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惟恭过来时,谢娘还在内屋整理文书。秋日的斜阳映在她面庞上,晕染出柔和的光晕。秋蝉鸣着,却愈显孤寂。写了许久,谢娘才揉揉后颈,她这字实在不怎么样,日后或许要人整理,可是,这些东西又有哪个书馆愿意承接?抬眸之时,谢娘才见周惟恭站在廊下,手上提着食盒,从窗外看着她,目光似有些伤感。周惟恭笑着将食盒放下,轻声念出一个词:“蛋壳。”“什么?”谢娘有些反应不过来,周惟恭笑意有些怅然,轻声道:“当时周某去西境时,因为缺少蜃灰,许多事都做不了,后来,延州的匠人发现,用蛋壳烧的灰和贝壳烧的蜃灰,用起来相差无几。范雍大人也让城中药坊烧了少些馏酒军中备用。姑娘既然要整理这些,或许以后可以试试。”谢娘还在担心,他们不愿再掺和盐政这些杂事,未曾想周惟恭竟然同她说这些,她心中也翻涌起一阵阵波澜,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句:“多谢。”“时候不早了,姑娘先用了晚膳,”周惟恭笑着递过食盒,目光却望向那边谢娘挂上去的“利国利民”四字。他在西境之时,范雍知府也曾说,虽为小民,亦当忠君爱国。
不过一阵,王和礼、娟儿、莹儿也到了,莹儿也提着食盒。或许是跟他们待久了,王和礼也没那么讲究规矩,小声道:“我看你去御膳房拿吃食,还以为你替我带了!”“我也没拿自己的,”周惟恭不大客气,倒叫莹儿不太好意思,讪笑道:“我只拿了我和娟儿的……”谢娘轻声叹气,御膳房过了时间点是不供餐的,所以各宫嫔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不过这也提醒她了,既然今上和曹后都默许他们在听雨阁使用明火,那么偶尔自己弄点吃食应该也行。只是,今日恐怕要让他们两个饿肚子了!谢娘笑道:“那可不巧,今日要快些,御膳房还有剩菜,慢些就只能随便找点东西垫垫了。”王和礼压着一点心焦:“姑娘快说吧!”
“现在我们能拿到的舆图是两尺乘三尺的大小,但是如果要给枢密院做一个六尺乘九尺的泥板塑的舆图,显然需要一点方法。那么你们可看过皮影戏?”谢娘笑道,又去拿了蜡烛。周惟恭很快就明白谢娘的意思,娟儿看着谢娘拿来薄薄的纸卷,字迹就印在墙上,还按着比例放大数倍。娟儿拄着脑袋,轻声道:“可是这样有重影啊?怎么知道哪个影子是对的?”说完娟儿又低下头,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问题有点傻。谢娘笑道:“好问题,我们只要夜里做工,就避免了日光干扰。”周惟恭又取出一个木盒,将蜡烛放入黑盒,拿黑布盖上,又在黑布上剪出一个洞,透过小孔的光果然使映在墙上的字迹清晰许多。莹儿轻轻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这种法子?”“军中用的土办法,”周惟恭倒是淡然。谢娘笑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下了,那么就请王和礼把文书呈递给官家,至于舆图校对,还要多请慎之帮忙,如果顺利,我们就中秋过后开始,这样慎之还能在京中多留一月。”王和礼率先领命:“大姑娘,这两日我就跟官家说,或者去问张先生。”谢娘招呼着娟儿、莹儿收拾东西,又笑道:“你们快去,说不定这会御膳房还能剩点饭菜!再晚小心被都知拿光了!”
