的,而某些胥吏却能迅速将权力换成私利,何其讽刺? “好了,娘子今日很漂亮,官家定会喜欢。”翔鸾阁的嬷嬷又笑着轻声嘱咐:“娘子,官家都把他们给赶出宫中了,你可万万不可同官家置气!”张美人换上玫红的罗裙,压住素白的衬裙,将一支粉色蔷薇簪在发边,看着愈发娇俏艳丽,她扬起笑意:“我自然明白。” 未过多时,今上便来了翔鸾阁。张美人笑着打发了宫女,双手握紧今上的手臂,眉间轻蹙,眼如秋水,柔声道:“官家许久不来,妾又不敢去寻,只能日日暗中念着……”今上微微挑眉,浅笑道:“你何时也会这些了?”张美人拿帕子拭泪,又笑道:“官家,我准备了一支舞,一直想给你看!你看看好不好?”她声音清越,好似年少那般。眸如秋水,身若纤柳,环佩轻鸣……那支舞确实柔美。既然舞本来就是取悦人的,那用这支舞换取利益又有何不可? 一舞方毕,今上扶起张美人,又道:“你身体不好,还是好好将养,莫要做这些费心力的事。”张美人又挽住今上,笑意盈盈:“官家喜欢,妾便不觉得有什么!”是夜,今上宿于翔鸾阁。 第97章 第 97 章 工坊初步建成之时,任守忠竟特地来了此地,送来工坊匾额和鱼符文书。牌匾上书:百炼阁,此外还有一联:百器淬火承周礼,万象更始见天工。两者皆用桐木制成,刷了黑漆,又以金粉刻字,确实有些模样。鱼符和文书是给王和礼和谢娘的,王和礼以八品军器监事的身份管理工坊,给谢娘的文书鱼符则是按从八品女官的规制。 谢娘不动声色的送走了任守忠,莹儿似有些不悦,冷笑一声,“果然是官家心腹,可是从头开始大部分事务都是姑娘上心吧?”王和礼听这话也觉得委屈,声音提高几分:“我真没有想贪功!”“好了!”谢娘面色微沉:“如今工坊要开始经营,我们先安排工作,这些小事以后再说!”这件事于谢娘而言,也算预料之内,这京城中身份地位确实比功劳更重要,更何况谢娘也不想和一些人打交道,王和礼高半阶又如何?并且让王和礼管整个工坊的生产他也管不了。 周惟恭搬来圆桌,谢娘吩咐道:“你们最好拿纸笔记一下,我要说的比较多……慎之,记一下大概内容,之后我们慢慢落实。”娟儿会的字不多,莹儿干脆帮她一块记。谢娘看众人准备差不多,便开口说起自己的筹划: “从今日起,王和礼负责账目及对外事务,包括各类检查、和其他各部官吏对接,如果有大的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但原则性问题不能让步;周惟恭负责采购和安保,你既然在军中呆过,一应事务应该也比较熟悉,关于工坊生产相关注意事项,我会尽快出一份条例,也要让工人熟悉,除了原料,防护用的工服和帷帽、手套也要尽快到位;我负责工坊整体生产流程,也会教工人相关生产的方法;莹儿负责工人管理,除了有没有按时到工位,工人的道德水平及家庭情况也在你管理范围内,至于严重问题如何处罚,我们一起讨论;娟儿负责后勤,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厨房,二是住宿,三是洗衣房,男工住宿院落你不好进去,王和礼和周惟恭也多看看,但是具体怎么解决问题,你要想办法,我们暂时以这种架构运行,有问题再调整……” “那你打算怎么教工人?”周惟恭一边记,一边问,谢娘的语速比较快,他还没完全记完。谢娘微笑开口,似是有些欣赏周惟恭的提问:“这是我要说的另一些重要问题,工坊每旬工作七天,休沐三日,采用轮休制,做工期间不允许离开工坊,吃住都在这里;初八、十八和二十八我们几个在这会面,解决工坊中大的问题,每旬抽两天晚上,以书塾形式教授工人一些东西,包括做工时注意事项、农技、基本药草等工人能用得上的内容。即便有一天工坊要解散,我们的工人也可以活得更好。” 