至中秋之前,王和礼说,官家已经许了此事。谢娘稍稍安心,再歇两日,又要忙起来了。可说歇着,其实也没怎么歇,这次中秋宫宴,曹后要谢娘一定要去。谢娘只得让莹儿、娟儿帮她收拾收拾,换了低调的水绿衫裙,发间随便簪了绢花就去了宫宴。谢娘和莹儿才去后院,就见有人向他们挥手,那人正是李夫人。
李夫人一过来就拉着谢娘的手寒暄问暖,又叹:“听说你乞巧时出宫一趟,怎么不知道回家看看?”谢娘有些心虚的低头,那时她身体不好,她也不愿叫李夫人曹仪看到了又要念叨,叫她不要做了……不知怎么的,谢娘也生了两分愧疚,只笑道:“母亲,我本也有娘娘的差事,所以才不方便回来。”李夫人也不再问了,只絮絮叨叨地一遍遍嘱咐:“你在宫里做事,定要万万小心,有什么事多问娘娘,不要任性,记得给家里写信,你可知道家里人如何担忧……”谢娘应着,却又望向曹后的方向,幸好她未曾将自己中毒的事告诉曹仪和李夫人,否则,她也不知如何处置家中这些事。
曹后和今上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曹后还是那样平和的笑意,官家也笑着让人给她添酒,两人好似从未有过争吵,和乐融融。听说张娘子自落红之后时常腹痛,又临近产期,因此今日也不曾赴宴。这些宫宴向来没什么区别,而众人议论的主角,三司使晏殊却没什么宴饮的兴趣,放下今上亲赐的御酒,早早就寻了借口回府。回了府却听家丁说,富官人出去了,好像是欧阳校理做东。晏殊只叫家丁给女儿晏清素送去节礼,不让任何人跟着,自己回了书房。正中央的桌上放了许多书信,皆是关于盐政之事。晏殊自己研了墨,提笔之时却愈发怅然,他又想起在外的老友范希文,晏殊大抵也猜到,他们会说什么,可世上又有谁能知晓一切,掌控一切?
清风楼那边,韩琦、欧阳修、苏舜钦和富弼四人方饮了两杯,气氛便又沉闷下来,低落的气氛与街上的热闹格格不入。方才在宫宴上,许多话不能说,如今却不知从何开口。欧阳修给韩琦添了酒,叹道:“听说,三司又要废鄜延路、环庆路私盐售卖,以盐抵税,彦国,你可听说了?”富弼笑意里添了许多无奈:“其实,某也不大懂我这位岳丈的意思,这盐法是户部提的,我那位岳丈似是将这直接呈上。”欧阳修有些不悦:“晏公旧日曾为官家教书,如今又统领三司,许多事要他出面,便会好处置的多,”话至此处,他忍不住拍向桌面:“是他当真不懂?”韩琦亦摇头,“其实清查盐政之事,我亦仔细想过,如今我们在京中,未必了解当地情况,远隔千里,想查也没那么容易……”韩琦似还有未尽之言,那日晏殊在一片贺喜中坚决呈上试建盐池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可回头想来,晏殊却又对户部这一提议始终沉默,叫他愈发猜不透。
苏舜钦又问:“如此看来,吕夷简重回两府是板上钉钉了?”富弼未曾说话,欧阳修又道:“你父亲不是吕蒙正的门客?说不定知道内情?”富弼回呛一句:“论理,你也是我岳丈的门客,你怎就不知道他的心思?”韩琦收回心神,又道:“章得象、张士逊虽好,却乐得明哲保身;贾昌朝有自己的算盘;庞籍、夏竦在外亦有要事。想来官家眼里,能担得起事,处置好各方关系,又能稳住大局的,也只有吕夷简了。”苏舜钦将酒一饮而尽,压低声音:“怎么?难道大宋就离不了吕夷简?”“不只是吕夷简,吕居简也各有本事,”富弼亦饮尽杯中之酒:“官家对可用之人向来宽容,不会因为一个不成器的吕公霖彻底驱逐吕氏……”
四人又聊了许久,至月上中天时,京中街道还一片热闹。富弼终究念着妻子,于是也请辞回家,其余几人便也散了,欧阳修与苏舜钦又行一阵,至苏家宅院门口时,苏舜钦拉着欧阳修的衣袖笑道:“差点忘了一事,我新写了诗文,你看了一定要好好评评!”欧阳修却笑:“你苏子美的文章也要我评?”