王和礼摇摇头:“没问题了,只是这么多事怎么做得过来?”“你改变一下思想吧!这里不是宫中,不是官家吩咐一句你干一件事,”谢娘起身道,眉目扬起,笑意更盛,似是信心满满:“现在我们经营工坊,就要对产品负责,对工人负责,要多想想,主动担起责任,自己把握命运!只做传声筒,那是懒惫!”王和礼没什么表情,周惟恭笑着搁下笔,拍拍王和礼的肩膀,“好了,曹大姑娘又不是针对你,朝中多少人也是只传个话,得过且过?姑娘只是希望工坊更好而已。”王和礼僵硬的脸也松动许多,轻声回道:“那具体事务还要更细致些,每个人想法都有些差异。”几人又聊了许久,这才散了。 麦香和那小女孩仍坐在廊下,换了衣服到底让她们看着没有那般狼狈,只是那小女孩还是神情呆滞,呆呆望向房檐垂下的一只蜘蛛,不大会说话。当谢娘他们望向那只蜘蛛时,它已经被风卷走,不知道掉到哪里。谢娘皱眉轻声问道:“以往官府如何处置流民?”“大多给点钱,让他们回原籍。”周惟恭轻声低语,谢娘怔然,不再言语。若是年轻力壮的男子,返回原籍还能耕作,而像麦香这样的女子没有土地,也没有家族可依靠,即便能回家,又能怎么过活?麦香怯生生的开口,眼眸中似还有许多担忧,只摩挲着衣袖,低垂着眼眸,声音又弱:“姑娘,俺帮你们烧火做饭,俺也不会旁的……” 自元月底,京中送出文书,今上允了韩琦追击元昊的请求,范仲淹便仍不住忧心。只是既然官家允准,他也无法阻拦。今日又收到线人来报,元昊已带兵离开驻地,韩琦便要前去和任福商议出兵之事。临行之时,他亦向韩琦行了半礼,虽然范仲淹并不觉得此事可行,却仍希望将士平安归来。 残阳如血,落在窗上看着愈发惨淡,城门也要关闭。忽然有斥候来报,尖锐的鸣镝打破寂静。桌上的孙子兵法忽然坠落,斜阳便照在虚实篇上。那斥候身上已沾满血迹,装信的竹筒亦被染成棕褐色。信件正是军报,上书:任福于好水川大败,全军覆没! 第98章 第 98 章 越往西北走,景色便愈显荒凉。元昊及所率部下已经撤回,宋军也已在好水川打扫战场。只能说这次幸好党项并未继续乘胜追击,攻破镇戎军永兴军防线。韩琦赶到时,山谷里的烟火已然散尽,偶尔一两处残火也很快被风吹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焦灰,灰尘之下则是渗着鲜血的黄土。 这次三千余将士罹难,不可能送葬回乡,只能核对身份后就地掩埋。所有人都静默着,机械地埋葬战场上的残躯,惟有路过的乌鸦发出嘶哑的鸣叫。当踏上这片土地时,韩琦亦怔然落泪,却无法说什么,亦做不了什么挽回局面。 不久后,一队穿着白衣的人嚎啕着扑向几个坟堆,旁边随行的厢兵解释道:“这是附近的村民,想必是要迁坟回乡……”那些村民有老有少,白衣下的布衫皆打着补丁,哭得肝肠寸断,纸钱也飘散在空中,像是断了根蓬草…… 一阵清雅的琵琶声弥漫在屋中,弹奏者眉眼弯弯,梳着繁复的发髻。若论装束,自然不如京中乐妓精致,不过在这西境,也算是别有韵味。夏竦拿起一封军报,纸卷上还沾着血迹,那乐妓指尖一颤,便弹错好几个音。夏竦笑道:“你慌什么?”“万一党项打到这里了呢?”那乐妓干脆放下琵琶,望向夏竦,眼眸里似还有些担忧。夏竦笑道:“这次党项虽攻破任福率部,可自己也损失不少。有这火器,只要有钱有兵,足够烧到元昊退却了!”“那不会死很多人?”那乐妓愈发紧张,抓紧了衣袖,眉头蹙在一起,遮掩不住心绪。“人命不值钱,”夏竦随手抛出一锭银子,那乐妓赶忙接住,露出镀金的铜钏,笑意里带了几分讨好:“多谢官人!”“行了,这段时间我也要避避风头,等风声过了你再来,”夏竦又扬起笑意,目光锐利许多,似已有了主意。 “姑娘,这次兵部来人,你可千万不要再跟他们争!”王和礼还是忍不住嘱咐几句,虽然谢娘总有自己的想法,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官场上哪里有像她这样脾气的?莹儿也道:“人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姑娘万万不可再像对张美人那样了!”周惟恭却拿着单子笑言,似唱反调一般:“既然姑娘说的有理,就不该退却,如果人人都因循守旧,事情哪可能会变好?”“我也没让姑娘因循守旧!”王和礼也有些不悦,谢娘冷笑:“哦,说几句好话是吗?我记着就是。” 王和礼又巡视一圈工坊,心里仍在打鼓。工坊里制燃烧剂和制馏酒的屋中已经开始做工了,沙土和水缸也备好了,每个做工的屋子都贴了注意事项,只是工人还不大看得懂……谢娘倒是气定神闲,似是想看看来人会是什么样。 来人是将作监监事和兵部员外郎,若论品阶,将作监监事从六品,兵部员外郎从五品,品阶倒也不低。将作监监事身着青绿色官袍,兵部员外郎则是绯色公服,带着长翅幞头,看着颇有气势。谢娘等人则皆穿靛青窄袖宫装,又套上深青色工服,扎紧袖口,绑好手套,头上皆带防尘防灰的帷帽,显然是是刚从工坊出来。 那将作监监事嗤笑一声,谢娘眉头一挑,正准备辩驳,王和礼赶紧示意,谢娘垂下眼眸,心中暗思,算了算了,今天他们说什么她都不反驳就是了!那将作监监事和兵部员外郎一句句评判,虽是在笑,可说话的语气就叫谢娘很是不舒服:“每旬休三日,曹姑娘还真够慷慨!”“本官记得,这些配方应当不能外泄吧?姑娘怎么就这样贴在墙上?”“这工坊日产量多少?这样的设置怕有些破费?”…… 谢娘挤出笑意,王和礼连忙去拦,却叫谢娘一把推开。谢娘挑眉笑道:“二位大人果然是饱读诗书,分外会讲道理,只是曹某忽然想起大中祥符年间宫中失火,故而有几个问题想问二位大人。请问你们觉得工坊产量受什么制约?胡麻亩产量多少?这些石灰粉为何不能直接触碰?蒸馏酒的屋子为何要分开接收馏酒的地方和添柴火的地方?” “为什么每旬休三日?因为工坊一旦开工,工坊必须保证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守,避免失火,并且石灰直接接触皮肤和吸入肺部都会造成灼伤,如此艰苦多休沐一点也算补偿了。难不成二位大人觉得工坊失火和工人伤病是小事?”谢娘目光灼灼,拱手行礼,笑容里带了些寒意:“官家说要施仁政,想必二位大人博学多识,定是理会得。”两人似有些尴尬,宽大的官服也和工坊格格不入。王和礼赔笑着向将作监监事和兵部员外郎行礼:“曹大姑娘脾气比较急,您二位莫放在心上!”那二人又似笑非笑,朗声道:“曹大姑娘可是娘娘的亲戚,我们哪里敢指点?”王和礼又笑:“二位大人难得来一趟,不如坐坐,喝杯茶?”兵部员外郎又笑:“茶就免了,至于要通过枢密院拨多少燃烧剂给前线,想必曹大姑娘都能直面圣上,我们何必多说?” 谢娘脸色黑成一片,王和礼把人送走,又无奈扶额:“大姑娘,你能不能收一收这脾气?”“我还想问,他们有没有下过田,进过工坊?”谢娘没好气的回呛:“一亩胡麻才产油百十斤,如果大肆收购,百姓用油会不会有影响?”“对,你说的都对,但是官场没这么办事的!”王和礼愈发无奈,长叹一声:“大姑娘,朝中的文人一看不上武将,二不喜女子干政,三轻视工匠,四提防外戚。我敢说,他们回去,定会跟旁人说姑娘持才傲物!” 谢娘冷哼一声,难道她低眉顺眼就能叫这些人看得起了?由此可见,朝廷中有多少纸上谈乒还自以为是的庸人!熟练的技术工才能拉开和党项、契丹的差距,要按照这帮人的夸夸其谈,多少技术都得在这上面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